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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何清麗 其情何高潔——秦觀[鵲橋仙]《纖雲弄巧》賞析

詞何清麗其情何高潔——秦觀[鵲橋仙]《纖雲弄巧》賞析

秦觀(1049-1100),字太虛,後改字少游,別號淮海居士,高郵(今屬江蘇揚州市)人。少年時代豪俊慷慨,喜讀兵書。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他到彭城拜見蘇軾。蘇軾對王安石稱讚他的詩,又在哲宗元祐元年(1086)把他推薦給朝廷,他曾任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官等職。紹聖初年,新黨執政,他被貶監處州酒稅,接著免去官職,遷徙到郴州,又編管橫州,再徙雷州。徽宗即位後被召還,半道上死在藤州。

《宋史·秦觀傳》說秦觀「長於議論,文麗而思深」。其實他的散文並沒有什麼特色,《進策》、《進論》等多是書生的紙上空談。倒是他的詩時有可觀,王安石稱為「清新嫵麗,鮑謝似之」,有些像南朝的鮑照、謝朓。因為他把詩寫得像詞,如《春日五首》的「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之類,所以南宋敖陶孫評他的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好像打扮得很時髦的女子在外邊游賞春光,到底顯得過於柔媚纖弱。不過作為一種詩歌風格還是應該允許的。如他的《三月晦日偶題》詩:「節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兒女挽留春。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前兩句說隨著節令的推移,萬物也在不斷變化,而痴心兒女總覺得春天過去,實在可惜,總希望把春天挽留下來。後兩句從另一角度說各個季節都有可愛之處,不必為春天過去而感到怨恨。芳菲,指花。芳菲歇去,指百花凋殘,表示春天過去。詩人認為這值不得憂傷,夏天來了,不一樣很好嗎?「夏木陰陰正可人」,夏天的樹木蒼翠欲滴,濃陰如蓋,這樣的景物也十分優美宜人。這首詩立意很好,寫得清麗、疏朗。不過,這一類詩並不代表秦觀詩的全體,秦觀詩還有「嚴重高古」的一面。秦觀有些登臨懷古的詩是不能叫做「女郎詩」的。

秦觀主要是一位傑出的詞人。今存詞約一百首左右,陳師道說:「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秦七,即秦觀;黃九,即黃庭堅。但實際上黃庭堅的詞風與秦觀不同,成就也不及秦觀。秦觀詞在當肘即傳唱頗廣。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秦觀少游亦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於淮、楚。」這是說秦觀善於填詞,語言工麗,又合於音律,懂得音律的人稱之為「作家歌」,宋神宗元豐年間流行於淮河與長江中下游一帶。葉夢得又記載蘇軾對秦觀的文學創作無不「極口稱善」,但對他的詞「猶以氣格為病」,覺得氣格弱了一些,所以開玩笑說:「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山抹微雲」,是秦觀的詞句:「露花倒影」,是柳永的詞句。蘇軾把秦觀和柳永並列,說明秦觀沒有繼承蘇軾開創的豪放詞風,而是沿襲了柳永的婉約格調。他在詞中多寫與歌妓舞女的交往、依戀,這一點正和柳永相同,只是較少柳永那種一味倚翠偎紅的浪子作風,而更多失意文人撫今追昔的愁緒。與柳永詞相比,秦觀詞的內容顯得狹窄,情調顯得還要低沉。這並不主要由於他重蹈《花間》派婉約詞的創作途徑,和描寫男女相思離別的哀怨,而主要是由於他感情的脆弱、意志的薄弱、性格的軟弱,以致陷入憂傷悲苦,幾乎不能自拔,從而形成他詞風的柔弱。

後人一向推秦觀為宋代婉約詞的正宗詞人,其詞意緒委婉,情辭相兼,於凄迷中見哀怨,在和雅中顯莫測。再三讀之,便覺騷情雅意哀怨無端。這些,在他的長調中表現得更為突出。然而,他的一些小令中調,也是珠圓玉潤,玲瓏透剔,淡語有味,淺語有致,令人愛不釋手。這首《鵲橋仙》則寫得較為開朗、爽健。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織女的故事是中國封建社會產生的著名的神話傳說。據說西王母硬性拆散這對情侶的婚姻,分隔在銀河兩岸,每年七月七日由喜鵲搭橋,這時夫婦才能相會。天上的織女星在銀河北邊,牽牛星在銀河南邊,真的到七月七日夜晚相距最近。不過那是自然現象,人們口頭流傳的鵲橋相會,則是根據人們意願創作的神話故事。這首詞所取的題材,就是這一傳統題材。古往今來以此為題的作品眾多,都是借牛郎織女悲歡離合的神話故事,歌頌愛情的誠摯、專一、純潔、堅貞。《鵲橋仙》這個詞牌本來由於牛郎織女的故事而得名,秦觀運用這個詞牌來歌詠牛郎織女的故事,可以說非常吻合。其命意之新穎,下語之雅麗,一空眾作,遂為絕唱。面對這樣陳舊的題材,作者匠心獨運,文思起伏,表現在詞中,具體為感情脈絡的哀樂交迸,使人讀來迴腸盪氣。

上片寫景,寫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描寫牛郎織女一年一次的相逢,而一次比一次更加相愛。前半部是以哀怨為主,這種哀怨,在「飛星傳恨」中表現得比較直截,而在「纖雲弄巧」中表現得比較婉轉。「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這三句是寫七月七日的夜晚,牛郎織女相會時的環境,但景中有情。「纖雲」,是纖薄的雲層。「弄巧」是寫纖薄雲層很輕柔,隨風飄動,形態不斷變化,像是巧妙地織出了許多美麗的圖案。傳說織女手很巧,善於紡織,所以古代民間習俗,婦女就在七月七日晚上擺出瓜果食品向織女「乞巧」,同時用線穿針,希望織女給予她們紡織刺繡的工巧。詞人在這裡以「纖雲」的千姿百態,想像為織女的巧手織出的各式各樣的雲錦。這都表現出詞人善於扣住題目去展開描寫,而不流於浮泛。「飛星傳恨」一句也是緊扣題目,但「飛星」並不指牛郎星、織女星,而是泛指,指天上間或飛過的流星,那劃破夜空的一道一道長長的火光,它像是信使,彷彿在傳達牛郎織女長久分離的怨恨,這怨恨雖然時隱時出,但總是如火光閃爍,難以平息。「銀漢迢迢暗度」一句更是與題目有關。「銀漢」,即銀河。牛郎織女被銀河阻隔,相會也是在銀河。「迢迢」,在這裡是形容銀河的寬闊與長遠。「暗度」,不是說牛郎織女偷偷地渡過銀河,而是說銀河隨著夜晚時間的過去,正慢慢地轉換著方向。這實際上是表現天上的空曠,銀河的闊而長,牛郎織女就這麼被它長期阻隔。這三句未寫相逢,先寫相逢的環境,感情是哀怨的。

但到下面二句寫相逢,縱起—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哀怨頓轉為歡樂。作者把「一」與「無數」對舉,既寫出牛郎織女在久離後得以相見的無限欣喜,又襯托出他們之間愛情的純真強烈。「金風」,就是秋風;「玉露」,就是白露。「金風玉露」,代指秋天。這是指他們在秋風白露來臨的七月七日相逢,他們經過長期分離才得相逢一次,他們的歡樂就不知道要超過人間相會的歡樂多少倍。因為這一年一度的相逢,時機難得,所以格外珍重這難得的相會;而且相隔越久,相愛越深。

下片寫情,寫牛郎織女從相逢到相別。「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這三句是承上片寫兩人彼此溫存相愛的感想像水那樣和順深長,短暫的美好的相會像夢一樣,怎麼忍看回去的路?亦寫將要分要分別之時的情景。「柔情」,指彼此溫存相愛的感情。「似水」,是扣著銀河來寫,寫「柔情」如水那樣輕軟,又如水那樣深而且長。「佳期」,指彼此的美好的會見。「如夢」是扣著夜晚來寫,會見是那麼難得,彷彿是在朦朧的夢中,又好像夢那樣短促。情深而會短,當然不忍分手,所以說「忍顧鵲橋歸路」。傳說牛郎織女相會是由喜鵲在銀河上搭起了一道橋。現在是不忍心回頭看那「鵲橋歸路」,表示難捨難分。這感情還是哀怨的。我們看,前兩句寫盡了感情的纏綿和相會的令人心醉,而一個「忍」字,則將轉瞬分離的無限辛酸盡訴筆端。詞至此,猶如山窮水盡,但作者隨即轉筆振起:「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雙方的愛情如果真是長久不衰,那就沒有必要成天守在一起。這兩句是寫既別之後的祝願,以相愛的深切沖淡了相別的哀怨,歌頌了忠貞不逾的愛情,並不在朝歡暮樂。詞人提出愛情貴在始終如一,愈久愈深,而不在朝夕相伴,形影相隨。秦觀真是絕去流俗,把愛情寫到了無以再深,無以再純的地步。與之相比,不但那種感慨於人情和生命的變異短暫因而追求長期廝守的世俗觀念不值得一提,即使是那種為了愛情而「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願望,也夠不上秦觀這兩句詞所達到的思想感情的高度。這首詞的思想健康,意義深刻,沒有那種低回傷感的情調。這是一首較為開朗、爽健的詞,作者用清麗之詞來表現高潔的愛情,以立意新穎取勝,富於浪漫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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