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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漢上郡龜茲屬國及其文化遺存考臆(3)

尚漢外孫為昆弟,願與公主女俱入朝。元康元年(公元前65),遂來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綺綉雜繒琦珍凡數千萬。留且一年,厚贈送之。後數來朝賀,樂漢衣服制度,歸其國,治宮室,作檄道周衛,出入傳呼,撞鐘鼓,如漢家儀。外國胡人皆曰:『驢非驢,馬非馬,若龜茲王,所謂騾也。』絳賓死,其子丞德自謂漢外孫。」③ 〔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冊,第3916~3917、3917頁)龜茲王與夫人入漢朝,自當帶領大量隨從。很有可能,隨從中的一部分留在漢朝,以示友好和從屬。上郡龜茲屬國的建置,使得留在中原的龜茲人有了集中的安身之處。龜茲上層貴族與漢親近,喜樂漢族定居生活,但民眾卻未必能適應漢化生活。時隔10餘年,漢元帝初元元年(公元前48)「秋八月,上郡屬國降胡萬餘人亡入匈奴。」〔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元帝紀》、卷七九《馮奉世傳》,〔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冊第280頁、第10冊第3295頁)這說明,龜茲之歸義降胡更喜歡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龜茲屬國降胡的逃亡,並未影響到龜茲縣的存在,亦未影響到兩國的關係。「成、哀帝時,往來尤數,漢遇之亦甚親密。」③   這種親密關係,有可能再次內遷龜茲移民。東漢章帝劉炟時,尚有龜茲侍子白霸入質。和帝劉肇永元三年(91),西域都護班超,廢龜茲王尤利多而立白霸,並送尤利多入京師。〔宋〕袁樞:《通鑒紀事本末》卷六下《西域歸附》,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511頁)從此,龜茲與東漢關係更加密切。東漢桓帝永壽元年(155),安定屬國都尉張奐駐守龜茲屬國,以斷絕南匈奴和東羌的交通。〔劉宋〕范曄:《後漢書》卷九五《張奐傳》,〔唐〕李賢等注,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8冊,第2138頁)直至東漢末期,中原大亂,上郡龜茲屬國才被廢止。兩漢上郡龜茲屬國的長期設立,表明該地經常有龜茲移民(大多是隨入質而來)不斷遷入。三國時期,中原無力經營西域,龜茲與中原王朝的關係時斷時續,大大降溫,大規模的移民活動從此而告結束。      三      上郡龜茲屬國的設立,給當地住民帶來了人種和文化上的深刻影響。這種影響今天仍能從陝北米脂、榆林一帶住民的姓氏、宗教、語言、地名、遺迹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龜茲王族自東漢章帝時之漢侍子白霸在西域都護班超等的扶持下成為龜茲王后,直至唐,龜茲王族絕大部分姓白。據馮承鈞《再說龜茲白姓》一文考證,龜茲王族為白姓,其白字為音譯,由梵語(Sanskrit)詞Puspa(漢語意譯「花」)而來。馮承鈞:《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彙輯》,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65~166頁)向達初以為「取義於龜茲國北之白山而言也。」向達:《論龜茲白姓》,馮承鈞《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彙輯》附錄,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62頁)後同意馮說。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頁)陳世良認為,「龜茲白(或帛)姓的白(或帛)就是龜茲文pùdkte的音譯,意為佛天,是對佛陀的一種變形的尊稱。龜茲王族和佛教高僧把它寫在名字的前面,表示一種信仰。後來,有可能是漢人,也有可能是深受漢文化影響的龜茲人,如白霸等,將pùdkte省譯成『白』作為姓氏。」陳世良:《龜茲白姓和佛教東傳》,《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4期)蘇北海認為,「龜茲白姓來源應來自於仆骨部落,仆骨在古代可簡譯為白。仆、白二字實為同音異譯,即為一音之轉。」蘇北海:《絲綢之路與龜茲歷史文化》,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9頁)又據蘇北海考證,在《吐魯番出土文書》《吐魯番出土文書》第二、三、六、七冊,文物出版社1981年、1985年、1986年版)中,發現「在農民、士兵、官吏、知識分子個階層的龜茲人中姓白的很多,可證在龜茲地區的白姓決不限於王室成員,而是眾多人民也姓白。」蘇北海:《絲綢之路與龜茲歷史文化》,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頁)龜茲國人遷入上郡龜茲屬國的移民當以白姓為主。現今的鎮川、鹽灣一帶有白姓家族,乃大戶之家。鹽灣有白礆、鎮川東有白家(屬米脂縣),皆以白氏為主。據田野調查、走訪,鎮川、鹽灣一帶的白氏家族,普遍皮膚白皙,頭髮彎曲,呈大波浪狀,濃眉大眼,雙眼皮,鼻樑挺直,很有可能就是龜茲吐火羅人之後裔。      在陝北千百年來流傳著一首家喻戶曉的歌謠:「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這首民謠以信天游起興的手法,極度稱讚米脂的女人長得漂亮。據當地傳言,中國古代四大美女——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中的閉月貂蟬,即是米脂人,為米脂婆姨的形象代表。貂蟬,漢魏兩晉南北朝正史無載其人,故知其非歷史人物。貂蟬,上古為貂尾和附蟬,漢代多為皇帝近臣侍中、常侍等官職的冠飾。《後漢書?輿服志下》:「侍中、中常侍加黃金璫,附蟬為文,貂尾為飾,謂之『趙惠文冠』。胡廣說曰:『趙武靈王效胡服,以金璫飾首,前插貂尾,為貴職。秦滅趙,以其君冠賜近臣。』應劭《漢官》曰:『說者以金取堅剛,百鏈不耗。蟬居高飲絜,口在掖下。貂內勁捍而外溫潤。』此因物生義也。徐廣曰:『趙武靈王胡服有此,秦即趙而用之。』說者蟬取其清高,飲露而不食,貂紫蔚柔潤,而毛采不彰灼,故於義亦取。胡廣又曰:『意謂北方寒涼,本以貂皮暖額,附施於冠,因遂變成首飾。』」   〔劉宋〕范曄:《後漢書》卷一二○《輿服志?武冠》,〔唐〕李賢等注,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冊,第3667頁)   由此知貂蟬最早為胡飾。因侍中、常侍之冠飾為貂蟬,故貂蟬也就特指侍中、常侍之官,也泛指顯貴之臣。《漢書?劉向傳》:「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師古曰:『言在帝之左右,相次若魚鱗也。』」〔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劉交傳附劉向傳》,〔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冊,第1960頁)因此,貂蟬在明前的漢族歷史上,從未有人名一說。羅貫中《三國演義》虛構出了貂蟬這一美女形象,成為小說中漢末政治紛爭的一個關鍵人物。然而,文學形象往往具有生活原型。如果陝北傳說貂蟬為米脂人屬實的話,那麼,她決非是一個單個人,而是一個群體的代表。我們推測,這一群體即可能是龜茲移民(吐火羅人)中的女性。貂蟬〔tiau-ǐan〕,正可視為Tochari的對音,專指龜茲美女。羅貫中吸收了千百年來民間流傳的「貂蟬」之音譯,將其引入《三國演義》之中,塑造成了膾炙人口的美女藝術形象。      在方言上,龜茲人也留下了語詞的痕迹。如陝北流行的一些俚語:龜子子、龜子孫、龜子、龜孫子等。龜子,當為龜茲。龜茲一詞為漢語音譯,東漢應劭注音讀為丘慈(qiū cí),但在佛典中,也有寫作「歸茲(guī zī)」的,如西晉竺法護(Dharmaraksa)譯《申日經》(Candraprabha kumāra sūtra)〔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4卷,台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贈印本,第819頁上)、唐龜茲和尚禮言集《梵語雜名》〔日〕高楠順次郎等編《大正新修大藏經》第54卷,台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贈印本,第1223頁上)等均作「歸茲」。故陝北民眾將龜茲(qiū cí)讀為guī zǐ。久而久之,龜茲演變為龜子。龜子子、龜子孫等原來當為昵稱,後來轉變成為罵人話。於此,可見龜茲人在陝北的文化遺存之一斑。   西域龜茲國是印度佛教西北陸路傳入中原必經的兩道之一的重鎮。早在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龜茲國即向漢朝敬獻外國澡灌〔陳〕姚察、〔唐〕姚思廉:《梁書》卷四十《劉之遴傳》:「之遴好古愛奇,在荊州聚古器數十百種。……又獻古器四種於東宮。……其第三種,外國澡灌一口,銘云:『元封二年,龜茲國獻。』」(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2冊,第573頁。)。澡灌乃佛教僧侶洗濯用具,由龜茲王敬送漢武帝,表明佛教已在龜茲具有重要影響。至於最初佛教經典的傳入和翻譯,顯然是經過了中亞、新疆的中轉。這一點在最初的漢譯佛典中留有不少痕迹。季羨林曾用公式表示了佛教由北路傳入中國的線路:   ⑴印度 →大夏(大月支) →中國⑵印度 →中亞新疆小國 →中國   buddha→bodo, boddo, boudo→浮屠buddha→but → 佛      他指出:「1947年文章(指《『浮屠與佛』》)中提出的佛教『直接』傳入中國論,現在看來,不能成立了。」季羨林:《再談「浮屠」與「佛」》,《當代學者自選文庫?季羨林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89頁)東初和尚具體指出了龜茲語(吐火羅語乙種)的中介作用:「漢譯佛典音譯中,與其說是梵語音寫,毋寧說龜茲語音寫。舉例來說:沙門,梵語Snamana,龜茲語Samae;沙彌,梵語Snamanera,龜茲語Sanmir;波逸提,梵語Pāyantiha,龜茲語Pāyti,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又對『出家』二字的譯語:梵語Pnaunajyā為前進意,龜茲語Ostmamlalāe含有出家意。外道,梵語Mithyāelnsti謬見意,龜茲語Panna有外之意。滅,梵語Sama, Santi, 為和之意,龜茲語Kes有息之意。所以這些漢譯詞句,並非依梵語原本直譯而來,因梵語原本先譯成龜茲語,或中亞的土語。」東初:《中印佛教交通史》上,《東初老人全集》三,台北:東初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頁)又龜茲佛教深受公元前3世紀印度阿旃陀(Ajantā)石窟的影響,在龜茲地區大鑿石窟,著名者有克孜爾(Kyzyl)、庫木吐拉(Kumtura)、森木塞姆(Simsim)、克孜爾尕哈(Kyzyl-Qagha)、都勒都爾阿護爾(Dulddur-Aqur)、阿基里克(Acigh-Ilk)、蘇巴什(Su-Bashi)、克里西(Kirish)等石窟。其中,森木塞姆第36號窟,「用牆壁上的木楔做碳14測定,時間為距今1890±120年,樹輪校正年代為1845±125年。」韓翔、朱英榮:《龜茲石窟》,新疆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1頁)該報告至少提出於1990年之前,按1990年算,碳14測定為公元前20~公元220;樹輪校正年代為20~270年。其上限正好在公元前後,即龜茲佛教正在興起之時。由此可見,龜茲佛教之興盛狀況,更不難想像龜茲會出現如白延、佛圖澄、鳩摩羅什等一批著名高僧了。   兩漢時期,龜茲移民陸續入住上郡,必然帶來其佛教信仰。在今鎮川鎮下鹽灣石崖地有佛教石窟、米脂縣班家溝北有萬佛洞石窟,為陝北地區較大的石窟群,很有可能為龜茲人在陝北鑿窟之始作。陝北地區的佛教石窟多為宋以後鑿造,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東漢三國鑿窟之始的可能性)龜茲佛教在上郡的傳入,在地名、稱謂上也留下了印記。如橫山縣有波羅鎮,據鹽灣50里。波羅,為佛教音譯詞語,是「波羅蜜多」的略稱,梵語為pāramitā,意為自生死迷界之此岸而至涅槃解脫之彼岸;意譯為到彼岸、度無極、度、事究竟。又與無定河在魚河堡至鎮川堡段並行的一條水渠叫「定惠渠」,亦具有佛教意義。「定惠」乃是佛教三學——戒(ila)、定(samādhi)、慧(mati)中的後二者。大乘佛教興起後,定、惠則成為「六度」中的後二者——禪定(dhyāna)和般若(prajā)。「定惠渠」的「惠」通「慧」,說明這一用法非常早,至少在唐以前就有了。又陝北稱已婚女性為「婆姨」,當亦從佛教而來。佛教四部信眾中有「優婆夷」(upāsikā)一部,指的是女居士(在家信仰者)。龜茲國全民信佛,成人女性皆被稱為「優婆夷」。時間一長,三音節詞語不如兩音節詞語上口,優婆夷的第一個母音u逐漸脫落或被省略,剩下「婆夷」二字。因「婆夷」指女居士,故改「夷」為「姨」,其性別指稱一目了然。佛教稱謂中,此類現象頗多,如,阿彌陀(Amita,Amitāyus),即可被略稱為「彌陀」。本來,按照梵語的原意,阿彌陀是不能略稱為彌陀的,因為A為「無」意,mita或mitāyus為「壽」,合起來為「無量壽」,指超越了生死輪迴的永恒生命。如去A(無),則成了「量壽」,具有了時間限制,顯然與原義背道而馳。但是,在讀音上,人們往往習慣從上口角度略稱,並未改變其原意。以「波羅」、「定惠」、「婆姨」等為地名、河名、人的稱謂,表明這一帶很早就有了佛教文化的因素。   綜上所述,上郡龜茲屬國有著深厚的異族文化淵源,尤其是吐火羅文化,與漢文化的差異更大。這種不同文化的融匯、不同人種的雜居,構成了整個陝北文化有別於其它地域文化的深厚積澱:在今天諸多陝北人的脈管中,也許還流淌著吐火羅人的血液。那是一個從亘古而遙遠的南俄大草原經過了多少血與火的洗禮,輾轉到了東方的不屈不撓的種群,在漫漫緬邈、滄海桑田的歲月里,漸漸地被磨去了外表,唯有不變的基因尚能證明其種群的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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