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女技師口述血淚史
這是這行的生態,生態中的每個層級都已學會接受自己的角色,不去挑戰它。部長或者更高層級的經理也是從食物鏈的底端開始進化。
紅燈區里爬上去的男人靠著社交的天才。男人要麼從小工做起,要麼從保安做起,但保安沒什麼出路,保安制服看起來有點像警察,會讓客人恐慌。這行裡面說,如果25歲之前你沒有做到經理,30歲前沒做到老總,那就沒指望了。老顧30歲,阿武31歲。按這個標準,他們因為掃黃戛然而止的職業生涯差強人意。
當年十幾歲的老顧和阿武都是從小工做起的。他們在女孩做準備工作時給客人送水果飲料,客人往往已經脫光,必須直直地進來,眼睛看地板,彎腰,半跪下端起托盤請客人用,送完倒退著往後走,直到退到門口客人看不見的位置才能轉身出門。
競爭激烈,大部分常平紅燈區的人愛崗敬業,阿武記得他10年前接受的職業精神教育,「我們是為紳士和小姐服務的紳士和小姐」。
阿武出道的時代,小工升任部長還要全民海選,搞競選演說,老闆、經理、部長、小工、保潔阿姨、技師,一人一票。阿武以絕對高票獲選,完成了人生第一個事業規劃:脫掉小工馬甲。辦法很簡單,他請女人吃夜宵,請男人喝酒。如果對女孩溫柔,她們多半願意將來為你賣命。當初阿武從佛山跳槽到常平時,20多個姑娘跟隨前往。
來莞10年,一個年輕人在紅燈業能攀上的關係,他都攀上了。失業前,他的位置是總經理,只在老闆一人之下。客人會流失,女孩會流失,老闆一句話會把他炒掉。他要挖客戶,挖技師,搞研發,寫章程寫報告,偷偷溜進別人的場子學習,要給小姐洗腦,說服她們真心實意地接受越來越誇張的服務手法。「最難的是什麼?」《人物》記者問。
「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阿武笑笑。
他在技師房的大門上貼上「微笑是走出這扇門的通行證」,也給自己辦公桌後面貼了一條,「結果論英雄」。有些時候,他還得親自調教技師,給新人試鍾。好在,這行人的老婆有著其他行業的老婆難以想像的容忍度。他說。
他承認當小工時為技師們的美貌心動過,這段時間很快過去,「每天看每天看每天看,你想想」,如今反而沒事的時候會擔心老婆,東莞數不清的酒店,萬一老婆也走上這條路怎麼辦。
媽咪,這個行業中人數僅次於技師的一個層級,地位也並不比技師高多少,事實上,大多數媽咪也是技師出身。匯美天倫酒店的業務推廣總監——這是花姐名片上的頭銜。早幾年鼎盛的時候,她是一個月能帶200個客人月入七八萬的媽媽桑,這還沒算不是她們招徠的自來客,每單抽100塊到300塊,她在雲南讀藝術院校的女兒每個月能收到一大筆零花錢。「生意好了寄5000,不好寄3000。」
接受採訪的那天晚上,她甜蜜蜜地接了一個嫖客長達20分鐘的電話,扔下手機噓一口氣,「我告訴他,早上10點半,愛來不來,想晚上,誰敢哪,為了你幾百塊錢我去蹲大獄,我神經病嗎?」
「現在沒生意了,女兒怎麼辦?」
「錢還是要給夠,我怕錢不夠,她要給男人騙去學壞。」
阿簡告訴我,媽咪有聰明有笨,花姐是笨的,不像其他人那麼會營銷。聰明的媽咪會拉新客人,微信啊論壇啊,最不濟也會去街邊發發傳單,花姐帶來的客人都是她曾經當技師時留下來的。現在花姐住著300塊錢一個月的簡易房。有人勸她去雲南做媽咪,她不幹,想到在女兒每天踩的土地上拉皮條,花姐接受不了。
「花姐的客人很老喔。花姐也老了。」阿簡說。
「永遠洗不掉了」
東莞有專門的「小姐賊」,吃定她們有錢又不敢報警,搶起來肆無忌憚。每天出門前,楚楚、媚兒她們會把現金分散貼身藏在內衣、襪子里,如果在路上電話響了,就拐進路邊小店再接——在街上掏出電話的瞬間可能就被搶了。
一點辦法沒有,媚兒說,本地人瞥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不化妝、不穿高跟鞋也藏不了。氣質一看就看出來。還有走路姿勢,一個老師教一百個女孩,一百個女孩都這麼走路。她做給《人物》記者看:先邁這隻腳,再邁這隻腳,腰挺直,走的時候手掐在腰這裡,停下時雙手疊好放在肚臍下。
「所以我們休生理假時很少出門,不願被指指點點。逛超市有男孩過來搭訕我會脾氣很差地罵他,然後跑掉。雖然人家可能是有事問你,或者覺得你漂亮,不一定是認出你來了。但是會很恐懼。所以寧願在家哪都不去。」她說。
為了洗去莞式流水線留在身上的印記,媚兒花近5000元報了正規模特班,還擠掉許多睡眠時間讀言情小說,「比較高級的那種」,她強調,「比如亦舒。」她希望擁有亦舒筆下女孩的氣質。
媚兒也看心理學和人際交往的書。想知道「別人」,不是「我們這種人」,腦子裡都想啥。她早忘記了在學校的感覺,也沒下過工廠,14歲後一直生活在小姐、嫖客、媽媽桑的世界,當她問《人物》記者一個普通女孩在這個年紀想什麼時,她的困惑很真誠。「我想知道她們怎麼想的,我也去想,這樣也許就不容易被認出來了。」
不出一星期,在100個同事的同化作用下,模特班的教學成果失效了。媚兒走在馬路上,不經意間手就掐在了腰上。她恨那隻不自覺的手。為什麼要掐上去,為什麼不放下來。
「那種時候徹徹底底沮喪,你徹徹底底知道自己永遠洗不掉了,它永遠要跟著你。」她又哭了一次。
此刻,她們身上這種高辨識度的印記又成為她們被驅逐的憑證。採訪中途,阿簡接到姐妹電話,協警們的地毯式搜索已經輪到她們小區,「千萬不要說你是干酒店的,凡是干酒店的全部逐出東莞。」阿簡啐了一口,「我們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干桑拿以來最大的變化,阿簡說,是撒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每天上班路上她會稍微想一下今天的名字和戶籍,重慶妹子比較受歡迎,但她的口音不那麼像,多數時候她說自己是湖北人,湖北哪裡,一天一個樣。
「世界上有沒有一個人你可以不跟他撒謊?」阿簡認真想了一會兒,「沒有。」
「我真的不適應,那又怎麼辦,不騙人就不能活。」
《人物》記者認識阿簡的時候,她說她剛剛入行,對男人徹底絕望。第二次見面時她說:「唉,告訴你吧,其實我男友跟我4年了。」第三次見面在她男友的車裡,夜裡11點,他們從常平送記者到了幾十公里外的南城。阿簡說,一個女孩子深夜在東莞打車,太危險了。
東莞下著大雨。漫長而黑暗的路上,她的聲音混著雨聲,聽上去很虛幻。她說其實她有個3歲的女兒在老家。女兒隔天給她打一個電話,在電話里背唐詩三百首。
那是她和初戀的孩子,懷孕一個月時男孩離開了她,17歲的她獨自生下小孩,這讓她的整個家族蒙羞。小孩長到1歲,迫於生計她來到東莞,踏入這一行。
「這次是真的。」阿簡說。
「好想女兒。失業這些天我每天都想回家,可是現在回去,所有人就都知道我在外頭幹什麼了。」
「劉老闆到底跟黨中央關係好不好呢」
即使頭一回來到常平的人,也能感覺到近些天這個東莞小鎮的不對勁。一出火車站,《人物》記者和幾個貌似來東莞務工的女孩就被沒活兒干、蹲在路邊抽煙的計程車司機重重包圍。
「不坐車呀?別走呀!我認識你呀!你不是那個唐樂宮的嗎?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常平天鵝湖路是東莞著名的紅燈區。一條不足千米的狹窄街道,有8家桑拿酒店,4家酒吧,超過6家茶餐廳,6家美髮美甲店,還有沐足店、乾洗店、寵物店、鮮花店、甜品店、房地產中介,從中午營業到後半夜,為超過1000個像媚兒那樣的小姐和她們的客人服務。姿色突出的那些,照片和牌號一起印在香港街頭散發的色情報刊甚至傳單上,紅袋體育館到天鵝湖有多遠?直達列車1小時,再加摩的10分鐘。如果組團來,還有各個酒店的豪華大巴接送。
曾經華燈初上時,小姐們從15元每次的小化妝店迤邐而出,擦著一樣的粉、一樣的腮紅、混入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個當地人說,他每天最愉快的事兒就是下午5點搬個凳子坐在樓下化妝店門口,看佳麗。他說在東莞住久了,看女孩第一反應永遠是牌價,辦公室,菜市場,甚至看電視劇也不例外,你的腦子會自動跳出這個問題:她多少錢?
停業第三天,桑拿部經理老顧掛斷一名手下女孩電話後,試著撥了幾個同事號碼。手機關機。手機關機。手機關機。每天見面的時候沒注意過,他們互相了解的聯絡方式竟只有一串11位手機號。手機不通,他的同事們就消失了。
那個女孩在電話里問他,劉老闆是跑了嗎?
《人物》記者採訪的女孩們沒有一個見過擁有這所桑拿的劉老闆,甚至對老闆是誰也莫衷一是。她們只會帶著傳奇口吻向我描述這個老闆開著自家直升機追摩托賊這個被當地媒體報道過的故事。
阿簡用手機給我看酒店宣傳彩頁的照片,「我們酒店宣傳頁和別家最大的不同,喏,看到大樓右上角的小點點了嗎?那是我們劉老闆的飛機。」
楚楚談論起大老闆們和掃黃背後的政治鬥爭,努力表現得像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她問,劉老闆到底跟黨中央關係好不好呢,好的話那是不是酒店還能再開?
以老顧的位置,也不知道老闆到底跑了沒有,老闆電話關機,杳無音訊,那個號碼到底是不是老闆本人的,他也不那麼確信了,從老顧到女孩們,得知自己失業的方式都一樣: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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