新銳吟家詩詞創作道路之五:何永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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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沂,廣東中山小欖鎮人,1945年農曆7月2日在廣州市出生。畢業於中山醫學院,長期在醫院的病房、急診室、門診部一線從事臨床醫療工作,現為內科副主任醫師。是中華詩詞學會理事,廣東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

編著有《實用內科急症》(廣東科技出版社1987年出版);創作詩詞《點燈集》(澳門學人岀版社2003年出版),《後點燈集》(花城岀版社2014年12月第一版)。

某日,幾位朋友作客沚齋,話題扯到點燈詩,一向對拙詩寵護有加的陳永正兄忽然似有感觸地說:「何永沂是從石頭爆出來的。」我們是老朋友了,經常心有靈犀,我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此子既非出身於書香門第,又未入過名師門下,也非科班中人(我就讀的是中山醫學院醫療系而不是中山大學中文系)。我笑答道:「惜無孫大聖的本領。」然後攤開左手掌自我解嘲說:「但也不差,我有『筆陣紋』。」多年前,一位相學高手稱我「沒有官相」,「只屬學術專家一類」。當看到我的手相時,他指點著鄭重地說:「這是筆陣紋,你文學水平很高的。」

我從小就愛讀詩詞,啟蒙讀本是《唐詩三百首》,讀誦時,會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美妙的感覺湧上心頭。成年後回想,那就是曹植在《洛神賦》中形容的「精移神駭」。高中時期,我有幸遇到一位語文老師張沖,這位老先生,上課時會離開課題,吟誦一首古詩詞。記得有一次,他讀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雙目微閉搖頭晃腦,令我也沉醉其中。又有一次,他讀了一首他自己的七絕,是贈給他的朋友的,記得最後一句是「畫債還催商衍鎏」,商衍鎏那可是清末探花啊!那時,我已擁有一本王力的《漢語詩律學》。張沖老師激起了我寫詩的慾望,我便自己摸索起詩詞的格律來。還在一本《白香詞譜》上,逐字圈上平聲、仄聲(包括入聲)的記號做練習。同時,我還讀了很多詩詞選本,背熟了《長恨歌》、《琵琶行》等長詩。終於,有一天我寫出第一首中規中矩的舊體詩了。

這裡,說一件買書的趣事。平時在假日,我經常到廣州北京路的書店「打書釘」。有一次,在新華書店突然看到一本《稼軒詞編年箋注》(鄧廣銘箋注,中華書局1963年版),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淘到一本好書是很罕有的喜事。一看價錢2.20元,頓時難倒了我這個窮高中生。我悵然若失地走出大門,看到旁邊有一間舊書店,靈機一觸,跑回家翻出幾本舊書,記得有一本是《杜甫詩選》,也是我很喜愛的,但自以為讀熟了,而且此書較易找,就忍痛割愛,趕回北京路賣了舊書,湊錢把那本新書買了。回家後,用一張硬皮紙把此書改製成「精裝」。「文革」時,柳永的《樂章集》等書都毀了,但此書偷藏起來,現在,它就在電腦邊,陪著我寫這篇文章。

想說一下,在我的詩詞道路上對我影響最大的三位詩人:黃仲則、龔自珍、聶紺弩。

黃仲則詩好在性情技巧方面。「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初讀黃仲則此聯令我拍案叫道「天生好言語」。我在《熊鑒詩試評(代序)》中寫道:「七律之難在於中間兩副對仗,搞不好便會走進似工整實呆板的死胡同,或陷入『合掌』的誤區。」當時就想舉黃仲則此例說明什麼是七律之佳對。

而定庵詩勝在思想深刻、氣勢磅礴、歌泣無端。「平生不蓄湘纍問,喚出姮娥詩與聽」,可概括龔詩的基調。龔自珍先知先覺,在我的心目中,其詩在精神境界上比黃仲則又高一個層次。余英時先生在《〈點燈集〉讀後——〈後點燈集〉代序》中評道:「作者對於黃、龔兩家之作的欣賞是難分軒輊的,但深一層觀察,我認為他和龔自珍之間在精神上更為相契。這是因為定庵和作者一樣,詩和詞都反映了他所處的時代。在顯意識中,作者對《兩當軒集》確是『愛不釋手』,以至要通過『集句』的方式『佔為己有』。但在潛意識中,他『傾倒定公詩』也達到了淪肌浹髓的地步。」拜讀先生賜序,頓生「當代相知或有緣」之慨!他指出拙詩與定庵詩的關係,更是「一針見血」,堪稱知己知音之評。

早在1997年,我在《侯井天和他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一文中寫道:「聶紺弩的詩嬉笑怒罵、冷嘲熱諷、玩世不恭、隨心所欲而充滿自由氣息,一經問世便引起了轟動效應。聶詩遵循的是舊體格律,但題材新、思維新、感情新、格調新、語言新、句法新,自成一格,人們愛而譽之為『聶體』。」由於我對聶詩下了大功夫,也發表過幾篇論文,評者往往會把我的詩歸入「聶體」一路。其實,我既無聶翁的奇異經歷,又沒有他的才力,更沒有他別開生面的大氣魄,真當不起此「聶體」之名。但我與聶紺弩有一點相似之處,我曾對侯公井天說:「周恩來說聶紺弩是大『自由主義者』,其實我也是。」侯公大笑,看著我笑到眼睛眯起來,好像是說:「早看出來了。」

要說我的詩詞道路,還要交代一下我的詩學觀。我在《點燈集》的自序中涉及這個問題,照錄如下:

在下醫余為詩,正如聶翁所說的,「只是一種文字遊戲」,「旨在自娛」。關於詩的遊戲論,在我心中思之已久,正好藉此處一吐為快。荷蘭約翰·赫伊津哈在《遊戲人》一書中有「遊戲與詩」一章系統地論及這個問題,哲語連珠,全面詳盡。但西方之說與中國國情終有隔閡。比他早一百多年,清朝詩人張問陶已有一首七絕道破玄機:「想到空靈筆有神,每從遊戲得天真。笑它正色談風雅,戎服朝冠對美人。」之後,又有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道:「文學者,遊戲的事業也。」並進而說:「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苟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於文學之事。此其所以為天才遊戲之事業,而不能以他道勸者也。」王國維所論之「文學」當然包括詩在內,而且詩是文學「大家族」中最重感情者。古今中外各家的遊戲說,我的理解是可歸結為「童真」和「緣情」。「童真」,「六九童心尚未消」是詩家的最高境界;「緣情」,出自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一提到「詩緣情」說,人們自然會想到「言志」和「載道」。歷代封建統治者均看到詩在社會有一定影響力,為了為己所用,他們把「言志」、「載道」的真善內涵抽去,而不斷地塞進皇家的私貨,改製成兩把枷鎖,堂而皇之地套在詩身之上;另誘以科舉功名,壓以文字大獄,就像一把雙鋒利劍,欲令天下詩人盡入彀中,於是應制詩年年不絕,代代無窮……總而言之,各家所說的「遊戲」是指心靈的遊戲,詩詞既然是心靈遊戲,塵世當大赦之,不要讓它去「服務」,去投其所好,也無涉功利,要還詩人心中一個兒童樂園,還詩人一角自由天地。任情率真,無拘無束,「來不可遏,去不可止」(陸機《文賦》)。現在,請來看看本書封面,此乃詩、書、畫、印大家林鍇兄設計的,上書「雜花生樹,亂石崩雲」八個大字,是我撰的集句聯,「雜」、「亂」兩字正好借來形容我這卷「打油詩」。「雜」,朋友們可理解為「雜詩」、「雜文」、「雜家」,也可以看作是「雜貨攤」。此外,「雜花」也是野花,我寫詩既非家傳,也無師承,純屬自通自娛,帶有點野性不足為奇也。至於「亂」,吾詩不言「志」,不載「道」,不入「溫柔敦厚」囿內,不衫不履,無教無法,「情之所至,詩詞自來」而已,上述種種,是不是「亂」了套?但祈讀者不會聯想到「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中的「亂」字,善莫大焉!龔自珍知交魏源曾有信給他進忠告:「常恨足下有不擇言之病」,「不擇言之病」,吾詩亦有,愧無良藥,只好由它。

上引的《點燈集》「自序」寫於十年前,現在人老了,基本觀點卻沒有變。

從《點燈集》到《後點燈集》,所錄詩從1966年到現在,時間跨度50年,選詩近1500首。兩集面世後,想不到得到詩詞界一些名家的關注和鼓勵。先是邵燕祥兄把拙詩歸入「打油詩派」,在《〈當代打油詩叢書弁言〉》中評道:「而打油詩之所以為打油詩,不管各家風格迥異,其關注民生,直面現實,熱愛生活,疾惡如仇是一致的。可以說,憂患意識和批判精神,正是這些打油詩的靈魂。」余英時先生在《〈點燈集〉讀後——〈後點燈集〉代序》中評道:「我讀《點燈集》和《後點燈集》,好像六十年來中國人生活中那些可悲可嘆、可歌可泣、可恥可笑……的往事一一展現在眼前,比我所讀過的關於同一時期中國史的著述都生動得多,也深刻得多。」劉老世南在《〈後點燈集〉序》中評道:「余嘗僭為《海岳弦歌集》作序,於林林總總之諸什中,最所心儀者,即『打油』派諸公之詩,而永沂先生之作則其佼佼者焉。今讀《點燈集》及《後點燈集》,乃知天下之詩可如此作,姑假段大令譽龔自珍之言曰:『髦矣,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李元洛教授在《〈後點燈集〉代跋》中評道:「何永沂之詩,私心認定:旗舞天南,他不惟在神州的南天獨樹一幟,詩中健者,方諸今日中國的舊體詩壇,他也堪稱是最優秀的詩人之一。」李遇春教授在《如何看待當代舊體詩詞創作》中評道:「筆者曾讀過嶺南何永沂的《點燈集》,作者繼承了聶紺弩、李汝倫等當代舊體詩詞大家憂時傷懷、不拘一格的傳統,堪稱優秀作手。」也有朋友從另一個角度來評論,陳永正兄在給我的電子郵件中道:「把您的詩定位為打油體似覺不妥,點燈詩是別有特色的傳統詩。」徐晉如教授在網上直言道:「我認為永沂詩丈的詩相對紺弩體,第一是更雅,第二是以悲劇為底色。」

上引的是對拙詩的評論中有代表性的各家之言、個人讀後感。要說明的是這是一篇命題文章,由於此文要說的是我詩詞的「創作道路」,所以在「路」上聽到各家的評議用「錄音機」錄下,在這裡照播出來,也是題義之一。其實,拙詩不過是「直將閱歷寫成吟」(定庵詩)、「老戲兒嬉付點燈」(拙詩)而已。

在我的詩詞創作道路上,除了我的啟蒙老師外,很幸運地有緣得到一些名師大家的關懷和指導,得到一些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的鼓勵和幫助,藉此文感謝上天,感謝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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