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思想的五點精髓及其對現代文化的啟示

在中西古聖哲中,佛陀可謂影響最為深廣者。他創立的僧團,忠實地傳揚他的遺教,使佛教的教化區域日益擴大。特別是經過佛滅約二百年頃在位的孔雀王朝護法阿育王的大力推廣,佛教從印度傳往四方,成為當時勢力最大的世界宗教。在其最興盛時期,佛教向西傳遍幾乎整個中東,抵達埃及和歐洲;向東傳遍整個東南亞和印度尼西亞;向南傳遍錫蘭島;向北傳遍中國漢地、西藏、蒙古、朝鮮、日本等地區。在漫長的時間裡,廣袤的地面上,佛教曾充任主體文化,乃至被尊為國教,對所流傳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發生了極為重大的作用。近代以來,佛教又傳向歐美、澳洲、非洲,被約4億以上的現代人所信仰,受到叔本華、尼采、列夫·托爾斯泰、愛因斯坦、羅素、榮格等西方大智者由衷的讚歎。

各地區、各時代流傳的佛教,雖然應時契機而不無變異,形成了眾多不同風格的宗派,但無不共奉釋迦牟尼為教主、「本師」,無不以《阿含經》等所說四諦、十二因緣、三法印、三學六度等為基本教義,其指導思想、宗教實踐,大體上皆不出佛陀所開闢的路線。

佛陀思想能從三千年以前流傳到現在,經漫長歷史考驗而亘古常新,至今仍被數億人信仰,被不少東西文化精英所關注,說明其學說以具永恆性的問題為主題,具有超越時域的內涵。從現代文化的角度看,佛陀的言教,文句雖顯古樸,但其內蘊的智慧,仍舊熠熠生輝,具有應時契機的寶貴价值,提供給現代人很多深刻的啟示。佛陀學說的精髓及其對現代文化的啟示,主要者大略有以下五點:

一、清醒的文明自覺

作為文明創造者的人類,可以說至今尚孤獨地蝸居這小小寰球,處於盲目創造的半蒙昧階段。只知著眼於眼前的功利,而對於自身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創造文明的究竟目的與自身的終極歸宿等方向性的根本問題,殊少考慮,缺乏清醒的文明自覺。缺乏文明自覺,勢必難以自控文明創造活動,無法自主文明創造活動的結果,致使自己創造的文明,異化成為對自身有危害性的強大異己力量,被這力量所束縛、驅迫。拚命發展經濟,結果使自己變成經濟動物,一切都被經濟力量所牽制;人人都為自己而生活、奮鬥,結果在工業大機器中迷失了自我;力圖征服自然為我服務,結果卻遭到環境污染、生態失衡等大自然的無情報復。

佛陀的偉大,首先在於他以清澈的眼光審視人類自身的存在,以全宇宙為坐標,冷靜地反思人類自身的境況及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毫不掩飾地揭示人類生老病死、諸苦交攻的缺陷和種種社會弊病,指明人存在的根本問題,喚起對這一問題的重視和解決。且不論其答案如何,僅這種對自己文明的清醒自覺,這種對人生大本的關注和對人生缺陷的揭露,便永遠值得人類珍視。

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道德教化

與同時代的印度其它宗教相比,極為重視道德教化,被公認為佛陀教義的一大突出特徵。佛陀數十年東奔西走,苦口婆心地向許多人說教,無不是勸人棄惡修善,按合理的道德規範自我控制言行,起碼做一個有道德的好人。佛陀的緣起論、業力論、修道論等學說,無不歸結於倫理實踐,可以被稱為「七佛通戒偈」中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八個字總括之。佛陀的道德教化,以緣起法則、業力因果說為理論依據,不依神意,不依社會契約,而著眼於個人今世、後世及究竟的利樂,因而具有很好的社會教化效益,在提高人們的道德水平、諧調人際關係、促進社會安定方面,長期起過,而且至今仍具巨大的積極作用。

三、如實正觀的冷峻智慧

不受任何幻相迷惑,不帶任何主觀成見,不被任何學說和權威制約,不摻雜任何感情,以極度清純明凈的心「如實知見」宇宙人生的真實本面,被佛陀強調為了生脫死的訣要,乃佛陀教義的心髓所在。佛陀如實知見真實,不像世間絕大多數宗教、哲學那樣,首先「預設」一個本體、本元、或至高無上權利者,而是從理性思辨出發,從紛紜萬象中概括出普遍規律——緣起法則,運用緣起法則,如實綜觀人自身及宇宙萬有,分析世界的基本結構,從而得出「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結論,將眾生生死苦惱的根本原因,歸結於「不能如實觀無常、無我」而生的認識上的謬誤、執著,以如實正觀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真實為超出生死、永享涅槃常樂的訣要。佛陀運用緣起法則,冷靜審察人類的認識,指出認識由根、境、識三緣和合而生,由相、名兩種符號組成,相、名及以其為工具的邏輯思維、理性認識,具有局限性、相對性,至多只能摸索到通向絕對真實的路徑,而不能親見絕對真實的本面。但我人潛具能親見絕對真實的「自然智」,從理性入手,如實正觀無常無我,便可超越理性,顯發自然智,親見真實本面。此可謂踏著理性之橋樑,直達超理性之彼岸。而親見真實本面(見道),即見涅槃,即是超出生死無常的生存境界而進入不生不滅、永享極樂之涅槃界的要道。佛陀的這一智慧,解決了諸家哲學長期聚訟難決的本體論、認識論、理性極限等重大問題,肯定了我人的直覺潛能。

21世紀是人類文化大整合的時代,西方最前沿的思想家,以整合現代科學成果與東方精神傳統之精華為己任,佛陀如實知見真實的方法、途徑、結論,在這一方面具有極其深刻的啟迪意義,有可能促進科學的大飛躍和自然科學、人文科學、人體科學的整合,促進科學與宗教的整合,促進東西方文化的整合。

四、「自知其心」、「自凈其心」的要旨

與近現代人類文化畸重物質不同,佛陀特為注重人心,以療治眾生心病的大醫王自任。他把產生一切罪惡、造成老病死等眾苦的根源,歸結於自心的污染迷昧,以如實知見的智慧「自凈其意」為根絕諸惡、治療百病的藥方,為超出生死的道要;以「自知其心」為親見絕對真實,打開宇宙秘機的總鑰匙,乃至解決人類文明根本問題的快捷方式;以自治其心、自主其心為最有力量的「大雄」、「雄猛大丈夫」。佛陀對人心有細緻入微的觀察,詳悉解析了心識的結構、層次和多種功能,解析了煩惱生起的過程,揭示了人心不可思議的潛能,提出了一系列自知其心、自凈其心、開發自心潛能的操作技術,描述了人心潛能被徹底開發後的奇妙功用,樹立了徹底凈化自心的聖智型人格楷模。佛陀對人心的深徹認識,對當代心理學等多門研究人自身的學科提供了深刻啟迪。

五、 慈悲、精進的精神

倡導大慈大悲,鼓勵人們以精進勇猛的精神從事世間、出世間的正業,自利利他、利樂眾生,是佛陀思想的重要方面。慈悲、精進,為兩種最重要的心靈美德,能莊嚴人性,美化世間。慈悲屬陰性的功能,增廣慈悲,可增強人們之間的親和力,給人間增加溫情暖意,消融對個人身心有害能滋生爭鬥、報復、嫉害、殘殺等罪惡的憤怒、仇恨、嫉妒。精進屬陽性的功能,為成就一切事業所必需的動力,倡導精進,能鼓舞人奮發向上,努力創造生命價值。佛陀教導人將慈悲、精進無限擴大,慈悲無條件地遍覆全宇宙一切眾生,精進無涯自強不息,為實現利樂眾生、莊嚴國土的高尚目標而永不停息地奮鬥。佛陀更強調,慈悲與精進,皆須在如實知見的智能指導下向善向上,以免流於執著與病態。這一精神,有助於將人類具破壞性、容易向下淪墮的生命能量引導向無限向上的努力,培育出光芒四射,具有強大感染力、人格美的的菩薩型精英。

佛陀自身出家求道、創教說法的活動,終歸出自他「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宏願,他號召人們都以這一八字目標為生命取向,為這一理想獻身,在為實現這一理想中展現生命的價值。

如同一切賢聖一樣,佛陀也未能完全避免物議。如程朱等宋儒,即對釋氏頗有微詞。但非議釋氏者,幾乎都沒有認真、系統地研讀過佛經,對佛經中所記述的佛陀思想,都缺乏全面準確的理解,大都是不滿於佛教的弊病或後世佛教徒所宣揚、實行的具有片面性的佛法。

流傳在世間,由生活在社會中的部分人們所信仰、主持的佛教,特別是在東方封建社會中長期浸泡而定型的佛教,應所流傳時域的社會文化、宗教需求,從制度到內容,都難免沾染上封建性的塵垢,表現出一些弊端,悖離或偏離佛陀的教旨和教風。諸如宗派鬥爭,僧尼坐食信施而不守戒、攀附權貴,或遁跡山林不問世事,及一些佛教徒消極厭世、只管自己修行不顧家庭社會,只知燒香拜佛、念一佛一咒而不知做人盡責、提升精神境界,乃至迷信鬼神、走火入魔等。這一切,無不因背離、偏離佛陀正法而致。回歸佛陀,總是被強調為振興佛教的關鍵。佛陀的教導,在任何時期,都是建設、振興佛教的指針。近現代太虛大師等批判明清傳統佛教之山林化、鬼神化、世俗化,呼籲「佛教革命」,提倡「人間佛教」,即表現出回歸佛陀的精神。由於佛教傳統包袱過重,改革時間尚短,尚未能完全成功地實現現代轉型。直探佛陀的原始教旨,對繼續批判傳統佛教弊端、建設應時契機而又保持佛陀本義的人間佛教,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中國佛教素有「本佛、宗經、重行」的傳統,是應該繼承發揚的。佛陀的佛心和教誨是源,後世諸宗諸派之學,無不本諸佛說而闡釋發揮,是流。對學佛者來說,無論修學何宗何法,不管參禪還是念佛、修密,皆應從源入流,首先對本師釋迦牟尼所示佛法有個整體的把握,以經教為衡量佛法的最高準則,這是歷代祖師大德一再強調的。在今天這個善知識難求、惡知識如林的時代,更應以釋迦牟尼佛為最根本的善知識、上師,以他所說了義經為修行的指南。自古及今,佛教徒修行上發生的種種偏差,莫不以對佛陀的正法缺乏全面準確的了解和把握為根本原因。這與佛典數量過多、名相紛繁、文字簡古,及缺乏佛教知識的普及教育有關。因此,對佛陀思想做現代整合,用簡明的現代語言介紹給世人尤其是佛弟子,十分必要。

佛陀不僅是數億佛教徒的精神導師,也是值得全人類欽敬的聖者 ,他遺教中的積極因素,是全人類的精神財富,應當在全人類的文化建設中發揮其應有的啟迪智慧、凈化人心、莊嚴國土的作用。

摘自陳兵著《佛陀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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