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言實錄(第二部分):當代詩歌與先鋒性論壇暨《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分享會

當代詩歌與先鋒性論壇

暨《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分享會

時間:2018年3月24日下午

地點:北京大學朗潤園採薇閣

主持人:臧棣 周瑟瑟

參與討論的詩人和評論家以及未到場詩人和評論家

吳思敬、錢靜、馮雷、楊碧薇、臧棣、沈浩波、周瑟瑟、馮晏、李輕鬆、安琪、張維、李之平、敘靈、牧野、莫笑愚、談雅麗、田文鳳、 譚克修、霍俊明、王士強、李德武、聶廣友、育邦、張光昕、楊慶祥等。

北大朗潤園

周瑟瑟發言

周瑟瑟:我來講講。我們處在不斷挖掘詩歌語言深度的當代寫作中,對於詩歌來說先鋒永遠是一種常態,但在當代詩歌里確實又是稀有的。什麼是先鋒呢?是從當代詩歌的整體格局裡跳出來,寫出帶有個人語感與節奏的不一樣的詩歌,而不是停留在寫作內容與姿態上的先鋒,寫作內容隨著生活的流動而常寫常新,姿態更多時候是外在的,這都無關緊要。忘記先鋒,去寫不存在的詩歌,掙脫掉過去我們所能看到的先鋒,寫出還沒有被發現的語言,打破先鋒的傳統的枷鎖,讓自己的寫作孤立於眾人之外,從眾人的喝彩中走出來,所以,真正的先鋒永遠是孤獨的,當你被眾人包圍與認同時,你一定要抽身而出。

我想以拉美為列來談中國文學的先鋒性,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大爆炸在上世紀80年代給我們的先鋒文學帶來巨大的影響,但是聶魯達、帕斯、巴列霍、富恩特斯、科塔薩、穆尼蒂斯這些詩人又建立了新的先鋒。豐富多彩的拉美,先鋒文學的傳統無所不在。拉美另一個詩歌文化高峰則是對「傳統先鋒」的反叛,今年初剛剛離世的智利詩人帕拉的「反詩歌」寫作主張,在我們的當代詩歌寫作中並不陌生,他活了103歲,他創作手法簡潔,反對隱喻象徵,語言上更趨口語化、散文化,與中國當代詩歌的口語化寫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中國廣受讚譽的智利小說家、詩人羅貝托·波拉尼奧更是視其為偶像。波拉尼奧的《荒野偵探》當年在拉美引起的轟動不亞於《百年孤獨》,而其身後出版的《2666》引發歐美壓倒性好評。波拉尼奧說「我讀自己寫的詩時比較不會臉紅。」對於魔幻現實主義,「現實以下主義」的波拉尼奧的評價是:「很糟糕。」這就是帕拉、波拉尼奧這些大師級詩人作家的另一種不斷否定與更新的拉美先鋒詩歌文化。

我在讀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的《火的記憶》時,想到我們的現代性之路與拉美的道路有相似的地方,只是歷史的出發點與出發的時間不同,我們面對的精神危機與出路並沒有本質的不同,也就是說我們要處理的是同樣孤獨的文學題材。我在聖地亞哥的一個夜晚與當地一位曾經在亞馬遜叢林中生活,現在像一頭困獸一樣的作家交談,他面對我這個中國詩人時發出感慨:「我們已經失敗」。我隨後以一首詩寫到他複雜的情感。「我站在胡安先生家的高窗邊/看到聖地亞哥在夜色里燈火輝煌/這一夜胡安先生傷感地承認/他們是失敗者/而我呢/我的失敗才剛剛開始」。只有意識到失敗,才能從被異化的現實中獲得真實的自我,重塑歷史,重塑身份,從而進行自我啟蒙。加萊亞諾直接告訴讀者:「寫作是我擊打和擁抱的方式」,立場之外,不發表中立或假裝中立的言論,歷史之內,為一直排在歷史隊尾的人寫作。當我踏上拉美的土地,當我置身於《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這樣的作品的背景中時,我深感我們的反思還遠遠不夠。

當103歲的帕拉先生逝世時,時任智利總統米歇爾·巴切萊特在第一時間表達哀悼時說:「西方文化失去了一個獨特的聲音。」我們「獨特的聲音」在哪裡呢?必須在我們的詩里。

《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是一個樣本,是李之平創辦的微信公眾號華語實力詩人巡展的結果,李之平從多個側面試圖呈現當代詩歌不同的語言走向,本書的詩人選擇基本上做到了每一個人都有所不同,我最反對同質化寫作,最願意看到異質的寫作,語言的實驗與孤獨求敗的寫作,才能創造出新的先鋒。

《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是一個樣本,是李之平創辦的微信公眾號華語實力詩人巡展的結果,李之平從多個側面試圖呈現當代詩歌不同的語言走向,本書的詩人選擇基本上做到了每一個人都有所不同,我最反對同質化寫作,最願意看到異質的寫作,語言的實驗與孤獨求敗的寫作,才能創造出新的先鋒。

臧棣發言

臧棣:剛才周瑟瑟談了一個話題我覺得很重要,就是對先鋒,我們以前老是從風格去定義它,文學風格上把它看成很靜態的東西。剛才像沈浩波、牧野、張維、周瑟瑟都談到,其實先鋒更多的可能涉及到生命的追尋,還有一個生命的狀態,就是那樣一個根植於生命內部的一個創造力,你說它發源於西方,或者首先這個概念在西方產生,我覺得這個可能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我覺得從詩歌的先鋒性和生命更內部、更微妙的關聯上去考察中國當代詩歌的這種先鋒性的實踐,我覺得至少是一個新的角度。下面請馮雷來給大家說說。

馮雷發言

臧棣:請北方工業大學的馮雷講講。

馮雷:《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以下簡稱《三十三家》)脫胎於「新世紀十五年優秀詩人巡展」,成書之後編選了新世紀詩壇頗具活力和影響力的三十三位詩人及其作品。儘管說在這三十三人之外還可以開列出一份份長長的但同樣飽受爭議的名單,可是從詩人的影響力和作品的藝術成色來看,這個選本應該說是有相當代表性的,它集中展示了新世紀詩歌的收穫與經驗。因此,我更願意將《三十三家》以及《江南詩人十二家》、山大詩選、珞珈詩派等等這樣整體亮相的詩歌選本、活動看作是新世紀詩歌的「經典化」的努力。

由於缺少必要的歷史距離,學界對於如何指稱新世紀前後的詩歌發展似乎還尚未達成共識,「多元」、「無名」、「後朦朧詩」、「後先鋒詩」,這些無疑都是姑且為之的權宜之計。而換個角度也不妨這樣來理解,一方面,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的社會生活中缺乏類似「啟蒙」、「解放」、「革命」這樣崇高而醒目、富于思想含量與魅力的焦點話題,知識分子所秉持的人文精神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無可置喙;另一方面,在經濟改革引發的體制問題、社會問題、民生問題面前該何去何從,這對傳統的「義利觀」以及「前三十年」以「公而忘私」為主要價值取向的社會主義教育形成了挑戰、衝擊。經過近二十年的適應與調整,人們已經逐漸適應了新常態,包括高層政治也對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做出了判斷。同時伴隨著網路技術的廣泛應用和高等教育擴招,伴隨著世紀之交,當代中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等方面的變化,這些都使得新世紀的邊界特徵越發明顯,使得新世紀完全可以作為一個獨特的考察時段。

在這樣一格特殊的歷史語境中,中國當代詩歌的整體心態、面貌如何,這當然值得關注,也值得從中遴選出具有典範意義的文本,為中國新詩的發展提供反思和再出發的積點。

從個案的角度來看,這三十三家大多具有獨特的問題價值。比如像李輕鬆的詩,「幾乎是刀刀見血」(《來杯茶》),她的詩非常強烈地散發著對立和破碎的感覺。而「對立」與「破碎」不僅是李輕鬆詩歌的獨特的氣質,同時也是李輕鬆的詩歌與人相異的美學表達。潘洗塵的詩時常體現出對於「時間」的敏感,對過往時光的懷念、與平凡生活的對視、豐富經歷之後的通脫,各種微妙的經驗都蘊含其中,讀他的詩真的是可以讓人產生共鳴的。沈浩波詩歌里的「無賴」像、口語流和戲劇性已經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對於崇高美的攻訐和對於口語活力的釋放宛如一把雙刃劍,既引來了無數的爭議,也卻結結實實推動了詩歌的變革,哪怕只是那麼一小步。從安琪的詩歌里可以體會到她對於生活的理想主義,正如她的詩歌題目《像杜拉斯一樣生活》《極地之境》所表達的那樣,這足以顯示她作為一位詩人不安分的那一面。而另一面,她的詩又非常忠實了記錄了女性意識和理想主義在時間河流中的散碎感受。討論翟永明之後,「黑夜」般的女性意識如何賡續?安琪的創作應當是不容忽略的。在早期寫作中,侯馬重視靈感、追求玄妙、推崇口語,而在近期的長詩寫作中,侯馬又轉而強調思考和批判,並且摒棄了先前的口語立場,創作過《抗震手記》這樣的長詩。所以侯馬的詩歌面貌恐怕遠不止《三十三家》所展示的這樣。但是對「漢語平庸之災」的警醒、對於「自覺的當代漢語詩人」這樣創作理想的堅守卻一直貫穿在侯馬的創作中。

從整體的角度來看,新世紀詩歌也呈現出一些值得關注的趨向和變化。從題材的角度來看主要是對都市經驗和日常生活的關注。「都市經驗」和「日常生活」二者是緊密相連的,本雅明曾經通過「驚顫體驗」來連接二者。進入新世紀,城市化迅速推進,市場化時代的日常生活變得更加豐富而駁雜,日常生活遠不再只是沉悶、乏味、平淡無奇的一面,它也呈現出傳奇、狂歡甚至是怪誕的一面。李少君的《京郊定製》《中年之悟》、楊黎的《除夕夜十一點,我突然想去埃及》、譚克修的《舊貨市場》、周瑟瑟的《林中鳥》《鹿園春秋》都是從日常生活中開掘得來的,但是精神氣質卻完全不同。特別是在審美泛化的前提下,日常生活的邊界也在隨之不斷拓寬,我甚至設想,可否將「日常生活」作為概括新世紀詩歌的一個關鍵詞。

二是對於口語的更加流利自如地運用。談起口語詩的出現,「第三代」功不可沒。口語詩的崛起在當初無疑是具有鮮明的文化反叛意義的。但同時也應注意到,口語化的表達乃是五四以來中國詩歌的整體趨勢。當「口語」進入詩歌,則必然要或多或少的書面「化」。是「或多或少」,而不是說在任何情況下,口語都可以不經剪裁、加工、淘洗而直接入詩。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是把詩歌看低、看簡單了,是忽視了漢語和詩歌語言的複雜性。我們看艾青、何其芳、卞之琳他們討論詩歌的語言、格律問題,使用的概念常常是「日常的用語」、「說話的調子」,艾青還曾提出來「詩歌的散文美」,我覺得這些表達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詩歌當中的所謂「口語」。從《三十三家》來看,進入新世紀之後,當初那種乖戾的語言玩鬧現在少多了,平靜的生活流描寫倒是多了。這種變化同當前政治自由的萎縮、經濟自由的解放、「中產」觀念的普及等等都有關係。在這樣一個「非詩的年代」,或許「口語」所具備的鬆散、樸素,是可以折射我們當下時代的生活現狀與氣質的。

第三個方面我覺得給我留下鮮明印象的還要說豐富多元。周瑟瑟倡導的「卡丘主義」,侯馬對於現實主義的借鑒,潘洗塵、李少君的沉靜、透亮,臧棣的雕琢、繁複與層次感,聶廣友、蘇野詩歌中的古典氣質,以及「三十三家」以外的許多詩人的主張、詩觀,可以說他們共同描繪了一個「和而不同」的新世紀詩歌場域,而這恐怕也真是新世紀詩歌先鋒精神和革新精神的體現。

按照我的理解,所謂先鋒精神主要是掙脫陳腐的、已經成為習慣的表達方式、思維方式。這無疑值得人們尊敬和嚮往。但是從對新世紀詩歌的觀察中,或許還可引起反思的一點就是對於所謂「先鋒」的迷戀。從上世紀「新時期文學」發端以來,或許是在現代性思維的影響之下,對「先鋒」品質的迷戀和追捧逐漸流行開來,「先鋒」往往意味著曲高和寡和卓爾不群,意味著超前於時代的藝術難度和思想深度,詩人們往往熱衷於被冠以「先鋒」的名號,有的研究者還從上世紀20年代的李金髮算起,一直到新世紀的低詩歌、垃圾派,清理出一條百年「先鋒詩歌」的歷史線索。正如許多研究者提到的,「先鋒」起源於軍事用語,是一個具有濃濃革命色彩的能指,而其所指又應當是什麼呢?的確,回首過去的一百年,和小說、戲劇、散文這幾大文類相比,詩歌可能是最具有反叛、革新精神的。但是新世紀以來,在「先鋒」的旗幟下,也掩映了許多嘩眾取寵的詩歌鬧劇,不少「先鋒詩人」或許已經成了「先瘋」或是「先封」,成為了「偽先鋒」、「假先鋒」。

最近幾個月我有幸主持中國詩歌學會「校園詩人」的公眾號推送,接觸了許多在校讀書的詩人,小的還在上小學,大的已經讀到了博士。我發現校園詩歌的創作質量呈現出一個有趣的「月牙兒形」。小學生、初中低年級學生的詩雖然簡單,但卻常常體現出可貴的想像力,試舉兩例:

花朵在虛幻中消失/飄進貓的瞳孔/水瓶中的冥火開始崩裂/插進松樹的心臟

——《突然》

書本里的鳥飛進大海/墨汁卻不小心灑在雲朵上/高山的內心裡定有一株小草/裡面藏著人們看不到的世界

繁星中的一抹亮色是月亮/可太陽的光卻無法多長/鳥兒們訴說著世界的悲傷/如今只能與它一起迷茫

——《方向》

第一首的作者是一位12歲的北京小姑娘,第一首詩是在我的詩歌課堂上現場寫的,所以我可以保證這首詩沒有經過成年人的修改。《突然》無疑也是具有現代主義氣質的作品,詩行當中充滿了反常規的跳躍和聯想。所以請不要單憑想像去估計少年兒童的創作。高中生群體里一般很少發現出色的作品。個別大學生寫得非常出色,其中不少獲得過國內知名的詩歌獎,已經可以算做是比較成熟的成人寫作了。從接受的角度來看,小學生的詩往往都能獲得好評,中學生、大學生的詩一般鮮有人置評。以「校園詩人」的創作為例,是想說明,一方面這些小詩人的創作並不見得就幼稚、簡單。另一方面,你可以說詩歌是獻給無限少數人的,但不能以此作為自己建立詩歌柏林牆的理由。古今中外沒有哪一位大詩人的優秀是只有少數人認可的。把李白、杜甫、王維、蘇曼莎、郭沫若都追認為先鋒,這到底是汲取歷史經驗,還是要借經典詩人來為自己開光?而且我還注意到,今天談所謂「先鋒」的詩人大多是60後、70後,他們常常說自己受到的教育影響了自己,所以要反叛、要革新。但是他們是否意識到他們自己的反叛、革新思維其實正是一種革命化的思維,是否反思過自己的這種叛逆性呢?經過了一百年,當革命化的思維逐漸煙消雲散的時候,詩歌對「先鋒」的迷戀是否也該有所反思?

沈浩波發言

臧棣:因為沈浩波的立場是中國詩人對先鋒還不夠自覺,馮雷的立場是不能迷戀先鋒。

沈浩波:他說要沿著詩歌應有的方向,什麼叫詩歌應有的方向?誰規定的?你給我規定一個試試?先鋒從來不相信詩歌有應有的方向,這是一個基本的前提。我們講先鋒,先鋒如果不能挑戰自身創作的安全感那就不是先鋒。我們每個人創作都有一個習慣性,都有一個安全的邊界。這本書里選的幾首我的詩,放在這本書書裡面我覺得很先鋒,但是放在我自己內心的先鋒標準里,其實還不夠先鋒。我的寫作也還是要有一個安全邊界,衝破這個安全邊界非常難,不是胡寫就衝破了,而是想明白了再去衝破,這個太難了,我每天都面臨這個問題。

我們很容易回到安全邊界,因為回到安全邊界特別容易讓人叫好,特別是容易讓一個思維固化的詩歌圈子的人叫好,這種叫好會鼓勵我們繼續保守地寫作,以贏得詩壇的認可。就像人類一樣,人類永遠在地表上,你想衝出去,衝出去是不安全的,你總是習慣性的想留在這個地表。但是怎麼才能衝出去?往上一跳就衝出去?那是無效的,這是先鋒的難度。

我們講先鋒,我並不想把個人的標準變成一個所有人的標準,每個人都有自己對寫作的理解。對於我來說,我想成為一個極致的先鋒,到目前為止我沒有做到,一定是因為我的生命力有問題,一定是因為我美學素養有問題,一定是因為我的心態有問題。我不能因為我有問題,我就不去衝刺了,回到安全邊界來。回到安全邊界,很多人都會對我各種叫好,這是一個詩壇的美學認同,我不能迷戀這種美學認同,這種美學認同是一個讓人墮落的陷阱,我們永遠要思考怎麼超越它,而這個超越要建立在想明白和寫明白的基礎上。要有著你的詩歌觀念,你對世界的理解力,以這個觀念為基礎,才能有效地衝出去,有效的嘗試。這是我的個人追求。

張維

張維:我們不斷探先鋒這個詞,大家先把它的概念界定好了。我在想一個項目,這個項目就是說我們談到先鋒,我們談當代詩歌寫作,當代兩個字很重要。歐洲的先鋒未必是中國的先鋒,當代一定是我們的當代是有問題的,這個問題是從繪畫裡面想到的,就是說不管是肯德里基(音)還是基弗也好,他都面臨著他所處的時代的問題去寫作和繪畫,正是面臨這個問題去解決它的時候恰恰形式和內容都具有了先鋒性,這是我們應該關注的點,不能為了先鋒而先鋒。

舉個例子,比如說荷爾德林解決的問題是當時人的存在生活和詩意生活的矛盾,和黑格爾考慮的是當時同一個問題,考慮同一個問題的時候一個用詩歌回答、一個用哲學回答。我覺得我們之所以能夠在我們的先鋒做的不夠,是因為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中國漢語詩歌所面臨當代這個詞沒有透,這是我們在先鋒上面考慮的重要項目。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思考當代水墨,我向你們想過沒有什麼叫當代,你的當代問題和歐洲的當代問題是不同的,比如簡單的一個東西,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是靠畫「真」,就是畫的特別像,為什麼破除它,因為照相出現了,所以要重新理解的方式打破繪畫的方式,比如表現主義,但是在中國表現主義一直不是個問題,中國從草書開始,中國表現主義早600年就出現了,所以它和中國畫處理的不是一個維度的問題。

我們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處在世界之下的個體,面對我們各個人,而不僅僅是一個原始的生命力的問題,而是我們個人所處的這樣一個當下,我們所處在的當代,這個當代是不同的,更何況我們處在一個中國的當代。先鋒性一定是我們所面對的當代的問題有密切的關係,把這個問題想清楚,先鋒是有一個深度而不僅僅是表面的形式,先鋒性一定不僅僅是形式,水墨是什麼形式都玩過,但是並不代表我們切入了它的深度。

錢靜

錢靜發言。左側紅衣者

臧棣:請揚州大學錢靜教授發言。

錢靜: 我在之前所做的「中國現代詩歌語言」的研究中,試圖以「現代性」為視角,首先研究了現代詩歌語言在「嘗試」中逐漸成型以及重新皈依「格律」的過程。其次探討了現代詩歌語言對多重資源的整合,包括對西方詩歌語言技巧的接受。再次論及了現代詩歌語言的傳承與發展,古典詩歌語言的「現代性」,現代詩歌語言的「先鋒性」。最後探討了現代詩歌語言的突出表徵——音樂性、象徵性、隱秘性。這些也是當代詩歌語言的特徵。

「先鋒詩歌」是從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開始,一直流行到今天一個重要的詩歌概念。儘管關於「什麼是先鋒與先鋒性」的概念歷來存在爭議,但是其本質特徵就在於它的反叛性與獨創性。因此在我看來,所謂的「先鋒」,是精神的「先鋒」,是思想的「先鋒」,是形式的「先鋒」,是語言的「先鋒」。「先鋒性」不僅體現了詩人審美取向中的自由、反抗、創新意識,同時也體現了詩人標新立異的個性追求,也是對生命存在的可能性的不斷發現。正由於其反叛性與獨創性,語言表達技巧上的追新求異,帶來了許多可以研究探討的問題。

我在「中國現代詩歌語言」的研究過程中,當代詩人只論及了海子詩歌語言的「現代性」。我想把當代詩歌語言的演變,作為繼續研究的重點;想把當代先鋒詩人的文本,作為研究詩歌語言的範例,探討當代詩歌語言的「現代性」,或者說語言的「先鋒性」,是如何在當代詩歌中體現的。

每個時代的詩人都是「先鋒「的。比如胡適、郭沫若、李金髮、徐志摩、卞之琳、戴望舒、穆旦等現代詩人,他們在當時都是非常「先鋒」的。他們在與時代一起往前滾動的時候,他們的詩歌不僅體現在思想的「先鋒」,還體現在形式的「先鋒」。語言作為詩歌的載體,應該是最「先鋒」的東西。「先鋒」的思想與情感,怎樣藉助「先鋒」的語言,體現當代詩歌的「先鋒性」,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論題。

《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是個很接地氣的選本,主編李之平作為一個詩人,一直活躍在當代詩歌的最前沿,對當代詩歌的存在現狀與發展脈絡,有著更直接的觀察、更直觀的感受、更客觀的把握,試圖從多個側面呈現當代詩歌不同的語言走向,正如編者所追求的那樣:體現了「鮮活個體文本、先鋒詩歌精神、異質寫作批評、不同走向呈現」,引起了許多閱讀者與研究者的關注。我們可以從當代先鋒詩歌創作中尋找一個或多個切入點,研究當代詩歌語言呈現出的嶄新模樣,以推動當代詩歌創作向一個更加美好的方向發展。

敘靈和吳思敬

詩人敘靈發言

敘靈:藉助沈浩波所說先鋒性應具「現實與傳統的對抗性」話題,我有兩個疑問?第一個是,一個人的先鋒對抗性寫作怎麼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第二個,先鋒性寫作的有效性應該建立在一個什麼樣的基石之上?

關於先鋒對抗性的持續問題,我聯想到了電影。荷蘭紀錄片大師尤里斯·伊文思,其早期作品《雨》和《橋》,被譽為是歐洲先鋒的巔峰之作,但他沒在先鋒領域探索多久,很快就轉入現實主義了,推出《博里納奇》這樣反映煤礦工人勞動與生活的日常性場景作品,非常寫實。伊文思的先鋒探索就此中斷,沒有持續下去。

對此,我的思考結果是,如果先鋒創作,只停留在表層形式的實驗和探索,就會很快枯竭,也只是一種偽先鋒。無疑,先鋒性來自你的精神內核。先鋒,應該是向內的,讓你的寫作回到原點,回到精神的底部。因此可以說,真正的先鋒寫作應該來自思維觀念和精神上的更新,它的具體呈現有可能是一種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有可能是一種具有異質性質的精神狀態。

至於第二個疑問,「先鋒寫作有效性」,我覺得它跟一個人的生命價值觀有著天然本質的聯繫。這方面,我想談談近幾年的工作經歷,2014年下半年,由於一個機緣,我暫時放下了電影編劇職業,開始走訪民間儒釋道的修行人,歷時三年,足跡遍及全國28個省市。在跟這些過著一種非常傳統古樸生活方式的隱修者的深度交往中,我發現,他們那種獨特而簡樸的生活方式,很先鋒,具很強的當下性。在他們日復一日的修鍊中,每時每刻,他們只把注意力放在當下那一刻,也就是,一呼一吸只活在當下那一刻。他們唯一關心的問題是,如何了生脫死。解決自己的生死問題,在他們看來,這絕對是人生的頭等大事。這就給了我另一種視角來觀照我們自身寫作所面對的諸多問題。我們的寫作,是不是應該首先要去思考怎麼認真對待自己的生命問題?而生命的真相與意義又是什麼?具有什麼樣的生命價值取向之下其先鋒寫作才是可行的?從而,在這類追問中,慢慢形成自己的生命價值觀。不言而喻,先鋒性寫作也只有建立在一種牢靠的生命價值觀的基石上,其作品才是可信與有效的。

近兩年以來,受所拜訪的幾十位民間修行人的啟發,我的閱讀從以前只關注歐美與拉美大師,轉向中國古典詩人,讀得最多的是王維的詩。他晚期作品《輞川集》,代表了中國詩歌最高的境界,至今無人能超越,其穿越時空的先鋒特質,讓人震驚。王維的詩,澄澈、空靈、寂靜又無言,好像什麼都說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太高級了。這些近似天籟之音的妙作,即使我用上一百年的時間,也是寫不出來。

王維之所以有這樣高的成就,除了他是一個天才之外,另外他還是一個居士,禪修伴隨他的一生,他從佛理上汲取精神營養,他的寫作是建立在一種已經覺悟的生命價值觀的基石之上的。

我個人越來越感受到,詩歌寫作必須要落地,要跟自身的生命狀態相融合。走出書齋,走入人間,跟廣泛的人群接觸,唯有如此,你的生命才會持續地保持鮮活的狀態。

楊碧薇發言

臧棣:請也是學院派的楊碧薇談下。她是敬文東的博士。

楊碧薇:我之前已經就「先鋒」這個話題寫了一篇關於這本書的書評。剛才聽了各位的發言,我發現:在我談「先鋒」時,基本沒考慮到它所包含的時間性,特別是它在中國當代語境里的「八十年代」背景。當然,早在我們本科時學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里,「先鋒小說」就被劃為八十年代的一個重要概念;在那之前,我已看過了余華、馬原等人的一些小說。但是,八十年代「先鋒小說」的階段,我們這代人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可能是這個原因吧,我個人在理解「先鋒」的時候,沒有把時間性作為主要因素,而是沖著它的本體性去辨析的。在那篇書評里,我還談到一點:我認為「先鋒」的首要特徵是寫作必須要有辨識度。要有獨立的詩學認知和追求,在這個基礎上,你寫出來的詩歌,才會更容易被人辨別。

剛才臧棣老師和周瑟瑟老師都談到「先鋒」不能只停留在形式層面,我也贊同這一點。我特別有感觸的是,現在很多人簡單地將口語詩與「先鋒」划上等號,這種認識是非常盲目的。如果「先鋒」這麼容易做到的話,大家只需從形式上稍加改變,就可以人人先鋒了。一直以來,我都不認為只要是口語詩就是先鋒的,在座的人里,沈浩波老師是真正的用口語寫作的先鋒詩人。另外,我認為侯馬、軒轅軾軻、宇向也算是;包括我們雲南的陳衍強,他始終堅持民間的、方言的立場,在他的詩里,始終貫穿著小地方的「民間社會」獨有的強勁生命力,所以也有點先鋒的味道。但是對更多的口語詩人來說,口語不過是為他們進入詩歌提供了一個不費力氣的門檻;他們的詩,只是在共同語言範式下的一種非常低級的相互模仿和複製,沒有能力讓自己的主體性從口語中「拱」出來,所以就不能算成是「先鋒」。

坐在我們這邊的很多人都是「當代藝術派」的,我也插一下關於藝術的話題。我喜歡搖滾多年,也做過搖滾樂隊,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搖滾是西方二十世紀的產物,發展的時間不到一個世紀,但是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它已經誕生了多種流派;大多數流派都發展得很成熟,有獨立的理念,有代表性的樂隊和作品。在這個基礎上,搖滾樂真正地成為了一種大眾的東西,從而也不缺商業價值。而我們中國的搖滾出現在八十年代,比西方晚了差不多三十年。現在,中國搖滾也有各種的風格,各種的流派。從崔健《一無所有》到我前不久聽的假假條,其實這種發展和變化是非常明顯的。但是大部分國人對搖滾的認知仍然停留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階段,說到搖滾,他們能想起魔岩三傑就不錯了。從大處看,我們的搖滾直到現在都不具備商業價值和宏觀市場。是的,我們的流派也不少,但它們往往只是蜻蜓點水,不像西方搖滾,許多風格和流派都處於飽和的狀態。

那麼,中國搖滾是否一定要照搬西方呢?我覺得不是的。因為不管是搖滾還是新詩,只要在我們的土壤上生長,就必須面對中國的當下性、現時性。我們要的先鋒,一定是要出自我們的實踐、在現代漢語園地的實踐。所以,剛才大家談到的歐美的、拉美的、東亞的……當代文學和藝術,都只能為我們提供參照系。要讓「先鋒」在中國當代語境中獲得活力,就既要與世界對話,又要基於我們自身特定的經驗。我就說這麼多,謝謝大家。

莫笑愚發言

臧棣:請跨界詩人,農業經濟學家莫笑愚談下。

莫笑愚:我是跨界而來的,也很少參加詩歌界的活動,除非周瑟瑟舉辦的中國詩人田野調查。我進入詩歌寫作的時間不長,但是對先鋒詩歌這個話題一直比較關注,剛剛聽了在座的各位老師和詩人的發言,也很受啟發。我剛才在來的路上也在思考一個問題:什麼是詩歌的先鋒性?我們今天談詩歌的先鋒性究竟談的是什麼?它的出發點是什麼,終點在哪裡?

我個人的看法,說出來請大家批評,我認為今天談的先鋒性也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反傳統的,所謂反傳統的,既可以說它是反傳統的抒情詩歌,也可能是反傳統的超現實主義詩歌。詩歌的先鋒性最起碼帶有一定的創新性,如果不是全面創新的話。就像所有的科學,不管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它應該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的新的前沿性的拓展,只有具有了前沿性,才能談到一定的先鋒性。這是第一點。

先鋒性是否有所謂的最終目的地呢?我覺得是沒有的,它應該是開放的。因為詩人們置身於反傳統的過程中間,而傳統本身是在不斷變化的,過去的先鋒性在今天可能就變成了傳統的,而今天的先鋒性在若干年之後,也可能成為了傳統。我們今天談的先鋒性,可能就是對過去的反叛,對過去的不管是朦朧詩還是第三代寫作,或者我們已有的過去十幾年中所謂的先鋒性的某種反叛,因為需要不斷地開拓詩歌的邊界和書寫的可能性。我很贊成吳老師剛才說的,詩歌的先鋒性,是真正的詩人必須具備的,因為我們必然要不斷地反叛我們自己。周瑟瑟老師剛剛講到詩歌的異質化問題,我十分贊同。我從2010年開始詩歌寫作,就不斷提醒自己,需要突破自己和他人已有的書寫範式,反抗的是當下的詩歌語境,不斷地呈現寫作的新面孔,從而儘可能抵達自己寫作的最遠邊界。

創新無止境,因而詩歌的先鋒性也就是無止境的,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說到詩歌的先鋒性,其核心是什麼呢?我個人的理解,詩歌的先鋒性,需要處理的是人的存在的問題。人的存在講的是什麼呢?在不同的時代,除了人的肉體的存在,要看人和物所發生的關係,人和世界所發生的關係,在這種關係中來呈現人自身存在的內在衝突,人作為一種存在和世界、和物的衝突,詩歌就是在呈現和處理這種衝突中間產生的。

我本人的專業是農業經濟學,我們講人類最早的經濟活動是從狩獵開始的,之後農業成為最先發展起來的經濟部門,然後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第二次工業革命、一直到現在的後信息化社會。在每一個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人的存在狀態是不一樣的,人和世界、人和物的關係也隨著經濟發展發生深刻變化。比如技術進步改變了生產方式,人與生產工具之間的關係也相應地發生了改變,這種不同的關係對人的存在會造成什麼影響,對人的精神會產生怎樣的擠壓,在此情境下人的焦慮與彼環境下有什麼不同?詩歌處理這種焦慮的過程也就是我們思考自己的歸屬和出路的過程,尤其是精神的靈魂的出路。在這一過程中,詩歌的言說對象、言說方式是不是也會有所不同?在這樣不斷變化的關係中考察詩歌的先鋒性,我覺得才是有意義的。

另外,當代詩歌的先鋒性,我認為不能排除幾個很重要的前提,第一是全球化和地域化的關係問題。全球化實際上不是一個新的概念,從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航海開始,從他們的海外殖民開始,就已經存在著這種趨勢了。而全球化帶來的是一種趨同的語境,包括大家剛剛講到很多,不管是超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還是當代藝術上的不同表現手法,比如裝置藝術。這些都在全球範圍內影響到藝術家的創作。我去年在芝加哥參觀了芝加哥當代藝術博物館,裡面有一個給我印象很深的裝置藝術作品,由三個藝術家聯合創作完成,其中一個是越南移民藝術家,有一個是美國本土的,另一個記不得了。他們以越戰為背景,用AK-47和比較老式的M16衝鋒槍,從一種透明物質的兩端,同時射出子彈,子彈在物體內部碰撞的時候所爆發的那種張力,令人看到激烈碰撞之後產生的觸目驚心的傷痕,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種全新形式的生命,殘留的金屬碎屑在裡面閃閃發光。與此同時,這三位藝術家又將整個過程用錄像記載下來,從子彈離開槍膛的一瞬間開始,到子彈怎樣進入內部併產生爆烈的撞擊,那種撞擊的暴力通過視覺藝術的展示顯得相當震撼。然後產生的煙霧逐漸彌散,最後靜止下來。就在那傷痕中間,最後產生了一種完全不同於過去的美的存在,給人震撼,令人思考。如果沒有音像的介入,單純看最終的藝術作品,所呈現出來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形式和內涵都會迥然不同。

我舉這個例子想說明什麼?從全球範圍來看,這種裝置藝術具有先鋒性,可是拿到中國的語境之下,是不是依然是先鋒的?如果照搬是不是會水土不服?我覺得照搬的東西永遠談不上先鋒,因為我們總是跟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所以我們在這裡談論先鋒性,就一定要和地域性結合起來,經濟的全球化,需要提倡文化的地域化,提倡對本土的和傳統的文化(文學)資源的善加保存和利用。1995年我在日本考察時,參觀了一個傳統農耕文明博物館,裡面陳列了很多跟中國南方一樣傳統的蓑衣、斗笠、傳統的農具。我在法國參觀有關博物館的時候,也看到有一台鼓風機,一種用來將穀物的麩皮與糧食分離的機器,它和我們農村原來有的鼓風機也是一樣的。這樣看來,地域的也就是全球的。我們再看當代性。我在參觀盧浮宮時,看到公元前4600年以前的女性首飾,土陶製品,和我們今天所看見的時尚首飾和陶藝沒有什麼大的不同。特別讓我吃驚的是一張藤椅,公元前4600年時候的藤椅,和現在的藤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樣的。所以,我想說,在某種程度上,傳統的也是現代的。地域的也是先鋒的,是全球的。我特別欣賞周瑟瑟組織的中國詩人田野調查的原因與這種認識有關,當然也同我的專業和工作有關。總之,我認為具有地域性的在全球一體化的大背景下來說才是有生命力的、也是先鋒的。

第二,在當代談先鋒,一個很難避免的重要問題,就是所謂的技術暴力問題。技術進步是否必然帶給人類幸福感?在某些方面和某種程度上來說,技術進步難道不是給我們套上了新的枷鎖?談到技術進步、技術暴力這個問題的時候,尤其需要聯繫到人的存在,把它放在人與物、人與世界的關係中,探討技術對人的精神和心靈所可能帶來的戕害。

說到最後,我覺得所有的先鋒性的表現手法或曰形式只是皮毛,當然形式也是先鋒性很重要的一個方面。詩歌藝術的表現手法,包括語言的結構、解構和重組,語言的奇崛和創新性,等等,都是重要的載體。相對於詞語,我覺得文本的構造更重要。從詩歌的言說方式來看,需要看是不是能夠突破既有的傳統的言說方式,而不僅僅是追求詞語的新奇。詞語只是樹木,文本才是森林,是本體。

李輕鬆發言

臧棣:下面請六零後詩人李輕鬆談談。

李輕鬆:我收到這本書我才知道這本書叫《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我覺得這裡面收入的作品不夠先鋒,如果讓我重新先擇的話,可能會是另外一些作品。這本書里重提先鋒,對我是很大的警醒。33家精心選了33位在中國詩壇活躍且具有先鋒氣質的詩人,他們呈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面貌,也就是個性各異,可以對梳理中國先鋒詩歌的發展以及當下的狀態有一個很好的觀照。感謝之平所付出的艱苦努力,她的包容態度與獨到的目光成全了這本獨特的書,極具價值。

我今天想聊的主要是我個人對於先鋒的理解,不具有普遍性。我60年代生人,我跟張維是同齡人,我們都經歷過那個年代,我們的先鋒跟現在80後的先鋒有很大的差異性,可能90後、00後出來又不一樣,這也是剛才張維強調的時代性。

我認為我自己的先鋒,最初是一種荒野意識,這個世界的秘密就在於荒野。我所要表達的是那一份突破了文明束縛,回歸到一種真正野性的先鋒。在80年代、90年代我曾經比較先鋒,我現在有點不先鋒,今天提先鋒這個詞對我很重要,因為中年以後的寫作往往非常注重自己的安全感,就是我的詩出來以後覺得過得去、在水平線之上,大家評判不會太差,可能有這樣一個懶惰的思維。

先鋒永遠存在在每一個藝術家的骨髓里、血液里,我理解的先鋒不僅是形式更重要的是內容。我也警惕偽先鋒,我做了一些先鋒戲劇,我在很多人的,包括我自己的詩裡面看到了燈光、舞美、道具都是現代的,但是你表達的東西不是現代的。

舉個例子,不是說先鋒就一味的就是西方,我們古典的也有先鋒性,比如說我們的古典戲曲。西方的戲劇要求我們表演生活,把我們的現實生活一模一樣的搬上舞台,這就是西方體系。我們的梅蘭芳體系就有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這種虛擬性,一桌一椅就演繹了三生三世,一個走場就是千山萬水。這是很高級的,寫意的,具有先鋒的特質。我在中國古典戲劇裡面也吸收了一些先鋒性的東西,但是並不能代表中國古典就是先鋒的,因為它表達的東西,主要在於一個形式,如果表達的內容是沒落的、腐朽的、反人性的,同樣是不先鋒的。

我所說的這些跟詩歌是一樣的,我們在表現形式上我們有了長足的進步,也就是我們的技術有了長足的進步,往往被這個技術所覆蓋了內容。我們忽略了先鋒的那部分精神實質。我要表達一個理性寫作者的一種核心的關注,那就是「人」的位置、「人」的立場,「人」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時代、在這個語境下、在大的背景下你的位置在哪裡,你生命最非常飽滿的狀態,你是不是一個綻放的狀態,我覺得這是我所認識的先鋒。我要表達的永遠是跟真理所相反的那一面,永遠表達不正確那一面,我永遠要表達對我自己的反對跟對這個世界的反對,這個就是我的立場。

還有先鋒是有一個時效性的,就是你在這一段你表達的可能是先進的、是前衛的,是引領這個時代認識的先進方向的,但是過了這一段,當你不正確的表達被大眾所認為正確了,那你的先鋒就失去了意義,你重新再尋找不正確的部分、荒謬的部分,真正的寫作者永遠要表達那一份這個世界的荒謬和我認識到的荒謬,這就是我要表達的先鋒性,它應該是建立在個體的認識之上,跟這個世界文明沒有關係,而是回歸到這種真正的野性,繪畫、藝術都是這樣的,要有一種血液的氣息,有這種腥氣在裡面。

我在90年代有一次寫自己的感受,我就說,所有的詩歌對於我來說是帶有任何氣味的,如果我聞到這個詩歌的氣味就知道它是不是先鋒的,它跟我的血液、跟我的骨髓散發的東西是不是吻合的,我才知道它是不是我要寫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是不是表達了我內心蓬勃的生命感受力和對於慾望的尊重、對於生命綻放的那樣一種體認。這是我個體的經驗,不一定代表總體的經驗。我就說這些。

田文鳳發言(站立者)

臧棣:今天來了很多人,我們時間有限,請魯迅文學院組織者田文鳳代表講一下。

田文鳳:不好意思,非常感謝各位老師!我向主辦者及各位前輩致敬。非常感謝給我們這個機會,讓我和我的同學們來聆聽這個會議,一個以先鋒為主題的論壇、論述,非常開眼。

我對先鋒的理解就像一個小孩一樣。我認為的先鋒就是一種後現代,就是一種自由,這種先鋒我覺得不是一種反傳統,而是在我們的傳統基礎之上、現代性的基礎之上一種超越,一種心性完全的激發,對當代漢語言完全的激活,與我們生命狀態的一種融合。所有的狀態就像剛剛有老師說的是非常飽滿的綻放。我可以說先鋒就是詩人創造語言的經驗自覺與詩人的心氣完全契合的一種高度嗎?

舉例說明:這裡面詩歌讀的比較多的就是瑟瑟老師的。感覺他隨時處於一種在奔跑的狀態,不知道他怎麼有那麼多的精力,一會兒幾首詩出來了,一會兒幾首詩出來了。要從質量上論數量。他好像在玩兒一樣,他用他最廣闊的觸覺與我們的世界發生聯繫,然後用他廣闊的胸襟和無所不至的筆觸把他所與世界產生的種種關聯表達出來,撒豆成詩,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先鋒。

我可能理解的比較簡單,謝謝。

談雅麗發言

臧棣:我們請詩人談雅麗發言。

談雅麗:雖然我還沒能細讀《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的文本,但是裡面一些詩人和部分詩歌我還比較熟悉。我覺得,李之平老師主編這本書,強調的不是「先鋒」這麼一個概念,強調的也不是中國詩歌對超現實主義或垮掉派等西方現代詩歌的靠攏。她是把33個詩歌有著明顯個人特質的詩人集結在一起,如果說此書是一個光源的話,那麼這33個詩人代表著33道不同方向、不同顏色的光線。無論是詩歌的形式、內容,還是其思想內涵,他們都各有特色。

我所理解的先鋒詩歌就是「異化」、「個性化」的表達。個人表達達到一種極致,就能開創屬於自己詩歌的創新性領域,這個領域可能別的詩人還沒有達到或仍在不斷探索中,所以有著鮮明的個性氣質。

比如詩人李輕鬆在詩歌中對自己內心世界的深入挖掘和對精神的高度凝視,從這一點講她的詩歌比較先鋒。

詩人泉子大部分詩歌簡短、質樸,充滿了禪意和心靈的自省。從這個角度他的詩歌比較先鋒。

詩人津渡是鳥類的觀察者和動植物愛好者,他在鳥、蟲子、花花草草中傾注熱情,他的詩歌對天地人文的犀利觀察和豐富的想像力上也是先鋒的。

詩人張維詩歌寫作成熟,是詩人眼中的好大哥,他的內心比較安靜、明澈,有那種荒涼感,我覺得這種精神底蘊反映到他的詩歌當中是先鋒的。

再說詩人侯馬和沈浩波,他們是口語詩人的先鋒性代表人物,口語詩區別於口水詩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能從詩歌的簡單敘事里發掘出豐富的人性和精神世界。

先鋒可能就是自我發現,區別於他人,找到自己詩歌表達可以突破的極限,像美國垮掉一代的代表艾倫.金斯堡的《嚎叫》,就是寫別人不敢寫的東西,把個體情感和社會體驗相結合,把四五十年代文學的反叛精神和新的探索,以及個人狂放不羈的生活融匯在詩中。我贊同詩人沈浩波的說法,,突破詩歌安全的範圍。李之平老師主編的這本書和今天大家的發言中都有許多我可以學習的地方,如何突破傳統,找到更新的表達方式和真實的詩歌自我等等。

謝謝你們!

李之平發言

臧棣: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下面請這本書的編者,李之平給我們講講。

李之平:非常感謝各位不遠百里、千里,甚至有揚州很多地方趕來的朋友。今天這種交流、碰撞我覺得是超乎我的期望,是非常值得記錄下來,留下來的一個研討內容、研究文本或者是思想,這點很重要,內心十分感慨。這是我要表達的一點。

說這本書,《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不得不談到很多先鋒的概念。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想做成先鋒詩選,因為我自己一直對先鋒這個詞是非常排斥的,中國當代詩人始終沒有把先鋒的概念說清楚過。當代詩壇很多年,詩人們吵哄哄的,把已經存在的、真實的先鋒概念或許已經理解偏,走偏了。常規來看,先鋒精神,藝術先鋒性是現代概念。最先起源於法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超現實主義運動。甚至是波德萊爾,卡夫卡等人進行的語言與敘事上的全新實驗。所謂現代性崛起路途上,語言革命與藝術姿態以及形式,形態相對傳統詩歌與文學藝術而言的嶄新的路途。形式上唯直入與變形,最大限度地指向生活真實與心靈真實。藝術上也務求實現心靈衝擊的形態和形貌。可是這就是先鋒的出現和源起?藝術其實一直是風水輪流轉的。它跟傳統永遠是一脈相承,遙相呼應的。正如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價值》中說:「要從傳統中實現先鋒。個性(先鋒)需要在歷史的整體的格局中體現」

我們也發現真正的先鋒很可能就在最古老最傳統的秩序里。在我看來,把生命的覺知體察得深刻,語言表達準確漂亮,抵達人心直入而迴環不絕,那就是非常了不起的寫作,是大氣象,大格局,也是真先鋒。我們讀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能不服氣,不為它的宏闊氣象,高妙語言下對人生與命運的精準拿捏而嘆服?李白的《將進酒》《蜀道難》,杜甫的《春望》《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蘇東坡的《赤壁懷古》,王維的很多五言詩等等怎能說它們不優秀,不先鋒,不撼動千古呢?所以說,先鋒這個概念應該從詩的本源說起,它誕生之初,便是先鋒之始。所有的寫作都是為著它,為一種極致的優秀而來。

通過今天的交流,包括出了這本書以後我在思考,先鋒不是通俗概念上的那麼回事,比如大家一提先鋒詩歌就會想到垃圾派,下半身。一種被標籤化了的所謂後現代式的語言先鋒。如果真正要有一個先鋒的精神或者先鋒思想、先鋒的文本的話,我覺得首先這個人是一個好詩人,他真正是有思想性的人,有強烈的生命力,創造性(至少警醒和把持自己不能懈怠),對人活著有獨特感受力和敏感度的,他寫出來的東西是觸動人心,就像剛才莫笑愚說的槍頭的撞擊是感覺到痛感的。這樣才能產生佛羅斯特說的,一首真正的好詩能給你永恆的創傷。這創傷是讓人心靈悸動,又能使之癒合的。

我們不說每首詩達到這個效果,我們寫詩的目的就是真正地完整表達和釋放自我,我們不說每首詩必須好、都必須傳世,但是一定要灌注自己的思想、意識和精神。這個過程,便是先鋒精神所能體現的。無論語言還是思想和精神力量都匯聚一種氣力,讓其總合與飛揚。

我覺得我們所有的努力或者是表達,首先是呈現自我,做成自我,最後成為自己。這個過程必然要錘鍊一種精神,審視生命直覺和人性良知和能力,具有持續爆發的生命力、對生活現實與命運有尖端思考與判斷的這麼一個人,才能寫好詩。

詩人就是修行者,如果你不修行的話怎麼去解決一些問題呢?生命的困惑、作為人的困惑怎麼去解釋呢?所以,必須要思考,必須通過自己的思考面對這些問題,在這個過程中,靈敏度、感受度都是不一樣的。這大概也是寫作面對的心靈與思想抑或精神共同體要承擔的,也是先鋒精神必須要具備的狀態和能力。說白了,先鋒就是直抵人心,刺穿生命堅硬的部分,打開灰色地帶。這大概就是我要談的對先鋒或先鋒寫作,先鋒詩歌的理解。可能也是跟上面老師朋友們的理解的一個延伸。當然也有相悖之處。都很正常。

回到這本書呢,我想說的是,這書是我這些年對詩壇的觀察、理解和認識的階段性集合。一共做了73個人。當然也有一些優秀詩人也約了,我們公眾號里沒有出現,書裡面更不可能出現。可以說加上公眾號製作兩年時間,圖書製作又是一年,兩三年時間投入,可以說是我和同仁二三十個人共同的努力下,才完成這本書。真可謂嘔心瀝血(笑)。因為它涉及到詩人的方方面面。呈現出可能呈現的便於讓大家認識和了解的模樣。比如詩人詩作十首左右,他的手寫稿和個人詩觀,他人導語(這個工作我做的比較多),他人評論(大約約請三到五個人的評論)等等,整個是認識了解一個詩人詩歌風格與趣味特徵的工具書。可以說是國內首創,以後也不大可能有人做了。畢竟它要調動太多資源。不是容易操作的。

我自認為這些人都是優秀的,我後記也說了,我覺得優秀就是先鋒,優秀包含著更廣泛的內涵,其中包含實現自我藝術理想的能力,更包含精神超越和蛻變的深度和廣度。而不僅僅是泛泛的所謂的好詩人。公眾號欄目是叫新世紀十五年優秀詩人巡展,這個優秀,無論從他的文本還是語言給人產生的一種辨識度也好、表達出來的心靈的震撼也好,或者是對生活、現實、思想的穿透力,具有相當的精神維度與思想藝術維度。有個問題,一個詩人天生具有與之對應的個人維度,也就是他天性中註定了自身的秉性和氣質,審美情趣與心理習慣,只能選擇他的適應範圍內的書寫風格和方法。所以,我覺得每一個詩人我認為都是很好的,無論有些人說他比較弱或者比較傳統,但是在他的審美向度內或審美趣味裡面表達的是完整的,表達出他生命的需求或者是審美的尋求方面是實現了他的這種文本的完整與貫通,我覺得這就是優秀,也可以說先鋒。

今天所有的探討不是單純的有偏見的先鋒,我覺得今天探討的本質意義的先鋒。在這裡,我們真正理清楚這個概念,先鋒的精神,先鋒的實質就是生命的實質,就是真正的對自我的一種不斷的超越或者是穿透。我自己感受,中年以後由於身體的變化,對人生也好、寫作也好有一點放鬆,甚至有放棄的感覺。身體出現變化以後,對生活自然感覺力、思考力下降的時候,這時候怎麼能寫出來好的文本呢?一個人如果想繼續寫作,或者繼續保持好的生命狀態,還能夠好好地活著,我覺得就是不斷地要去思考、超越、砥礪自己,如此才能綻放,詩的可能性才會比較大。

大概也就說這些,每一個老師講的都非常好,今天我覺得每個人都表達了自己最精華的一部分。這個文本都記錄下來了,我們會形成完整的整理文本呈現給大家,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論壇,謝謝各位,謝謝大家。

北大早春

未到現場的詩人,評論家的書面發言如下:

譚克修:李之平主編的《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註定會充滿爭議。爭議主要由「先鋒」二字帶來。先鋒,早已淪為當代詩壇最有名的婊子。誰都在宣示自己對她的主權。但並沒有任何人,對先鋒詩應該長成什麼樣子,有令人信服的說法。比如,先鋒詩有什麼樣的本質特徵?無論誰做出多大的努力去闡釋,也只是自說自話。因為,要談論先鋒詩的本質問題,要先回答詩的本質問題。但何謂詩的本質?如果有,很想請他說出來仔細聽聽。沒有誰能真正擁有先鋒詩的所有權,有的只是每個詩人對先鋒概念的幻覺。每個詩人必然認為自己的寫作是最先鋒的,否則,他的寫作難以為繼。某一刻他自覺不夠先鋒了,就會自我調適,調到他自覺先鋒的模式上來。誰也不願寫出一種陳舊的詩。所以,先鋒其實成了當代詩壇一筆最糊塗的爛賬,最終落實到每個詩人對詩的理解能力,是綜合詩學修為,而非一個愣頭青振臂一呼,突然在某個垃圾堆里發現了先鋒的金子。所以,書名的爭議幾乎是必然的。但既然我們大致明白了先鋒這筆爛賬,反而就沒什麼好爭議的。這裡面很多人的寫作,確實會和我或別人所理解的先鋒詩類型相距甚遠,又有什麼關係?盡量避免大量同質化的寫作,才是主要任務。至於這裡面誰是真正的先鋒詩,或者說這個時代,誰的寫作更加先鋒,爭論個三五年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如果大家都在嚴肅地玩一種叫詩的語言遊戲,沒有誰能對這種語言遊戲做本質性的規定,並無關係。重要的是,她選擇的這些樣本,是否都有「當代詩」的某種家族相似的東西,以及作品的完成度如何。

霍俊明:李之平主編的《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提供了一個時代詩歌生態中最值得關注又往往最容易被忽視的部分,這就是詩本身。當下已步入到詩歌寫作者飽和的狀態,且各個自以為是心理膨脹得不行,而真正的詩人卻容易被同行和大眾忽視。於比,李之平所完成的工作就是在詩歌媒體膨脹話語的喧囂與鼓噪之外關注那些寂靜陰影中的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和詞語本身。先鋒,是一個暌違已久的詞,而非過時的話題,恰恰相反我認為「先鋒」是被目下中國詩歌界嚴重漠視的問題,在技術華麗而精神疲軟、思想萎頓的情勢下必須重提詩歌的先鋒精神。於此,李之平的《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恰好為此話題打開了出口。這本書,從詩選、影像、手稿、導讀和眾人印象記的立體結構呈現了新世紀以來詩人精神的一些側影。

這個時代不需要答案,而是需要呈現和自證清白。這就是詩人的工作,也是李之平正在進行的工作,值得詩歌同行們尊敬。

——霍俊明(詩人、詩評家)

王士強:新世紀先鋒詩歌作為運動大致已經消歇,但先鋒詩歌精神沒有停止,且更為內在、豐富、多元。先鋒即是創造,先鋒即是自由,先鋒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先鋒是雖千萬人吾往矣,就此而言,先鋒是詩歌最為核心、最為本質的特徵之一,無先鋒,不詩歌。詩者李之平目光如炬,對新世紀先鋒詩歌、先鋒詩人所做的甄別、辨識卓有成效、讓人信任。「先鋒詩人33家」猶如33位武林高手,各懷絕技,卓爾不群,可以由之見出新世紀詩歌最為重要的枝幹、最具活力的末梢。先鋒詩歌的題中應有之意是對唯一性的拒絕,其入選詩人的名單並不是一次性和唯一的,但這樣的編選工作無疑是有益的、多多益善的。

——關於《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一點評語

李德武:《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在呈現上體現了對詩人和文本特點細分的視角,這和以往習慣從群體特徵考察、呈現詩人與作品的方式截然不同。這樣的呈現基於一個事實,就是今天當下中國詩人的寫作主要表現為個人化寫作,詩歌正在通過詩人自身的精神修鍊和話語方式克服平庸、雷同,抵達個性和獨立。我認為先鋒就是鮮明的審美排他。也可以反證,先鋒就是向自己挑戰,將個性與特色推向極致。

聶廣友:這本書從最初的甄選詩人、作品,評點、巡展,到出版、籌劃,以及一系列的、不斷地展示,再到最後的成書,就像是網路時代的一個奇蹟,個中艱辛繁忙恐怕只有之平自知,我覺得之平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有(典型)意義的事情,就像是希臘人歷盡艱難險阻到異鄉去建立功業、攻陷特洛伊、最後艱難成功還鄉似的,它本身顯得很古典。

育邦:這個選本兼容並蓄,多視角地展示了當代漢語詩歌閎約深美、繁複多元的面目。詩歌是語言的藝術,這個選本中三十三位詩人在各自可能的道路上充分挖掘了漢語迷人的魅力、激發了當代漢語的生命力。當代漢詩先鋒性的本質表達就是其深入廣闊的現代性。正是通過這些詩人形態各異的詩歌呈現賦予漢語多元豐瞻的現代性。

楊慶祥:先鋒文學是20世紀文化最重要的遺產,20世紀思想和文化上的激烈衝突導致了一種「先鋒性」,這一先鋒性不僅僅是形式的實驗,更是思想突變的社會實踐。因此,它以反對和背叛始,卻以建設和營造為其遠景。1990年代以後,世界整體趨向於保守,復古主義和淺薄的傳統主義甚囂塵上,在此語境中,一度走在思想前沿的中國當代詩歌何去何從?李之平編選的這本先鋒詩人詩選或許是對這一話題的一個有意義的回應。

張光昕:「先鋒」的概念本身有著不可化約的含混性和矛盾性,所以每次我們講出「先鋒」一詞,便同時陷入自我分裂式的尷尬之中。從最日常和直觀的意義來看,「先鋒」常常意味著新穎、獨立、尖銳、活躍、否定、卓爾不群、蔑視陳規、受詩性正義青睞、具有能動性、標出感和遊俠精神,召喚著新的道德和美學。這些品質或特徵都容易讓那些對現狀不滿的人們傾向於站在先鋒一邊,期待它摧枯拉朽的爆發力和改天換地的進取心。在晚清的民族文化危機中,尤其是甲午戰爭之後,中國人從社會到心理各層面的失敗和崩潰,讓「先鋒」成為一支覺醒和拯救性力量,從器物、制度和文化等領域開始著手維新和革命。「先鋒」作為一種不定型的思想運動或精神靈力,開始登陸現實林林總總的物質堤岸,與某類黨派、群體、組織、社團、報刊、書籍、學術、藝術、文學,直至詩歌,開始串聯雜交,以激進的面孔宣布與傳統價值的決裂。在腐朽舊制日趨式微的當口,「先鋒」的破壞性徒生一種信仰幻覺,成為救命稻草和明日之光。毋寧說,先鋒是系統的預謀,是一個社會共同體運動的一個必修環節,如果這個整體是均衡和有生命力的,先鋒就是一顆包孕其中的必然性種子。

我們不妨在兩個意義上理解「先鋒」一詞的含義:它首先是個石塊般的概念,要麼靜置在雜蕪的大地上,呈現它本來的樣子,但無人能識;要麼總要被投擲出去,擊中頑固的對手,打擾秩序的寧靜,它飛出的一刻就是先鋒精神的誕生(想想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街壘戰和壞孩子們的遊戲);五四精神常被解釋成先鋒精神,人們只記得它的發射,不記得它的頹落。但誰把先鋒理解為投出的石塊,誰就殺死了先鋒,走進「飛矢不動」的悖論。此外,「先鋒」又是一個玻璃式的概念(這本身就已經是石頭的先鋒形態,它的再生緣),這是水晶和鑽石的贗品,是批量複製時代的萬人迷,是白熱化的冷記憶,也是高潮體驗的戛然中止。玻璃之易碎正如先鋒之易碎,玻璃之冷正如先鋒之冷。它的透明性戰無不勝,你凝視玻璃,破碎和發抖的永遠是我們。正像你凝視先鋒派,這隻被鎖在玻璃中的小氣泡,總是既襯著玻璃背後的的客觀物象,又疊映著自己縹緲的人影,氣泡中貯存著先鋒的實質,可我們總也看不清,它總是率先形成一塊觀念的琥珀,是一場劫難的殘剩之象徵。

先鋒詩,或許是20年代80年代先鋒文學的衍生物,此前似乎並沒有這種叫法。但一旦叫開之後,似乎成了一條不言自明的詩路。中國的先鋒詩到底存在與否?它勃興和持存依據著何種社會人心背景和思想文化邏輯?它為漢語詩歌現代性轉換大計帶來哪些助益和戕害?「先鋒」一詞可以和「詩人」一詞聯繫在一起么?在哪種前提和條件下,可以認為一個詩人是先鋒的?「先鋒性」和「漢語性」有同構之處和惺惺相惜之處么?漢語寫作的潛能如何仰仗先鋒精神加以開掘和釋放?這些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並非經過一兩次討論和結集就能搞清楚,而是需要拿出足夠的耐心和面對失敗的勇氣,先鋒可能就是一個雙面雅努斯。先鋒如果是歷史的破冰船,那麼它首要的品質就是惡,就是破壞和搗爛,就是狠狠的割斷和拋棄,它經常做著革命家的事業,也同樣只留下瞬間的弧光。在前輩學者中,陳超、唐曉渡、張清華在「先鋒詩」或「先鋒詩論」上做出過有意義的探索,但實際情況是,「先鋒」在中國詩界依舊無法揭開它的面紗,它的誤讀仍在不斷升級。

與其說先鋒是個革命和冒險的概念,不如說,它是一種「剩餘」和「例外」。先鋒總握著一個系統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的按鈕,如果大家都認為一首詩是「先鋒的」,那麼情況可能有兩種:要麼這首詩的作者缺乏教養和文化,陷入一葉障目的自戀和妄想中;要麼它就是一首再平常不過的詩,在詩的太空軌道里,剛好漫遊到了某個宇宙奇點上,成為人造星群中的一顆,獨自明滅。先鋒的實質絕不是詞語,而依然是一派處於變動狂瀾中渴望平淡下來的世道人心。這樣說來,先鋒只是一塊招牌,一面酒旗,它是一篇故事或一場夢中唯一留下了的東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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