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序 羅衣載酒五花馬,一度芳草一春華。 天津橋頭醉方醒,煉獄毒火斷金枷。驚心寸折章台柳,落魄碎揉揚州花。畸零唯余劫後灰,青燈孤憤賒萬家。 ——二月河 奼紫妍紅又春季,清波搖蕩無際。 又是煙拂草樹時,莫言離人泣。 相思豆,贈與你。 陌巷陋街邂逅遇,青娥不曾老去。 縱有千言萬語訴,深藏在心底。 永相知,從未疑。 不管他料峭風寒,休說那飄零凄迷,這世間但只有你,我就不孤凄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斷臂阿芙羅底德手執何物? ——《石頭記》結局探微兼議《紅樓夢》主線 紅學界開展的關於《紅樓夢》主線的討論,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對這樣一朵冠絕千古的文壇奇葩,這樣一盞光照宇宙的現實主義明燈,如果弄不清它的主題、弄不清它到底是在向人們訴說什麼、告誡什麼、鞭笞什麼,它是通過什麼表現手法完成自己的藝術使命的,確實有礙於它本身思想影響的擴大,也必然地要影響到由它本身強大的藝術魅力所招致的億萬讀者對它的正確閱讀和正確認識。 一部只寫了八十回《石頭記》不足百萬字的小說,兩百年來風靡傾倒了無數讀者,驚動成千上萬的學者和業餘愛好者殫精竭誠,苦心孤詣地進行研究,寫出了堆如山積的文稿;引起歷代統治階級政治家和歷代思想家的深切關注,以至於鬧出文字獄、甚而至於全民性地開展研討。至今對於「主線」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卻仍處於紛紜莫辨的認識階段,此真亘古未見之奇事! 但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那迷離混沌絲羅藤纏的情節,手揮五弦、目送秋鴻的表現手法,曲筆交錯、暗線縱橫的藝術構思是何等巧妙地融會在一起。端的有鬼斧神工般的手段!曹雪芹所精心勾畫的社會場景中,既有兒女閨房語笑、吟風弄月之情,亦有淚、血和壓迫;既有豪放不羈的長歌,亦有無可奈何的嘆息;莊重肅穆的「雅歌」和著慘不忍睹的殺戮和陰謀;富貴風流、花團錦簇的濃蔭之下卻可以聽到幽咽的悲泣;敦厚仁愛的家風,簪纓詩禮的華裝中包藏著對一切健康的人生嚮往、精神生活、理想和愛情的冷酷蔑視和無情踐踏。它所干預生活的廣泛性和深刻性達到了這樣的程度,乃至於足使每一個讀者都可以自己對人生的理解,按照自己的立場和願望去發現出一條自己可以接受的「主線」來。此即是主線紛爭原由之一:曹雪芹太「厲害」,《紅樓夢》太博大。 經過前輩紅學家可貴的努力,我們基本上可以認定,現在讀到的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並不是曹雪芹一個人的手筆。八十回以後文字的「迷失」,給人們留下無數惶惑猶疑的謎,猶如1820年在希臘米洛斯島的山洞裡發現的那尊阿芙羅底德雕像:她所失去了的兩臂將是什麼動勢?原來的位置在哪裡?她原來手中又到底所持何物呢?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此即為《紅樓夢》主線紛爭原由之二:曹雪芹不幸而未將它的全璧交付人類。 而我以為,搞不清《紅樓夢》這尊斷臂維納斯失去部分的真相,研究它的主線會加倍的困難。因為前八十回的《紅樓夢》情節乃是不完整的情節(後尚有數十回之多),因而「主線」亦不能謂之已經描述完整了的主線。而拿著一部不完整的書喋喋不休地爭論其「主線」,無異於面對殘缺了的阿芙羅底德雕像爭論她到底是「愛神」還是「海神」! 所幸者,「迷失」了的後數十回,並不是無線索可求、無蹤跡可尋,無端倪可查。曹雪芹特有的寫作方法可以幫我們的忙,他對該書結局的暗示比比皆是,可以據以分析;有幸讀過後數十回大多數篇章的脂硯齋諸人的批語可資佐證;而前輩紅學家的汗水和心血也並未白淌,他們經過堅忍不拔的努力勞動,所考證出的曹雪芹家世和本人的大量資料及版本情況可供參考。對於「迷失」部分的演變動勢和結局,我們完全可以掌握它大體上的面貌。 一、元春之死與賈府之敗 至八十回伊止,賈府這個赫赫揚揚的百年簪纓大族,雖然一步一步地在走向深淵,但由於曹雪芹關於賈府「速敗」與「緩敗」的暗示都不少而且都含糊不清,使這一問題變得老大難——它是在一次閃電般的打擊下被夷為一片白地?抑如受潮的糖塔一樣慢慢地坍塌了呢? 我以為,它雖將遭到迅速而慘重的打擊,然而終於仍是「自殺自滅」式地垮台,直到終結。而為要把此問題說明白,絕對應當把元春的死探討清楚。 抄家,是那個「天威難測」的雍正皇帝的拿手好戲。賈府之敗於抄家,書中屢有暗示。這正是雍正年間屢興大獄、抄家成風的政治特點的藝術寫照。達官貴族、名士鴻儒處於這樣險惡的政治環境之中,真是猶如處身達摩克利斯懸劍之下,不知什麼時候便要橫禍被於身家。以賈府所擁有的兩個區區「世職」來維持這個家族,是沒有多大安全係數的。我們不能想像,這種本身由於承襲制度的限制而已受到嚴重威脅的世職,何堪處於這種政治氣候,何堪加上一老一少兩個猜忌成性的皇帝呢? 所以,賈府的粗根子並不是什麼赦老爺、珍大爺,而是穿黃袍的賈元春,她才是賈府真正的「老祖宗」!只有她的地位不動搖,這個家族才能「風雨不動安如山」。 但是,我們有根據說,賈元春決非如高鶚所續的那樣「病死」。對此,我同意楊光漢同志的分析,她乃是被賜帛自盡的。但我對她的死因及賜死的特點有幾點不同的看法謹陳於下: 1.賈元春之死與農民起義無干; 楊光漢同志據脂批「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指出「柳湘蓮一干人」,認為柳湘蓮日後是造了反;又據「榴」「柳」諧音,以「榴花開處照宮圍」指稱賈競春是因柳湘蓮所領導的農民義軍進逼皇城受干連而被賜死。此種分析,費煞苦心,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據書中情節看,柳湘蓮可能在江湖上與「強盜」有某種聯繫,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自己有上山造反的意圖。我們更明白的是,他是因愛情失意而看破紅塵、出家了的,並不是對政治不滿。 從他的行為看,他的「革命性」也實在少得可以。薛蟠是什麼東西?一個搶佔民女倚勢欺人的惡霸,一個淫亂無恥的色情狂,而在性命於呼吸之間救了他的,不就是這個柳湘蓮么?怎麼能指望這樣的人來領導農民起義呢? 這樣看來,要想此論成立,首先要假定柳湘蓮和度他出世的道士造反,再假定「柳」即是「榴」,而後假定柳的義軍成了大氣候,最後假定元妃死於是事。把結論放在這一連串的「假定」上該是何等的蹩腳和荒唐! 截至目前,我們尚未發現曹雪芹有通過武裝暴動推翻封建王朝的思想的任何資料。反之,倒有理由認為,他對這種暴烈的行動是不讚賞的。這種基本傾向從《詞》及不少有關之處可以清楚地反映出來。那麼,他有什麼樣的思想基礎將柳湘蓮的這種(假定)行動比擬為「花」,而且燦爛光芒四射,直照到封建王朝的老巢——宮廷中去了呢? 造反逆「天」,禍滅九族。此因是非常之舉,當有非常之變。然而,其株連的面也畢竟是有限的。這個「限」就是「九族」。按《清律例本宗九族喪服圖》載,所謂「九族」即是:直系親以本人為基,上推及父、祖、曾、高,下推而及子、孫、曾、玄為止;旁系以自本身橫推而兄、弟、堂兄、弟,再從兄、弟,族兄、弟而止。 那麼,湘蓮與賈妃該是什麼關係呢? 湘蓮之未婚妻(且鬧著要退親,且尤三姐已死)我們不妨「大方」一點指為尤三姐,二尤的姐姐乃是尤氏,尤氏(非賈珍之正配)的丈夫是賈珍,而賈珍隔了四服的族姐(妹)才得為元妃! 因此,柳湘蓮(「榴相連」也罷)即使造反,即使禍滅九族,也還是輪不到元春。「榴」「柳」固然諧音,奈何不過「諧音」而已。 曹雪芹是我國十八世紀的文豪和思想家,不是一位革命家(順便說,二十世紀的民族資產階級在中國革命問題上也還軟弱得要命)。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要求我們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觀察歷史,而不是硬性地用它來要求歷史人物。誰也沒有權力要求,一個國內階級鬥爭處於低潮時期的作家「現實主義」地大寫《水滸》式的造反事件。 2.賈元春是被秘密處死的; 這個問題從元春的曲子《恨無常》中可以看得明白: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 讀過元春省親一回的人都知道,元春說過:「如今天恩浩瀚,一月許進內省親一次,見面是盡有的。」既然見面是這樣頻繁,這位大小姐的芳魂有何必要從「路遠山高」的望鄉台,忙忙地奔回賈府「向爹娘夢裡相尋告」那句體己話兒呢?在病床上當面談不更懇切,更有說服力么?詳全曲之意,元春之死,賈府是既不知消息,亦不曾作「退步抽身」的打算。如果不是有意地「秘而不宣」,這可能嗎? 假如她是善死,根本就不需要這位赫赫天眷親自跑回娘家報喪,泣告「兒命已入黃泉」的話;而假如她是因得罪公開被賜死,她到此時才來對父母提出「退步抽身」的忠告,不太遲了點么? 3.賈元春乃是「今上」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忍痛賜死的,非出皇帝本願。 就《紅樓夢》所顯示的政治背景而言,當時朝廷之中有兩個皇帝。一位是「今上」,一位是退休了的「太上皇」。據所有史載的類似情況看,這種關係沒有一對是能夠處理得好的。就書中所塑造的幾位宦官形象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雖也常到賈府撈點「外快」,但似與賈府的關係尚比較友好。而周太監就頗不將賈府放在眼裡,他一張口就要勒索上千兩銀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在朝廷實力派中,北靜王與賈府關係很好,那忠順王就根本不買賈府的賬,為一個區區「戲子」,他就敢毫不客氣地派人登門坐索!就元春的地位而言,從賈府的角度看,雖然她八面威風,神氣得很,稍假思索,她也不過是宮闈里的一位「趙姨娘」罷了。趙姨娘在賈府是什麼地位,她在皇宮裡就是什麼地位。 誠然,應該注意到,賈元春的形象並不似趙姨娘那等惹是生非、賤氣十足。據她被封為「賢德」貴妃的名號看,她是深得「當今」歡心的。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她落得個「宮吊元」的悲慘下場呢? 賈元春死於非命既與農民造反事件無干,那就只能設想她是死於宮內外複雜而微妙的勾心鬥角場上。她代表賈、王、史、薛四家族的利益身處最高統治階層的核心部位,那裡是封建皇朝權力爭奪、派系鬥爭的漩渦和焦點。周大監、忠順王之敢於藐視賈府,不能不使人想到,是另有一座硬實的政治靠山在支持著他們。那「今上」是真的「仁孝過天」么?而「太上皇」果然就有一顆拳拳愛子之心么? 程鵬同志在他的《煙雲渺茫處、無限丘壑藏》(見《紅樓夢學刊》1979年第2輯)中曾對「今上」作過精闢分析,指他為「庸君」,是很有見地的。我看他確是一個很沒有主見的糟糕皇帝。從賈妃回家探視的描述看,她是否有點悲痛過頭了呢?僅僅因為一月只能與家人母子見一面就值得難受得「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只管嗚咽對泣」?是不是還有「不得見人」的隱情有口難言呢? 歷史上被賜死的皇后、宮妃多如恆河沙數,為什麼曹雪芹偏要用「馬嵬」之類掌故來點題呢?史、詩均可為證,楊玉環乃是玄宗不得已的情況下被忍痛犧牲的。他在回朝之後還效仿過漢武帝那一套精神追蹤法,派「臨邛道士鴻都客」「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覓過楊貴妃的芳魂。《紅樓夢》中的這個風流皇帝,果是「聖躬自斷」地處死元妃,曹雪芹又何必用這個故事來隱喻呢? 在元春省親一回中,她親點了四齣戲。日豪宴、日乞巧、日仙緣、日離魂。(請看這是多麼寒心的四齣戲!)讀過元春之死真稿的脂硯齋,在「乞巧」旁批雲「長生殿,伏元妃之死」。那麼,在長生殿里曾發生過什麼事情呢?白樂天的《長恨歌》中說得明白: 臨別殷勤重致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他們之間既然是如此恩愛,他捨得將她一繩子弔死么?唯一可以解釋得通的似是:她雖然在他被迫的情況下被害,但他卻始終耿耿於懷,只要有機會,是一定要為她翻案的。 為要說明這個問題,有必要重點分析一下李紈母子的結局情況。 李紈的判詞和讖畫十分清楚:畫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她的曲子名曰《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何須詳推細析!這個活著如同「枯木槁灰」似的女人曾經背負過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她的晚景不慘,是戴著「鳳冠」披著「霞帔」心滿意足地走向墳墓的,而且直到死後仍名聲極好——算是功成、名遂、身死。曹雪芹正是通過這樣的藝術構思,向「看官」們揭示掩蓋在光彩奪目的榮譽後邊的對人類靈魂和理性的殘忍宰割的。 賈蘭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和希望的寄託,就是他為他的母親掙得了一個封建淑女所能夠得到的最高榮譽。 值得注意的是,賈蘭在前八十回到底是幾何年歲呢?這在第七十八回有所披露: 眾幕賓看了(賈蘭的詩)便發贊:「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深,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 這樣就連帶而出一個問題,「小哥兒」的年齡是如此幼小,那李紈要等多長時間才能得到她所想望的那種「幸福」呢? 脂硯齋在批《好了歌》注歌「昨憐破襖短,今嫌紫蟒長」中指稱此句為「賈蘭、賈菌一干人」,算是解了這個謎。 原來在賈蘭在「嫌紫蟒長」之前,曾經過一段自嘆自憐「破襖短」的貧困時期。而造成這種困頓狀態的原因不是抄家又是什麼呢? 很明顯,賈蘭的做高官、戴簪纓、懸金印這番「壯舉」乃是在賈府被抄數年之後的事了。如果說當初賜元春死是「今上」的本意,他肯給她的嫡親娘家侄兒這樣的寵遇么?若果然是柳湘蓮「造反」逼近皇城,在「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這樣嚴重的政治局面中皇帝「赫然大怒」,下旨:「著賈元春自盡,拉出去埋了,欽此!」賈蘭還會有這般「威赫赫」的事么? 我的理解是,元妃死後若干年,「今上」終於擊敗他的政敵,決定為元春昭雪。而此時的賈府早已敗散,「飛鳥」們早已「各投林」。於是,他在某一「林」中羅致了賈蘭等「鳥」,封以高官,施以厚祿,「大大地給了一個思典」。李紈很可能因為戴上了一頂「鳳冠」而激動得血壓升高、搶救無效而逝,賈蘭隨亦傷母而亡。 對賈元春和賈府的情況作這樣的分析,有的同志會反駁說:「你的這一點『見解』並不新鮮,這不過是高鶚續書的翻版,讓賈府再『沐皇恩』而已。」 對這樣的質疑,我只能回答:也是,也不是。賈府「再沐皇恩」有什麼根據說它是不可能呢?這種事情歷史上看到的還少嗎?誰又能提出證據,說曹雪芹打算不要皇權統治,打算建一個共和國呢?我只是要說明,儘管可以「再沐皇恩」,也到底由於我們看到的「紅樓」世界太腐朽、太糟糕而不能自存,連皇帝也挽救不了它完蛋的命運——這幕社會大悲劇的意義即在於此。 據我看,賈府的統治者並沒有聽從元春的勸告而「退步抽身」,因而遭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但打擊過後,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紅樓」才能「夢」醒呢! 經過這次打擊,賈政、賈赦一干人將一垮到底。抄家的狂浪將一洗賈家的「內囊」。政治上失去靠山,經濟上斷絕了來源,親友不肯照應,債主盈門追索,同僚因風吹火,正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此二朽木不死何待! 經過這次打擊,這個家族形式上的維繫者賈母,風燭殘年又遭狂風,將一滅了之,她的死,宣告這隻百足之蟲正式解體。能幹的管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王熙鳳、賈璉的反目將如火上澆油一樣使賈府亂上加亂。 經過這次打擊,賈府中久已有之的你吃我、我吃你的慘劇將日趨公開和白熱化,邢、王二夫人的角斗愈演愈烈,家下人乘機挑撥是非,各自大顯神通「施為」,作為「憐憫」而餘下的財物將被瓜分一空。 試想,這樣的攤子還能收拾得起來么?然而,這正是曹雪芹根據他自己親身經歷過的痛苦給《紅樓夢》安排的現實主義悲劇。 二、覆巢之下無完卵 有理由設想,八十回以後的《紅樓夢》將是風雲突變、急轉直下,狂飆驟起、驚心動魄的文字。 八十回後期的文字中,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天邊鑲著金邊的烏雲崢嶸樓起,在閉合大觀園最後剩餘的光陰;可以聽到挾著可怖的閃電的隱隱沉雷之聲。暴風雨來臨前夕的颯颯涼風浸入肌膚,花在濺淚,鳥在驚心……一些敏感的「先覺者」則在悲涼之霧中踟躕、嘆息。可以預料,所有蘊積鬱結的矛盾都將在「抄家」這個機遇中爆發、匯合、翻滾,都將在此一場浩劫中同歸於盡。 還是讓我們觀察一下曹雪芹所刻意塑造的主人公們,那些讀者最為關心的兒女們將會發生怎樣的命運吧! 在賈府被抄之前,探春和湘雲的出嫁這兩件事是一定要先寫的。 對於探春的遠嫁,人們往往不假思索,認為「不過遠嫁而已」。但事實上決不至如此簡單。 賈元春死後繼之而來的抄家,是撼動朝野的嚴重事件。這種事情往往波及面很廣且震動幅度很大。但仔細看探春的判詞、畫及曲子就會感到奇怪:何以這樣一件大事會對她毫無影響呢?根據當時「一損俱損」的政治特點而推斷,賈探春乃元妃之親妹,犯抄賈府之女,豈有不受連累之理?又根據「親親」之原則,她為貴人之妻,又豈有坐視娘家遭害而不救之理? 至於說是遠嫁不能顧及,此說無理。憑你嫁到哪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雖然在交通不便、通訊不靈的情況下影響的程度(主要是速度)有所不同,但她不受影響,也不伸手幫助,確是蹊蹺。 我認為躲過這場大難的唯一平安地是外邦屬國。這朵玫瑰花一下子插到了海外!這樣,如果硬要依律無情地株連她,希望「東平、西寧、南安、北靜」的中央朝廷就不能不有所顧忌,對這個鞭長莫及的次要女子也只好馬虎一點。而處於這種情況下的探春當然也是幫不上娘家的忙的了。 為了說明這一點,還需要作進一步的分析。請先看探春的曲子《分骨肉》: 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兒去也!莫牽念。 「三千」是個虛數,意思是「很遠很遠」。如果不是遠到了天盡頭,如何連一聲「再見」也不敢承許,只好凄切地道一聲「珍重」?如系本國藩臣,他難道不進京述職? 那麼,嫁往何方?再請看第七十回「放風箏」一段描寫: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 妙哉!這天上的一幕婚典真寫得惟妙惟肖。還有比這再清楚的暗示么?時值孟春,自然是東風,兩個「鳳凰」挾著一個「喜」字,「飄飄搖搖」西方去也! 她的丈夫是個什麼地位呢?這要到「掣花簽」一回中去找,探春掣得的飲酒花簽上: 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雲「日邊紅杏依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我們知道,元春並不是「王妃」而是「皇妃」。這種比擬看似不倫不類,實際上是有其內在涵義的。如果是「藩王」之妃,這樣比就大成問題;如果是名義上臣服而相對獨立的另一王朝,那亦未嘗不可呢? 如尚不足說明問題,可以將她的柳絮詞《南柯子》前半闕拿來再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雖然有著絲絲縷縷的聯繫,然而不過是「空掛」「徒垂」而已,實際上是一個管不了的地方,「也難綰系也難羈」么! 小子有鑿方眼之癖,請君試想,貴婿而王妃,東風而西去,遠到天外「瑤池」,遠到對其「也難綰系也難羈」,而且永無「省親」之日,那麼非「外邦」而何? 這一問題的複雜性在於,它牽涉到曹雪芹創作思想變化問題,容本文後部再敘。 史湘雲是一個批不臭、打不倒的人物。一個明擺著的矛盾是,紅學家們從「政治上、思想上」在冷酷地抨擊她,但人民卻依然熱愛這個藝術形象。她的受委屈實在是很不應該(對此筆者已另有專文論述)。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英豪大量的女孩子是不會嫁給賈寶玉的。「白首雙星」乃另有所指,當是寶玉的朋友衛若蘭。 從她的判詞和曲子看,她的婚事是先喜而後憂。衛若蘭才貌雙全,他們婚後生活一度是相當幸福的,曾有過一個夕陽一樣美好的蜜月。但不幸,等在她前頭的卻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悲慘結局。 是什麼原由使她遭此下場?據《紅樓夢》的發展趨勢而言,只能考慮是賈府抄家的後果。這樣看來,她的結婚也就只能是抄家前的事了。 至於迎春,八十回中已經顯示,這個老好好的「東郭」姑娘嫁到了中山狼窩裡,死神已鼓翼向她降臨。結局至為明白,「前人之述備矣」,余不饒舌。 迎春是死了,探春是「檢高枝兒飛了」,餘下的那些暫時還死不了的、飛不走的「鳥兒」們將會怎樣呢? 時值「虎兔相逢」之期,賈元春遭到宮內外反對派勢力突然襲擊式的聯合攻訐。她將在那些誣陷她的「證據」面前有口難言,「辯」不清二十年的「是非」——「太上皇」和「今上」之間的矛盾可說是構陷她的最好的陷阱——她站不住腳,摔了下去。於是,大觀園上空蓄之已久的雷雨終於大作。 抄家詔命既下,賈璉、賈寶玉一干無職男丁當即入獄待勘,女眷則隔房看管。妙玉將被以「家廟」尼姑的身份和女奴們一齊沒為官奴發賣,結果落到了「風塵骯髒」的妓院,而蔣玉函似可能依忠順王勢買得了襲人。 妙玉是一個過分清高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個出家人真實的內心世界是不夠清凈的,與其說她是「出世」,倒不如說她是「避世」準確些。曹雪芹要通過她的遭遇,向人們說明這個「世」是「避」不了的。 從她的畫讖來看,是「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從「判詞」看,她是「終陷淖泥中」;從「曲子」看,她是「風塵骯髒違心愿」。什麼地方才具備這些環境「條件」呢?恐怕除了妓院再也找不出了。可見,她的結局並不是一時受污,而是受污至死。 至於襲人,討厭她的形象的讀者較多。誰喜歡愛「襲」擊人的人呢?但我認為,與其說她「可恨」,不如說她「可憐」。她的丑只在於她從形體上到精神上都是一個標準的奴隸。奴隸而侍奉不周,就要落個「嫁小子」「攆出去」的下場,老子娘就要餓死。這是她的基本社會地位決定了的。所以她不可能是自願地脫離寶玉擇夫而走,何況琪官還算寶玉的朋友呢! 抄家的衝擊波到來,賈璉被逮、王熙鳳隔離。在一片混亂之中,年幼的巧姐被「狼舅奸兄」(王仁、賈芹之流)所賣為妓,恰遇劉姥姥將其救出。這位金釵就這樣從富貴頂峰跌落下來,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村姑。 而女主人公林黛玉則將作為客居賈府的親戚被迫移外(很可能是薛家)居住。她既沒有活動能力去營救她所愛的人,亦不能善自保重愛身而自惜,薛家母女的勸慰毫無效用(寶釵婚後所談之「往事」大約即指此),在無盡的悲哀中將一腔辛酸淚水灑盡,澆灌了她的愛情之花。 至於湘雲的丈夫衛若蘭,似將因受株連被判苦役,流徙「沙門島」之類的遠惡軍州。 一年之後(「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可知)的深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可知),抄家風浪漸次平息,經過勘問的寶玉等被釋放,所謂「獄神廟慰寶玉」即當此時情節。因為如果寶玉還在獄中,即是「欽命要犯」,賈芸、小紅怎敢去「慰」,又何得「供奉」玉兄呢? 在這種情況下,由王夫人、薛姨媽主張,寶玉和寶釵成了親。此時的賈府,可能出於皇帝的「惻隱之心」而賜留一部分房產。但其政治上無依無靠,經濟又復債台高築,門面已經難以維持。借過賈府錢的,或畏禍、或恃勢不肯周濟,而賈府所欠的債務,卻非清償不可。邢、王二夫人、賈璉夫婦之間的矛盾鬧得沸反盈天,「自殺自滅」的醜劇將演得「性命臉面」也不要了。王熙鳳在失去了金錢的同時也會失去她的威權,四面楚歌眾叛親離的現實終於使她「知命」,她終於被休棄回了「金陵」。王夫人失去管家地位,事無巨細都要遭邢夫人的排揎,她將積憂成病而逝。而刻薄鄙吝的邢夫人則會賣掉家產,填還債務,「各人自尋各人門」。這個曾顯赫一時的貴族家庭就這樣土崩瓦解了。 家,破亡敗落,人,流徙雲散;恍若再世為人的寶玉該是什麼心景?他們夫婦在離開賈府之後雖被小紅家接了去「供奉」起來,粗茶淡飯尚可度日,但寶玉精神上的創傷卻是無法治癒的了。身邊的薛寶釵是賢婦,儘管變成了荊釵布裙的普通女子,卻仍能「恪盡婦道」,「舉案齊眉」地關心丈夫。但寶玉經過這次打擊,將愈加認清「祿蠹」哲學的虛偽和殘忍,他會更加懷念為他而死的林黛玉,哪裡還能聽得進去那個「貧賤不能移」其本性的「寶姐姐」整天剌剌不休地勸他重紹祖德的說教呢?他的「情極之毒」終於發作,他變得格外的「不可箴」,一撒手飄然而去。惜春亦繼之出家為尼。這兄妹二人各從自身的痛苦勘破了這個罪惡的紅塵世界,各根據自己對人生的理解而選擇了同一歸宿。 那史湘雲卻仍在苦熬她的歲月。她在等著雲山萬里外的丈夫歸來。若干年後,皇帝為賈家昭雪的敕令下達,衛若蘭獲赦奔回,但這個曾充滿青春活力的豪爽女子卻耗盡了她的生命,枯槁乾涸而死,離開了這罪惡的人間。 賈蘭的重見天日之時,則必是李紈的死期。據情理而言,她含辛茹苦、終生一念突然如奇蹟一樣實現,她也實在受不了這種「幸福」的強烈刺激。而剛剛「爵祿高登」,忽然就「黃泉路近」的賈蘭的死,似也必與此有關(因不可能再來一次抄家)。 我以為,八十回後不久的抄家,將是前所未有的精彩文字,但決不會很見長。經過一段「發瘋」似的亂糟糟局面之後,賈府還會有一個岌岌可危的相對平衡階段。《紅樓夢》還要繼續相當長時間,大量的篇幅還將用在賈府的自殺自滅、人與人變態的關係上。曹雪芹將用刀一樣的筆觸向人們報告這種丑,把這個小世界不可救藥的頑症淋漓地顯示出來,給讀者以深沉的啟迪,無邊的幽想,永永無盡的思味。 三、「真乾淨」乎? 不可能。我要說明曹雪芹寫作計劃有所改變,將不會安排一個「真乾淨」的茫茫白地。我以為在寫作初期,儘管作者曾打定主意,寫個「真乾淨」,消化胸中鬱結的塊壘,發泄失意絕望的孤憤。但是,在十年的創作過程中,他的創作思想發生了變化,他不僅要無情地「揭瘡疤」,還要告訴人們:希望的誕生與醜惡的消滅同在! 縱觀《紅樓夢》,有幾個特點很值得注意:(一)對天地君親師這些神聖表示了相當程度的藐視;(二)主張男女平等,為矯枉過正起見,他搞了個「女兒至上」主義,幾乎將全部賈府男丁都寫成了不如女人的窩囊廢;(三)提倡博愛意識;(四)表現對婚姻自主及人身自由的嚮往;(五)反對宗法制度,家族觀念窒息青年進取的思想也相當強烈。 作為觀念形態被作品反映出來了的這些思想意識,只能來自當時的現實社會生活。但還應當看到,《紅樓夢》所表現的這些觀念的系統性和堅定性,似乎與當時所存在於我國的微弱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不甚相合。也即是說,賈寶玉「不肖古今無雙」的理性意識的強烈,似超出了當時這種經濟基礎所能夠給予他的。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常想,康熙實在是中國的一位「潘多拉」。他本有力量和必要打開匣子,把一切美與丑的東西一齊放出來,那美的自然一定會戰勝丑的。可是由於他的猶疑,只將匣子打開了一半,旋即將希望與光明扣了起來。 1684年,康熙宣布廢止「禁海令」,許可「百姓以裝載五百擔以下船隻往海上貿易捕魚」;以廣州、漳州、寧波、雲台山為對外貿易港口,允許外國商船前來互市交易;在福建、廣東、江蘇、浙江設立了海關,管理來往商船,負責徵收賦稅。試想,這些政策如能貫徹始終,焉知近三百年的歷史不會另是一番風貌?可惜只實行了三十三年,這個「潘多拉」被自己放出的魔鬼嚇慌了手腳,突然又下達了「禁海令」,對正在迅猛發展的海外貿易和整個社會經濟來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儘管如此,魔杖已經無法指揮了的幽靈已經散布,《紅樓夢》作者抓住了它,讓它在《紅樓夢》中再現丈六金身。 本文重點是分析作品,對雪芹的思想不擬贅述。但曹雪芹有過人的敏感和足夠的能力把他的思想用形象化的思維語言告知讀者。我們有證據說《紅樓夢》將不是一「夢」無餘,它將給讀者以五鼓破曉時的清涼。 恕大膽,我以為在雪芹面前,似可以設想四種表現「逆天」思想的方案進行選擇: (一)用「凌遲」手段揭露醜惡,用滅頂時的絕叫來刺激人們麻木的神經。這是傳統看法; (二)以農民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制度。此已為作者自己斷然否定; (三)以資產階級革命方式推翻封建制度。美則美矣,實則不能。當時那種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遠不能引起作者此種聯想,在《紅樓夢》中也找不到有關的端倪; (四)以帶有資本主義性質的溫和的改良主義改造現行制度,在不觸犯天子地位、皇朝利益的前提下,實行一些比較開明的措施。 在對第一種和第四種形式之間選擇的認識上,我徘徊了很久。我至今認為,傳統的看法不無道理,因為它確實與曹雪芹創作初期的指導思想相吻合。但是,曹雪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會被自己原規定的命運模式拘泥得死板板的。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思想有所變化,他就有權力對自己原來的「模式」進行修改,這是毫不奇怪的。吳恩裕同志已經從考證角度初步接觸到了這一問題,但由於曹雪芹大量逸著如黃鶴渺然,更直接的證據還是需要從《紅樓夢》中去找。 賈探春在大觀園曾一度「執政」,此期間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里進行過一次改革。其內容大致可歸納為如下三點: (一)破壞「老祖宗手裡的規矩」,抑制無節制的奢侈,擯除繁瑣開支; (二)實行「財務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愈是親近,愈是有頭臉有威勢的人,便愈是拿來典型執法;採取有力措施,打擊買辦舞弊; (三)嚴格實行職責分工制度,一草一木皆有專人負責;「使之以權,動之以利」,調動下人管理大觀園的「積極性」。 從狹義角度看,賈探春當然是在維護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解決入不敷出的經濟困難。但從這一系列措施的內核中,從廣義的角度來分析,我以為它們超出了封建經濟管理制度的範疇。大觀園的所有權沒有變,管理方法卻是前所未有的。她的這種大膽的改革,果然遭到了「識寶釵」的攻擊: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念過書、識字的,竟沒有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真有的!」寶釵道:「朱夫子都『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都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有看見《(姬)子》書?當時姬子有雲……」 這一場笑嘻嘻的唇槍舌劍如何?寶姑娘抬出朱子來,三姑娘不在乎,直言指斥朱熹的「虛比浮詞」是無用的理論;寶姑娘又搬來孔子唬人,三姑娘竟請出一位「姬子」與其分庭抗禮。她是在明目張胆地扯旗反抗了!這個虛擬的「姬子之道」真可謂「非常之道」了。 按探春的讖畫、判詞和曲子看,她出嫁時的情景是很凄涼悲痛的。但到第七十回填柳絮詞時,口氣變化相當大。「南柯」國的未來王妃對於「分骨肉」似乎不怎麼難過了,倒像是「東西南北各分離」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似的。這尚可視作她是在安慰親人,最奇怪的是送行的人感情也變了: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年再見——隔年期! 遺憾和悵惘仍是有的,悲痛卻沒有了,甚至可以讀出慶幸她是「晚芳」的意味,可以體察到「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格調,而且居然能說出「落去君休惜」這樣達觀的話來!我們有理由質疑,曹雪芹為什麼要作出這種微妙的變更呢? 探春的「改革」是失敗了。但她卻帶著對「姬子」的信仰和對孔子朱子的輕蔑遠走高飛了。安知「南柯」不是她再顯身手之地?當這個帶著喜字的風箏,響著銅鐘一樣的鞭炮冉冉西去時,大家不僅不「涕泣」,反而拍手齊叫「有趣」!此種暗示雖很微弱,然而也真有值得人們掩卷深思之處。 更引人注目的是,當賈府的富貴風流走向極端,怒放之花即將落瓣,千里錦屏就要到頭這樣重要的轉折關頭,有幾位不速之客自遠方來。 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四位「水蔥」一般的姑娘和薛蝌等人姍姍來遲意味著什麼呢?他們是單純來賈府祭喪,參加「最後的晚餐」的么?問題相當複雜,不可能在此文中詳加剖析。但我敢說,他們的到來,是連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之初亦所料不及的。 曹雪芹用於寶琴等四人的筆墨絕對不少於元春、迎春、惜春、妙玉、巧姐、李紈、秦氏這些登記在冊的正統「金釵」。但公認的是,她們的形象甚為模糊,如一幅畫中人,如一團雲煙,如一匹彩練。一位三筆五筆便能勾畫出猶如親目所睹的鮮活形象的大師,費了偌大力量,卻造出了幾個「模糊」的人影,果然是「曹郎才盡」了? 就我的認識而言,這是曹雪芹有意為之。他就是要你看這麼幾個「畫中人」,似神仙一般的美,如煙雲一般縹緲,像落霞一般瑰麗。這原是他理想人物的形象,不是當時現實生活中人的化胎,看得太真,反而失「真」! 對於薛寶琴其人和她的結局,我將另外作文詳述。在此,我只能分析她這一干人對研究「斷臂維納斯」動勢的意義。 薛小妹自「西海沿」帶來「真真國」女孩子的詩云: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古今,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如果不是「開海禁」,此詩何得入《紅樓夢》?曹雪芹又怎樣造出「真真國」女兒的詩呢? 那麼,此外國的詩與《紅樓夢》本身關係又如何呢?「朱」乃「紅」也,因此「朱樓夢」直譯可得「紅樓夢」;而「水國」呢?聯繫寶玉「女孩兒是水作骨肉」之奇論,說它是「大觀園」之變稱不算牽強吧?紅樓之夢,那是昨夜的事了,現在我在大觀園吟詠;「島雲」「嵐氣」雖然籠罩著重洋和高山,而天上皎潔的明月卻是慨然無私地照耀著往古來今!就看你與她的緣分淺深了;難道說「漢南」那歷歷春色,不值得同在一月之下的你的關心——這樣分析這首詩,讀者作何感想呢? 在第五十回,有一段描寫大觀園姐妹猜謎遊戲的情節: 李紈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紈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 真是耐人尋味。「螢」乃是「草」化,花草凋謝的結果乃是化「螢」! 當大火燒盡了荒蔓的榛荊,當閃電擊碎了鎮壓邪魔的寶塔,當風雨摧殘了明媚鮮艷的花朵,曹雪芹將放出幾隻草化的流螢,向無邊的暗夜顯示光明的存在!也許寓意即在於此? 否定之否定的規律告訴我們,所謂「榮辱否泰,周而復始」的哲學思想並不唯心。黑夜否定了白晝,明天太陽出來再將黑夜否定,這不是事實?當然,這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新的意義上的新的循環。王熙鳳既沒有聽從秦氏之囑去置祖墳莊園,賈府敗落命運亦無可挽回,那麼,雪白的素「紈」是怎樣塗上文彩和光艷而成了「紋」和「綺」?「春歷歷」的景緻又何由重生在「白茫茫」大地上呢?曹雪芹將委派何許人來承擔這種劫後的幸福呢? 我認為,將是邢岫煙和薛蝌。 薛蝌是真資格的外貿商人,只要稍作思想,他的經歷和學識當不亞於薛寶琴。根據那個時候的規律,他在「外交」和理財諸方面應該比妹妹有更多的機會。 而邢岫煙的個性是《紅樓夢》諸形象中最平凡的個性。由於眾人都「不平凡」,反而將她的「平凡」變成了「不平凡」。她的名字就頗有「雲出岫而無心」的意境,而自古「福出無心」是大家所知的一個不成規律的「規律」。 人活在世上總要吃飯,憑寶玉、黛玉那樣的謀生本領,即使命運給其自由的機遇,也是要做餓殍的。因為他們不肯讀「正經書」求官,不會耕耘,不能做買賣,不屑為優伶乞丐,此等人不餓死而何?所以,即便他們能一決了之,如娜拉一樣出走,但出走之後怎麼辦呢?登崑崙而食玉英乎?抑入西山而采蕨薇乎? 適者生存。邢岫煙她知書達理,心胸開闊,樂天知命,與世無爭;她能隨分入時,且落落大方並不矯揉造作,佯羞詐愧。她能放下小姐架子把衣物送進當鋪,但她在接受別人的饋贈和援助時卻又顯得恬淡自然——一望可知,她是大觀園中最能適應惡劣環境的人。曹雪芹將予她以厚福,所委不謬。 我以為李紋、李綺亦如岫煙一樣都將有一較為樂觀的下場。這從她們各自的詩句中也可以觀察得出來: 邢岫煙《詠紅梅花》得「紅」字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李紋《詠紅梅花》得「梅」字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醉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南江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綺《蘆雪庭即景》聯句 年稔府梁繞,葭動灰飛管。 限於篇幅不能詳析,但她們詩的總的意境、格調很相似:這幾枝紅梅雖都經過冰雪嚴寒的折磨,但她們似乎將這種「折磨」視為「鍛煉」了。她們不約而同地都相信,燦爛的春天必將到來。別的人在傷春,她們卻在慶春;一樣的東風,在林黛玉為「憑欄人向東風泣」,在岫煙卻是「沖寒先已笑東風」!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果不相同也! 當然,我並不是要人們相信,她們的今後經歷將變為主線流,她們畢竟是次要人物。我只能講,至少在創作第四十八回時,曹雪芹的創作規劃已作出某種改變。他要有意識地向暗夜投以光明,他將使春神向白茫茫大地降臨。這理想之光雖如螢蟲般微弱,但卻像彩緞一樣絢麗。誰能夠在沒有電燈時拋棄蠟燭,而誰又能在太陽未出之時拒絕月光呢? 四、關於主線 果然《紅樓夢》「迷失」部分大體如上之述,它的主線似乎也就毋庸贅言了。 這是一幕幅度寬廣的立體社會悲劇畫圖。它之所以具有永久動人的魅力,原因在於它冷酷無情鞭笞的是整個封建制度一切該詛咒的虛偽、罪惡和醜陋,它為一切真誠、善良、美好事物的受盡摧殘發出了斷人肝腸的曼聲嘆息。曹雪芹是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在微紅的血色中向人們顯示他所見到的前途。這是十八世紀的思想家代表著要興起的資產階級的願望,要揭起黑蓋子,衝出竹幕鐵屋的藝術寫照。我以為此即是《紅樓夢》主線之所在。 可不可以用「愛情」來概括它的主線呢? 寶玉、黛玉兩位青年,為著自身愛情自由,這個對他們來說最切身、最敏感、最現實的問題,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封建宗法進行了不調和的鬥爭,這是事實。然而這種愛情鬥爭,曹雪芹將其升華了,我們看到的不是正常的愛,而是愛的「蒸氣」,當雪芹將其重新「結晶」後,我們看得到,這種愛情與文君、鶯鶯、杜麗娘的愛情有著質的區別(此諸女子,多少有點「為愛情而愛情」),這是一種有理想、有嚮往、有共同思想基礎的愛情。它的主旨不在於「不自由」,它的悲劇乃是與整個社會場景糅合、融會、貫通在一起的,它所起的實際作用乃使這種社會悲劇更加深化。這樣,愛情故事就只能說是附著在主線上的一根柔韌的纖維。 如果說寶黛愛情乃是主線,那麼就不能解釋書中所描寫的超過多少倍的與此愛情無關的人和事,以至於取消了這些人和事就將使《紅樓夢》不成其為《紅樓夢》,變成一部拈酸吃醋的四流五角戀愛小說。同時也不能解釋,黛玉死後的長時期,《紅樓夢》所表現的整個事態,仍在不受此種愛情約制下繼續正常發展這一問題。 研究《紅樓夢》的諸君,總不會沒有看過國產越劇片《紅樓夢》吧?此影片即以愛情為主線拍制的。如其《紅樓夢》真如電影《紅樓夢》,您還研究不研究了(撇開電影表演藝術不論)? 那麼,可不可以用「階級鬥爭」來概括它的主線呢? 《紅樓夢》所表現社會的複雜程度,無論同哪一部小說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語。對於「階級鬥爭」,《紅樓夢》作者的著意點不似《水滸》那樣單打一地表現那種嚴重而明朗的階級對抗。它的重點落墨處在表現當時社會上層建築中那種森嚴的等級制度,滅「天理」,倡人慾,一條一條地撕剝封建制度莊重、堂皇、威嚴的華袞,露出它的猙獰可怖來(當然,作者亦未必意識到,而只是他下意識的行動)。從此種意義上講,說它的主線是新興資產階級對封建地主階級的鬥爭亦未嘗不可。 但是,龐大而複雜的社會結構的一切,並不是用「階級鬥爭」四個字可以概括的,即從《紅樓夢》這面社會鏡子看,問題也遠非如此簡單。 請看,晴雯這個女奴怎麼樣?當然好!「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明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么!這個完全無罪的純潔的姑娘是被賈府統治者送上祖宗祭壇以祈禱自己平安的犧牲。誰不為她痛惜哀傷,誰不願高舉她的遺體去控訴戕害她的那個制度呢?然而還是這個晴雯,她卻又有這樣的行為:她嫉妒寶玉、鳳姐重用有才幹的小紅,她折磨因貧困而「小竊」的墜兒,她打擊過那些可憐的到大觀園謀食的老媽子們!而她們都是與她同一階級的底層奴隸。敢問此當作何解釋? 賈母這個老主子怎麼樣?她是賈府封建權力的最高頭面人物,當然該「最壞」了?但對不起,她的形象似乎不很壞。她愛寶玉,收養孤女林黛玉、史湘雲,不輕易「挫磨老奴才」,又有「憐老惜貧」善良的一面。這似又不能不說她的「階級意識」太「模糊」了點吧? 邢王二夫人、鳳姐夫婦、趙姨娘等人都屬於同一階級,但看得分明,他們卻也在那裡「鬥爭」呢! 原諒我的褻瀆,我所要說明的是,曹雪芹不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在寫他的《紅樓夢》的。他不可能如我們今日之人有那樣明決的階級意識。他只可能模糊地站在新興資產階級的立場上,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形象化地揭示社會是怎樣病入膏肓——一個爛得連女媧見了也要大皺眉頭自嘆無力能補的「天」。從這個意義上認識,「階級鬥爭」似亦無法概括《紅樓夢》的主線。 這樣說,有的同志也許會講:曹雪芹固然不是有意識的,但也確如你所說,是在「下意識」地以階級鬥爭為主線寫《紅樓夢》嘛! 請注意看一下《紅樓夢》便可得知,整個進序不以階級鬥爭主宰。假使刪除《紅樓夢》中主子壓迫、奴子反抗的情節,並不能使它「抽筋」塌架子。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其實,「主線」之爭由來已久,品種繁多,豈止是三種兩種! 你是道學家,衣冠楚楚,危坐終日,目不邪視,惟恐《紅樓夢》提倡的個性解放、戀愛自由這些「色慾之私」奪了你的「天理」之正,你於是可以看出「淫」的「主線」來; 你是經學家,談易論經,尋哲覓理,窮搜河圖洛書、八卦九宮,你可以從書中讀出「易」的「主線」來; 你是和尚道士,一念不生,萬緣俱寂,弄汞煉砂,追求長生,你自然可以讀出「出世」的「主線」來; 有些特別嗜好的,諸如想當「女皇」的,甚至可以讀出「父黨與母黨」鬥爭這一類莫名其妙的「主線」來。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我以為,問題如此不可開交,足以說明這樣一個問題:《紅樓夢》是一部以社會為藍本的現實主義傑作。它的典型性足可代表當時的社會現實,它的真實性又高度接近當時的社會現實。萬花紛落在地,不可以說其中某一朵就是這個「萬花」。它所表現的是整個社會的觀念形態,你就不可以說是其中某一體系的觀念形態。各執一端,爭論永無休日。 以階級鬥爭的觀點觀察《紅樓夢》的誕生,帶著這種觀念閱讀《紅樓夢》是無可非議的。然而如果認為只有用明朗的階級鬥爭為主線或主題,才能表現當時階級社會的階級特性,這就使人難以接受了。所以,階級鬥爭主線說、愛情主線說之於《紅樓夢》,猶如用桶向井中打水,桶雖有大有小,繩雖有粗有細,但其絕不能大於或粗於井口,一桶也不能將水打盡。而那井,才是《紅樓夢》啊! 我這樣分析,有的同志可能指為「泛」,但事實上,對於本來具有「泛」的特質的事物,你如果硬要從「不泛」的角度去理解,恐怕也不能算實事求是的態度。譬如一團七彩煙雲,你硬說是碳分子或水蒸氣的哪一種構成而已,那麼對不起,這樣的「不泛」還不如「泛」一點,老實說是「七色煙雲」的好。 一九八一年二月於宛 註:《紅樓夢》引文均引自《脂研齋重評石頭記》,符號標點均為作者所加,下均同。 瀟瀟風,瑟瑟雨,廣陵柳,五湖煙,攜手同行到天涯,千里踏青,共相流連。 秋露重,霜苦寒,曹溪幽,江天雁,衰草黃落木葉飛,空山寂寂,白水涌漣。 春和日,艷陽天,鸚鵡洲,離離原,年年幾多傷心碧,千里芳草,依舊連綿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史湘雲是「祿蠹」嗎? 史湘雲是「祿蠹」嗎? 史湘雲是《紅樓夢》中唯一表現史家衰落過程中的代表人物。她雖然出生在錦衣玉食的豪權門第,但到她的上一代,她的家庭已經走向沒落。依附於叔父母生活在一個不遂心的家庭里,她的幼年生活可以說是坎坷乖戾並不如意。作為賈府史太君疼愛的娘家侄孫女兒,她有經常到賈府小住的機會。那裡有她童年時就建立起真摯友情的表兄姊妹,有與她才力相當的閨中詩友,而她作為客人又不必遵守沉悶嚴格的家禮家法的約束。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觀園成了她尋求安慰和歡樂的「桃源」。隨著史侯的降調外職,她又長期住進「女兒國」中,成了《紅樓夢》中不可缺少的主角之一。 一般紅學評論家在評論史湘雲時大都認為,在才能、學問、聰明、智慧諸方面,史湘雲與林黛玉、薛寶釵分庭抗禮,共成鼎分三足;在思想上則是寶釵、黛玉各成體系,而湘雲則是始終與薛寶釵站在一邊,與「目無下塵」的林黛玉格格不入。 這樣說法粗看似乎有理。但真的是這樣嗎? 這是對史湘雲很不公正的評價。無論從她外在的儀錶、風度,內在的靈魂、性格,還是從她為人處世各方面去觀察,她都不是一個封建淑女的典型。她所受的家庭教養以及寶釵諸人對她的影響,曾經使她一度染上過「道學」氣味。但是,隨著夢幻一般的家庭變故和與寶釵長期相處,史湘雲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撩開那層紗幕,她聽到了林黛玉內心深處凄涼的呻吟,看到了「刀風劍霜嚴相逼」的大觀園真境,她所崇拜的偶像頭上也失去了靈光圈,像遇潮的糖塔一樣坍塌了!她眷戀過去,但卻與「過去」堅決地分手了,她憧憬未來,但「未來」對她卻是一片模糊。她迷惘不知所之,在與自我的痛苦訣別中,自願作一隻孤鶴去渡茫茫秋夜中的寒塘。 一個「道學」女子? 持「祿蠹」說的人們有一條「鐵證」,就是在第三十二回中,賈雨村要會見寶玉,寶玉表示了不情願時: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麼。」 這一番話雖是隨口而出,但的確代表了史大姑娘思想上陳腐落後的一面。有曹雪芹為證,她的確是說出了一席「祿蠹話」。 但是,問題在於不能憑一時、一事、一句話來給一個人定「性」。看一個人也不能只看他(她)說什麼,更主要的還要看他(她)做什麼。 湘雲在書中首次正面出場,便是為她的表哥寶玉梳頭。「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一回中,那寶玉沒明沒夜地與史、林一起廝鬧玩耍。 (寶玉)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你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說著千妹妹、萬妹妹地央告。湘雲只得扶他的頭來一一梳蓖……一面編著一面說:「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 從這一段描寫看,湘雲對寶玉的頭髮是何等的熟悉!如果沒有梳上十遍八遍的,恐怕不能記得這麼清楚吧?這樣的事,女「道學」寶釵幹得來嗎? 為了這件事被襲人撞見,引起了「賢襲人」的「日夜懸心」,借故和寶玉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彆扭。那個曾經侍候過湘雲、而湘雲又待之極厚的襲人是單單地惱寶玉嗎?而真正的「祿蠹」寶釵,倒是通過這場衝突發現了襲人這個「深可敬愛」的「人才」! 湘雲最後到底嫁給了誰?此非本文正題,不擬詳論。但從書中許多地方的描述來看,她與寶玉的關係是超出了表兄妹的界限的。第二十二回寫寶釵壽誕,因評論「戲子」,湘雲衝口而出說:「倒象林妹妹(按:湘雲與黛玉誰大誰小不明,第二十四分明叫黛玉「好姐姐」)的模樣。」得罪了黛玉。黛玉大概也給了湘雲一個難堪,湘雲一怒之下令翠縷收拾東西要走。 寶玉急得說道:「我到(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踹踐!」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在「信嘴胡說」旁,脂批「回護石兄」四字) 從這話可以看得很明顯。黛玉葬花一回中林黛玉也曾罵寶玉「狠心短命」,自覺失言忙掩住口的描寫。我認為這兩段文字可以對看,都是一種內在感情的流露。 金麒麟事件寫得更明顯。湘雲有一金麒麟,寶玉知道後趕忙也弄了一個金麒麟,偏又丟在大觀園中被湘雲撿起,正是一雌一雄: 湘雲擎在手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 「默默不語」者,所謂「若有所思」也。「出神」者,所謂「思之甚深」也。「思」什麼?「出」什麼「神」呢?作者卻不肯明寫了,留下地步讓讀者思考。我想,她大概由麒麟的成雙,想到自己的終身,聯繫到俗雜小說戲文中的有關情節了吧!不然,為什麼寶玉來了,她就「連忙將麒麟藏起」呢? 這不過是一個典型例子。實際上,她每一次與黛玉的齟齬都與那位玉兄有關。 湘雲性格活潑豪爽,氣量闊大,胸無城府,沒有半點虛偽。他身為女子,卻常以「真名士」「大英雄」自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子」(第四十九回)。道學的假清高,迂腐虛偽作風她一點也沒有沾染上,反而被她公開指為「最可厭」的行為。 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恰是被認為和她思想相通的那位寶姑娘!寶釵自己讀飽了書(包括才子佳人之類的書),滿腹的才學,卻動輒板起面孔教訓別人「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在待人處事上幾乎事事都要動用心機,有時甚至不惜於移禍他人保全自己,而外表上卻顯得溫柔敦厚、豁爽開明。事實上,寶釵也是愛寶玉的,愛他的門閥、愛他的才學、愛他的人品,但她從來也不肯讓這種愛表露出來,卻是以「大姐姐」的面貌,端而庄之,凝而重之。從這些特點來看,湘雲和寶釵有什麼共同之處呢?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史湘雲醉酒眠花叢、帶頭燒鹿肉,乃至於要替岫煙、迎春打抱不平、被譏為「荊軻、聶政」,風流倜儻的氣概,宛似一個「巾幗」男子。這種思想和作風與封建女子的正統規範相去是何等之遠! 舊時女子,講究的是「三從四德」。看她是不是「祿蠹」,只能從她是否遵守這些道德來觀察。「三從」對於湘雲是無從談起。就「德、言、容、功」的「四德」而言,沒有一條她不違背的。還沒有出嫁她即犯有「七出」之條,這樣一個人直到今天還被指為「祿蠹」,實在令人大惑不解。 與寶釵的關係 以人劃線的株連法本來不對,但實事求是地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亦不無道理。實際上,湘雲的不尊婦「德」是大家都能讀出來的,只因看到她與寶釵過從甚密,便想當然地將她歸入寶釵一類了。這種分類法是否合適可以撇開不講,我認為真實的情況是,她曾經是崇拜寶釵的,但並不始終是這樣。 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內,她對寶釵有著真摯甚至是熱烈的仰慕愛戴之情。這位天真無邪的少女當面從不奉承她所敬愛的寶釵(與寶釵不同,她從未奉承過任何人),背地裡卻頗有「到處逢人說項斯」的味道,處處揄揚「寶姐姐」。第二十回湘雲當面指責黛玉說: 「……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麼不及你呢?」 還有,在三十二回湘雲對襲人的一席衷腸話: 湘雲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戒指),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有父母也是無妨礙的。」 真是對寶釵佩服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在湘雲看來,「寶姐姐」簡直是個完人,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愛惜友情、尊重寶釵到了極點,甚至偶而發現寶釵行為有「不檢點」時,她也曲意回護。第三十六回中寫寶釵坐在熟睡的寶玉身邊為寶玉做針線活計,被林黛玉瞧見: ……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這般景況,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甚厚,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中取笑,忙拉過他來道:「走罷……」 尊敬寶釵尊敬到連背後的一笑也捨不得,不但自己捨不得,而且唯恐別人取笑了寶釵! 但是,寶釵對湘雲又怎麼樣呢? 湘雲雖然生在鐘鳴鼎食的侯門,但實實在在只是一個「精神貴族」而已。父母過早的下世使她沒有真正享受過一般人都有的天倫之樂;依賴為生的叔父母對她相當苛刻,家裡的事一點也做不得主;每天做活到三更天,為寶玉做一點,家中的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連大觀園詩會一次小東道的花費也使她為難。她在境遇上便與薛家當家姑娘有極大的不同。寶釵固然也做一點女紅,但對於她來說那是點綴,是表明一個標準仕女全面修養的需要。而湘雲則頗有「勞動」的味道了。寶釵對湘雲,就是以大姐姐的姿態,用安撫慰問、替做東道這種大道理加小恩惠的手段贏得了湘雲對她的真心敬仰。 平心而論,寶釵亦未必是有心藏奸。她是在按她的哲學、修養和處世之道來處理一切人事關係的。對任何人,她都不自覺地分等級巧妙地討好,也確是討來了「好」。她是個只愁在「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的人,並不特別歡喜湘雲。所以,從「沒時運」的趙姨娘到賈母王夫人無不認為她是誰也比不上的好人。 渾然不露心機的寶釵對湘雲是有成見的。在湘雲教香菱作詩及與寶釵夜擬詩題過程中兩次說教佈道式的批評不去說了,單舉二例看看她的胸中城府: 在第三十回中,寫湘雲至賈府,姊妹們經月不見,特別親熱。湘雲開口就問:「寶玉哥哥不在家么?」寶釵當著賈母的面半真半假地加了一句「她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癖性都好頑,都合式」,卻圓滑地補了一句:「還沒改了淘氣。」這話大概是不太合老太太的意,反而給了她一句「如今你們都大了,別再提小名了」; 第三十一回,為了金麒麟這段公案,林史二人不和: 寶玉笑道:「(雲妹妹)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話一面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一笑。 當時並無人打岔,怎麼會「諸人都不曾聽見」呢?這是作者的狡猾之筆。事實上是諸人都聽見了,因感到氣氛緊張不敢有所表示,唯獨寶姑娘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笑什麼呢?是稱心如意,還是略帶酸味,抑為湘雲解嘲的笑呢?這件事假如發生在黛玉和她之間,湘雲會不會也來個「抿嘴一笑」呢? 寶釵的這種行事,坦率而粗心的湘雲一概沒有覺察,她雖然聰明伶俐,畢竟閱歷太少而且不夠敏感。最重要的是因為她與寶釵每次接觸的時間都不長,無法對這種不自覺的虛偽作出判斷。所以,在湘雲長期住進賈府之前,她對寶釵的愛戴一直是篤誠的。 湘雲終於長期住進了賈府。她不是像寶釵那樣,攜帶著雄厚的家資,滿懷「上青雲」的壯志走進賈府的。她是走出了一個政治失意、經濟衰落的家庭,命運之神把她像秋天的黃葉一樣飄送進大觀園中。她熱情地執意要求與「寶姐姐」住在一起,想在精神上從寶釵那裡尋求安慰。這個天真的姑娘哪裡知道「薛姑娘」的「冷」呢? 她的熱情很快遭到了寒流的襲擊。這股寒流我們無法判斷是何時襲(或浸)來的,但是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說明寶釵與湘雲的關係在前八十回中已經冷卻甚至凍結。 第七十回中,李紈的丫頭碧月有幾句話值得玩味: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姑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許多,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這就費解,湘雲硬要和寶釵一處住,怕的就是「落了單」,怎麼能因為香菱出園,雲姑娘就「落了單」呢?碧月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觀察的,應當說是準確的,我認為這就是二人疏遠的明證。當湘雲只是如蜻蜓點水般在賈府做客時,她眼中的寶釵是無與倫比的好,真正長住下去,冷姑娘的道學氣味就會使她難以忍受。她的身份和教養決定她不會與寶釵公開鬧翻,但落單的境遇已被眼睛雪亮的奴隸們看出來了。 第七十五回「發悲音」,寶釵借母病為由要離開賈府這隻將沉之舟。說是等薛姨媽痊癒之後「橫豎」還要進來,但既然是回去小住數日,為什麼李紈要派人看房子她卻不讓,又何必囑李紈「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呢? 值得注意的,她對李紈告辭,湘雲還蒙在鼓裡。既然要走,為何不先和住在一起的湘雲打個招呼呢?這就說明,寶釵的「母病」完全是一種遁詞,我猜這兩個好朋友之間是爆發了感情上的衝突。 請看,兩人本在一起住,一個來找李紈,一個跑到探春那裡,而寶釵竟讓李紈派人去叫探春和湘雲一併來此「……到這裡來,我也明白告訴他(湘雲)」。這真有點「當面說開」的架子,平日溫厚可親的形象哪裡去了? 接著,眾人說了一回話便散了,「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什麼「不在話下」?為什麼竟無一語訣別?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這兩個分道揚鑣的朋友,各自沉默著收拾各自的衣物。往日「繾綣難捨」的感情已化作一團可笑的雲煙消散了。 道不同,則不相與謀。性格、境遇、思想上的嚴重分歧,如同一把利刃,割斷了她們本來就不堅韌的感情紐帶,她們終久是走不到一起去,只好「默默遵歧路」了。 與黛玉的關係 表現湘黛之間矛盾的故事極多,任何一個讀《紅樓夢》的人都能讀出來的。這兩個人在個性、經歷上的差別極大,搞不到一起去是很自然的。我們看得到,幾乎每一次衝突都是林黛玉首先發難,毫無顧忌地一次次向干擾她與寶玉愛情關係的湘雲發起不客氣亦不隱諱的進攻,引起了湘雲對她極大的反感。這些毋庸贅述了。 但是,這種關係自湘雲長住賈府之後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不僅再看不到她們互相攻訐的事,反而明顯地感覺她們愈來愈接近了。是誰先向誰發出友好的信息,誰向誰移船就岸的呢? 我以為是湘雲。 長住賈府後,湘雲樂天明朗的性格因環境的刺激有了很大改變。與黛玉寄人籬下的共同命運使她們共同地感受到世態的炎涼、人情的綿薄,有了「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湘雲原是愛寶玉的,但此時她已發現寶玉一往情深只鍾於黛玉一身,倒是自己錯種了相思紅豆;而黛玉亦不再擔憂寶玉與湘雲鬧出什麼「風流艷事」,她們在思想上相距本來不遠,又有了和好的基礎,她們也確實和好了。 史湘雲的《柳絮詞》是她在遭到家變之後第一次冷靜下來的感情流露,充分表達了這隻啼鵑妒燕挽春不住,春光將去的無可奈何的心情。她赤手走進賈府這個勢利場,失去了地位與金錢的雙重保障,等於是失去了一切。實際上,她是一下子跌落到連黛玉也不如的地步。 林黛玉本鹽政老爺的獨生女兒,其家計縱然不如賈府,亦決不至於窮得一文莫名。她既無叔伯,亦無兄弟,應是帶著家產到賈府來的。去蘇州接她的賈璉長著一雙油鍋里也要撈錢的手,絕不會放棄她的家產,必然是一古腦兒地帶回賈府的。而史湘雲呢?她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白吃白住,豈不遭小人嫌憎?她「落了單」的根本原因也即在此。 對於情操高尚的人,愛情糾葛原不妨礙友誼。這兩個弱女子命運上的近似使她們的心漸漸靠近了。湘雲一旦看清了這些景況,對黛玉「孤癖」的反感反而變成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失意的湘雲性格上必然的發展,就是懷著一種聽天由命的心理,尋求在她來說是允許的也是可能的歡樂,從精神上自我麻醉。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中寫了幾件事,這裡試析一下。 這一回中,史潮雲作了兩首酒令。其一: (酒面)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 (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 酒面以豪放蒼涼始,以沉鬱抑制終,表現了她遇到「一江大風」,願不得遂,被迫用「鐵索纜孤舟」的心情,而酒底就頗有點玩世不恭、自尋樂趣的味道。她醉倒石磴上之後,在中又作了第二首酒令: ……口中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囔囔說:「泉香而酒洌,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這種形象,很容易使人想到那狂放不羈的「酒中仙」李白,只以詩酒自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樣子了。 眠石卧花事發生後,接著一件怪事。眾人散坐,探春與寶琴對奕圍棋,林之孝家的卻帶了一個媳婦進來,向探春彙報家務。 林之孝家的便指著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裡侍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必回姑娘,當攆出去才是…… 按常理而論,「不必回姑娘」的話有兩種,一種是污穢不堪入耳的市井罵街及謔語,一種是直接誹謗了主子姑娘。按此時情況看: 1.這媳婦是不得意的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 2.是園裡侍候的人; 3.寶玉壽誕、史湘雲醉倒花間石蹬上,大觀園中從未有過的新鮮事。 據此三個情況,我認為彩兒娘的「很不好」的嘴,說了如下意思的話: 1.抱怨跟著四姑娘不得便宜,沒得酒吃; 2.「正經主子」侍候不到,又添了些「吃客」; 3.特罵史湘雲「了黃湯,石頭上挺屍」。 這樣的話當然是不可以回姑娘的。這媳婦既不求情,也不辯白,乖乖地被發落,可以從另一方面反證我的推測。 這一次惡性事件苗頭被機敏的探春按下去了,即史湘雲亦未必覺察得到。但是,生活在這種環境里,史湘雲的樂觀能維持多久呢?從寶玉生日之後,我們是再也看不到她活潑可愛的「小騷達子」形象,聽不到她「嘰嘰嘎嘎」快樂的「大說大笑」聲了。 代之而來的,是無窮盡的苦惱鬱悶,煢煢孑立的孤凄之感。在告訴無門的大觀園裡,恐怕只有林黛玉能真正理解她了。在第七十六回中我們看得到這一對離經叛道女孩子痛苦心靈的掙扎,可以看到她們像將要乾涸的轍中魚一樣相濡以沫。在這一回中,面對明月池水,湘雲款款傾吐了她從來沒有說出的心裡話: 你是個明白人(不是愛「鬧小性兒」、會「轄治人」的人了),何必作此形象?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心窄。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合他(「他」字極冷)妹妹,天天知情著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詩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如何?對黛玉的同情,對寶釵的失望和責備,對自己不幸的命運都怨而不怒地講出來了!但她的話似乎並沒有講完,她眷戀過去的情思還需要進一步傾吐出來才能舒暢。在吟詩聯句前,她們又有一段夢幻般的對話: 湘雲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到(倒)好。這要是我家裡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窮人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隨心,他們竟不肯信。不得親歷其境,他也不知是如何。即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了,卻也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 正是這「許多不遂心的事」日日折磨著心胸開闊的史大姑娘。她在精神上的負重能力雖比黛玉強得多,但也受不住了。她終於患了「擇息之病」。 我們知道,史湘雲是《紅樓夢》中遷居最多的女孩子。史侯在京,她在史賈兩家之間來往頻繁。就賈府之內而言,她陪史太君住,也曾與林黛玉一起住;長住賈府後,她與寶釵一起住,又遷居李紈處住,從未講過她有什麼「擇息(席)之病」,相反地,我們倒能找到她香夢酣沉的例子。從第二十一回中我們能夠知道她從前的睡眠情況: ……只見他姊妹兩個尚卧在衾內。(時已天明)那林黛玉裹著一幅杏子紅綾安穩合目而睡,那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 這何嘗像個有「擇息之病」的人的睡態? 所以說,史湘雲長期住進賈府之後,神經衰弱的癥候已經悄悄來臨,開始折磨這位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女孩子。她與林黛玉得了一樣的病,懷舊事不可再來,望去路雲山渺茫。只要逝去的繁華不再重來,她將和黛玉一樣在茫茫永夜中輾轉反側,和黛玉一樣被淹沒在痛苦的冰水中無法解脫,直到被最後一根羽毛壓倒為止。 寫了這麼多,收住罷。就這些「資料」來看,史湘雲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的變化似能看清楚了。史湘雲的情況比寶釵、黛玉都要複雜得多,如果單憑她說的那句「道學」話來判斷,如果從她起初與寶釵接近與黛玉疏遠的現象來看,加上一個「路線鬥爭」、「階級鬥爭」的分析,湘雲當然難免戴上「祿蠹」的帽子。但這終究是不公正的,如果肯用歷史的、辯證的、具體分析的眼光去看,她正是一個「水作的骨肉」的女兒,一個天真無邪,沒有半點道學氣的嬌憨的叛逆。 路盤旋,雨纏纏,叢莽夜行何蹣跚,日日月月並年年。 舉首向天心迷惘,幾時花好共月圓。 西子波,五湖漣,秋風愁水魂欲斷,故人相逢鬢已斑。 話至徹心山鬼哭,情到極處反無言。 情天高,海月遠,誰與共此孤星寒,高標立身蒼穹間。 欲問畸零話冷暖,千里迢迢路漫漫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元春之死與李紈母子之死 元春之死與李紈母子之死 ——兼議賈府的迴光返照 對於李紈的結局,本來似乎無話可談。因為從「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判詞、曲子和「圖讖」看,對她和賈蘭的收場,交待得實在是明白無誤:那「茂蘭」旁頭戴鳳冠、身穿霞帔的美人,畫的不就是李紈?那「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的,不就是賈蘭?關於這些,早已是「前人之述備矣」,我再饒舌,便有混稿費之嫌。 但是,單這樣泛泛告訴一番,是無法滿足讀者求知之心的。讀過渺如虛空的判詞、看過模糊鴉塗的水墨畫兒,若按情節發展的趨向稍加推詳,令人狐疑的謎便顯現出來。 1.直到第八十回末,賈蘭尚是一位十三歲的「小哥兒」。如此之幼小,何以會封侯拜相地「抖」起來? 2.至八十回末,賈府被抄勢在必然,近在眉睫,這是紅學家們比較一致的認識。賈蘭如果不是小「甘羅」,那就是說,他的闊氣是抄家後的事了。先抄家,再封官,皇帝是發高燒,還是害了神經病? 3.在《好了歌》注歌「昨憐破襖短,今嫌紫蟒長」旁,脂批「賈蘭賈□一干人」。它的實際情節是怎樣的? 4.李紈為什麼剛剛戴上珠冠、披上鳳襖,突然就「無常」來尋?賈蘭怎麼會正在趾高氣揚,突然就「昏慘修黃泉路近」了呢?這娘兒兩個怎的這樣倒霉,剛剛兒福星高照,接著就煞神壓頂,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呢? 5.她們母子留的什麼「虛名兒」?怎樣留下的? 對這幾個問題,高鶚沒有認真回答,現在的學術界也頗為漫不經心。有的說他們母子遇到了突然的變故,有的則乾脆說「已難考出」。 我以為這樣解釋未免敷衍塞責。根本的原因是,由於李紈形象的不突出,人們小看了她,不屑於研究她。事實上,李紈這個不起眼的人物,她的形象特徵所觸及的問題在深度和廣度上頗出人意料;研究她的結局和元春的結局,對發見「迷失」了的後數十回中一些極重要的情節,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 李紈之謎非不可解,只是不能在「夷以近」處徘徊,而須循線索,按情理,至「險以遠」處索求方能得到答案。筆者此文,即作引玉之磚罷。 一、神秘的元春之死 一幅「宮吊元」的圖,一個死不瞑目(「眼睜睜」)的人,一團愁眉苦臉、形容憔悴的幽靈(「芳魂消耗」),足以令讀者對她的死因頓起疑雲。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二十年來辨是非」,蹊蹺難解的「榴花開處照宮回」,令人目瞪口呆的「一聲爆竹」中化成了灰的死法……這些欲訴又止、模稜兩可的春秋筆法,哪裡像對一個尋常床簀病死人的判斷?所以,楊光漢同志所論「賈元春並非病死,乃是被賜令自盡」是很有見地的看法。 但我不能同意光漢同志的推理依據,是所謂柳湘蓮領導的農民義軍近逼皇城,在「天子驚惶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時,皇帝勃然大怒,著令元妃自裁的。這裡且不說它符不符合康、雍、乾時期農民武裝運動處於低潮這樣的現實,且不說它是否可以與《紅樓夢》整個創作布局協調,也不說柳湘蓮腦後有無「反骨」,即使真的他竟違背了自己的形象特徵,學了宋江、李逵揭竿而起,禍滅九族能否涉及元春就是個成問題的問題。那麼,賈元春到底因何而死,又是怎樣死的呢? (一)死於宮廷構陷; 《紅樓夢》所寫的皇室中,有兩個皇帝。一個是「當今」,「當今」之上還有一位「太上皇」。翻閱歷史,「太上皇」和「當今」共存的為數不少,仔細去查,一對一對猶如同槽叫驢,無不又踢又咬。怪就怪在唯獨《紅樓夢》這皇帝爺兒們父慈子孝、關係相處得異常融洽。 真有這等事?還是從夾縫中瞧瞧罷。 賈璉演說元春省親原由時講到了「當今」格物致知的硬功夫。①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這還不能「略盡」,怎麼才能「略盡」?);②既然「當今」對父母那樣好——想來爸爸媽媽必定愛「當今」(潛台詞);③普天下父母都一樣;④「入宮多年」的嬪妃們的父母怕是想女兒想到「甚至死亡」的地步了。由此想到,應該允許她們的父母「入宮請安看視」。 想來太上皇畢竟不如「當今」。他幾十年都沒有想到的事,「當今」替他想了個周全,以至於使他頓開茅塞,索性再比兒子更加恩典,令其允許「椒房鸞輿入其私第」! 和諧無間么?有一點微妙的差別也許值得注意:「當今」請示,包括「父母」二人,「太上皇」卻只提「母女」,只讓女眷進宮。至於父親會不會「甚至死亡」,那就不能加以考慮了(也許太上皇在「格致」時有他自己的邏輯)。作為這一否定的補償,是允許這些小老婆們省親一次——與其說是看母親,不如說是探望父親來得準確一些——能說這裡邊天衣無縫么? 元春是皇帝的愛妃,太監是皇帝的家奴。太監本應只反映皇帝的意志(這裡談的是藝術,不是歷史),他們對賈府不應有兩種態度,但我們可以看到,夏太監、戴權、周太監對賈府的情分並不一樣。夏、戴雖也從賈府取好處,但總的還算友好,那周太監張口就敢向賈府勒索上千兩銀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是誰給他的這個膽量呢? 朝臣權貴對賈府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東、西、南、北四王,尤其是北靜王看來與賈府過從頗密,而忠順王就很不買賈府的賬,為了一個區區戲子,他就敢派從屬「擅造潭府」,登門坐索,而且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忠順王何以敢蔑視有「娘娘」做後台的賈府?他這樣有恃無恐,他自己的後台又是誰呢?如果沒有對賈府的特務活動,何以對寶玉那點小小的「隱私」機密也知道得那樣清楚呢? 從賈府對皇室的態度,我們看不出有半點不臣之心,戰戰兢兢,如臨深谷,如履薄冰,一次召見,嚇得闔府惶惶不安。 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賈母等合家人等皆惶恐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 唬成這付模樣!從前讀到這段情節,只覺得怕得太過分,這樣的上下關係還能辦什麼國家大事!現在看來,「天」上有兩個「威」,都「難測」,誰不怕煞? 賈元春,在「凡人」看來是天上的人,黃傘、黃袍又是「鸞輿」,神氣得很,但若用太上皇、皇帝、皇太后的眼看,她不過一個「趙姨娘」式的人物。在宮廷極其複雜的角逐中,看來她的處境相當困難,這從她省親回家的一些含糊描繪中可以看出來: 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 娘兒們日久不見,見面難過一陣子是正常的,悲凄得如同生離死別,未免使人納悶:今後每月都可以見上一面,何必如此?如果在宮中混得很得意,何至於如此?如果心中沒有「不得見人」之隱痛,又何須如此呢? 至於具體是怎樣被推下陷阱,真是「已難考出」了。我們能夠看到的是這樣的情況:一個虛偽的「當今」,一個矯情的「太上皇」,一個滿腹心事的賈元春,和一個幾乎嚇破了膽的賈府。 (二)元春被賜死,乃是「當今」不得已之舉; 賈元春並不似趙姨娘那樣賤氣十足,她的形象似乎相當端莊、肅穆、穩重,講求實際而且富有人情味,看來「當今」對她是十分寵愛的。她被晉封為「賢德貴妃」之後不久,「當今」就突然起起應該「仁孝」一下,讓嬪妃們都能見一見父母,可見對元春很愛是不假的。 元春省親點戲,中有一出「乞巧」,乃是曹雪芹祖父的朋友洪所作。脂研齋批及此戲,泄露了一點機關: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是白居易的《長恨歌》中被賜死的楊貴妃的芳魂,告訴前來為玄宗尋蹤的方士的表記之言,現在被賈貴妃借來使用了,暗示和馬嵬坡被難的楊玉環一樣,她也念念不忘皇帝對她的恩情。 既然兩個人的感情這麼深,「當今」怎麼能捨得一索子弔死她呢? (三)元春是被秘密處死的。 這從元春《恨無常》的曲子里透出了消息: ……望家鄉,路遠山高[注]。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 很明白:①元妃死時,賈府尚在「夢」中,並不知道「兒命已入黃泉」;②如果是病死,根本就不需要「夢裡相尋告」,一個月可以見一次面,盡可吩咐(真的病卧,「仁孝」的皇帝還會再加思典,允許母子們更多地見面的);③如果不是秘密地處死,勸「爹娘」的話就完全是廢話。因為即使聽她的話,趕緊「退步抽身」也是來不及了。 這個時候既然還可以「退步抽身」,說明了兩點:①元春的死有不便詔告天下的隱私原因,因而也就不便馬上對賈府採取政治行動;②皇帝鍾愛賈妃,不得已而棄之極刑,可以賈府明智的「退步抽身」為借口免其慘禍,表達自己的惻隱之心。 事情就是這樣明白,和馬嵬坡的楊貴妃一樣,賈元春也是被人用白綾勒死的,連「芳魂消耗」和楊玉環的「玉容寂寞」都恰好成對。只不過元春的死不是由於「六軍不發無奈何」,而是「皇考嚴令無奈何」罷了。「當今」雖不情願,為了政治上的需要,做出一點感情上的犧牲,將一位姨娘式的人物送上白綾絞索,算來還是值得的。 這樣概括如何?寅年卯月(四月)、石榴花開時,「不得見人」的宮廷鬥爭終於表面化。在有預謀的迫害中,元春摔進了陷阱,辯不清羅織出來的二十年的「是非」,被太上皇促迫「當今」令其自盡,然不可告人的宮廷秘事又不便公諸天下,只好悄悄進行,元春只好「眼睜睜」地飲恨離開人間。 二、珠冠是怎樣戴上的? 但是,皇帝既然不同意、不情願,哪有不為賈妃翻案的道理?太上皇只要不復辟,只要不廢棄「當今」,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這個機會總能等到的。一旦大上皇「捐宮舍」(不「捐宮」可以逼宮,但這種可能性極小),「當今」就立即變得至高無上,同時也就沒有了「孝」的義務,可以隨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志支配權力了。 「茂蘭」就在這樣適宜的氣候條件下迅速長起,珠冠鳳襖就是被這陣風吹回賈府來的。 然而可悲的是,賈府這樣的家族是「自作孽、不可活」,即使出於「聖」命,給它以復興的機會,再想重振旗鼓也是不可能的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話當然絕對了一些,但一般地說,事實上如此),自寧榮二公創業始,至賈蘭恰是五世。由於不是「鐵帽子」(罔替)世襲,這個家族已到了「末世」,內部早已糟朽不堪,所謂「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抄家的颱風席捲而來,賈府中美的丑的、好的壞的、忠心耿耿的心懷異志的、金銀銅鐵、膏丹丸散、愛情、淫邪、姨太太、烏雞眼、私房積蓄都一古腦兒被捲起,吹得昏天黑地。 雖然這颱風風源不是青萍之末,而是赫然高居一切之上的太上皇祭起的,但如前所述,「當今」是不情願吹這樣風的。由於這種緩衝力的存在,風定之時,還將有一個暫時的和相對的穩定時期:抄走了大部分財產,還要留一點「恩矜」的尾巴。當案情基本穩定後,甚至連大觀園也發還了賈府。滅亡中掙扎得紅了眼的人們並不會因為剛抄過家,需要頤養元氣而顧全大局,反而懷著一種變態的心理拚命互相劫掠并吞,能撈一把便撈一把,連性命臉面也顧不得了。人們,不管他(她)平日怎樣的溫文爾雅、雍容堂皇,此時都將像瘋子一樣狂熱地角力,露出他們的本相。曹雪芹將悲憫地然而卻是勇敢地向我們展示這些荒唐的醜惡,可惜我們無緣得見了。 這個過程不是一個短時期,這從李紈命運的暗示中可以看明白。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這是說李紈的;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似乎也暗指李紈。 既然李紈所得到的那點「後福」是到「老」才來,那麼明白無誤「賈蘭賈□一干人」在所謂「今嫌紫蟒長」之前的那段「昨憐破襖短」的時期絕不止三五年。 因為至八十回末,李紈頂多才三十一二歲(從兒子十三歲,丈夫二十歲上死可以推知)。如果稱「老」,那起碼也得有個四十六七歲罷?這就有十五六年的光景好熬的。這十幾年的賈府,發生了桑田滄海的變化,「食盡鳥投林」就是這期間的事。曹雪芹將一個鳥兒一個鳥兒地介紹他們的歸宿林子,把最後一桌人肉筵宴上的菜肴一盤一盤地端給讀者。 賈府統治者最怕的是火。其實,燒掉這個「毛毛蟲」(百足蟲)的,不是燧人氏之火,不是空中火、地下火、三味真火,而是堆積在侯門繡戶中天天都在發霉、腐爛的垃圾自燃起來的「火」。正是這場火,燒掉了他們舊有的基業,燒毀了他們復興的希望。 讀者想必都見過將要燃盡的油燈罷?昏昏暗暗、凄凄慘慘、影影幢幢、似綠似黃、如豆如米,倏忽之間微微一跳——滅了。像將謝世的人有一個短暫的精神健旺期一樣,這叫迴光返照。賈府在最後滅亡的前夕,也有這麼一個短時間的一跳,也曾升起過似乎有希望的光明。 十幾年後,或擊敗了政敵,或太上皇嗚呼,「當今」終於有了「聖躬」自斷、發號施令的權力。他想起了「長生殿」中與元妃的恩愛,想起了她的死於非命的原因,想起了自己的苦惱和所受的屈辱:除一眥之怨必報(賈雨村的扛枷鎖大約就在這時)外,一飯之惠也是不該忘記的——愛屋及烏之心油然而生,他決心補報一下。於是賈蘭為代表的幾個遺族便在「亂鬨哄」中登場了。 當然,以賈蘭自幼所受教育的情況看,從科舉之途重新入仕並非不可能。但讀者諸君,這是「氣昂昂」地戴上了簪纓啊!是「光燦燦」的金印啊!這能像個初入仕的七品芝麻官兒? 下面一句更了得,「威赫赫爵祿高登」!我們知道,「爵」和「祿」並不完全一回事,由科舉入仕的讀書人可以吃「俸祿」的,至於得「爵」就沒有那麼便當了。何況將賈蘭的地位與「古來將相」比擬,更可以看出一些古怪緣故來。 珠冠、鳳襖是最高級的誥命服色,這一點也不含糊。設如李紈是五十歲上戴的珠冠,這時的賈蘭也不過三十歲出頭;如果不是恢復、承繼、甚至光大了祖宗的世職,怎麼可能紅火到這般地步?而如果要復「爵」,除了皇帝之外誰能有這麼大的權力呢? 從《好了歌》注歌的脂批看,並不是賈蘭一個人升發,包括賈菌在內的「一干人」都跟著沾了光。如果說「一干人」都進學、中舉、進士,都嫌「紫蟒長」豈非笑話?其實,依照本文所析思路,這正是所謂「皇恩浩蕩」「普照無遺」的滑稽特徵。 值得注意的,賈蘭賈菌都是「草頭」輩的,「玉」旁輩的沒有,「文」旁輩的更不必說了。這從側面也證明了:賈蘭等人的榮耀,是在「大火燒了毛毛蟲」,飛鳥各投林之後很久的事了。我們很容易想到,本來最有可能享受這「恩典」的當是元春的愛弟賈寶玉,但他當和尚走了;老一輩有資格承「恩」的或死或走,各自去尋各自門、遠走高飛難找尋了。於是只好是「推恩」,找一個最近支的親屬來承襲,元春的嫡親娘家侄兒賈蘭便幸運地榮膺恩典。 且住!又是皇恩浩蕩,又是子貴母榮,比原先還闊氣?人仰馬翻地鬧一氣,依舊蔥蘢地興旺起來,還算是《紅樓夢》?真的這樣來收尾,連高鶚也不如,還叫個曹雪芹?讀《一捧雪》得了,誰耐煩謳歌《紅樓夢》呢? 不,歷史不是這樣,藝術也不是這樣。儘管賈蘭很像是《一捧雪》中莫昊式的人物,但莫昊成功地再度興起,而賈蘭卻毫無希望。曹雪芹高明之處正在這裡,如椽巨筆輕靈地一煞一轉,雷轟電掣、天旋地陷,賈蘭這盞明燈「忽」地滅了!絲毫也不牽強地、合理地、徹底地滅了。可望支撐賈氏家族的中流砥柱一下子被雷擊得粉碎,依舊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白茫茫」大地。 現在我們探討本文引文中的第四、五兩個問題:這娘兒兩個怎麼這樣倒霉?她和兒子又給人們留下了什麼「虛名兒」呢? 三、何以「枉與他人作笑談」? 當然,冒失一點說,再來一次抄家也可以得此後果。但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怎麼能設想,剛剛「平反」,馬上就再行抄家?更重要的是,如果再抄家,還有什麼「虛名兒」留給後人欽敬呢?從藝術上說,這樣的重複也是犯大忌的。寫一篇萬字長文,如果其中一個重要詞語重複使用兩次,便使人覺得乏味,何況於《紅樓夢),焉能開此玩笑! 那麼說是害傷寒、得肺癆、出天花、重感冒而致死?當然也說得過去。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食五穀者,誰不患病?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紅樓夢》的大悲劇就不是封建制度,而是紅髮青面的瘟神了。打一打預防針,吃兩劑中草藥便可以解決問題,何勞曹雪芹耗盡心血? 依照藝術邏輯的發展趨向,我以為李紈乃是死於過分激動,賈蘭乃是死於極度哀慟。天不假年,有著深刻的社會因素。 沒有修得「陰騭積兒孫」,這是李紈的死因。看來說的是輪迴報應,迷信得很,但不可解的是,王熙鳳一生謀死多人,僅僅因為用二十兩銀子救濟了劉姥姥,便算是有了「陰功」;而李紈一生苦守自重,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反而落了個沒有「陰騭」,造物主未免太不公正了罷?我以為這句話是曹雪芹對冥冥「無常」的揶揄、挖苦,他對於李紈母子的命運是很有點抱不平的憤懣之心的。他「安慰」李紈:誰叫你沒有積得陰騭呢?! 李紈是個什麼人? 這是一個荒誕的時代造就的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幽閑貞靜,和庸肅穆,安分守時,與世不爭——她具備禮教要求婦女應有的一切「美德」。她雖然同別人一樣有歡聲笑語,但從來沒有一聲是發自丹田;她和所有的人關係都處得很融洽,卻沒有一個可以算做她的知心朋友;潔身自好如素練無瑕、一塵不染似古井無波。像一個不吃煙火食的神仙一樣斷絕了七情六慾,像一頭不堪負重的駱駝,沉默、堅定、執著地走向只能是通往死亡的漫漫沙漠古道。 不幸的是,她自己並不感到痛苦,對人生給她的巨大不幸,她含笑相迎。她高度自覺地按照經典思想模式要求自己,心甘情願地接受「合理」的壓迫。自幼所受的嚴格教育使滅絕人慾的理論浸透了她的骨髓,毒化和麻木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因此,儘管她日復一日地飲那和著自己血淚的酒,卻絲毫不感到有什麼不合理。 對於李紈來說,沒有什麼再比兒子重要的了。她的全部財富是賈蘭,她的精神寄託是賈蘭,她的希望之光是賈蘭,她的一切都是賈蘭! 母子之情,天分所在,這原無足怪,但賈府的母親們無不愛子如命卻另有因由:有沒有兒子關係著母親有沒有「依靠」,而母親的榮耀又往往取決於兒子的功名——不待言,對於李紈這樣的寡婦尤其如此了。 榮國府的世職該誰承襲?我們憑直覺猜測,自然是寶玉無疑。 但這一直覺是有點問題的。不要忘記,世職現在是賈赦,他自有兒子,名叫賈璉,按正常情況,該是賈璉「接班」才合親親之道。令人為難的是,確定世職繼承人不是賈赦權力所及,乃是出自朝廷,由於元春的關係,肯定世職要落到寶玉身上。對此,賈赦心裡是很不熨帖的,他指稱完全不可能襲職的賈環,實際上是大發牢騷:環兒不也是娘娘的弟弟么?也可以襲職的! 設如賈珠沒有死,那情況就又不一樣了。寶玉固是元春愛弟,無奈卻是「二爺」,無論從「親親」的原則還是「立嫡以長」的原則,都「跑不了」是賈珠襲職。謂予不信,請聽王夫人的哭訴:「有你(珠兒)一個在,便死一百個(寶玉)我也不管了!」旁邊侍立的李紈聽到此話,竟至於放聲大哭! 不幸的是賈珠青年夭折,一命嗚呼了。但這一沉重的打擊,不僅沒有壓倒李紈,反而更加燃起她教子成名的熱望。從丈夫那裡失去的東西,她要從兒子這裡更體面地得到。為死去的丈夫爭氣,為兒子為自己的終身計,她都不能推卸這個責任。 李紈教子全用的伏筆,然而從賈蘭僅有的三次正面描述,我們很可以窺見,李紈在幕後下了何等的苦功。 元宵節,賈母設燈謎會,合家團圓。李紈前來承歡「養親」,那蘭哥兒卻不肯前來。他告訴母親「老爺並沒有叫」他,因此不來。總角小兒,黃口稚子,正是玩耍的年齡,這樣深居簡出,不事游嬉,躲在稻香村裡每日幹什麼? 這個「牛心古怪」和寶玉走的全然不是一條路,在李紈的禁管下,他除了念書便是習武。第二十六回寫寶玉在園中閑逛(純粹的閑逛): 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 脂硯齋看到這裡,情不自禁地誇讚「答的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 怎麼「堂皇正大」?在第七十八回賈蘭詠林四娘詩,也算側面答覆了問題: 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這就很說明問題:賈蘭的忙時是「念書」,「閑著」也不閑著,要演習騎射,理由的「堂皇正大」在於他是要「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將這些小小的鏡頭串連起來,李紈望子成龍的心情和日夜不倦教子的勞作也就不待言可知了。 然而好景不長,人事變遷竟如白雲蒼狗。抄家這一嚴酷的政治波折,粉碎了李紈重新制訂的美好計劃。一場洗劫過後,李紈母子從「天堂」一下子跌進了地獄,優越的社會地位、豐厚的物質條件、花團錦簇的前程,一夜之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像馬克·吐溫《王子與貧兒》中的愛德華王子,脫去了華裝,換上破襖,瞬息之間就變成了貧民窟里的花子湯姆。 若干年後,賈蘭成人了,年輕輕的後生卻經歷非凡。這母子二人懷著共同的心愿,要光復舊業。他們在地獄裡仰望著「天堂」,徒勞地攀登著,要再回去。 不管賈蘭是否曾博得一第之榮,反正苦難的輪子終於轉過去了,登天雲梯奇蹟一樣出現在他們面前——元春昭雪令下,興滅繼絕,於是找到了李紈母子。賈蘭被封以高官,爵以貴秩,李紈苦節守志的「模範」行為將被「當今」大大地贊獎,結果是一頂鳳冠、一項鳳襖呈現在往昔的貴婦人、昨日的貧婆子、今天的皇封誥命眼前。 樂極是要生悲的,弦兒拉得太緊反而會綳斷。這種大喜替換了大悲的強烈刺激,李紈卻承受不了。戴上珠冠、披上霞帔,在狂歡中李紈過度興奮、精神崩潰了,她懷著心理上的極度滿足溘然長逝。 這裡我想搬一點題外的資料佐助說明我的觀點。《儒林外史》中有個叫范進的人(就是中舉後歡喜得發了瘋的那個人),我們看看他的母親是怎樣死的。 范進中舉不數月間,田產、房屋、錢米、奴僕丫環一應齊全,貧如乞丐的家夢幻一般消失了。在擺酒請客的第四日: 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胡氏……督率著家人媳婦丫環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哪裡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瓷碗盞和銀鑲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 范老太太就是這樣一命歸西的。在迷亂恍忽的巨大變化中,她尚能支持,那是她不理解這些變化的意義。而一旦「覺醒」,摸到了切切實實的現實,她便「痰湧上來」…… 李紈與范老太太不同之處在於,從記事起,她就知道,這珠冠、鳳襖是一個婦女所能得到的最大功名,對它的意義她領會得「深刻」,因而行動也就自覺得多。她一生屢仆屢崛、百折不回地追求這個目標,終竟實現,她所受的精神感奮理所當然地要比范老太太強烈得多——這最後一根羽毛實在太沉重,負重的駱駝頹然倒下——血壓增高引起陡然腦溢血是可以致命的,自古如此死法的不可勝計,李紈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帶珠冠、披鳳襖」,緊接著便「無常性命」來尋,其實際內容即似如是也。 那麼賈蘭呢? 應該注意到,他熱愛母親、理解母親,他生命的每一進程都和母親連在一起,子母二人相依為命,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命運、共同的榮、辱、悲、歡。今日誌願初遂,方期以「寸草之心」力報「三春之暉」之時,太陽卻落下了地平線!試想此情何以能堪?此心於何可忍?於是,在大喜的激動和大慟的悲哀中,賈蘭的生命之燈燃盡了。 母親終生顛撲,為兒子耗盡了心血;兒子為母親的死而悲哀歸陰。這樣典型的「節」,這樣高度的「孝」,自然是要大受朝廷的褒揚和社會的敬仰的。但曹雪芹卻認為,這一對母子的一生是愚昧的和不幸的,他痛苦地告誡讀者「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他意味深長地嘆息說,這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而已。 寫到這裡,我的這篇拙文大約可以拉倒了。至於所見是否有知,敬請通家教正。我自能一心向善,我想能的。 1981年10月25日於宛 註:關於「望家鄉、路遠山高」一句多有以為不解的。我的理解是這樣的: 1.俗傳人死為鬼,初不自知。遊魂飄登望鄉台,不論山高路遠,皆可見家居堂室及親人操作,始悟已死; 2.此曲名《恨無常》,乃是元春的芳魂的「恨」,全篇均是元春口吻可證。 環宇滾滾降雲,人間煙霾浮沉,星河隱耀,日月黃昏,萬物苦旱待甘霖,無聲氣也喑! 啊——天車碾破銀河冰,電照長空鳴乾坤,崩石裂山,夭矯龍蛇憤怒摧風雲! 天鼓一擂八方撼,璀璨明滅四野震——縱然是消彌一瞬,縱然是昆崗玉石焚,也曾經震鑠古今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三春嗜好淺析 三春嗜好淺析 早幾年讀《紅樓夢》,看到賈府「四春」的貼身丫頭,元春的叫「抱琴」,迎春的叫「司棋」,探春的叫「侍書」,惜春的叫「入畫」——以「原應嘆息」(元迎探惜)恰恰和「琴棋書畫」相對應——這一「發見」雖無處發表,但也頗使我欣欣然快意了幾天。近年來各種珍版《石頭記》秘本相續刊出,一讀脂批「前所謂賈家四釵之環暗以琴棋書畫排行」,不禁愕然,原來在二百多年前別人早已看到這一點了。真是「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 人的名字本是一種符號,叫得明應得響即可。如果說僅僅「琴棋書畫」而已,別無深意,也不過文人雅趣,信筆拈來,卻也無足深思。卻不料這麼一個小小的問題,一經融進《紅樓夢》,竟變得令人不敢妄下斷語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入畫的主人惜春。這個女孩子孤介頑執,冷僻入骨,是一個很不合群的人。她的最大嗜好,恰便是繪畫。這一點在小說中曾大事鋪張過,給人的印象極深,似乎無需再來嘮叨了。 而探春呢?除了精明強幹。理家治人頗有方略外,於詠詩一道也只平平。但如果觀察得稍細一點,她的喜歡書法是很容易看出來的。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中對探春房中陳設有這樣一番描繪: 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 這樣的擺設,一望可知是書法家的派頭。 如果這尚不足以說明問題,那麼再請看第三十七回探春致寶玉結詩社的帖子: ……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瘰恫惠愛之深哉! 這大概就是劉姥姥看到的那幀「煙霞閉骨骼,泉石野生涯」的墨寶了——這裡剛送去,那裡馬上就掛起來,還能說是不愛好么? 惜春愛繪畫,探春喜書法,那麼司棋的主人迎春呢?我的答覆是:迎春嗜圍棋。只因為除了「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一回外,並沒有正面描述她的這一愛好,人們不大注意她的這一特點罷了。 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迎春的詩謎是這樣寫的: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看了說是「算盤」,迎春笑著回答「是」,遂成鐵案。 但究竟是不是算盤呢?我卻以為「不是」的,而是「圍棋」。1980年12月,我在給《紅樓夢學刊》主編馮其庸教授的一封信中曾談及這一問題,馮其庸同志亦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現在將我的原信摘錄於下,以就教於讀者(略有變動)。 「前去信言迎春所制燈謎詩,其謎底不是『算盤』,茲作說明如下: 「我意應釋為『圍棋』。因為只有圍棋才能與此四句詩所述全部特徵完全吻合。 「按算盤以木為框,隔以橫木名曰『梁』,穿縱桿十餘名曰『檔』;樑上每桿貫木珠二,一以代五,梁下貫木珠五,一以代一。每檔以十進位,用時依法計算。 「不須咬文嚼字,『理不窮』這一特點算盤是具備的。但『有功無運也難逢』就頗為費解,因為只有在每一粒算珠都有相逢的可能性這一條件下,這句詩才是有意義的。但現在無論實際使用算盤時還是不用時掛起來,每一粒算珠都有其固定的『鄰居』;不相鄰的算珠無論怎樣『有運』也是碰不到一起的,而相鄰的算珠無論怎樣『無運』也總要相逢的。『紛紛亂』就更成問題了,算盤是一種計算工具,運算時有口訣、有法則,一個子兒也亂撥不得,怎麼可以用『紛紛亂』來形容?(局外人或可以為亂,局中人心裡清楚得很)至於『陰陽數不同』,用在算盤上也實在勉強得很。 「但如解為『圍棋』,那麼所有不通之處均可迎刃而解。圍棋盤縱橫十九線,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黑白子各百有八十粒。雙方執子著棋,變幻無極、層出不窮,自有棋以來無同局之盤,『天運人功』在這小小棋盤上演出無數局面,還不是『理不窮』么?具體到每一粒黑白子來說,雖然實際上都有可能在棋盤上相遇,但這是要靠執棋人的籌算的,確實既要有『功』又要有『運』才能與對應的子相逢;算盤有口訣法則,而棋子布盤卻是有法而無則,攻左視右、聲東擊西、瞻前顧後,著法不一、千變萬化;滿盤上星羅棋布、死活不一,劫殺刺征、黑白勢力狼牙犬齒——的確是『紛紛亂』——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執黑(陰)、執白(陽)子的棋手掌握著棋子的命運,而他們運籌計算的力量和方法各不相同,因此才形成了『理不窮』、子『難逢』、『紛紛亂』的局面。 「既然如此,為什麼賈政說是『算盤』迎著答『是』呢?我想這是很簡單的——因為賈政是她的長輩,而長輩是說不錯的。假如是司棋猜『算盤』,怕難免就要得一個『糊塗』的考語了。」 當然,不應排除一個謎有幾種謎底的可能,猜算盤也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但作為迎春之謎,除了我致馮其庸先生信中所舉理由外,還有一個心理上的依據。我以為「命運把一個人當做棋子兒擺布」要比「當算盤子兒撥」的說法要多少漂亮、貼切一些,不知讀者以為然否? 再,算盤是賬房裡的工具,不是閨房裡的擺設。賈府一干公子小姐沒有見過當票,不認識稱星兒,從物質生活到精神生活都和算盤絕緣,賈迎春一個深閨秀女怎麼會憑空想起用算盤的形象造一個謎呢? 第七十九回,實際上直接披露了迎春的這一愛好。在她搬出大觀園後,寶玉作《紫菱洲歌》云: 池塘一夜北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菱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當今手足情! 前四句寫人去樓空、草木搖落的黯淡凄慘景色;後兩句直點與迎春惜別的手足之情。中間兩句是回憶迎春在時的情景——永晝敲棋——現在迎春一去,只怕此地香樓空落、點點燕泥要污了棋枰罷!試想,如果此物不是紫菱洲素日最典型、最經常的娛樂器材,怎麼會引起寶玉的這種聯想和感慨呢? 惜春愛繪畫,但她並不是一個高明的畫家;探春喜書法,但未見得字就寫得特別漂亮;同樣的,迎春之嗜棋,也並不說明她是什麼八段、九段棋手。曹雪芹寫她們的這些愛好另有深意。除了這些嗜好符合她們形象的內在素質外,與安排她們未來的命運亦不無關係。「懦小姐」迎春真就像一枚棋子一樣由著人捏弄,擺到了死地;即如探春精幹、強勁、瀟洒的風度,亦不能說與書法毫無關係;那惜春「獨卧青燈古佛旁」的凄涼景象,難道不是一幅油畫的絕好題材? 至於元春的抱「琴」問題,我以為複雜得多了,不是本文篇幅可以囊括的,筆者已擬專文闡述,這裡就不喋喋不休了。 1981年11月19日於宛 霜寒九鼎夜氣涼,天闕銀河渺茫……耿耿孤心,熒熒青燈,長門辭歸,憂時煎慮百結腸! 是灞橋柳,是華霍檀,是嵩岱松,是南國劍麻,是洛陽花王——似黃蓮苦,如百合香……疏枝星梅,都付於斷橋流水,樓頭紅粉,洗盡了鉛華,何事春來再梳妝? 忍將一枝才折去,便剜土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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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孀娥」耶,抑「嫦娥」耶? 「孀娥」耶,抑「嫦娥」耶? ——也談妙玉的身世兼與劉操南同志商榷 在曹雪芹的筆下,妙玉是「金陵十二釵」中著墨較少的一個形象。這個女尼出生於「讀書仕宦」的豪門貴族,卻莫名其妙地遁入了空門。家變之後又被邪惡勢力驅趕得走投無路,飄零進大觀園,被迫「大隱」在一個玩具一樣的觀寺之中。她生活在燈紅酒綠富貴溫柔之鄉中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像一個漠落局外的畸零人一樣,默默地注視著發生在周圍的人間的悲哀和歡樂。她孤介、清高、冷漠,似乎是「四大皆空」的了,然而這種對正常生活人為的自我剋制終究是違反人生追求幸福的本性的,因而遇到偶然的機緣,她心靈深處嚮往生活的慾望還會像電光石火一般閃現瞬間。一個被剝奪了歡樂甚至哀愁的權力的人,她像一棵大石頭下被壓得完全變形了的小草,在石縫中面對一掠而過的陽光,也會露出病態的微笑。這似乎又說明她還不曾完全泯滅掉自己的希望,但每一顧及這種微笑不屬於自己時,她便懷著一種變態心理,用最高的輕蔑和冷酷對給自己帶來深重不幸的人生表示抗議——在用凈水洗過的櫳(「籠」)翠庵,相伴著晨鐘暮鼓、蒲團木魚,打發凄涼漫長的永夜——一個被幽閉在孤寂無人的廣寒宮中的不幸女子,黯然神傷地走向不可抗拒的「土饅頭」,這是一幅怎樣陰慘可怖的畫圖! 歷來評家論及妙玉,或曰其「矯情」,或雲其有愛於寶玉而不安於室,或說其與寶玉有「友情」而不甘寂寞,從心理學角度說,這些分析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對《紅樓夢》的學術研究僅僅從這個角度來看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認為這些看法「都似不受」,因為妙玉的痛苦絕不是在櫳翠庵中給她配一個哥兒可以解決得了的。她的不幸主要的並不在於婚姻的失意,或者說基本問題不是愛情問題,而是一個正常的人不能過正常社會生活的問題。 劉操南同志在他的《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試析妙玉的身世》(見《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4輯,以下簡稱「身世」)一文中分析妙玉形象時,說她「面冷心熱,如有隱憂」,是一個「失去依託的特殊女性」,並雲其經濟生活「早先不亞於賈府」,無疑都是很中肯的,我也很同意其「《紅樓夢》中所塑造的妙玉形象有其典型性」的說法(至於她是否「至少比惜春寫得更為重要、更為深刻」,另當別論),但對「身世」一文中如下幾個基本結論我是很難苟同的: 1.因為妙玉的經濟生活「早先不亞於賈府」,所以她「伴青燈,對古佛是不必要的」; 2.妙玉為尼,是因為「沒有政治地位,受到『貴勢』欺凌……無法在閨房生活下去」,所以向佛院中尋求安身之地; 3.出家之前,妙玉已經是「孀婦」。 歸納起來說,我不能同意劉操南同志對妙玉整個身世的分析。 一、林之學家的沒有說假話 為了表現賈府大小姐元春貴妃省親榮歸的氣派,妙玉住進了像裝飾品一樣的櫳翠庵中,為大觀園山水生色。在這之前,賈府奴才林之孝家的對她的情況曾有一個概括的介紹: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 劉操南同志以林之孝家的話「數處與事實不符」(實際上舉出兩點)證明林之孝家的說了假話,隱瞞了妙玉的「寡婦歷史」。(1)「書中寫妙玉,不像自幼多病」;(2)斷言妙玉「不是『十八歲』,當在二十歲以上」。 這兩點論據實在不敢恭維,它們怕是很難稱之為「證據」來證明其「與事實不符」的結論的。「不像自幼多病」大約是看到櫳翠庵中妙玉身體尚健、未曾延醫煎藥的緣故,並不能證明她小時也是身體很棒;至於「不是『十八歲』」,恐怕還得再找出別的「證據」來證明,才能叫讀者服氣的吧? 林之孝家的話何以不可靠呢?劉操南同志列舉了三點:(1)林之孝家的話是「得之傳聞」;(2)因為她是奴才,「為奉迎主子胃口」說假話;(3)因「妙玉諱言身世之痛,為她掩飾」。 稍加註意,便可以看出這三點動機在邏輯上的混亂。如果說是三個動機其中之一,那就應該負責任地向讀者說明是哪一種,為什麼是;如果說是三種動機兼而有之,那麼它們之間的互相排斥性又無法解決:即如「得之傳聞」中即有「不甚了解」的意味,既然是一個對妙玉不熟識的人,林之學家的何愛於妙玉,而關切到「因妙玉諱言身世」便誠心誠意地「為她掩飾」的程度呢? 細詳林之孝家的話語,斬釘截鐵,確鑿無誤,並無半句含糊支吾之詞,很像是轉述調查材料,並不似什麼「傳聞」。她甚至告誡主子不可草率地去「請」,說:「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這和我們讀者親自感受到的妙玉的形象特點並無二致,所以說「得之傳聞」系操南同志誤思。 那麼,是不是為迎合妙玉之諱,管家娘子向主子撒謊呢?我想,如果是這樣,必須具備以下兩個條件之一才存在這種可能性:(1)妙玉與林之孝家的有舊;(2)妙玉走林之孝家的「後門」,買通她的關節要進賈府。讀者不妨試想,這對於一個孤傲到連薛寶釵也不願搭理,連林黛玉都被面責以「大俗人」的貴族後裔,難道是可能的么? 「奴才說話,奉迎主子胃口」這一動機分析又怎麼樣呢?平心而論,這種可能性並非不存在。但應該記住,這畢竟只是「可能」性,它本身就是需要用事實來證明的假想,怎麼可以用假想做依據去證明另一結論的真實性呢? 退一步說,我們可以不相信林之孝家的話,因為她是奴才,要吃安穩飯,就得「奉迎主子胃口」,但邢岫煙卻是不必奉迎賈寶玉的,她是怎樣講的呢? 我和他(妙玉)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鍊,我家原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天天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合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 這總不能說是「得之傳聞」罷?把林之孝家的和岫煙的話印證一下,可以明顯地看出林之孝家的並沒有蓄意欺騙主子,這妙玉未出家前的確不是什麼「孀婦」。 不過,和妙玉做過十年鄰居的岫煙,倒是可能「因妙玉諱言身世」而替她掩飾,應該注意到這個感情上的因素。但是孀婦出家為尼並不是什麼丟人之事,邢岫煙似無必要擔這個漫天撒謊的責任;再說,即便如此,想把這個謊話說圓,是需要和林之孝家的「串供」合口徑的,這種可能性又幾乎是不存在的。如果說她們都想欺騙讀者而耍同一個把戲,那怎麼可以令人思議!依劉文所言,妙玉是因沒有政治地位,受貴勢欺凌,才無法在閨房中生活下去。那麼請問,佛院中的安全係數比閨房裡能大多少? 誠然,《紅樓夢》中人物年齡前後錯訛的相當多,這隻能反映出《紅樓夢》是一部作者尚未及最後審定的作品。如果想要挑毛病,從邢岫煙的話中可以找出「假」來:(1)妙玉十七歲進京,所以岫煙最初認識妙玉時,妙玉頂多七歲;(2)岫煙與寶玉年齡不相上下,寶玉比妙玉要小五六歲,所以岫煙「天天」去和妙玉做伴時尚是襁褓小兒!——用這樣的方法證明岫煙說假話,可以說《紅樓夢》中就沒有說真話的人了。 還應該注意到:(1)妙玉雖出了家,生活條件仍相當優裕,直到被迫進京,身邊還有兩個嬤嬤一個丫頭服侍;(2)岫煙寒素,「就賃的是他(妙玉)廟裡的房子。這樣看來,蟠香寺有極大的可能是妙玉俗家家廟,一個七八歲的多病小姐,在自己家廟裡「修鍊」,療病養晦是可以順理成章的。而且,既出了家,為什麼不肯「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卻要「帶發」修行呢?這裡邊有沒有「暫時」的意味呢? 從思想情感上流露的東西看,妙玉也不像是曾經結過婚的人。即如第七十六回,妙玉對湘黛二人說「只管丟了真事,且去搜奇攬怪,一則脫了咱們閨閣的面目……」而且又是什麼「芳情」「雅趣」的,如果她真是一位硬裝童貞女的小寡婦,豈不令人作嘔?這麼厚的臉皮算什麼「妙玉」,倒像多姑娘兒了! 這些情況綜合起來看,所謂妙玉嫁人、守寡、為尼的三部曲就只能是子虛烏有亡是公了。 從林之孝家的介紹妙玉的情況看,「貴勢」對妙王曾經有過壓迫,因而對此很敏感,這一點毋庸贅言了。但貴勢是從什麼時間開始壓迫她的呢?這從邢岫煙透露出的情況可以看明白: 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 可見,和妙方做過十年鄰居的邢岫煙,並不曾「見過」妙玉受貴勢欺侮的事,而是「投親去了」之後「聞得」的消息。因此很明顯,妙玉的受壓迫摧殘是「近來」父母俱已亡過後的事了。這樣看來,劉操南同志稱妙玉「長期受貴勢、權勢摧殘」就有點言過其實。不然,為什麼遲不來、早不來,偏偏在「父母俱已亡過」不久,就「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並貝葉遺文」來了呢?邢岫煙所云「權勢不容」與林之孝家的所稱「貴勢」的刺激對照比較一下,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林之孝家的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敢捏鬼欺主。 二、想女幽恨以何擬? 我很同意劉操南同志這一論點,即認為妙玉所續的「凹晶館聯詩」乃是一篇自述。我們不妨回溯一下當時的情況。其時正為中秋佳節,月明風清,人間萬戶分餅剖瓜,這就難免要引起桂蔭仙子的鄉情思戀。偏賈母有這般雅興: 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孩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緻,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 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塵世樂趣與己無緣,妙玉大概是在蒲團上有些坐不住了。 妙王笑道:「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然聽見你兩個(湘雲黛玉)聯詩,更覺清雅異常……」 可見我的看法不錯。別人賞月,她也難耐寂寞,更哪堪「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聲來」!一個清夜獨自步月的畸零人,一個被塵世拋棄和忘卻了的人,像幽靈一樣在灑滿銀輝的大觀園林間曲徑上踟躕,聽到另外兩位即將被痛苦毀滅掉的不祥哀音(請參看拙文《史湘雲是祿蠹嗎?》,見《紅樓夢學刊》1981年第四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樣的絕唱,使妙玉聯想到自己的慘痛身世和難以告訴的幽怨,當然是很自然的。 她平時沒有這樣的權利和機會,適逢此時,焉肯放過?此情發之於心,如骨鯁在喉,不吐便會悶煞這位被埋沒了的才女,這被無情的現實扼殺了自由、幸福、愛情和理想的人!於是她開口續詩了: 香篆鎖金鼎,脂冰膩玉盆。 篆被閉鎖在黃金鼎爐中,肌膚上冰雪一樣的膏脂塗抹在白玉盆上[似有三重意味:(1)為湘黛凄苦頹敗的詩句翻新作引;(2)寫自己昔年的尊榮華貴;(3)亦有櫳翠庵中金鼎玉盆幽禁麗質的「悶氣」]。 箭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 「喑咽的蕭聲(這是作詩,蕭自可代笛)在夜空中回蕩,更使人增添了莫名的凄楚,(從沉思中醒來)我的被褥還由侍兒在溫著,綉著文鳳的床帳空落落的,畫著鴛鳥的彩屏是那樣寂寥!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螢行沼,還登寂歷原。 「再也無法保持蒲團上的清靜,我踏著露濕苔滑的林間小道,冒著深夜的寒涼,漫步繞過流螢飛動(中秋時此景仍有)的池沿,登上被死一樣的寂空籠罩了的高地。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呀!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嶙峋古怪的奇石像一群猙獰的鬼神在格鬥,千姿百態的古藤老樹彷彿蹲伏著要撲上來嚙人的猛獸! 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但也不能說到處都是令人顫慄的恐怖)那托碑的石龜、廟檐角的蛛網上都已能看到曙光的微明,樹上的鳥兒擾攘鳴晨,哀猿在為秋雨引吭長嘯呢!(似暗含湘黛聯詩) 岐熟寧忘徑?泉知不問原(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唉!還是歸去罷!(這些都不屬於我)我哪能忘記自己的來路?我知道自己的歸宿!你聽,寺里的晨鐘在召喚我,它和稻香村的雞鳴聲在唱和呢!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你們二位詩人啊(湘黛),興緻既然這麼高,為什麼曲終竟以悲結?如果沒有深沉的憂思,又何必這樣煩惱?但我呢?鬱結的芳情只有用自己的柔腸去消化,即便有雅趣,又去向誰訴說?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不必說什麼倦勞,把茶烹起來,我們細細品論一下自己的詩罷。」 妙玉續詩這樣譯法似乎比較恰當。 誠如是言,豈不連我自己也承認妙玉是個「嫠婦」了么?這是有必要說明一下的。儘管這段續詩屢隱屢顯進行寡婦興比,申述寡婦感情,我以為它的全部涵義在於妙玉竭力要說明的並不是「我是個孀婦」,而是「像孀婦一樣的我」。這是一位貌似神仙清高的怨女在表述她的恨心。她品味著本來是用於啟發人的宗教覺悟的晨鐘,聯想到的卻是住著寡婦大嫂李紈的稻香村雞鳴,稻香村尚有生活的樂趣,而妙玉卻只能像嫦娥一樣被「櫳」在碧海青天的月宮裡消磨無窮無盡的長夜。 妙玉的續詩與林黛玉史湘雲的聯詩在格調上是不協調的。內容與形式、感情和理智上的突然變化,引起整首詩布局構思的突變,因而讀起來有點「怪腔怪調」。這不奇怪,她既懷著一顆善良的心想替別人的不祥之語翻興,又無法遏止表達自己內心深處比別人還要深的愁思的慾望,這個難度大大超過了她的才力。這樣,黛玉湘雲自然流暢順勢而下的詩,猶如小溪中突然放進了一塊大石頭,漫無邊際地橫溢起來,不免給讀者造成「怪譎」的印象。至少妙玉詩句的意境與所思維的形象,我看不能不說與楚辭《招魂》《招隱士》等篇有極其相似之處,其中自也不能排除勸諷湘黛二人的動機。即以《招隱士》篇,中有 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白鹿麔麚兮或騰或倚。 狀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々。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 這還不是「石奇鬼神搏,木怪虎狼蹲」的一幅詳細寫照?緊接著的是什麼呢? 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對妙玉的續詩,以我之力只能暫談至此了。 劉操南同志在「身世」一文中為了將姑娘變成寡婦,使他的「很少這樣理解」的觀點不致於只有妙玉續詩這一孤證,不惜屈正枉法,竟將脂本「芳情只自遣」擅自改為「苦情只自遣」。這本來就有點過分,更令人驚訝的,他又以程乙本「為乞孀娥檻外梅」為據,反過來證明脂本「為乞嫦娥檻外梅」的不宜。這種用謬誤來證明真理的「謬誤」的論證方法,真乃匪夷所思。 三、悔偷靈藥是嫦娥 妙玉父母健在時,沒有證據表明是受「貴勢」壓迫的,因為她自己的家庭儘管沒落,卻仍在「貴勢」之列。但明顯的事實是,她七八歲上便出了家。根據她確實不像是自幼多病之人這一形象特徵,我們應該找出合乎唯物主義思想的解釋來說明她出家的真正原因。 林之孝家的解釋她為尼原因時說「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用星命學的觀點看,妙玉乃是生辰不偶,走了「華蓋運」,除了修行出世之外別無他途可適,似乎還是那個癩頭和尚在後面捉弄她,一定要把她趕進大觀園來印證「一會之緣」。但我們是不相信這種偽科學的,有證據表明曹雪芹也不相信這樣惡作劇式的搗鬼是合乎邏輯的。林之孝家的有云: 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還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 那麼,什麼「結果」呢?敗興得很,是「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如果她真的「精通」「先天神數」,似乎不應該在臨死之前這麼狠心地坑害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徒弟罷?倒是「不宜回鄉」像是真話,因為這老尼也自深知,回鄉便不容於權勢,下場一定倒霉,反不如聽其自然,在有王法的「天子腳下」撞一撞運氣,說不定結果要好一點。 這樣說來,「命犯華蓋」的說法就很有點靠不住了。那麼她出家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呢?我們不妨從賈寶玉的《訪妙玉乞紅梅》說起: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 槎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顯然,在這個仙境里住著的並不是無思無欲、修鍊成不生不滅之身了的觀音菩薩,而是一位含著深情的目光注視人間的離塵仙子嫦娥。她對闖到這裡來尋春問臘的「古今第一淫人』很有好感,她慷慨地允許他在這裡「挑紅雪」,「割紫雲」,把檻外梅枝帶回人間。這樣來理解這首詩應當說是順情合理的。假若說是「孀娥」,從格調上一下子就變得很下流——你賈寶玉不喝酒不作詩,忙忙地跑到一個小寡婦那裡去「乞紅梅」——什麼話呢?再說這是一首《七律》,中間兩聯對仗要求很高,以「嫦娥」對「大士」乃以仙對佛,何等貼切自然,如果變成: 不求觀音瓶中露,為乞寡婦檻外梅。 何等令人肉麻! 嫦娥何以上天?(淮南子·覽冥)雲「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恆娥竊啖之,奔月宮。」以後記載錯落不一大同小異,以其語氣觀之,似略有「批判」嫦娥的意味。但這一上古神話中女子之所以要「竊啖」不死葯,以愚意觀之,並不是貪圖月亮上美景清幽,乃是厭憎了人間的醜惡(這與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生活趨向複雜化有關,恕不詳議),自有其迫不得已的理由。 那麼我們這位妙玉是怎麼回事,也走了這條道兒?我們可以根據掌握到的情況粗略進行解剖:(1)她出身貴介;(2)出家前總鬧病;(3)七八歲入了空門;(4)出家後身體逐漸好轉;(5)雖為尼,卻不肯落髮;(6)父母死前境況尚好;(7)十七歲上父母亡故,情況惡化。這一粗線條的系列表明,妙玉的家庭背景很複雜。試想,一個多病的小女孩,怎麼一入空門便會「好了」呢?這裡邊應該有合乎情理的解釋。 以愚意度之,妙玉自幼是一個對精神刺激的感受非常敏感的人。在家裡身體不好,很可能是由於這個家庭中有人厭憎她,欺侮他(不應該簡單地以為,替她買「替生兒」就一定是疼愛她)。她受不了這種無形的折磨和刺激,所以就一直身體不好。「出家」之舉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那個家實在容不下她,而這一措置對年幼無知的她卻不啻精神上的「解放」。她擺脫了家庭的約束,呼吸到佛院內似乎是沒有壓迫的「清新」空氣,看不到令人噁心的嘴臉,聽到的滿耳都是牧歌式的佛號——於是,她「好了」——七八歲的人哪裡知道,她是從虎口裡掉進了牢坑內呢?(注一) 但日復一日枯燥的宗教生活,鐵板一樣的禁慾戒律能給人幾多快樂?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發現,自己是以犧牲青春的代價換來這麼一點可憐的「清靜」的了。她出色的美麗愈來愈招人眼目;父母在時,不管待她如何,對外總算還是個依託,一旦父母去世,誰來做這個弱女子的支撐呢?權勢也好,貴勢也好(反正不是一般的青皮阿三),覬覦她的美色,開始凌辱她,而她卻連個名義上的保護人都沒有!於是只好避難而走,和師父一同來到「長安」,總算尋到了大觀園這塊「樂土」為落腳之地。 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食色,性也」,不可抑制的人的本性和戕滅人性的宗教教義如同冰炭不可同爐,誰能責怪寂寞嫦娥的悔偷靈藥呢?妙玉也是人,她有知識,有教養,也有血肉之軀七情六慾。在賈府這樣聲威顯赫的政治保護之下,固無外來的侵擾,但一道不可逾越的「仙凡」鴻溝,把她牢牢錮煙在櫳翠庵這具活人棺材裡,毫無解脫的希望。像她這樣並非出自宗教信仰的女尼,被禁閉在沉悶寂寞廟宇中的青年女子,該怎樣長期忍受下去? 她沒有陳妙常的思想基礎,大觀園中也沒有她的「潘必正」。以清代歷史觀之,即如公主之貴,尚且因礙於禮法的限制,十之八九死於「相思」病(注二),何況她,一個淪落為尼的落拓貴族弱女!但是話說回來,人的本性卻是不可能用一道「鐵門檻」就可以限制得住的。在她所能夠接觸得到的幾個人中,賈寶玉是與她才品相當的唯一男性。既如此,她對賈寶玉產生某種微妙的愛悅之情又算得什麼希奇事呢?看看她接待寶玉時的情景罷: ……妙玉便斟了一遞與寶釵……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素日吃茶的那支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句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支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遭塌。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的了這一海,便成什麼呢?」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 這位有潔癖的怪誕女尼人情味蠻豐富么!即從與寶玉周旋的幾句話,很可以窺見她內心的喜悅。剎那間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個「檻外人」,不僅有脈脈柔情,有開玩笑式的打趣,而且將自己素日手用之杯奉與寶玉這個青年公子——這裡有沒有聊慰芳情的意味呢?只是,也只能到此止步了,她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 妙玉正色(對寶玉)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 是啊,獨寶玉來了,她是不可以這樣做的。但這是令人遺憾還是高興的事呢?她的這種「遠嫌」倒是恰恰證明她有近寶玉之心。對於不可企求的東西,也只能用這樣的苦辦法來處理了。也可能我求之過深罷,賈寶玉這個無心人卻是完全體察不到這些意思的,他很不得體地回答了一句「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她二人便是了。」聽了這個話,妙玉便開始不高興,拿著黛玉的問話出氣,指黛玉為「大俗人」。這樣,三位客人便在櫳翠庵里坐不下去了。請看這樣的事實,老太太站過的地,她要用水洗,劉姥姥用過的杯,「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否則「砸碎了也不能給她」。設如讀者躍入紙內:「敢問堂頭女和尚,玉兄用過的綠玉斗何以處之?」妙玉當以何言相對呢? 「身世」一文中引用了清人陳其泰的幾則批語來證明「妙玉愛寶玉」乃是俗不可耐的觀點。那麼真正「雅而可人」的見解,難道就只能是所謂「敬慕」么?難道說只有「友愛」能稱得起「雅」,而只要說一聲「愛慕」(情愛)就該重打四十板——「爾只以『好色』衡人,不知人間亦有好德者,真不可教也」的么?劉操南同志自己也說「妙玉對人生尚不絕望,還想做人,這是應當出自內心的」。對此我完全贊同,但為什麼劉同志只允許她若即若離地做人的「朋友」,不許可她正正噹噹地想做人的「愛人」?這未免苛酷了一點罷! 對妙玉來說,什麼是她的「人生」?這個問題不應該抽象地用一句「寶玉鄙棄仕途經濟,對抗濁流,妙玉諒有(仍是猜測)所知,兩人藐視權勢,志同道合」來搪塞。因為林黛玉也鄙棄「仕途經濟」,按理說妙玉更該「諒有所知」的了,而且接近黛玉了無嫌疑,為什麼見不到她親近黛玉的描述?推而想之,寶釵的心仕途經濟妙玉必也「諒有所知」,為什麼她對寶釵和黛玉又一樣看待?因此,我們不能認為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一個從六七歲便失去了人類正常樂趣,在佛家經卷、菩薩金剛面前轉圈子的苦行女僧,在她可能接觸的範圍內又僅僅一個賈寶玉,而她卻只注意到寶玉的政治觀點與己相合,所以引為知己,「政治覺悟」可謂高矣,但合乎情理嗎? 在這一問題上,我和所有平常人一樣,認為妙玉是「俗緣未了」。她的愛慕寶玉當然不單純是因為寶玉臉蛋漂亮,風流溫存,其中確實包括著對寶玉人生觀的贊同。但我們絕不能說,因為她贊同寶玉的為人之道,於是便一定只能是「朋友」。 妙玉是已經吃過「不死葯」的人了。身份教養都不允許她存非分之想,她對寶玉的愛只能停留在精神上和內在感情上,她自己也未必敢意識到這就是「愛」,她只能以一種不敢承認的欣羨心情,注視寶黛之間那一點可憐的幸福。 四、人間歸宿何處是? 寫到這裡,我也想就妙玉的結局略談一下,因為「身世」一文「妙玉的潔癖性格」和「關於妙玉的評價」兩大節文章中都涉及到了這個問題。把劉操南同志的觀點集中起來說,不管妙玉屈從或不屈從「枯骨」,反正是受到了一個「老而不死,彎腰曲背,『貴勢』『權勢』中人」的蹂躪,並引用了周汝昌同志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以資佐證。但我以為不管是劉操南同志也好,周汝昌同志也好,對妙玉結局的分析和結論都是片面的和錯誤的。 首先,「瓜洲」的那條批語便來歷不明。我並不是迷信脂本,對其他本子一概漠然,但如若要人相信批語確指的是曹雪芹原稿底本,必須首先有信實的證據說明批者確實讀過原著。就這條批語看,依周汝昌同志校讀為「妙玉偏辟〔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語辭支吾含糊,不清不白,從哪裡去斷定批者的身分?何以曉得「瓜洲渡口」情節必是雪芹軼稿中文字?(順便請教,不知劉操南同志斷言的所謂「後三十回」所據云何?) 更主要的問題是,從這條批語引申而來,無論妙玉屈從還是不屈從「枯骨」,都與妙玉的《世難容》之曲難以吻合。 氣質美如蘭,才華複比仙。天生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從哪一點能看出妙玉是嫁了(或不肯嫁)一個糟老頭子呢? 結合她的判詞和「圖讖」,從這首曲子至少可以看出如下四點: 1.「雲空未必空」。這個姑娘人雖為尼,思想上並沒有「出家」,在她靈魂的深處跳動著的是一顆「凡人」的心,而且也不能說她是一個意志非常堅強的殉道者。這是她思想素質上的「弱點」(不管有多少層外殼的掩護)。她抗議(或作者代她抗議)「青燈古殿」耗幹了她的青春,遺憾(或作者代她遺憾)被命運捉弄,以至於辜負了本應享有的「紅粉朱樓」,人間春色。這樣一個「出家人」實在說,只是每日在「空即是色」中過日子;至於「色即是空」的道理,恐怕她壓根兒就沒有探討過; 2.她是因「風塵骯髒」而違了自己「欲潔」的心愿。從「風塵」的一般含義,應當指下層社會,且有沉浮不定之意味,哪裡有「屈從」嫁與貴勢之家而被稱為墮入「風塵」的? 3.「無瑕白玉」陷在污濁的「淖泥」之中。以「枯骨」而言,自是「糟老頭子」或俗語「棺材瓤子」的變稱,那麼似乎妙玉的倒霉之處在於「老夫少婦」的了。但這種情況人們通常叫它「掉進了火坑」里,叫「掉進淖泥」里的說法就頗嫌獨出心裁; 4.「王孫公子嘆無緣」是她結局的又一特點。不說別的,即以賈府的情況目之,「枯骨」娶來少艾女子,「玉面王孫」大可以「喜有緣」,何必發此無謂之嘆?這是事情的一面,分析也許太刻薄,但「王孫公子」所嘆息的是因妙玉「風塵骯髒」,因而與己「無緣」,這總是事實罷。 什麼地方像個「淖泥」坑?什麼地方最「骯髒」?(而這地方又在「風塵」中?)不論事實多麼嚴酷,在感情上多麼令人難以接受,我們總得有勇氣面對它——勾欄!這個可怕的地方,這是唯一合乎曹雪芹給妙玉安排的命運之曲中唱詞特點的地方! 導致她「墮落」(請原諒用這個詞)的直接原因,當是她賴以庇身的賈府的垮台。一道抄家旨令下達,賈府雞飛狗跳,大觀園女兒國立即解體。作為賈府用請帖招來的女僧妙玉,只能被當做客居閑散人員驅逐出去。於是她變成了一個沿街乞化的丐尼,毫無指靠的她終於被黑社會擄去,脅騙而成娼妓。具體情節或有出入,我亦無此才情仔細代擬,但這種例子,在當時的現實中能說沒有么? 「雲空未必空」的思想素質決定她在侮辱面前不能走也不能死;「過潔」「太高」的假象一旦為既成事實所撕破,本來的「弱點」便會起決定性作用——我是說(斗膽了),她將會按普通人的邏輯思維來行事。娼妓的卑下地位意味著「王孫公子」的無緣,骯髒的生活環境使她不能遂自己好高的願心,一塊無瑕美玉,終於跌落進不可超拔的萬丈淖泥之中。一個純潔、高傲的月中仙子,就這樣犧牲在最黑暗的人間地獄裡。 一個被沒落家族逼得出了家的小姐,一個被貴勢迫得無法存身的苦行僧,一個被黑暗勢力害得無法生存,被推進了火坑的青年女子,誰能忍心害理地去指摘她的「弱點」,再掄起「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大棒去鞭笞她呢? 劉操南同志也是不肯這樣做的,他有他的辦法。他和周汝昌同志一樣,堅持要將「骯髒」這一極普通的詞硬取「直」之意,把「腌」硬說成是「乾淨」,把「風塵骯髒」解釋成「雖流落風塵」仍「堅貞到底、決不投降」!周劉二位同志都是極有學問的老前輩,敢問何以不將「風塵骯髒違心愿」全部譯完呢?假如說,妙玉真的「直」起來,具有「不為環境所污」的英雄氣概,豈不正合了她「太高」「過潔」的思想境界?那樣以來,只能叫「求仁得仁又何怨」,雖說清貧一點,又何必發什麼「違心愿」的牢騷呢? 可以理解,「身世」一文的作者是在煞費心思地為妙玉辯護,完全是好心腸;而我這個「常人之見」未免冷酷,褻瀆了妙玉,太忍心了——你希望這位「從封建營壘里反了出來的好姑娘」是反暴力抗侮辱的節婦烈女,而她卻偏偏不是,這多麼令人遺憾!但我想事情似乎不應該這樣看,我以為,這樣的安排合乎妙玉形象內在素質發展的必然趨勢,與《石頭記》故事情節的進一步衍深亦無乖謬。曹雪芹塑造的妙玉並不甘於寂寞伴青燈、木魚擊歲月,不是李紈式的「槁木死灰」人物;他也無意讓妙玉將來大哭大鬧地「直」。作為後世讀者,我們應該尊重作者這一創作意圖。 金馬玉堂,畫棟雕梁,萬鍾俸祿,供得幾家歡暢。 問心:有幾許兒在君父百姓身上? 玉鐘鼓,簪纓輝煌,誰證是祖宗靈光,問不潔之血食,神可肯呼吸蒸嘗? 問先生明日待漏朝房,心中可有半點兒凄惶?須難怪許由洗耳,五柳菊下卧看白雲蒼茫
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鳳凰巢和鳳還巢 鳳凰巢和鳳還巢——另一個王熙鳳 她可以一巴掌將丫環的臉打得紫漲起來;她可以用膝蓋下墊碎磁瓦子的「文明」刑罰整治「不便擅加拷打」的太太房裡的人;她可以聲色俱厲地訓斥比她長一輩的趙姨娘,滿不在乎地排揎婆婆邢夫人手下的家奴;她可以為三千兩銀子心安理得地斷送兩個年輕的生命……「一萬個心眼子」加上一副如簧之舌;「一盆火」加上「一把刀」;光艷誘人的軀殼中糅合著一個殘酷無情的靈魂;外具「三春之桃」「九秋之菊」的姿容,內秉風雷霜雪之性。有才有識有膽而又劣跡斑斑——王熙鳳——這不朽的藝術形象所打在億萬讀者心中的這些烙印,大約是一直要保留到地球停止轉動那一天的罷。 然而,還是這同一個王照鳳,有時卻又有另一副模樣:丫環傻大姐在大觀園中拾到一個五彩綉香囊,輾轉到了王夫人手中,王夫人誤以為是鳳姐的物件,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正在病中的王熙鳳聽到這種指責,像被電擊了一下,突然改變了容顏: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 是什麼魔鬼嚇紫了她的面頰,唬軟了她的膝蓋,驚起了她沉重的病軀呢? 理,以「理」治天下的「理」。這封建社會末期至高無上的思想統治武器,是比法律更厲害一千倍的東西。用李贄的話說,就是「死於法者,猶有人惜;死於理者,誰其憐之?」因此,連鳳姐這個機鋒可怕的領袖,膽大妄為的班頭,面對這綉著「妖精」的小小香袋兒也恐懼得發抖。 那麼,難道是一個軟弱的王熙鳳、一個善良的王熙鳳、一個被壓迫的王熙鳳么?這多麼可笑,誰能相信呢?但這確是王熙鳳的另一面。如果我們不肯公式化地理解紛繁複雜的社會矛盾和階級鬥爭,不肯臉譜化地觀察一個被迷人的藝術手段活化了的典型的話。尋覓此路,也許可以找到紅樓迷宮中這隻鳳凰的故巢,也許可以查知它將飛向何方。 一善耶?惡耶?抑善惡兼而有之耶? 在王熙鳳的面前,是一桌無從避席的人肉筵宴。人們在「親親」中莞爾微笑,在「尊尊」中互相宰割。作為一個大家小姐出身的貴婦人,鳳姐自小就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就她的身份地位和她所處的實際境遇看,她除了吃人或被比她更厲害、更高明的人吃掉外,也實在找不出第三條道路。 在《石頭記》中,被王熙鳳「吃」掉的人計有賈瑞、尤二姐、金哥「夫婦」以及與其命運類似的若干人。我想,粗略地對這幾個「案例」進行一下研究,對認識王熙鳳形象的真面目是有所裨益的。 賈瑞之死,多有論者以為,瑞固不堪,但鳳姐行事未免過分狠毒。這真是天大冤枉! 1.花園邂逅,賈瑞主動調戲鳳姐,被她機智地躲過; 2.其後,賈瑞多次登門,意圖勾引。王熙風巧施計謀,用「失約」的行動告誡對方,「令其知改」; 3.但賈瑞並不「知改」,反又再登門,王熙鳳為擺脫糾纏,設計薄懲; 4.賈瑞終不悔悟,自戕自害而死。 就此全過程,請問鳳姐有什麼責任呢?以封建的乃至於資產階級的倫理道德,固可謂仁至義盡;即作一案審理,賈瑞之父告到今日的南京人民法院,又其奈鳳姐何? 認為王熙鳳手段過於毒辣,這是戴著二十世紀的眼鏡看十八世紀的現實。怎麼才能「不毒辣」?我們現代人是有辦法的,可以告訴他「我是有夫之婦,不能也不愛您,您收收心吧。」——如果要求鳳姐去講這個話,豈不令曹雪芹啼笑皆非? 進一層說,果然賈瑞目的得逞,對王熙鳳將意味著什麼呢?她墮入情網,一旦為人所知,秦氏弔死天香樓的下場便是「先例」!不治瑞,必為瑞所制,豈不是反被賈瑞吃掉了么?至今讀這段風流故事,贊鳳姐者有之,同情這個色慾迷心的登徒子、卑鄙無恥的「瑞大爺」者卻甚為寥寥,就是因為這件事的「真理」在鳳姐一邊。賈瑞自要死,有什麼辦法? 尤二姐是作者精雕細琢的被禮教之理荼毒、殘害的典型。從她和賈璉的「秘事」被鳳姐發現,到她被騙入府,讀者誰不替她捏一把汗?隨著事態演變,她在一片圍攻和蔑視中度日,直至流產後絕望自殺,誰不為她發出同情的嘆息? 當然,悲劇的具體導演是這個萬能的王熙鳳。她充分利用了賈璉和尤二姐本身的弱點,嚴密地組織了這次迫害活動,玩弄違「理」犯法的賈璉尤二姐於股掌之上,直接造成這幕慘劇。這種行為,無論用昨天或今天的標準衡量,都是不道德的。 但是,難道責任界限僅僅這樣一划就算完了不成?殺害尤二姐的真兇果然是鳳姐么?我看不見得。同情尤二姐固無可非議,將憎恨的矛頭指向風姐,就未免是一種廉價的至少是膚淺的憎恨。這太不公平,太不「唯物」了。 就《紅樓夢》所描述的現實條件而言,可以說尤二姐決無生理:(1)她本是「有夫之婦」;(2)她行為不貞人所共知;(3)她是在「國孝」「家孝」兩重禁忌中被背親背父的賈璉偷娶的。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生存在賈府「詩禮」持家的土壤上? 仔細看,王熙鳳整治尤二姐的全部計劃集中起來講,不過就是將這「偷來的鑼鼓」拚命敲得響響的。王熙鳳的「錯誤」的思想根源僅僅是不願意在自己夫妻生活中再摻進一個第三者,「卧榻之側」不許尤二姐酣睡而已。讀者諸君請自捫心,這豈是一種不正當的要求?而這種可憐的反抗方式又是她唯一有效的方式,內中難道沒有值得憐憫之處么? 試想,在納妾被認為是合法的時代,如果沒有這些「理」抓在鳳姐手中,她怎麼整得住賈璉寵愛的尤二姐?非但整不住,只怕還要干犯「忌護」這個可怕的「七出」條律,在「對景」之時被逐出賈府。即使不如此,設如一個明媒正娶,比她美貌、比她得人心而又「有出」(男孩子)的「新二奶奶」出現在她的面前,王熙鳳怕是只好「終日以淚洗面」了!不考慮這些因素分析她的行為,她就是「為殘忍而殘忍」的虐待狂患者。而如果肯細緻準確地解剖內核,王熙鳳何嘗不是在進行本能的正當自衛。當然「防衛過當」在今天是要負刑事責任的,但我們在分析「案情」時,不能因為出了人命就不論理啊! 我以為這個事件揭示的悲劇意義,不在於「王熙鳳好端端整死了尤二姐」。不應該孤立地看成是她個人的行為。它實質上是在暴露罪惡的淵藪乃是整個社會倫理思想體系的不合理、不道德。王熙鳳的「不道德」乃是這種「大不道德」逼出來的。試想,「指腹」為婚就該有如許大的法律效力?張華就該賣妻退婚?尤二姐僅因作風不檢點,就該永無出頭之日?難道說鳳姐就該恭順地容忍賈璉任意恣欲么?而如果當時不具備那樣的社會條件,王熙鳳的構陷又何至於有那樣強大的威力呢? 「王熙鳳弄權鐵檻寺」一封書信兩條人命,這是讀者最反感鳳姐的一件事。這裡邊,王熙鳳是得了錢的,占情占理的是金哥「夫妻」(我們故妄言之)。因而它的「社會效果」比起賈瑞之死來不可同日而語。但讀者若有興趣,我們不妨先從另一面探討幾個問題: 1.張財主的女兒金哥,受原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 2.鳳姐貪三千兩銀子,通過節度使雲光「動員」守備退婚,「合法」地拆散了他們; 3.金哥這個「知義多情」的女孩子,知道退了「前夫」,便自縊而死; 4.不料公子也「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 暫可撇開作惡的鳳姐、雲光,單看這兩個青年男女的行為,愚蠢不愚蠢?一個並沒有愛情的婚姻條約就該這樣忠實地信守么?什麼東西是他們採取這樣極端行動真正的動力?是王熙鳳那封信嗎? 這件事的結果是,王熙鳳得到了「利」,金哥二人得到的是「義」,而雲光則是運用了「權」,真是王霸義利俱全。王熙鳳是唯利是圖,金哥兩人則是用最「光輝」、最有效的方式抗拒了父母「亂命」,而雲光所行之權又是違情背理的「淫威」。既然界限是這樣的分明,王熙鳳當然是不佔「理」的。而我們今之人在讀此段故事時,或想這是兩條「人命」,是「階級壓迫」(注意,這個事件是發生在同一階級中的),或想當然地以為金哥二人是青梅竹馬的美滿姻緣,王熙鳳的作為又確實觸犯了我們今天的刑律和道德規範,所以也憎恨她。殊不知恰恰看錯了,王熙鳳並不犯當時的法,她犯的是「理」!謂予不信,請將她貪利得錢一節割捨不論,她頂多不過得一個「糊塗」的考語罷了。 在《石頭記》中,王熙風不是一個弱者。優越的社會地位,敏捷的觸角和思想,果敢行動的魄力和出眾的組織宣傳才幹幫助了她,使她常常成為一個勝利者。而讀《紅樓夢》的人對於「勝利者」往往是不抱任何同情感的。正是由於這種成見,才使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將王熙鳳與封建主義者的王夫人、薛寶釵輩劃為「一丘之貉」的。 那麼,她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二另一種人——嚼一嚼「穿心爛果」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對於她的形象的分析,不僅要看她想些什麼,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而且需要透過這若干「什麼」查一查背景,從而了解她個性特徵的階級屬性和曹雪芹殫精竭慮塑造這隻「凡鳥」的真正用意。 我們應該注意,王熙鳳是《紅樓夢》中唯一不信天命鬼神的人物。她在「佛土凈地」的鐵檻寺,面對女尼公然宣稱: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 這是何等驚人的膽量和卓識!可惜這是在「幹壞事」,如果是干好事時說這樣的話,恐怕紅學研究者們早就要刮目相看了。 這不是隨便說著玩的,可以看她的處人行事:不吃齋、不貪佛亦不靜修,確實從不考慮「來世」和「後世」,她急功近利的幹勁和精神完全為「本世」服務。佛教統治了《紅樓夢》的婦女界,連林黛玉「病急亂投醫」時亦未能免此俗。很明顯,婦人女子好佛信佛、畏天命、敬鬼神在當時貴族階層是一個普遍現象。那王熙鳳是怎樣從這支大軍中遊離出來,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因素賦予她這種超越了樸素唯物主義的高級意識呢? 封建地主階級兩個重要特徵是重視土地和重視閥閱。而王熙鳳則對這兩件東西都有些漠然,她追求金錢的慾望表現得活像一個拜金主義者,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秦氏死後「託夢」鳳姐,長篇大論地闡述土地的重要性,並告誡鳳姐: 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掃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把供給之事…… 這番完全不像夢話的「夢話」,真是諄諄復懇懇、具體而周詳。脂硯齋就是根據她的這一「功勞」命雪芹刪去她「淫喪天香樓」的醜行的。但這樣重要的囑託立刻就被王熙鳳忘得乾乾淨淨,而且再也沒有想起來過。 至於她對閥閱觀念的認識也可以舉出實例。第五十五回鳳姐與平兒在議及探春時: 鳳姐兒嘆道:「你那裡知這,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正庶誤了事,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得了去。」 這段話雖不能包括「閥閱」的全部內容,但就中也可以看出她的基本態度,她更重視的是「才」,不是「根基」。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王熙鳳對錢的貪婪性就顯得格外突出。大到成千上萬兩地攫取,小到幾兩幾錢地高利貸生息,錙銖必較、一絲不苟。她自己就曾解嘲似地說,她是一個進錢的「銅商」。若論出身門第,她高貴得如同王夫人;若論經濟才幹,她與探春彷彿。這種異乎尋常的變態心理是由何而來的呢? 她自幼充男孩子教養,又是一大異事。這種情況如果出自「小家子」的市民階層,或以溺愛,或因膝下無男聊慰荒涼,固也不為希奇。現鳳姐出自名門世族,且有兄長,她的父母在教養子女問題上為什麼這樣不持重呢?在賈府,「大家子的公子哥兒」尚且不準像「活猴兒」一樣不安分(邢夫人語),尚且不允許「如同野馬一般」(賈政語),尚且提倡「尊重」自尊(林之孝家的語)。與王家上一輩的女子王夫人、薛姨媽相比,她們的端莊、凝靜和正統氣息常使人聯想到薛寶釵,為什麼到了王熙鳳這一輩突然就變出一個「潑辣貨」、「辣子」來呢? 如此種種「怪」現象不勝枚舉。設將這些現象看成是天生的「天性」,是很難說服人的。如果歷史地、唯物地加以分析,我們就會發現,王家雖也是世族,雖與賈家緣淵甚深;但這兩家卻是有差異,而且這種差異帶有「異變」的意味,且這種異變與當時的階級、社會所發生的重大演變是有著某種微妙的聯繫的。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提到王家只是一帶而過。至賈雨村葫蘆判案一回,門子拿出「護官符」」雲是「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我們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王家很富,怕是誰也想不到王家真的和「海」有點什麼關聯的罷! 直到第十六回,王熙鳳籌備元春省親事宜才算將王家基本情況說透。 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接駕)。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我以為這裡的「粵閩滇浙」必是「粵閩贛浙」之誤。1684年,康熙宣布廢止「禁海令」,曾下令在廣東、福建、江西、浙江設立對外貿易港口,管理來往商船,負責徵收賦稅。鳳姐說的顯然是這回事。「贛」與「滇」字韻相近,稍讀得快一些,是容易搞錯的。 原來她的爺爺是干這個的!這還不是我國最早的外交、外貿大臣兼海關總管么?這還不是我國最早接觸外國新興資本主義的官僚富商么?這樣一個有「國際」背景的人家,養出一個「忘仁」(王仁)的兒子,養出一個不讀詩書、不尊婦道、不信鬼神、崇拜金錢、愛趕時髦的女兒,怕不算是什麼怪事吧? 「別叫我噁心了!你們看看這個(賈)家,什麼石崇鄧通的,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還夠你們過一輩子呢!」這是鳳姐對賈璉說的話;而同樣是「我王家」出來的薛姨媽,卻為賈府的「小荷葉兒小蓮蓬」錢湯模子而驚羨不已。所以鳳姐此話是欺人之談,這種語氣與其說是在吹牛,毋寧說是蔑視和譏刺,很有點像新興貴族對硬裝門面的老貴族的鄙薄——你們裝的什麼蒜?我還不知道你們!——實際上也就流露出王賈兩家思想感情上的歧異來。 而誠然,王熙鳳是缺德的,但這裡也有我們今之人不善讀書的偏見:地主缺德與資本家缺德,反正都是剝削階級的缺德——卻很少想到,地主階級的「德」和資產階級的「德」在內容上有著質的差別的。 實事求是地分析王熙鳳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就「缺德」缺得沒有治了呢?她有沒有一點好品質呢? 眾所周知,寶玉黛玉愛情是《紅樓夢》最重大的事件(是否主線非關本題不論)。鳳姐可以說是最了解這一關係糾葛的人之一。按照禮教規範要求,當家人意識到這類事,她本應立即採取適當措施以免「丑禍」發生,襲人就為此而「日夜懸心」。但這個王熙風卻是在那裡推波助瀾!她經常開這一「熱門」玩笑,向眾人宣稱和暗示寶黛的友誼卻又絲毫不帶惡意。在這位精明能幹的嫂子的詼諧下,反而促成眾人想當然地認為寶黛的結合是自然的、無可非議的。 這怎麼解釋呢?我以為是這樣: 1.她認為賈母喜歡黛玉; 2.她不信鬼神,自然也就不信那隻「金鎖」; 3.她不喜歡寶釵,而對黛玉較有好感。 為什麼會有這三條?限於篇幅,我僅用一句話來概括:利害上的關係和個性上的親疏所導致。 第五十四回賈府家宴上有這樣一個情節:寶玉代黛玉喝酒,鳳姐旁勸「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打顫兒,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多有認為這是鳳姐在排揎黛玉。 恕我唐突,我敢說這樣說是完全錯誤的。恰恰相反,這是借景揶揄寶釵母女的。我有根據,第八回寫寶玉在薛家吃酒,這母女曾有過一段關於「熱酒」「冷酒」的高論: 薛姨媽忙道「……吃了冷酒寫字,手打兒。」寶釵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還快,苦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別吃那冷的了。」 現在「對景」了,寶玉正吃黛玉這杯酒,鳳姐偏要「白囑咐」一句,難道還看不出這隻「辣子」是在辣誰? 這是王熙鳳對待寶黛這個「大是大非」態度的一點粗析。還可以信手拈幾件小事看看: 同情晴雯。素日的情形我們不詳,但當晴雯遭到雷霆大怒的王夫人嚴厲訓斥時,王熙鳳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 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耶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 很明白,她想救這個女孩子,只是懾於種種她所不能抵禦的壓力,才暫時未敢開口為晴雯求情。 不恨司棋。當迎春房中大丫頭司棋與她表兄的情事暴露,因而被逐時: 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他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 我們看到這裡,能不為鳳姐的「可異」而感到可異么?一個真正用封建道德武裝了頭腦的貴婦人,應該對這種「淫亂」行為持此不明不白的態度? 我們還看到,她幫扶窘困的邢岫煙,資助貧窮的劉姥姥,提拔「大不安分」卻有才的小紅……這些行為的主要動機似乎並不在於「打花呼哨」討什麼人的好,或為了達到什麼損人利己的目標。 仔細嚼嚼,我敢說王熙鳳並不是什麼「穿心爛果」,而更像是一隻長著醜陋甲殼的菠蘿。不能不承認它有丑的一面,但更不能因為它丑就否認它是上乘佳果。 三論「掉包計」是不存在的 實際上,王熙鳳之所以給讀者留下「赤練蛇」的印象,最主要還是由於她那個臭名昭著的「掉包計」。因為這一罪惡陰謀所傷害的是億萬讀者最關心、最同情的主人公寶玉和黛玉,惟其如此,便顯得格外不能原諒。 然而很遺憾,這個「掉包計」既不是雪芹的手筆,也不是他創作意圖的一部分。後四十回續作的問題,現在學術界還「吵」得很熱鬧,但我以為,不管其它部分怎樣,只這個倒霉的「掉包計」決不可能是「真貨」。 《紅樓夢》之被認為是偉大的現實主義傑作,就是因為它是真實地描摹了十八世紀封建末葉整個社會生活的巨大斷面,是整個貴族階層腐朽、沒落、零替的一曲低沉哀怨的輓歌。賈寶玉、林黛玉作為主人公,他們的命運如果不能與這幕社會悲劇的主調自然地和諧起來,頓時就會使這幅《貴族末日圖》黯然失色,更不必說去深化它的主題了。這是任何一個有造詣、有修養的作者都能考慮得到的。 高鶚在續書時,可以說根本就沒有讀懂前八十回。他只看到雪芹的「假意」,而對宇里行間的「真情」卻不甚了了。所以在最主要人物的結局和最重大事件的連續上,他基本上全部違背了雪芹的願意。「掉包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由此計而產生的後果,濃厚的追求個性解放色彩的愛情不見了,變成了林黛玉為愛而殉情的「相思病」;「命運扼殺愛情」變成了「陰謀毀滅愛情」。「必然」變成了「偶然」——這一「神聖」的社會行為,既與賈府敗落不相干,也與陰謀圈子外一切人不相干,竟成了幾個人策劃於密室中的鬼蜮行徑! 平心而論,從鳳姐定計、黛玉聞驚、寶玉成親、黛玉焚稿這一系列情節看,文字筆力相當好:緊張、嚴密、纏綿、悲凄,頗有令人不忍釋卷不忍卒讀之感。 但痛定之後,回頭冷靜地「思痛」,卻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猶似突然來了一段「秦雪梅弔孝」,未免突然、離奇,酸痛一陣子也就釋然了。再思三思,就會使人發出「荒唐」的嘆喟:原來這一掬淚的心理依據是在前八十回中找出來的。高鶚是巧妙地剪了一枝「意綿綿」,插進「大不真實」的花瓶里,掛上了一朵「小真實」的絹花!儘管做工極細,和本枝總難為一體的。這樣,「撞車」的情況便很難避免了。 我們見到了,薛寶釵因為愛賈府的世系,贏得了這個家族的好感,這是她比林黛玉優越的條件;林黛玉「目無下塵」,「群眾」基礎不如寶釵。 但我們必須清醒地估計到,寶玉的婚姻不是「下塵」們可以決定的。不管黛玉、寶玉、寶釵輩自己作何種努力,決定權卻只在少數幾個決策人的手裡。對於他們來說,選誰作媳婦的問題固然要緊,但更重要的還是寶玉。毋須諱言,再好的媳婦也是抵不上兒子要緊的。我以為,就是基於這一原因,根據賈寶玉的實際情況,使寶釵和黛玉被擇為媳的優劣勢發生了變化。 1.前八十回中,賈母對為寶玉擇偶問題的態度一直不明朗。我以為是這樣的,在理智上她比較愛重寶釵,而在感情上她卻較喜歡黛玉。不管是「感情」還是「理智」,所包含的心理活動都相當複雜。 她喜歡寶釵的柔媚、溫順和賢淑,這都是值得她愛重的品質。但她也知道,寶釵是個「冷」姑娘,忌諱她的「素」,在性格上和賈母並不很合得來。她清楚,寶釵可以做一個完善無缺的「樣板」媳婦,但她也明白,她的「寶玉」並不愛寶釵。 對黛玉,賈母的基本心理是愛憐。她喜歡黛玉的穎慧、秀麗和才思的敏捷,在性格上投合她老年愛嬌小的心理。但她也知道黛玉的孤僻、清高和「小性兒」是不合乎被擇為媳的標準的。複雜之處在於,因為血緣和其他一些社會因素的影響,她感到自己在道義上有撫慰這個弱女子的責任。自然,她也知道寶玉和黛玉是不可「不聚頭」的「冤家」。 有的同志認為,賈母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女孩子是「嚴重警告」黛玉。不知此論所據云何?這些同志是否因為,襲人曾在王夫人處訴說過這種危險性?這裡不妨摘一段襲人的話: 襲人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 花襲人真是「能」得可以,先說「林姑娘」再強調一下「兩姨」表姊妹。很明顯,彙報前她是精心權衡過利害的,就這個話,能說是單告林黛玉一個人的么?所以,即使賈母「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有所專指,也不會單單是警告林黛玉一個人的。 其實,這個精明的老太太有她自己獨特的擇媳標準:「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如果此言不虛,我們似乎可以認為,她選擇黛玉來配寶玉的可能要大一些。 2.那麼王夫人的態度又是如何呢?這個人表面上「無可無不可」,在大事上卻是一點不含糊,主意拿得穩得很!按道理,她和薛姨媽是親姐妹,應該是很親近的,但在曹雪芹的筆下我們看不到這一點,薛家所謂「金鎖」配「寶玉」的宣傳在她那裡一點反響也沒有,看來確實奇怪。 原因何在呢?似可分析出三點:(一)王夫人正統觀念極強,事事都要講「體統」,似乎對「根基」、「門第」這類東西感情深,在這一點上比薛家比林家要稍遜一籌的。王夫人在憶及黛玉母親時就曾情不自禁地讚歎!「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來著!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二)薛家來京,並非沖著賈府而來,原為讓寶釵應選「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攀的是最高的「親」,想結最高的「貴」,想讓寶釵走王夫人女兒元春的路。此事既無下落,大約沒有成功就是了。再好的馬,如果吃回頭草,未免就不值錢;儘管說得好聽,是「金玉之緣」,是天作之合也罷,是「癩頭和尚」說的也罷,統統都要貶值。薛家不得已求其「次」,反回來奉迎王夫人,會不會刺傷這貴夫人的自尊心呢?所以,當趙姨娘得了寶釵所贈之物,興沖沖走來討好她時,她卻冷冷地給了一句「你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打狗還要看主人,王夫人卻偏要給顏色瞧!這話的後邊有沒有潛台詞呢?(三)對於她來說,寶玉是性命一樣重要。沒有了寶玉,她連在「陰司」里的依靠也沒有,抉擇誰做她的媳婦,關鍵是要看誰對「保全」寶玉更有利些。因為「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她)」! 3.回到王熙鳳這裡再看看。這個老太太的「給事中」、王夫人的左右手,賈府的「巡海夜叉」,是既接近「上層」,又了解「下情」的人。她經常當眾以「嫂子」的身份,用妯娌的口氣開黛玉的玩笑,是需要掂一掂分量的。我想,偶一為之或可,沒有某種程度的默契,老這樣干,肯定要受到賈母王夫人指摘的罷。 脂硯齋在批評鳳姐「吃茶」嘲謔時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點題。」既然是「上下諸人」,賈母王夫人當然都要包括進去的。詳此語氣,作者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寫什麼「掉包計」的。 那麼,設如不選黛玉為媳又將怎樣?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中可以預測。一聲黛玉要走,寶玉當即成了這副模樣: ……獃獃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到(倒)了茶,他便吃茶……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門摸了摸,嘴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掐得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 確似「死了大半個」了。試想,這麼小小的一「試」就幾乎要了寶玉的命,有誰敢再到賈母那裡饒舌、勸她「真」的來一下呢? 所以說,「掉包計」這樣的陰謀是沒有存在的條件的,更不可能來自王熙鳳,只有成心要謀死寶玉的趙姨娘才會想出這種主意來。以王熙鳳用心的精細,謀慮的周到,防範的嚴密,會愚蠢到拿著寶玉的生命去將就那個虛無縹緲的「金玉」傳言?會願意像趙姨娘那樣,被老太太「照臉啐了一口,罵道:『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 再看薛姨媽,她並不傻。她大概也不願意讓寶釵當一個李紈式的寡婦「奶奶」,所以愈到後來,「金玉」的調子便愈低。因為再聒噪下去,沒有什麼好處了。紫鵑一「試」的功效實超過黛玉的終生努力。緊接著,薛姨媽便帶著寶釵一起去「愛語慰痴顰」,一本正經地說寶玉黛玉的結合,乃是「四角俱全」的美滿姻緣了。薛姨媽這番內心矛盾、動機複雜的話歷來為君子不齒,我想我的看法還是留待有機會再說罷。 「掉包計」的不存在,不可以賈母王夫人的「心慈」解釋。那樣是永遠說不清的,因為她們的表現,有時很慈愛,有時確是很猙獰的。它的不存在主要是因為,賈府為維護自己的根本利益,保住寶玉這棵「苗苗」,便不能不對黛玉作出這種重大的讓步。 我想,既然這沒有人性的移花接木之計是不存在的,可不可以改善一點人們對鳳姐的惡感呢? 四一場歡喜忽悲辛 有根根說,玉熙鳳在「迷失」了的後數十回里,完全不是如現在後四十回里的形象。續作者思想境界低下,寫作功力不足,為了使他已經走入歧途的創作思路能夠比較順暢地維繫直去,根本就沒有理會第五回中雪芹給鳳姐安排的命運之路,而是蹩腳地搞了個王熙鳳輿梓歸金陵的「大團圓」結局——人雖死了,總還算體面的「衣錦還鄉」。 按王熙鳳的圖、讖和判詞曲子,除去「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句稍嫌費解之外,其餘部分相當明白。但這一句卻是關鍵,不弄清楚,明白也是白明白。 脂硯齋在批及此句時註上了「拆字法」三字。不少人以為,要解這句詩謎諒必要用拆字技術,其實大錯了。這三個字其實是說「『一從二令三人木』是雪芹對鳳姐的結局用了拆字法造謎」。而不是「要讀懂這句詩必須用『拆字法』」。相反,依邏輯反證規律,要讀懂這句詩倒必須用「合字法」才成。 「一從」二字可講作「第一階段,賈璉與眾人都服從她」。這兩個字無論「拆」「合」都不成意思,其實是一個簡單用語,作「一開頭」「自從」「打從」之意,毛主席詩「一從大地起風雷」即此謂也。 「二令」可合作「冷」字,也即是講「第二階段,她遭受冷遇」之意。這個階段在前八十回中已經開始表現,趨向是愈來愈冷——婆母邢夫人對她恨得牙痒痒,丈夫賈璉則信誓旦旦要為尤二姐報仇,她自己江郎才盡的癥候已經開始露頭,連說笑話都帶出了「冰冷無味」的樣子了。 再發展下去便是「三人木」。即是「第三階段,被休棄」,所以只好「哭向金陵事更哀」了。現在的百二十回《紅樓夢》則剛好相反,本來是王熙鳳被休,自己凄凄慘慘地「哭向金陵」,卻變成了她「衣錦還鄉」,別人「哭向金陵」相送,思之可笑。 這就是說,一、二、三原是個發展順序,「一從,二冷,三休」即先是服從,再是冷淡,三是休棄,或作「自從她被冷淡、休棄之後……」都可以順理成章。有人將「二令」合為「冷」,「三人木」卻合為「來(來)」字,成了「冷來」二字,殊嫌僵板費解:是「面若冰霜地來了」?抑西伯利亞的寒流來了呢? 但王熙鳳可不是一盞「省油燈」,整掉她談何容易!她的叔婆兼姑母是「今上」愛妃的嫡親生母,她的娘家有著穩固的政治地位和雄厚的經濟實力,她本人深受賈府「老祖宗」的寵愛,又具有天賦的才能、膽略和權謀,所有這些東西組合起來,構成了她背靠的「冰山」。如果時機和條件不成熟,誰敢輕易動這「太歲」頭上的土? 八十回後期,抄家的「急急風」已是緊鑼密鼓,不難想像,拔樹毀屋的疾風暴雨只在數回之間必然到來。元妃既死,賈府失恃,忠順王一干政敵趁火打劫、彈章交奏,宮廷中激烈的傾軋終於表之於朝中。「天」上的雷火突然降臨到賈府這片「蓊蔚洇潤」的樹林里,林中的鳥兒和猢猻都要在這場劫難中與命運相搏。 被抄之後,賈母乃至於賈政、賈赦都將可能相繼慚恨憂鬱而亡。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間的「鬥爭」形勢將發生根本性的轉化。新掌家的邢夫人將會整日喋喋不休地訓斥王熙鳳,沒完沒了地當眾羞辱她。在「家事日非」的借口下,昔日的「楚霸王」拿起了掃帚,像一個僕婦一樣在園中掃雪。 當此「對景」之時到來,久已蓄志為尤二姐報仇的賈璉,將擺出「不怕老婆」的丈夫嘴臉,對鳳姐進行全面的挑剔,並按「七出」之條,一條一條地積累材料。「落架鳳凰不如雞」,趙姨娘、賈環這些「沒時運」的宿敵,會一哄而起地作踐她,平兒這個得力膀臂將被賣出或被迫「嫁小子」,得心應手的奴才們告退的告退,請假的請假,或「反戈一擊」為邢夫人立功,落井下石整鳳姐。 這時的王熙鳳將再也聽不到「聖明」的頌歌,看不到甜蜜的諛笑。她本來就沒有,也不可能在這時找到知心朋友。她走到哪裡都會碰到白眼,人們將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開她。一句話,「璉二奶奶」將變成一個誰接觸誰倒霉的「怪物」。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王熙鳳種的蒺藜太多,它們現在長成了。 導致她被休棄的直接爆發點,很可能仍是那束多姑娘的頭髮。脂庚本二十一回評中曾說到這個問題:「妙!設使平兒收了,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後過脈也」。 清楚得很,那束頭髮經賈璉「搶回」收藏後「遺失」了,而且「泄露」了,極有可能是抄家時或抄家後整理遺留物品時被鳳姐抓到了手中。王熙鳳畢竟是王熙鳳,她的頭腦清醒,知道自己雖不免厄運(知命),而這個厭棄她的賈府卻也早不是什麼「樂土」,行將瓦解了。所以她並不在這種壓力下示弱(強英雄)。據脂批語氣看,王熙鳳得到這件東西後並沒有立即發作,她要留到關鍵時刻再使用這一「武器」回擊賈璉呢! 但這次形勢徹底估計錯誤了。王熙鳳沒有想到,這類「把柄」在太平時搬「醋罈子」可以用一用,在賈璉發瘋似的要「砸爛醋罈子」時拿來當真刀實槍使用是不行的。因為「理」的約制對於男女是不一樣的,賈璉用這類東西整她,可以勢如破竹,她用這類東西整賈璉,此時只能博來輕蔑的一哂而已。 此時,暴怒的賈璉根本就不在乎什麼泄露不泄露,「饞嘴貓兒」變成虎,他將一一列舉王熙鳳的種種「不賢」和惡行,行使他對於她至高無上的權力,在邢夫人的首肯和支持下(連王夫人亦無力挽回),一紙休書擲向鳳姐,算是「滅此朝食」了。「英雄末路」最易引人回首往事,身微運蹇的王熙鳳終於明白:大限已到,無常催命。素車羸馬,西風古道上與愛女巧姐的生離死別後她似乎懺悔了自己一生的過惡,然而此時她的生命已是「昏慘慘似燈將盡」了。 這樣來推測「迷失」了的後數十回中王熙鳳的歸宿,如何? 曹雪芹塑造的王熙鳳到底是個什麼形象?不應該單純地看前八十回,更不應該將高鶚的王熙鳳與曹雪芹的王熙鳳混為一談。因為前者不是一個完整的王熙鳳,而是一隻尚未點睛的鳳;而後者則是一個「二元化」了的鳳。 這是一個有明確生活目標的女人,在她自己的「圈子」里,她有自己的感情、趣味,原則、立場和方法。她雖然把「天理良心」叫得震天價響,用「理」來治人、整人、殺人,但骨子裡她自己根本就不尊理、不信理;她雖然有「斑衣戲彩」的「美德」,但她實際上並不孝;她沒有如寶玉、黛玉那種帶有自覺性的個性解放要求,她只是在表現「自我」,本能地從舊巢中飛出來,站在高枝上唱歌的「鳳」。在一些問題的處理上,她表現得極端自私、殘忍和毒辣,在另一些問題上她又顯得公正、善良和富有人情味。她被陳舊勢力壓倒、吃掉的一面尚未及展示出來,而這未展示的一面卻又是發展趨向的必然。離開階級的和歷史的分析與這必將展示的情節,侈談她是美與丑或者善與惡,適足是隔岸觀花,一片模糊說不清。 至於曹雪芹對她的態度,似乎讚美和遺憾、惋惜和不滿都糅合在一起。他懷著複雜的情緒在如實地描繪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認識、完全理解的典型形象。從這一意義上說「愛而知其惡」,庶乎是矣。但雪芹所知的「惡」卻未必真的是惡——這恐怕就「非雪芹之明所能逆睹」了。 現實生活中賈寶玉、林黛玉式的人物已極少見了,尤其是自然形態的「林黛玉」已經沒有了,因為我們這個社會形態已不具備產生這種典型的條件了。但「王熙鳳」卻常有常在,人們似乎也並不盡將王熙鳳式的女孩子歸入「壞人」一類。我想,這大概是雪芹塑造這一形象現實主義餘澤所及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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