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如何閱讀楊絳?

一個怎樣的人離世能引起你心中一慟?

記得今年年前的[一千零一夜]

道長在節目中說

今年不能不跟大家講文革

如何講?

從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開始

很多人不解為什麼要叫楊絳「先生」

有人回復:能被稱為「先生」的女人都是不普通的

今日先生離世,也終和「我們仨」中的「他們倆」相會

楊絳先生今日凌晨去世(2016.5.25去世);錢鍾書(1998.12.19去世);錢瑗(1997.3.4去世)。

怎樣是紀念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

我想或許是閱讀

畢竟楊絳先生也說過

你的問題主要在於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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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道長再讀一次《幹校六記》

文末點擊「閱讀原文」,收看[一千零一夜 | 幹校六記]

今年不能不跟大家講「文革」

[一千零一夜 | 《幹校六記》]

你說是誰在毀中國文化?

前一陣子講《心經》,有朋友留言說:「儒、道才是我們中國本土的東西,你這個人總是講一些外來思想,你這個四眼仔,我要砍死你!」我看了就高興。我覺得樂的是什麼呢?

坦白講,在我看來,如果你本土文化,我們國家自己的根扎得夠深的話,區區一些外來影響,其實不太動得了我們的筋骨。您真要說到之所以現在我們傳統的東西丟失了,被毀壞了,恐怕不是什麼外來思想,不是因為我給大家在這邊講了一些佛教,就使得我們的儒家、道家完蛋了。那是什麼?

我舉個例子。你講儒家,曲阜的孔廟、孔林、孔府,這些地方都曾經有一段時期被大規模地破壞。那時候把裡面的碑毀了一千多座,書燒了十幾萬本,孔夫子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墳被挖了出來,但是裡面沒什麼東西,連屍體也沒有。那麼乾脆把孔子後代的幾十世孫的屍體挖出來,剩下骨頭燒了揚灰。

當年干這些事的人還興高采烈,寫了一封信給毛主席:「我們造反了,我們造反了,我們成功地把孔子的塑像泥胎挖出來,打出來,把它粉碎了」。

你說是誰在毀中國文化?是外來思想嗎?類似於這樣的事件,在那個十年之中還發生了很多,我說的就是1966年到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

今年不能不跟大家講「文革」

今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爆發五十周年以及結束四十周年的日子。我們今年不能不跟大家講一些關於「文革」的書。

而講到「文革」的書,我特別給大家介紹一本來當做開場白,就是我手上這本《幹校六記》,楊絳先生的名著。這部散文集六篇文章,非常薄、非常短,但是它非常地耐人尋味,值得細讀。

今年虛歲算是105歲的楊絳先生,在她這本小書里,正好有一些片斷跟我剛才講的有奇特的牽連。我們知道在「文革」期間各代各輩的名人,革命小將如何對待他們的墳墓和屍體。那在那十年間死去的人,他們的屍體和墳,又是怎麼來處理的呢?我們一起來讀一讀這一段。

我看見幾個人在胡蘿蔔地東邊的溪岸上挖土,旁邊歇著一輛大車,車上蓋著葦席。啊!他們是要埋死人吧?旁邊站著幾個穿軍裝的,想是軍宣隊。我遠遠望著,刨坑的有三四人,動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後來一個個都跳下坑去。忽有一人向我跑來,我以為他是要喝水,他卻是要借一把鐵鍬,他的鐵鍬柄斷了。我進窩棚去拿了一把給他。

借鐵鍬的人來還我工具的時候,我問他死者是男誰女,什麼病死的。他告訴我,他們是某連,死者是自殺的,三十三歲,男。

冬天日短,他們拉著空車回去的時候,已經暮色蒼茫。荒涼的連片菜地里闃無一人。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一個新墳。

第二天我告訴了默存,叫他留心別踩那新墳,因為裡面沒有棺材,泥下就是身體。他從郵電所回來,那兒消息卻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還知道死者有妻有子;那天有好幾件行李寄回死者的家鄉。

過了年,清明那天,學部的幹校遷往明港。動身前,我們菜園班全伙都回到舊菜園來,拆除所有的建築。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臨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聊當告別。只見窩棚沒了,井台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剩下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幹校六記》

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呢?

這是來自《幹校六記》其中一篇叫《學圃記閑》的文章裡面,楊絳的文筆有一種很安靜的、很端莊的世故,非常地平淡,但是非常地耐嚼。楊絳跟她的丈夫錢鍾書先生在幹校裡面勞動的時候,她就是負責開闢一塊菜圃、苗圃。她說自己很閑、很得空。

剛才那一段就安插在「記閑」這樣一個題目下面,一個人的屍體如何草草下葬,葬了之後又如何整個屍體連帶一切都被遺忘,就跟那場運動過後到現在的後果一樣,很多東西被掩埋了,被鏟掉了,也就沒了,就算了。那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呢?

在那個運動裡面,我們對於以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的墳墓是珍而重之地來破壞,來剷除。而對於同時代一個一個活人的態度卻是那麼的潦草,那麼的隨便,這就說下來到底「文革」死了多少人?

我們知道「文革」那十年是整個國家機器幾乎癱瘓掉的十年。所以,很多正常能夠幫我們統計數字的機構,也幾乎處於一種癱瘓的停頓狀態。那麼所以,我們現在是沒辦法知道那時候到底人命的損傷怎麼樣,有的人說是兩百萬,有的人很誇張說是兩千萬。

但是,這一切在這本書裡面體現出來的,就是剛才那樣的一個段落,在一個「記閑」的狀態底下出現了。這難道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但這真正就是《幹校六記》這本書,我覺得最大的一個特點之一。

楊絳

「文革」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我覺得在節目里談到「文革」,難做的地方倒不是因為它有多敏感,難講的地方在於太多當年的人覺得是常識的東西,今天的年輕人卻沒聽過。我前陣子跟一些年輕人講起姚文元、張春橋,他們居然覺得那是一個歷史人物,搞不大清楚到底是誰。

那麼就先跟大家解釋一下,《幹校六記》書名的「幹校」指的是什麼?

幹校指的就是「五七幹校」,它指的不是一家學校,而是一大批學校。但與其說是學校,倒不如說是種生產大隊。1968年的時候,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給林彪,是5月7號發出去。這封信後來也都公布出來,讓大家學習這封信的精神,所以由此成立的一種學校就叫做「五七幹校」。

那個精神指的是什麼呢?毛主席認為,當年抗戰的時候,各個抗日根據地,有一種很好的社會實驗,各個部隊不只是打仗,部隊也生產。它也種地,提供自己的部隊所需,它就是一個社會學校,三教九流的人物為了共同的理想在裡面,互相交流彼此的經驗和知識。

聽起來像一種社會烏托邦實驗。他覺得現在也要繼續推動。從黑龍江開始,有人開始自發地搞起「五七幹校」,慢慢地,就遍及到全國很多地方去了。

「幹校」就是幹部學校,把各個幹部,以及一些像錢鍾書先生、楊絳先生這樣的教授、知識分子全部拉下去,重新整頓學習。要改造他們,因為他們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洗脫不去的資產階級的味道。他們需要好好學習。向社會上的貧下中農學習,在生產過程中刻苦鍛煉,運動中,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先生、老教授,或者當時五六十的楊絳老師、錢鍾書老師他們都去種地幹活,熬一下苦日子。把過去幾十年做的學問全丟一邊去,因為那個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學習改造。

後來很多關於「文革」的回憶裡面,我們都看到很多描寫都寫得非常悲切。但楊絳先生不是,他非常冷靜地在寫。她寫自己的女婿因為被「斗」自殺不在了,她的女兒錢瑗送完她二老去幹校之後,自己一個人回家收拾行李,那種孤苦、那種孤獨,她覺得難過。

但是筆鋒一轉,居然轉寫到一個笑鬧劇上,寫丈夫錢鍾書,短短一年「幹校」,就已經不像是原來的那個人,沒被舊識所認出來,鬧出笑話。雖然這是苦中作樂,但文章的前面剛剛寫的是女婿的慘死和女兒的凄慘。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寫法?怎麼會用這樣的寫法來對待「文革」呢?但這真正就是《幹校六記》最獨特的地方。

誰該感到羞愧?

錢鍾書先生在為他的夫人楊絳先生寫的這本《幹校六記》裡面有一篇小引,其實是個序言。在這個小引裡面,錢鍾書先生提到一點,就是說這部文集只有六篇文章,叫做六記。

但其實大可以加上一記,多記一件事兒。記什麼呢?他說,在那個年代,凡是覺得自己受迫害、受委屈的人,有憤怒的人大可以記「屈」,而其他絕大部分人可能要記「愧」。怎麼個慚愧法?我們看看這篇序言里怎麼說。

《幹校六記》小引

楊絳寫完《幹校六記》,把稿子給我看了一遍。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

學部在幹校的一個重要任務是搞運動,清查「五一六分子」。幹校兩年多的生活是在這個批判鬥爭的氣氛中度過的;按照農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運動的節奏一會子加緊,一會子放鬆,但彷彿間歇瘧疾病,始終纏住身體。「記勞」,「記閑」,記這,記那,那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現在事過境遷,也可以說水落石出。在這次運動里,如同在歷次運動里,不少不了有三類人。假如要寫回憶的話,當時在運動里受冤枉、挨批鬥的同志們也許會來一篇《記屈》或《記憤》。至於一般群眾呢,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塗蟲,沒看清「假案」、「錯案」,一味隨著大伙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慚愧自己是懦怯鬼,覺得這裡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极參加。

也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帳,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作於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於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於他們不覺慚愧。

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願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裡走漏得一乾二淨。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的生存競爭;內疚抱愧的人會一時上退卻以至於一輩子落伍。

所以,慚愧是該被淘汰而不是該被培養的感情;古來經典上相傳的「七情」里就沒有列上它。在日益緊張的近代社會生活里,這種心理狀態看來不但無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覺到它也罷,落得個身心輕鬆愉快。

《浮生六記》——一部我不很喜歡的書——事實上只存四記,《幹校六記》理論上該有七記。在收藏家、古董販和專家學者通力合作的今天,發現大小作家們並未寫過的未刊稿已成為文學研究里發展特快的新行業了。

誰知道沒有那麼一天,這兩部書缺掉的篇章會被陸續發現,補足填滿,稍微減少了人世間的缺陷。

錢鍾書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

錢鍾書在1980年寫的這個序言裡面就已經提到,當時那些真正幹壞事的人事後多半會忘記了自己過去幹了什麼,此後絕口不提,假裝一切正常,重新活過一樣。

毒草《海瑞罷官》

那麼到底「文化大革命」是個什麼樣的一個大背景,大敘事?它跟《幹校六記》是什麼關係?為什麼那個年代有很多人都應該慚愧呢?我們看它發動的起源就知道。我們說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爆發五十周年、結束四十周年,這個爆發是怎麼算的呢?

算的就是1966年的「五一六通知」,而這個「五一六通知」之前其實是有段伏筆的。這個伏筆就必須從一個非常有名的歷史學家、做過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說起了。

吳晗在1959年的時候響應毛主席號召,主動寫了很多文章,寫了劇本,其中一個非常有名的就是《海瑞罷官》。這個東西為什麼是響應毛主席號召呢?是因為當時是大躍進時代,全國上下一片弄虛造假的風氣,到處上報、謊報說我什麼畝產萬斤,小麥啊,全都弄虛造假,搞得整個國家一大堆虛假數字,非常的有問題。

於是,毛主席就說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就是因為有人明知道真相而不敢說實話,他就號召大家,應該學一下明朝的清官海瑞,海瑞敢於直言上諫,最後不惜被皇帝罷官。

於是,當時很多文人都必須像吳晗這樣很識時務,主席一說什麼,我們立刻響應,發動自己的靈感文思才學寫東西,他就寫了歷史新編劇《海瑞罷官》。當時毛主席很賞識、很鼓勵,還把自己的毛選簽名寄回給他,以示嘉獎。

但是後來,到了1965年11月的時候, 「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忽然在上海發動媒體出了一篇評論,《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就說這個《海瑞罷官》不要看它表面芬芳,實質上是棵毒草。怎麼它又變成毒草了呢?

後來到了1966年,這事就鬧大了,毛主席也親自批示,他回過頭來又說吳晗這個東西有問題,問題在什麼地方呢?原來這時候大家對他的讀解變了,就是說,他說這個海瑞敢於直言上諫,不惜犯上,最後被皇帝罷官,這事是影射毛主席在廬山會議上面不聽老將彭德懷的話,反而把彭德懷給斗下去了。所以,這時候吳晗又從一個好朋友變成敵人了。

這麼一搞起來,接下來就有所謂的「五一六通知」了,「五一六通知」裡面提的是什麼呢?就是說要小心當時有很多人在學「蘇修」——蘇聯修正主義,要小心當時我們的革命隊伍裡面埋藏了很多的階級敵人,要陰謀篡奪黨中央的權力,我們要把這些人全都揭發出來。於是,啟動了一個「文化大革命」小組,從此之後,中國就步入了「十年文革」的階段。

1966年5月17日,人民日報刊登《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即「五一六通知」)

從這個「五一六通知」的源起,你就大概看得出來,這十年裡面會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事,一個人昨天站隊站對了,明天忽然發現自己的立場又錯了。

就是一幫人,原來以為自己出來搞革命,第二天發現原來自己是革命的敵人。如此這般一直搞下去,就在這個背景底下,就出現了我們所說的五七幹校。錢先生或者是楊先生,他們都得下幹校勞動。

大時代中的小插曲

我們看看楊先生如何回憶這段五七幹校的歷史。她不像當年「文革」結束之後冒起的一批文學作者,他們寫「文革」是怎麼寫的呢?他們就真的是一來就針對那個大背景、大故事來寫。這是當年的流行寫法,也就是後來我們所說的「傷痕文學」。而楊先生的寫法又是什麼呢?寫的是大背景底下的小插曲。

「傷痕文學」最主要的一個特徵,就是情緒上的控訴,覺得自己當年受委屈、受傷害,今天需要被安慰、被治療、被清洗,有很多的反省跟自我批判,以及更多的某種義正詞嚴的對他人的、對當時局面的批判。

當時大家寫的感情模式都非常接近,而《幹校六記》在這個情況下就顯得相當特殊了。為什麼呢?因為《幹校六記》你聽名字就知道,明顯是靈感來自於清朝沈復的《浮生六記》。

《幹校六記》和《浮生六記》一樣帶著一種好像苦中作樂的情緒,明明才講完自己女婿怎麼死,講完自己的老公怎麼變形,但楊絳先生筆鋒一轉,就把那個苦事寫得好像也都能夠琢磨出一種趣味。

為什麼她會這麼來寫呢?這種寫法到底下面想表達些什麼呢?其實她不是為了要美化那個大背景、大時代,恰恰相反,她寫這些邊角的插曲是一個局部,影射出了一個全局。

因此,她這本書之所以難讀,或者說表面好讀,實質上很值得咀嚼的地方,就是因為她站在很多一點一點的角落片段裡面,隻言片語,就點出了一個很複雜的大時代的人的心裡的複雜的情況。

我們搬家那天,亂鬨哄的,誰也沒看見小趨,大概它找伴兒遊玩去了。我們搬到明港後,有人到「中心點」去料理些未了的事,回來轉述那邊人的話:「你們的小狗不肯吃食,來回來回的跑,又跑又叫,滿處尋找。」

小趨找我嗎?找默存嗎?找我們連里所有關心它的人嗎?我們有些人懊悔沒學別連的樣,乾脆違反紀律,帶了狗到明港。可是帶到明港的狗,終究都趕走了。

默存和我想起小趨,常說:「小趨不知怎樣了?」

默存說:「也許已經給人吃掉,早變成一堆大糞了。」

我說:「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隻老母狗,揀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

這段文字,其實就是整本《幹校六記》裡面,唯一一次著重講「情」的文字。這篇文章就叫做《「小趨」記情》。 「小趨」是條小黃狗,也就是他們幹校不曉得哪兒弄來的一條小狗。他們養的這條狗是從小跟著他們養到大,很喜歡跟著這個楊絳先生。這個小狗,小時候就特別可愛,走路一滾一滾的。

錢鍾書與楊絳

但是問題就在於,他們也沒什麼好東西喂它吃,狗不是吃糧食的,得吃點肉。他們就光給它一些剩餘的糧食,還不敢給好糧食,要不然會給一些政治正確的人批判他們,說這個人吃的東西你們居然還給狗吃,所以這個小狗常常得去搶人的屎來吃。

再說下去,你就會看到,它既然篇名叫「情」,可見楊先生、錢先生對這個「小趨」是有很深的感情,他們真的很喜歡它,可是裡面就有這麼一段很奇怪的話。她說,儘管如此,她是從來不敢對它表示出任何的深厚的愛意跟感情,她從來沒有好好地撫摸過它的。

你比如說你平常喜歡一個小狗吧,就哪怕街上走過一條小狗,我們喜歡的都摸一摸嘛。她不會!她為什麼不摸?是因為她怕學校裡頭有人會批評,批評什麼呢?就是說養狗是資產階級太太小姐的玩意兒。那你又不是資產階級的太太小姐,你養個什麼狗,養狗是講實用,你要不就養來吃,要不就養來看房子、看家,誰叫你那麼愛護它,摸它的。

因此,我們今天很多人覺得很平常的人跟狗的這種感情,在那個時代底下,它不能正常地得以表現出來。那麼這恰恰就是這一篇講情的一個核心點。

再說下去,我們就會發現這個運動在幹校裡面我們所見到的場景,儘管楊絳先生一直想從這種小情小趣、苦中作樂的角度來寫幹校。但是,往往其實它會有一個很深沉的大的悲哀,在那個背景底下,會緩緩地往上浮出來,滲出來,像氣泡在湖底下冒出來一樣 ,是躲也躲不了,藏也藏不住的。

無法改造的私心

到底這幹校幹了這麼久有用嗎?意義到底在哪裡呢?楊先生就說,這個幹校其實最後什麼也沒幹成,也都幹不了。

起碼從她的經驗來看。比如說當年幾十萬的幹部,學有專才的一些專家、大師們,通通送去,荒廢了自己原來乾的事一段時間,天天做一些自己本來不擅長的事情,比如說種地。

這麼搞,你說是不是能夠產生一些學習的效果,讓他們靈魂得到改造呢?

楊絳先生就說道,這場運動到了後來,她發現,她這個改造是白改造了。經歷了兩年的幹校,十幾年的運動,她發現她自己整個人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是她自己,仍然是那個有私心的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們要知道,「文革」裡面很重要的一個觀念叫做「鬥私批修」,就是要斗人的私心。而我們的私心往往是各種各樣的壞的思想,比如說修正主義造成的,這正是一句口號能夠總結的,叫做「狠斗私字一閃念」嘛,對不對?「靈魂深處鬧革命」。

我們天天背口號,天天搞運動,天天斗別人,斗自己,檢討自己,就是為了要把我們身上的那種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根性,那種為了生存、為了自我保存而有的那股私心抹除掉。我們應該效法的是什麼呢?是雷鋒!我們要專門利人,毫不利己,最後弄成是滿街皆聖賢的一個理想境界。

但是,你看在幹校裡面,楊絳先生就說了,整個過程裡面,他們會不斷地區分出「咱們」「我們」與「他們」。「他們」是壞人,「我們」是好人,或者是「他們」是幸運的,「我們」是不幸的,「他們」是領導,「我們」是遭殃的,「他們」不用日晒雨淋,「我們」在吃苦!運動裡面,由於這種運動總是要標籤,總是要揭發,總是要打擊,所以總會區分出各種各樣的人群。

在這個時候,大部分人要想的就是,我怎麼樣不要成為被揭發、被批鬥的那群人,我怎麼樣不要成為遭殃的那一群,我怎麼樣成為「安全的我們」。而在這個過程裡面,也許,我要想的是我怎麼樣想方設法讓自己活得更好,或者想方設法讓自己安全。

在這個過程之中,甚至有時候我們會做一些很過分的事情,出賣我的老同事,出賣我的老師,出賣我的老領導,出賣我的家人,以達到自我保全的地步。那這樣子,我就不會遭殃了,我就能夠活得好一點。

比如說,到這書的最後的時候,楊絳先生就說,當時她最想的事情就是錢先生能夠進入老弱病殘名單,早點送回北京。即使她一個人留下來,不要緊,這樣子他就能夠回去有女兒相伴,她偶爾也能夠回北京跟他們相會,再來想的,當然就是我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回到北京城。

可是你這麼想,這難道不就是個私心作祟嘛?你正確的想法難道不該是我們在這兒接受改造,我們在這兒勞動,我們很快樂。或者至少,你說我們在這兒勞動改造,沒那麼高興,大家很辛苦,你盼望的是大家一起結束這個讓人痛苦的局面,你怎麼可能想的是你一家子的快活呢?這麼想起來,你難道不是私心很重嗎,也就是說這個運動好像是白搭了。

其實,這麼一小段文字正是整個《幹校六記》的整本書的一個象徵,它就是以小觀大,以一些小節讓我們看到「文革」的那個大背景,那個錢鍾書先生所說的那個沒有在書裡面正面寫出來的大背景,透過這樣的局部折射出來了。這個運動在最後剛才我說的那段文字裡面,它折射的是什麼?

整場運動想要改造人性,想要改造中國的國民性,讓我們都變成更偉大、更崇高的人。它改造的結果,卻是使我們每個人也許都變得更加自私了,更加想著自己了。

為了要想著讓自己安全、幸福、快樂,或者至少不遭殃,我也許在這個過程之中需要傷害很多的人,也就是錢先生所說的那些必須讓你慚愧的事。而事後又由於我們都想自我保存,活得好,那些種種讓我們慚愧的東西我都忘了,我都丟掉了,那我今天就活得很高興,自由自在,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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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楊絳:坐在人生的邊上》

《生與死》

英國詩人蘭德

楊絳 | 譯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我和誰都不爭,

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

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準備走了。

to be continued…

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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