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陳凱歌:我完成了自己的大唐夢|界面新聞 · 娛樂

盛大、極致,是陳凱歌導演最新的作品《妖貓傳》傳遞出的最直接的感受。這部籌備超過6年的作品,終於在12月22日全國上映。久未露面的陳凱歌,再次走到了公眾面前。

《妖貓傳》中的極致美

陳凱歌的作品不多,33年來只有16部作品面世,「作品的誕生意味著作者的死亡」,對他來說尤為如此。《霸王別姬》為他贏得過最大的盛讚,《無極》令其承受過最洶湧的詆毀。有趣的是,這兩部作品在某知名電影網站的短評里,被點贊最多的分別都是一條五星評論,「陳凱歌可以靠它吃兩輩子飯了」,「時間會證明這是一部好電影。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意識超前總不被待見」。

在他的再版自傳《我的青春回憶錄》中,第二句話正是「人到十三歲,自以為對這個世界已相當重要,而世界才剛剛準備原諒你的幼稚——原諒在過去,不是這個理由。」這或許能夠從某種程度上解釋,他在電影作品中貫穿傳遞的主題之一:人作為個體,在大時代下生存與掙扎。

在《黃土地》中,他展現了抗日戰爭背景下人民命運的壓抑和悲涼。在《大閱兵》里,他將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之間的對立生動呈現出來。《孩子王》更是將目光放到了他下鄉插隊去到的雲南農村,知青在當地的不合時宜,被帶有寓意的鏡頭放大捕捉。即使是《和你在一起》、《搜索》這樣的現實題材,也能看到人物在時代中的格格不入。

《霸王別姬》中程蝶衣同樣符合這一主題

不過,在40出頭的年紀收穫盛譽之後,陳凱歌被老友評價最多的一個詞是「變了」。蘆葦對他「失望」,陶經覺得他「對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張進戰感到「心涼」。但他自己卻覺得自己的創作模式跟過去「一模一樣」。他保證道:「每一個鏡頭都是我拍的。現在劇組裡也有主創跟我提意見,覺得可以從另一個方向去拍,我也會傾聽。」

除了《和你在一起》和《搜索》兩部作品,陳凱歌執導的影片無不是將故事放置在過去當中。65歲的陳凱歌無疑是懷念過去的。不用太久遠,就連20多年前的觀眾他也惦記。「過去的觀眾是有相當的電影觀賞知識的,現在的情況不同,由於種種原因,現在的觀眾沒機會得到這方面的教育和訓練,看電影成為純粹的娛樂消費,不走心,有時候甚至不走眼。這種情況下,很難去一本正經地討論問題。作為一名創作者,當然還是希望回到過去的狀態去,大家都看得懂電影,才比較有趣。」

陳凱歌並非拒絕現實題材,「只要我克服種種困難就好了」,然而是什麼困難,他並沒有說,「慢慢看吧。」

但陳凱歌最喜歡的,還是大唐,「已經喜歡到不再叫唐朝,只說大唐了」。作為漢人國力最為昌盛的一個朝代,唐朝被賦予了太多的意義與讚歎。「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這是杜甫筆下的開元盛世,雖然他在草房中的現實願望,只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唐朝之所以被冠以「盛」,並不僅僅是因為物質的豐富,更是因為在此基礎上精神文明的富足。「寫詩能當飯吃嗎?當不了飯吃。能出那麼多去做無用事的詩人,寫得好的還能當官、拿俸祿,多了不起。更何況,白居易謝世時別人寫詩稱讚他,說的是小孩能唱《長恨歌》、胡人都背《琵琶行》,可見詩書在社會上多麼流行。」這是陳凱歌對唐朝精神文化繁榮的一種肯定。此刻的陳凱歌,在稍顯勞累的狀態下兩眼放光,語速也不自覺地提高不少。

黃軒在《妖貓傳》中飾演的白樂天(白居易),當時的他只是一名小官

曹雪芹講「臟唐臭漢」,也是因為在這兩個朝代里,統治階級能依照自己追求愛情的本心,跳出牢籠,做一些違反封建禮法的事。或許,這是少年時經常去到《紅樓夢》研究所聽編輯品評的陳凱歌,選擇將這樣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故事,處理成一個令人惋惜的愛情悲劇的原因之一。

電影《妖貓傳》里,陳凱歌安排白樂天(白居易)與日本僧人空海,一同去探尋30年前楊貴妃之死的秘密。在傳說中,楊貴妃並沒有在馬嵬坡被處死,有說流落民間,有說遠渡日本。這些無從考證的歷史,給了虛構創作者們自由發揮的空間。

原著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白樂天的出現非常短暫,真正陪在空海身邊的,是一名不知名的儒生,整部小說也是從空海的視角觀察的大唐。這是作者日本人夢枕貘通過15年的寫作找到的抒發大唐印象的途徑,但不是陳凱歌的。

直到2015年《道士下山》上映前,《妖貓傳》的劇本改編工作才正式啟動,陳凱歌找到王蕙玲進行合作,並告知其「雙男主」的設定。王蕙玲此前與李安有著多次合作,《卧虎藏龍》、《色戒》皆出自她手。沒有完成《長恨歌》的白樂天,以及前來大唐學習密宗佛法的空海,他們在陳凱歌的眼中都是「焦慮的遇到問題的青年人」。

白樂天和空海共同尋找當年的真相

改編前,陳凱歌與王蕙玲取得了一個共識,在整部影片不帶寓言色彩、保證人物生動的基礎上,希望「能夠從情節入手,在情節的引領下,講出一個大於情節的東西」。於是在改編中,原本50年的間隔被縮短為30年。而兩人如何共同通過30年前的極樂之宴找到最終出路,就是這個故事的本質。

白樂天與空海兩種性格之間產生的碰撞是影片的看點之一,也再度確立了陳凱歌對兩個男人的對手戲的精準把握。《霸王別姬》中程蝶衣和段小樓自不用說,《大閱兵》被影評人希拉·班森解讀出「Gay movie」的意思,《道士下山》中周西寧與查老闆之間關係的解讀一度也廣為流傳。不過陳凱歌的創作意圖完全不是這樣,「我完全沒有這樣想過,只覺得兩個角色之間需要建立衝突。除了《霸王別姬》,其他都是誤讀。」

30年前的悲劇與30年後的懸案,構成了《妖貓傳》里大唐的兩個世界,而楊玉環則是兩個世界之間最重要的連接。不論是李白的創作、馬嵬坡的兵變,乃至妖貓的復活,都是因她而起。白樂天希望寫出《長恨歌》,也是想著謳歌他們的愛情。雖然這一美好願望在最後徹底土崩瓦解。

一切陰謀都由楊玉環而生

這些圍繞楊玉環的陰謀,從陳凱歌籌備之初就縈繞在他的腦海里。在他看來,「《長恨歌》是對楊玉環、李隆基的溢美之詞。不能因為李隆基是皇帝,在遇到難處的時候就能把自己的結髮妻子給殺了,自己活著。關鍵是咱們現在很多人覺得正常。這正常嗎?不正常。楚霸王跟虞姬的關係才比較正常,先殺了你,我再自殺,咱們都別活。」

陳凱歌從不吝嗇自己對愛情的謳歌,《霸王別姬》自不用說,就連《無極》也將複雜多角戀之間的愛與犧牲詮釋出來。將最終的真相解釋為一場陰謀,是他對這段愛情的解讀,「電影最容不得的就是虛偽,電影說的是我理解的真相」。

為什麼白樂天不僅升為主角,還反客為主讓空海成為陪著他找出真相的異國僧人?陳凱歌這樣解釋,「我是從一個中國人的角度去看這個中國的故事,拍成電影,必須有一個主要的人物是中國人,他就是白樂天。我選他,是因為他是一個文人我喜歡以一名文人的角度,去觀察那個文人特別吃香的時代」。

文人氣質,是陳凱歌在第五代導演中最為獨特的特徵。在1977年恢復高考之後,1978年北京電影學院迎來了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顧長衛、黃建新和李少紅等日後被稱為第五代導演的學生。在他們當中,會英文、讀過不少外國「禁書」成為陳凱歌的標籤之一。在自傳中,陳凱歌透露家裡的藏書其實早已在14歲抄家時被燃燒殆盡,自己完全是依靠和小夥伴一同偷偷摸摸鑽進四合院里堆放私人圖書的空屋裡,每晚靠著手電筒讀到了那些在特殊時代不能傳閱的「西洋圖書」。也正是在黑暗籠罩下手電筒照射出的一束光明,讓他愛上了電影這種藝術形式。

文人氣質還表現在拍攝現場。陳凱歌或許是第五代導演中最溫和、最愛說戲的一位。在「詩書風流說大唐」論壇中,曾與多位優秀導演合作過的黃軒就透露,「凱歌導演每天都是一個頻率,到現場就坐在監視器那裡,把這一天要拍的按照1、2、3、4、5,從鏡頭到演員到劇情,全部掰開揉碎了講清楚。他告訴我那個時代的自由與鬆弛,我才能演出現在這樣外放的白樂天。」

陳凱歌在片場給黃軒、染谷將太講戲

近些年,更多的人反倒是知曉了陳凱歌「建築師」的名號。拍一部片,建一座城,成為他的個人特色。做《霸王別姬》後在北影基地留下五條街道,拍《風月》的片場後來被擴建成為上海車墩基地,《荊軻刺秦王》建造了橫店秦王宮,為《趙氏孤兒》重建的春秋戰國城。再加上為《妖貓傳》在襄陽花了六年時間建造的唐長安,小半個中國的影視基地,或多或少都是在陳凱歌的影片中出現、擴張,後來更有無數的電影、電視劇在這些地方拍攝。

《妖貓傳》中建城的最大難點,在於需要在城中種下兩萬顆樹,「樹都是婀娜多姿的,只有有了樹,這個城市才活起來、才好看。」這也導致該片的美術成為整個劇組最早啟動的小組,在2010年年底便開始了勘探、籌建的工作。

陳凱歌在《妖貓傳》拍攝現場

陳凱歌並不認為「建城」是他的特殊能力,而是一種苦功。「千萬別說別人沒能力去做,可能是別人不願意將自己的勞動果實跟別人一塊分享,自己拍完就完了。我這樣搭景太費功夫。但不意味著我多高尚,我的目的也不是跟別人分享,首先我需要滿足自己拍戲的需要,我沒辦法在綠幕前面拍大唐。」

並不是陳凱歌不會使用CG視效。早在2005年上映的《無極》中,陳凱歌就大量運用了CG視效,打造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東方魔幻視覺風格,也遭遇了他導演生涯中最大的滑鐵盧。「東方三千年前之未來」沒有傳遞出來,反倒把自己送下神壇。

或許正是在此之後,陳凱歌就去琢磨透了奇幻影片中,視效與實拍的關係。《妖貓傳》用97%的實拍,探尋另一種極致的可能。

陳凱歌這樣解釋自己實拍的原因。「電影導演總是想回歸到電影本身的可能性上去。我們阻擋不了時代的進步,但總應該讓我們去懷念一下過去,而不是只能在一塊綠布、一個虛擬世界中。電影本來就是虛擬的,景色也是虛擬的,最後負負得正嗎?得的了正嗎?我不知道。但只有這樣的方式,讓我覺得踏實,讓我覺得不是在做買賣,是真的在做電影。」

在「詩書風流說大唐」論壇中,陳凱歌還給出了另一種解釋。他表示,「這也是為了對得起演員。有了這樣一座實景的唐城,巍峨的城樓和絢爛的色彩跟整個天空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演員該多高興。」整個華美的大唐盛景,只有不到3%的鏡頭是搭建綠幕拍攝。

最終搭建完成的大唐,完全是陳凱歌眼中的大唐盛景,甚至沒有參考其他影視作品裡的大唐景象,「我只想進入自己認定的唐的世界。這裡也沒有怎麼參考原著,反正仕女圖、虢國夫人游春圖這些當時的畫還在,我們可以直接看到當時的景象。影片只是更加藝術化了。」更何況,當下的京都也跟唐朝沒有太大的關係,「京都的建築基本都是仿宋的,還是南宋」,至於仿長安的平城京,連廢墟都沒剩多少。

這座城究竟有多好?廣為人知的是,原著作者夢枕貘看到襄陽的長安城搭建完成的樣子後,直接失聲痛哭。如今,這座襄陽唐城影視基地正以80元一張的門票,迎來一波接一波的遊客。

原著作者夢枕貘與陳凱歌同在拍攝現場

一些或許是截然相反的念頭,總會在陳凱歌的身上交織。秉持幾乎完全搭景實拍這樣的「守舊」方式的同時,他依然會進行自己並沒有把握的嘗試:將貓拍出人的情感。完全依賴真貓肯定無法完成,「我們如何讓貓具有人的感情、舉動和語言?這都是一些需要挑戰的嘗試」。

如果用題材進行劃分,奇幻一定是陳凱歌並不擅長的領域之一。《無極》當時的慘敗不僅透支他在觀眾心中的可信度,也是打破他「文人體面」的公眾形象。吼出「做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成為他僅有的回擊後,再次嘗試奇幻題材,並沒有那麼輕鬆。

「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人,會想著現實與奇幻是結合在一塊的,既然有了電影這個手段,就應該去嘗試」。陳凱歌如此解釋拍攝《妖貓傳》這一奇幻題材的原因。

這樣的虛實結合,正好與唐詩的表現形式分外貼切。「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都是李白在想像力驅動下的虛實結合,白居易也曾在《長恨歌》里,寫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這樣的玄幻之境。

陳凱歌心中的白、李二人,更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方式。這樣的虛實結合,也是他對心中對好文學、好電影的追求,「一個電影需要好的情節,但如果沒有表達大於故事的東西時,總會覺得不滿足。就像唐詩,七個字、五個字一行,整體構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象和感動,好在哪裡?有時候很難說出來。每一首詩都能達到高超的境界嗎?也做不到。」

詩人李白是大唐的符號

《妖貓傳》中,楊貴妃對李白說,「大唐有了你,才是真的了不起」。或許這並不是一句興頭上的謬讚,實在是因為在大唐盛世期間,詩人的地位之高、群體之眾,可以說冠絕於整個華夏文明。不僅兩萬詩人齊聚長安、做好詩能做官,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還擁有極大的言論自由。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長恨歌》中的這句,白居易幾乎是用「赤裸」的語言去表達自己對楊玉環,也就是當今皇上爺爺的貴妃的情慾。在陳凱歌的理解中,「白居易寫《長恨歌》,第二句就是『楊家有女初長成』,毫無避諱,一樣的可以在社會中傳唱。大唐是一個人不太說假話的時代。有時候不是你不想說假話就可以不說的,很多朝代文人必須說假話。」

這與大唐的自信密不可分。人類歷史上第一座百萬人口的城市、三萬多外國人能夠在長安生活、參加科舉、當官,「這是世界帝國的自信」。

作為日本人,阿部仲麻呂也能在當時的朝廷擔任要職

盛世之下,陰暗的角落裡也潛藏著不小的危機。安史之亂,這場並不由楊貴妃而起卻將她置於死地的一場叛亂,將大唐的盛況攔腰折斷。李白死在了安史之亂期間,沒有看到唐王朝的回歸,白樂天生在了安史之亂結束之後,用後人的眼光,去解讀這場動亂。「對於國家動亂的時代,白樂天有著強烈的想要知道真相的情緒。我們今天沒有這樣的人,我找不到。」

至少,這一次陳凱歌選擇用愛消弭恨,完成了他的大唐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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