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谷風(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棄婦責備丈夫忘恩負義。

原文:習習谷風1,維風及雨2。將恐將懼3,維予與女4。將安將樂,女轉棄予5。

習習谷風,維風及頹6。將恐將懼,寞予於懷7。將安將樂,棄予如遺8。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9。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譯文:谷口呼呼刮大風,大風夾帶陣陣雨。當年擔驚受怕時,唯我幫你分憂慮。如今富裕又安樂,你卻棄我掉頭去。

谷口呼呼刮大風,大風旋轉不停息。當年擔驚受怕時,你摟我在懷抱里。如今富裕又安樂,將我拋開全忘記。

谷口呼呼風不停,刮過巍巍高山嶺。颳得百草全枯死,颳得樹木都凋零。我的好處你全忘。專門記我小毛病。  

注釋: 1.習習:大風聲。 2.維:是。 3.將:方,正當。 4.與:助。女:同"汝",你。 5.轉:反而。 6.頹:自上而下的旋風。 7.寞:同"置"。 8.遺:遺忘。 9.崔嵬(wéi):山高峻的樣子。

【賞析】  這首詩的主題,舊說大體相同,《毛詩序》說:「《谷風》,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絕焉。」朱熹《詩集傳》也說:「此朋友相怨之詩,故言『習習谷風』,則『維風及雨』矣,『將恐將懼』之時,則『維予與女』矣,奈何『將安將樂』而『女轉棄予』哉,」「習習谷風,維山崔嵬』,則風之所被者廣矣,然猶無不死之草,無不萎之木,況於朋友,豈可以忘大德而思小怨乎?」但他沒有將傷友道之絕與刺周幽王硬拉到一起。方玉潤《詩經原始》認同朱熹的觀點,并力駁《毛詩序》「刺幽王」之說穿鑿空泛。從本詩的內容考察,我們認為這該是一首被遺棄的婦女所作的詩歌。今人高亨的《詩經今注》、程俊英的《詩經譯註》等均取此說。陳子展《詩經直解》雖仍取舊說,但又說:「此詩風格絕類《國風》,蓋以合樂入於《小雅》。《邶風·谷風》,棄婦之詞。或疑《小雅·谷風》亦為棄婦之詞。母題同,內容往往同,此歌謠常例。《後漢·陰皇后紀》,光武詔書云:「吾微賤之時,娶於陰氏。因將兵征伐,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小雅》曰:)『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風人之戒,可不慎乎!」此可證此詩早在後漢之初,已有人視為棄婦之詞矣。

  詩中的女主人公被丈夫遺棄,她滿腔幽怨地回憶舊日家境貧困時,她辛勤操勞,幫助丈夫克服困難,丈夫對她也體貼疼愛;但後來生活安定富裕了,丈夫就變了心,忘恩負義地將她一腳踢開。因此她唱出這首詩譴責那隻可共患難,不能同安樂的負心丈夫。

  詩歌用風雨起興,這手法同《邶風》中的那篇《谷風》如出一轍,兩詩的主題也完全相同,這大概是在風雨交加的時候最容易觸發人們的凄苦之情。被丈夫遺棄的婦女,面對凄風苦雨,更會增添無窮的傷懷愁緒,發出「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哀嘆。

  本詩語言凄惻而又委宛,只是娓娓地敘述被遺棄前後的事實,不加譴責罵詈的詞句,而責備的意思已充分表露,所謂「怨而不怒」,說明主人公是一位性格善良懦弱的勞動婦女。這也反映了幾千年以前,婦女就處在被壓迫的屈辱境地,沒有獨立的人格和地位。

  前人評此詩說:「道情事實切,以淺境妙。末兩句道出受病根由,正是詩骨。」(陳子展《詩經直解》引孫緘語)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蓼莪(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詩人苦於服役,抒發不能終養父母的沉痛心情。

原文:蓼蓼者莪1,匪莪伊蒿2。哀哀父母,生我劬勞3。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4。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5,維罍之恥6。鮮民之生7,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8?無母何恃?出則銜恤9,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10。拊我畜我11,長我育我,顧我復我12,出入腹我13。欲報之德。昊天罔極14!

南山烈烈15,飄風發發16。民莫不穀17,我獨何害!南山律律18,飄風弗弗19。民莫不穀,我獨不卒20!

譯文:看那莪蒿長得高,卻非莪蒿是散蒿。可憐我的爹與媽,撫養我大太辛勞!

看那莪蒿相依偎,卻非莪蒿只是蔚。可憐我的爹與媽,撫養我大太勞累!

汲水瓶兒空了底,裝水罈子真羞恥。孤獨活著沒意思,不如早點就去死。沒有親爹何所靠?沒有親媽何所恃?出門行走心含悲,入門茫然不知止。

爹爹呀你生下我,媽媽呀你餵養我。你們護我疼愛我,養我長大培育我,想我不願離開我,出入家門懷抱我。想報爹媽大恩德,老天降禍難預測!

南山高峻難逾越,飆風凄厲令人怯。大家沒有不幸事,獨我為何遭此劫?南山高峻難邁過,飆風凄厲人哆嗦。大家沒有不幸事,不能終養獨是我!  

注釋: 1.蓼(lù)蓼:長又大的樣子。莪(é):一種草,即莪蒿。李時珍《本草綱目》:"莪抱根叢生,俗謂之抱娘蒿。" 2.匪:同"非"。伊:是。 3.劬(qú)勞:與下章"勞瘁"皆勞累之意。 4.蔚(wèi):一種草,即牡蒿。 5.瓶:汲水器具。罄(qìnɡ):盡。 6.罍(lěi):盛水器具。 7.鮮(xiǎn):指寡、孤。民:人。 8.怙(hù):依靠。 9.銜恤:含憂。 10.鞠:養。 11.拊:通"撫"。畜:通"慉",喜愛。 12.顧:顧念。復:返回,指不忍離去。 13.腹:指懷抱。 14.昊(hào)天:廣大的天。罔:無。極:準則。 15.烈烈:通"颲颲",山風大的樣子。 16.飄風:同"飆風"。發發:讀如"撥撥",風聲。 17.穀:善。 18.律律:同"烈烈"。 19.弗弗:同"發發"。 20.卒:終,指養老送終。

【賞析】  《毛詩序》說本詩「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只有最後一句是中的之言,至於「刺幽王,民人勞苦」云云,正如歐陽修所說「非詩人本意」(《詩本義》),詩人所抒發的只是不能終養父母的痛極之情。

  本詩六章,似是悼念父母的祭歌,分三層意思:首兩章是第一層,寫父母生養我辛苦勞累。頭兩句以比引出,詩人見蒿與蔚,卻錯當莪,於是心有所動,遂以為比。莪香美可食用,並且環根叢生,故又名抱娘蒿,喻人成材且孝順;而蒿與蔚,皆散生,蒿粗惡不可食用,蔚既不能食用又結子,故稱牡蒿,蒿、蔚喻不成材且不能盡孝。詩人有感於此,藉以自責不成材又不能終養盡孝。後兩句承此思言及父母養大自己不易,費心勞力,吃盡苦頭。朱熹於此指出:「言昔謂之莪,而今非莪也,特蒿而已。以比父母生我以為美材,可賴以終其身,而今乃不得其養以死。於是乃言父母生我之劬勞而重自哀傷也。」(《詩集傳》)中間兩章是第二層,寫兒子失去雙親的痛苦和父母對兒子的深愛。第三章頭兩句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子。因瓶從罍中汲水,瓶空是罍無儲水可汲,所以為恥,用以比喻子無以贍養父母,沒有盡到應有的孝心而感到羞恥。句中設喻是取瓶罍相資之意,非取大小之義。「鮮民」以下六句訴述失去父母后的孤身生活與感情折磨。漢樂府詩《孤兒行》說「居生不樂,不如早去從地下黃泉」,那是受到兄嫂虐待產生的想法,而本詩悲嘆孤苦伶仃,無所依傍,痛不欲生,完全是出於對父母的親情。詩人與父母相依為命,失去父母,沒有了家庭的溫暖,以至於有家好像無家。曹粹中說:「以無怙恃,故謂之鮮民。孝子出必告,反必面,今出而無所告,故銜恤。上堂人室而不見,故靡至也。」(轉引自戴震《毛詩補傳》)理解頗有參考價值。第四章前六句一一敘述父母對「我」的養育撫愛,這是把首兩章說的「劬勞」、「勞瘁」具體化。詩人一連用了生、鞠、拊、畜、長、育、顧、復、腹九個動詞和九個「我」字,語拙情真,言直意切,絮絮叨叨,不厭其煩,聲促調急,確如哭訴一般。如果借現代京劇唱詞「聲聲淚,字字血」來形容,那是最恰切不過了。姚際恆說:「勾人眼淚全在此無數『我』字。」(《詩經通論》)這章最後兩句,詩人因不得奉養父母,報大恩於萬一,痛極而歸咎於天,責其變化無常,奪去父母生命,致使「我」欲報不能!後兩章第三層正承此而來,抒寫遭遇不幸。頭兩句詩人以眼見的南山艱危難越,耳聞的飆風呼嘯撲來起興,創造了困厄危艱、肅殺悲涼的氣氛,象徵自己遭遇父母雙亡的巨痛與凄涼,也是詩人悲愴傷痛心情的外化。四個入聲字重疊:烈烈、發發、律律、弗弗,加重了哀思,讀來如嗚咽一般。後兩句是無可奈何的怨嗟,方玉潤說:「以眾襯己,見己之抱恨獨深。」(《詩經原始》)

  賦比興交替使用是本詩寫作一大特色,豐坊《詩說》云:「是詩前三章皆先比而後賦也;四章賦也;五、六章皆興也。」後兩章也應該說是「先興後賦」。三種表現方法靈活運用,前後呼應,抒情起伏跌宕,迴旋往複,傳達孤子哀傷情思,可謂珠落玉盤,運轉自如,藝術感染力強烈。《晉書·孝友傳》載王裒因痛父無罪處死,隱居教授,「及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嘗不三複流涕,門人受業者並廢《蓼莪》之篇」;又《齊書·高逸傳》載顧歡在天台山授徒,因「早孤,每讀《詩》至『哀哀父母』,輒執書慟泣,學者由是廢《蓼莪》」,類似記載尚有,不必枚舉。子女贍養父母,孝敬父母,本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美德之一,實際也應該是人類社會的道德義務,而本詩則是以充沛情感表現這一美德最早的文學作品,對後世影響極大,不僅在詩文賦中常有引用,甚至在朝廷下的詔書中也屢屢言及。《詩經》這部典籍對我們民族心理、民族精神形成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大東(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周代東方諸侯小國怨刺西周王室誅求無已、勞役不息的詩

原文:有饛簋飧1,有捄棘匕2。周道如砥3,其直如矢。君子所履4,小人所視。睠言顧之5,潸焉出涕6。

小東大東7,杼柚其空8。糾糾葛屨9,可以履霜10。佻佻公子11,行彼周行12。既往既來,使我心疚。

有冽氿泉13,無浸獲薪14。契契寤嘆15,哀我憚人16。薪是獲薪,尚可載也。哀我憚人,亦可息也。

東人之子,職勞不來17。西人之子18,粲粲衣服。舟人之子19,熊羆是裘20。私人之子21,百僚是試22。

或以其酒,不以其漿23。鞙鞙佩璲24,不以其長25。維天有漢26,監亦有光27。跂彼織女28,終日七襄29。

雖則七襄,不成報章30。睆彼牽牛31,不以服箱32。東有啟明33,西有長庚33。有捄天畢34,載施之行35。

維南有箕36,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37,不可以挹酒漿38。維南有箕,載翕其舌39。維北有斗,西柄之揭40。

譯文:簋里熟食滿蕩蕩,棗木勺兒彎又長。大路平坦如磨石,筆直好像箭桿樣。貴人路上常來往,小民只能瞪眼望。轉過頭來心悲傷,眼淚汪汪濕衣裳。

東方遠近諸小國,織機布帛空蕩蕩。葛麻草鞋纏又綁,怎麼能夠踏冰霜?得意洋洋那公子,滿載車輛大路上。來了去又去了來,教我心痛如斷腸。

泉水橫流清又冷,砍下柴來莫被浸。憂愁難睡長嘆息,可憐我們病苦人。砍下樹枝當燒柴,還要裝車往回運。可憐我們病苦人,應該休息總不能。

東方各國的子弟,辛苦服役沒人問。周人公子哥兒們,衣服華麗多鮮新。就是船夫的子弟,熊羆皮袍穿在身。那些家奴的孩子,個個當差在衙門。

有人飲用香醇酒,有人喝不上米漿。圓圓寶玉佩身上,不是才德有專長。看那天上的銀河,照耀燦燦閃亮光。鼎足三顆織女星,一天七次移動忙。

縱然織女移動忙,沒有織出好紋章。牽牛三星亮閃閃,不能拉車難載箱。金星在東叫啟明,金星在西叫長庚。天畢八星柄彎長,把網張在大路上。

南天有那簸箕星,不能簸米不揚糠。往北有那南斗星,不能用它舀酒漿。南天有那簸箕星,吐出舌頭口大張。往北有那南斗星,在西舉柄向東方。  

注釋: 1.饛(ménɡ):食物滿器貌。簋(ɡuǐ):古代一種圓口、圈足、有蓋、有座的食器,青銅製或陶制,供統治階級的人使用。飧(sūn):熟食,晚飯。 2.捄(qíu):曲而長貌。棘匕:酸棗木做的勺匙。 3.周道:大路。砥:磨刀石,用以形容道路平坦。 4.君子:統治階級的人,與下句的"小人"相對。小人指被統治的民眾。 5.睠(juàn)言:同"睠然",眷戀回顧貌。 6.潸(shān):流淚貌。 7.小東大東:西周時代以鎬京為中心,統稱東方各諸侯國為東國,以遠近分,近者為小東,遠者為大東。 8.杼柚(zhù zhóu):杼,織機之梭;柚,同"軸",織機之大軸;合稱指織布機。 9.糾糾:纏結貌。葛屨:葛,葛草,莖皮可制葛布;屨,鞋。 10.可:通"何"(用俞樾說)。 11.佻(tiāo)佻:豫逸輕狂貌。 12.周行(hánɡ):同"周道"。行,道路。 13.氿(ɡuǐ)泉:泉流受阻溢而自旁側流出的泉水,狹而長。 14.獲薪:砍下的薪柴。王宗石《詩經分類詮釋》認為"獲"為"檴"的假借,即榆木,如《詩經》諸篇中《凱風》、《東山》、《車轄》諸篇之棘薪、栗薪、樵薪。 15.契契:憂結貌。寤嘆:不寐而嘆。 16.憚:同"癉",疲苦成病。 17.職勞:從事勞役。來:"勑"的借字,慰勉。或為"賚"的借字,賞賜。均通。 18.西人:周人。 19.舟人:鄭箋:"舟,當作周。"一說為舟楫之人,周人中之低賤者。 20.熊羆是裘:用熊皮、馬熊皮為料制的皮袍。一說,鄭箋謂"裘當作求",本句意即狩獵求取熊羆。二說均通。 21.私人:家奴。 22.百僚:猶雲百隸、百仆。 23.漿:米漿。 24.鞙(juān)鞙:形容玉圓(或長)之貌。璲(suí):貴族佩帶上鑲的寶玉。 25.不以其長:以,因。長,善。鄭箋:"佩之鞙鞙然,居其官職,非其才之所長也,徒美其佩而無其德,刺其素餐。" 26.漢:銀河。 27.監:同"鑒",照。 28.跂(qí):同"歧",分叉狀。織女:三星組成的星座名,呈三角形,位於銀河北側。 29.七襄:七次移易位置。古人一天分十二時辰,白日分卯時至酉時共七個時辰,織女星座每一個時辰移動一次。 30.報章:報,復,指織機的梭子引線往複織作;章,經緯紋理。不成報章,即織不成布帛。 31.睆(huǎn):明亮貌。牽牛:三顆星組成的星座名,又名河鼓星,俗名牛郎星,在銀河南側。 32.服箱:駕車運載。服,負載;箱,車斗。 33.啟明、長庚:金星(又名太白星)晨在東方,叫啟明,夕在西方,叫長庚。 34.天畢:畢星,八星組成的星座,狀如捕兔的畢網,網小而柄長,手持之捕兔。 35.施:張。 36.箕:俗稱簸箕星,四星聯成的星座,形如簸箕,距離較遠的兩星之間是箕口。 37.斗:南斗星座,位置在箕星之北。 38.挹:舀。 39.翕:吸引。翕其舌,吸著舌頭。箕星底狹口大,好像向內吸舌若吞噬之狀。 40.西柄之揭:南斗星座呈斗形有柄,天體運行,其柄常在西方。揭,舉起。本句形容西方執柄舉向東方。

【賞析一】  《大東》是周代東方諸侯小國怨刺西周王室誅求無已、勞役不息的詩。《毛序》認為譚國大夫所作,或有所據。從詩的內容看來,作者可能是一位精通星卜的文人。他過去原是東方的貴族,後來遭受西周王室的強迫勞動和殘酷搜刮,實質上已淪為西人的奴隸。因此,他較一般勞動人民更富有文化知識。由於地位的轉變,他思想感情也隨著轉變了;借著歌唱來揭露、批判統治者的罪惡,提出沉痛的控訴,發泄其怨憤之情。

  詩中鮮明地塑造了兩個形象:一個是殘酷、貪婪、驕奢的西人剝削者形象,一個是被榨取、被奴役、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對西人滿懷仇恨的東人形象。詩通過這兩個典型形象的刻畫,深刻地反映了君子與小人兩個階級的對立。首先以西周通往東國的那條公路為線索,寫出他們的對立形象。周人是通此公路剝削致富的,「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來」,十分得意。而東人視此公路,就會「潸然出涕」,「使我心疚」;因為弄得他們「杼柚其空」,冷天還要穿著夏天的破麻鞋勞動,財力俱困。這些都和這條公路分不開的。詩人運用排偶的句子,對比的手法,展示了一幅貧富懸殊、苦樂不均的生活圖畫:一方面是「西人之子,燦燦衣服」,「舟(鄭箋:當作周。聲相近也。)人之子,熊羆是裘(鄭箋:裘,當作求。)」。吃好酒,佩寶玉,驕奢淫佚,縱情享樂。而另一方面是「東人之子,職勞不來」,「私人(家庭奴隸)之子,百僚(百仆)是試」。吃不上薄酒,掛不上雜佩。什麼事都要做,得不到絲毫的慰撫和利益。這幅對比圖,不但反映了宗主國與諸侯小國的矛盾,也反映了統治者與人民的矛盾。據後人考證,《大東》的寫作年代,當在周幽王時。幽王是西周末的昏君,信姦邪,寵褒姒,增賦稅,重刑罰。且霸佔貴族的田地和人民,《瞻仰》詩人諷刺地說:「人(指貴族)有土田,女(同汝,指幽王)反有(侵佔)之;人有民人,女復收之。」幽王的親信皇父,上行下效,照章辦理,掠奪同事的房屋田產,強迫他勞動。《十月之交》詩人怨恨地說:「抑此皇父,豈曰不時?胡為我作(鄭箋:汝何為役作我?),不即我謀?徹我牆屋,田卒(盡)污萊。曰予不戕,禮則然矣(鄭箋:下供上役,其道當然。言文過也。)。」可見《大東》一詩所反映的貴族破產,被王朝當牛馬般使用的情況,結合《詩經》中貴族諷刺詩看來,是具有普遍性的。不過,他比《瞻仰》、《十月之交》詩人所抒寫的現實生活,更具體更深刻罷了。

  《詩經》中的賦、比、興表現手法,這首詩都用到了。興是啟發,是詩人即事起興,觸景生情的歌唱,它的地位多居章首,故亦名發端。興主要起著塑造詩中中心人物形象和突出詩的主題作用。詩第一章開首兩句「有饛簋飧,有捄棘匕」,《說文》:「饛,盛器滿貌。」有饛,即饛簋,滿滿的意思。簋(guǐ)是古代貴族盛黍稷的碗。有捄(qiú)即捄捸,彎彎。棘匕,是紅木製的匙子。這些食具,都是當時貴族用的。詩人看見家中的故物,聯想到今日降為「小人」後生活的痛苦,不免傷心流淚。陳奐稱它為「陳古而言今」的興法。巧妙地塑造了詩人「今不如昔」的感傷情緒,貫串著本詩的主要內容;也反映了他原是一位貴族的身份。「如砥」與「如矢」是比。比是比喻,它在詩篇中僅聯繫局部,在一句或兩句中起作用。如《衛風·碩人》,詩人用「膚如凝脂」比女子的皮膚。詩人看見女子皮膚的潔白,就用過去認為潔白凝凍的豬油來比擬他,這個用來作比的東西,僅僅聯繫句中被比的東西。如砥、如矢,也是如此。所不同者,詩人以具體的砥、矢比喻描繪「周道」的抽象的平直,使它形象化了。章末四句是賦,賦是鋪敘,是直述法,詩人將本事或思想感情,平鋪直敘地表達出來。「履」和「視」二字,透露了君子與小人對這條公路的兩種不同的觀感。詩人看看昔時的碗匙,看看今日的公路,不禁「潸然淚下」。此景此情,物我交融;千載之下,沁人心脾!第三章詩人以獲薪不能讓水浸濕,比喻東人不堪再受摧殘。剛砍下的柴棍,還可用車子裝載使用,比喻勞苦的東人也可以讓他休息使用。以「獲薪」和「憚人」(勞人)對比,以見人不如物,這是多麼沉痛的呼聲!從第五章後四句起至末,是詩人仰觀天象,觸景攄情之作。這些天漢、織女、牽牛、長庚、天畢、北斗、南箕等形象,都是比喻象徵西周剝削者的,是詩人思想感情和藝術手法的統一體,所以興中有比,比中有賦。除這裡所列舉者外,其餘都是賦,賦中有對比,知二章和四章。這種賦、比、興的錯綜運用,使形象更鮮明,詩的思想意義更深刻。說明詩人對這些手法的運用,已經是得心應手,非常熟練了。

  方玉潤《詩經原始》說:「詩本詠政賦煩重,人民勞苦。入後忽曆數天星,豪縱無羈,幾不可解。」其實,詩前半段的創作方法主要是現實主義的,後半段的創作方法是浪漫主義的,不過詩人不自覺罷了。當他面對社會上人壓迫人的不合理現實而仰觀星象的時候,不禁有感於懷,展開了幻想的翅膀,把自己的怨憤詛咒之情,移加到繁星上去,更進一步地刻畫出有名而無實用的貪婪的吸血者的形象。天漢閃閃發光,但照不到人影,不能起水鏡的作用。東方的啟明,西方的長庚,有助日之名,而無實光。我們被周人搜括得「杼柚其空」,一天更位七次的織女,也看不到有絲毫勞動產品做出來。牽牛不能供我駕車之用,畢星不能助我獵兔之勞。形狀象簸箕的箕星,能供我簸揚糠粃嗎?形狀象斗的北斗,能供我舀酒漿嗎?它們高高在上,都不能解除東方人們所受的痛苦。所有這一切天上的繁星,都變成了地上剝削者的投影,是象徵擬人的,幻想式的,浪漫主義的,但有作者深厚的現實生活的基礎。不僅如此,這些星象,簡直是嗜血成性的吃人者的形象。作者仔細觀察,感到箕星拖著它的舌頭,好象張嘴要吃人;斗星則高舉其柄,好象要不斷榨取東人的血汗。詩人罵到這裡,那種驚弓之鳥似的內心活動,使歌唱戛然而止。引導讀者進入「環譬以托諷」的藝術境界,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耐人尋味。所以我們說:《大東》這首詩,已經含有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的因素。

  《大東》詩人頭腦清新,眼光敏銳,善於觀察客觀事物,看出了當時社會上君子與小人、東人和西人的階級壓迫與生活懸殊,從描寫社會上一個側面現象看到它的本質。這對二千五百年前西周時代的舊貴族來說,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他的性格,仍舊帶有貴族軟弱的氣息,心憂愛哭。他又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知識分子,能夠選擇詩歌的藝術形式,發泄胸中鬱積的不平。熟練地運用賦、比、興的表現手法和豐富準確的語言,傾訴疾惡如仇的情緒。不自覺地運用兩結合的創作方法,抒寫「思與景偕」富於藝術魅力的不朽詩篇。其悲涼慷慨之音,使千載之下的人們深受感動,作為自己寫作的典範。有人說,後世李白歌行,杜甫長篇,悉脫胎於此。其實,戰國時期偉大詩人屈原的作品,早已閃爍著兩結合創作方法的光芒,可見《大東》對後世詩壇影響的深遠了。 (程俊英)

【賞析二】  西周初年,「三監」叛亂,殷商後裔武庚聯合東方舊屬國奄(今山東曲阜)、蒲姑(今山東博興)及徐夷、淮夷起兵反周。周公東征,經過三年戰爭,誅武庚,黜「三監」,攻滅奄等十七國。繼而,遷殷頑,封建姬姓大國(魯、齊、衛、燕)監視東方各小國,實行分區經營。距鎬京較近各小國統稱小東,較遠的各小國統稱大東。為加強控制,從鎬京到東方各國修築一條戰略公路,據《逸周書》:「辟開修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即所謂「周道」。或稱「周行」,從西方向東方運輸軍隊和軍用物資,運回西方貢賦和征斂的財富。對東方各小國來說,這如同一條吸血管。這首詩所描寫的,正是西周統治者通過這條「周道」給被征服的東方人民帶來的壓榨、勞役、困苦、怨憤和沉痛的嘆息。

  《毛詩序》曰:「《大東》,刺亂也。東國困於役而傷於財,譚大夫作是詩以告病。」歷代傳箋疏注說解,基本上沒有大的出入,肯定這是被征服的東方諸侯國臣民怨刺周王朝統治的詩歌作品。

  《序》說明作者是譚國大夫,而姓氏、經歷和生活年代無從稽考。譚國在今山東濟南市東南,對照《魯頌》「遂荒大東」,那一帶地區當屬大東。從詩義看,他是東方舊國的大夫,因詩中的思想和情緒,絕對不可能產生於姬姓各大封國的當權派。他對「西人」的對立情緒,正反映了征服者的周王朝與被征服的東方舊國統治階級的矛盾;他的地位下降,使他發出同情人民的不平之鳴,從而也反映了西周統治階級與被征服國人民的矛盾。有人說這是一首民歌,這個論斷是不對的,這是士大夫創作的用雅樂演唱的歌詩,不是用土樂演唱的民歌。

  這首詩寫作的時間,據《左傳·庄公十年》所記「齊師滅譚」,即在公元前684年齊國因為譚國對它「失禮」而出兵滅亡這個小國,時在東周初期,它只能寫在譚國滅亡之前。詩的歷史背景還是周王朝統治力量強大的時候,東周時王室已經衰微。姚際恆《詩經通論》說西周最後一代「幽王之時,號令猶行於諸侯,故東國諸侯之民愁怨如此。若東遷之後,則不能爾矣」。姚氏以為最遲當在幽王時代,這已難考證,我們只能肯定創作在西周時代。

  這是一篇長詩。全詩結構嚴密,層次清晰,前後呼應。通篇運用對比和暗喻,由現實的人間,而虛幻的星空,展開東方人民遭受沉痛壓榨的困苦圖景和詩人憂憤抗爭的激情。思路遞進而奇崛,意蘊豐富而深厚。

  首章寫「食」。由「有饛簋飧」聯想到與如砥如矢的周道的關係。從「君子」和「小人」的不同境遇,抒寫了詩人的悲傷。朱熹對這一章解說曰:「今乃顧之而出涕者,則以東方之賦役,莫不由是而西輸於周也。」(《詩集傳》)這個解釋一言中的。

  二章寫「衣」。姚際恆《詩經通論》曰:「杼柚其空,惟此一語實寫正旨。」織布機上的布帛全被征斂一空,寒霜上小民穿著破草鞋,而公子們還在經過那吸血管似的周道來榨取。這樣的揭露相當深刻。

  三章寫勞役。以薪柴為喻,通過燒柴不能水浸,隱喻疲病的人民應該休養生息。嚴粲《詩緝》解曰:「獲薪以供爨,必曝而干之,然後可用,若浸之寒冽之泉,則濕腐而不可爨矣;喻民當撫恤之,然後可用,若困之以暴虐之政,則勞悴而不能勝矣。」

  四章寫待遇不公平。「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而「西人之子,粲粲衣服」;連周人中身份低賤的也「熊羆是裘」,家奴的子弟都「百僚是試」。通過這樣典型的形象對照,反映了西周統治者與被征服的東方人民不平等的社會經濟政治地位的懸殊。

  五章是全詩前後的過渡,前半繼續寫不公平的社會現象,鄭箋云:「佩之鞙鞙然,居其官職,非其才之長也。徒美其佩而無其德,刺其素餐。」下半就自然地把視野轉向上天,姚際恆《詩經通論》曰:「維天有漢,監亦有光。此二句不必有義。蓋是時方中夜,仰天感嘆,適見天河爛然有光,即所見以抒寫其悲哀也。」下面兩句也是仰天所視有感,「跂其織布,終日七襄」,正是呼應二章的「杼柚其空」,並引出下章的「不成報章」。這一章承前啟後,過渡自然。

  六章面向燦燦星空馳騁想像。詩人怨織女織不成布帛,怨牽牛不能拉車運輸,朝啟明,夕長庚,有名無實,譏笑畢星在大路上張網,徒勞無功。整個運轉的天體都不能為小民解決困苦。

  七章對星座的意象描寫更深一層。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分析道:「下四句與上四句雖同言箕斗,自分兩義。上刺虛位,下刺斂民也。」簸箕星不能簸米揚糠,南斗星不能舀酒漿,都是徒具虛名,而且簸箕星張開大口,吐著長舌,斗星由西舉柄向東。如歐陽修《詩本義》所釋:「箕斗非徒不可用而已,箕張其舌,反若有所噬;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於東。」這樣的「怨天」,正是怨現實,揭露所謂「天」是為周王朝服務壓榨東方小民的。這個結尾更深化了主題。

  象徵、隱喻、鮮明的對比、豐富而奇幻的想像交錯運用,是本詩藝術手法的特色。吳闓生《詩義會通》評論曰:「文情俶詭奇幻,不可方物,在《風》、《雅》中為別詞,開辭賦之先聲。後半措詞運筆,極似《離騷》,實三代之奇文也。」吳氏說的「俶詭奇幻」,就是馳騁無羈的想像,奇特的比喻,創造豐富的奇崛的形象,從人間飛到星空,又從星空飛到人間,把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相結合,把現實主義描寫與浪漫主義想像融合為有機的整體。吳氏說的「開辭賦之先聲」,正是指出這種藝術手法對屈原賦的深刻影響。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四月(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失意官吏訴說行役之苦和憂世之情。

原文:四月維夏1,六月徂暑2。先祖匪人3,胡寧忍予4?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5。亂離瘼矣6,爰其適歸7?

冬日烈烈8,飄風發發9。民莫不穀10,我獨何害11?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12。廢為殘賊13,莫知其尤14!

相彼泉水15,載清載濁16。我日構禍17,曷雲能穀18?

滔滔江漢19,南國之紀20。盡瘁以仕21,寧莫我有22?

匪鶉匪鳶23,翰飛戾天24。匪鱣匪鮪25,潛逃於淵。

山有蕨薇26,隰有杞桋27。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譯文:四月已經是夏天,六月酷暑就將完。祖先不是別家人,怎忍讓我受熬煎?

秋日有風風凄凄,百草凋零百花稀。顛沛流離痛苦深,何時才能回家裡?

冬日寒氣真凜冽,狂風呼嘯膚欲裂。沒有一家不快活,獨我遭災多悲切!

好樹好花滿山隈,既有栗樹也有梅。大受破壞與殘害,不知那是誰的罪。

看那山間泉水橫,一會清來一會渾。我卻天天遇禍患,哪能做個有福人?

長江漢水浪滔滔,統領南方諸河道。鞠躬盡瘁來辦事,可是沒人說我好。

為人不如鷹和雕,振翅高飛上雲霄。為人不如鯉和鱘,潛入深淵把命逃。

蕨菜薇菜長山裡,杞樹桋樹長窪地。我今作首歌兒唱,滿腔悲哀訴說起。  

注釋: 1.四月:指夏曆(即今農曆)四月。下句"六月"同。 2.徂(cú):往。徂暑,意謂盛暑即將過去。 3.匪人:不是他人。 4.胡寧:為什麼。忍予:忍心讓我(受苦)。 5.卉(huì):草的總名。腓(féi):此系"痱"的假借字,(草木)枯萎或病。 6.瘼(mò):病、痛苦。 7.爰:何。適:往、去。歸:歸宿。 8.烈烈:即"冽冽",嚴寒的樣子。 9.飄風:疾風。發(bō)發:狀狂風呼嘯的象聲詞。 10.穀(ɡǔ):善、好。 11.何:通"荷",承受。 12.侯:有。 13.廢:大。殘賊:殘害。 14.尤:錯。罪過。 15.相:看。 16.載:又。 17.構:"遘"的假借字,遇。 18.曷:何。雲:語助詞。 19.江漢:長江、漢水。 20.南國:指南方各河流。紀:朱熹《詩集傳》:"紀,綱紀也,謂經帶包絡之也。" 21.盡瘁:盡心儘力以致憔悴。仕:任職。 22.有:通"友",友愛,相親。 23.鶉(tuán):雕。鳶(yuān):老鷹。 24.翰(hàn)飛:高飛。戾(lì):至。 25.鱣(zhān):大鯉魚。鮪(wěi):鱘魚。 26.蕨薇:兩種野菜。 27.杞:枸杞。桋(yí):赤楝。

【賞析】  從此詩「卒章顯志」的末兩句「君子作歌,維以告哀」來看,詩人係為抒發強烈悲憤之情而作。後世屈原《九章·惜誦》:「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其情實與《四月》一脈相通。那麼,詩人為什麼要「告哀」,告什麼哀呢?我們可從前面七章找答案。

  前三章是「哀」的內容。二章的「亂離瘼矣,爰其適歸」是哀的集中表現,詩人顛沛流離,遭貶謫,被竄逐,無家可歸,貧病交加,倉皇狼狽,猶如喪家之犬。

  流亡或流放的本身已夠悲慘,而主觀心境與客觀環境更加深了這種悲哀的程度。從首章「先祖匪人,胡寧忍予?」呼天搶地聲中,可見詩人怨憤之深。他不是平民,更不是拾荒流浪漢,而是勛戚貴族的後裔。現在遭受莫大苦難,先祖在天之靈怎麼會忍心看我受罪而不加蔭庇?逝世的先人當然無辜,詩人的用意自然是指斥活著的當道者刻薄寡恩,對功臣後裔尚且未加眷顧,更何況他人。這使人想起屈原《離騷》的首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我是古帝高陽氏的後裔)。」用自己先祖的高貴,表示對楚懷王流放、迫害自己的不滿,兩者用意如出一轍。

  在客觀環境上,一是寫經歷時間之長,從「四月維夏」到「冬日烈烈」,整整三個季度。從京城流放到目的地,需長途跋涉九個月,道途之凄愴艱辛,流放地的僻遠蠻荒可想而知。二是寫各季的自然環境,四月到六月是炎蒸伏天,酷熱溽暑盡在不言中。「徂暑」,好不容易熬過了暑天,盼望能熬出頭,卻不知路還遠著呢!接著是秋天,「百卉俱腓」,一派蕭瑟惻愴景象;再接著是冬天,「飄風發發」,狂風怒吼,嚴寒凜冽。人們蜷縮在家裡,或圍爐取暖,或飲酒作樂,他卻要在天寒地凍刺骨寒風中跋涉前進,那真是夠悲哀的。用心境、環境烘托和加深對「哀」的表現,這種藝術手法運用得很成功。順便說一句,詩的第三章與《小雅·蓼莪》第五章幾乎全同,這種句段互相移用的現象在《詩經》中並不罕見,原因可能是詩在當時非常流行,如同民歌民謠一樣被廣泛傳誦吟唱,因而其中某些切景切情的句段會不期而然地被擷取移用,天衣無縫,如同己出。

  後四章是「哀」的原由。前面三章給人遷徙動蕩之感,四章起季節與地域都已相對靜止,著重抒發詩人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痛定思痛的反思。四章點出莫名其妙地受讒毀中傷,方玉潤《詩經原始》說此章「獲罪之冤,實為殘賊人所擠。『廢』字乃全篇眼目。」因為「廢」,哀才接踵而至。五章追思遭「廢」的緣故,當是不肯同流合污吧。泉水有清有濁,自己不能和光同塵,所以一天天遭禍、倒霉。屈原有一篇《漁父》,寫他志尚高潔不同流俗而遭放逐,游於江潭。漁父對他「舉世皆濁己獨清」的品格進行批評勸導,屈子不為所動,漁父鼓枻而去,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其意境頗與此章相通。

  詩人在流放地安頓後,在周圍漫步,附近有山,山上有栗樹梅樹,山間還有潺潺流泉,山下則是波浪滔滔的長江、漢水,這就明確點出了放逐的地域在南國。長江漢水有條不紊地容納統領著南方諸水系,而朝廷卻綱紀弛敗,忠奸莫辨,鞠躬盡瘁卻不被信任重用。五章表明自己清白無辜,也包含著「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決心。後世大詩人杜甫也繼承了這種忠君愛國情操,他的《江漢》詩說:「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古往今來,這種耿直倔強的「腐儒」真不少啊!

  七章繼續寫所見所思。雕鷹振翅在高空中翱翔,鯉和鮪在深水中潛游,它們能避開獵人的矰繳和漁夫的釣鉤,全身遠禍。詩人見了不禁神往,嘆息道:可惜我不能像雕鷹鯉鮪那樣,逃避那人間的桎梏與禍害。詩人脫離現實的嚮往與追求,也正反映了現實的黑暗與殘暴。全詩以一己為代表,在暴露現實方面有相當深度與廣度,不愧是現實主義的力作。

  這首詩脈絡清晰,層次井然。在寫法上,大抵前兩句言景,後兩句抒情,景和情能絲絲入扣,融為一體,把「告哀」的主旨表現得真摯深沉,很值得借鑒。

  關於此詩的性質,前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以方玉潤說最為痛快通達,《詩經原始》道:「此詩明明逐臣南遷之詞,而諸家所解,或主遭亂,或主行役,或主構禍,或主思祭,皆未嘗即全詩而一誦之也。」統觀全詩,其實不錯。這首詩也可視作是遷謫詩的鼻祖,為後世遷客逐臣開闢了一方詩的新領地,屈原、杜甫等大詩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它的影響。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北山(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行役士子感傷王事繁重,勞逸不均。

原文:陟彼北山,言采其杞1。偕偕士子2,朝夕從事。王事靡盬3,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4,莫非王土;率土之濱5,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6。

四牡彭彭7,王事傍傍8。嘉我未老,鮮我方將9。旅力方剛10,經營四方11。

或燕燕居息12,或盡瘁事國13;或息偃在床14,或不已於行15。

或不知叫號16,或慘慘劬勞17;或棲遲偃仰18,或王事鞅掌19。

或湛樂飲酒20,或慘慘畏咎21;或出入風議22,或靡事不為23。

譯文:爬上高高的北山,去采山上枸杞子。體格健壯的士子。從早到晚要辦事。王的差事沒個完,憂我父母失奉侍。

普天之下每寸泥,沒有不是王的地。四海之內每個人,沒有不是王的臣。大夫分派總不公,我的差事多又重。

四馬駕車賓士狂,王事總是急又忙。誇我年齡正相當,贊我身強力又壯。體質強健氣血剛,派我操勞走四方。

有人安逸家中坐,有人盡心為王國。有人床榻仰面躺,有人趕路急星火。

有人徵發不應召,有人苦累心煩惱。有人遊樂睡大覺,有人王事長操勞。

有人享樂貪杯盞,有人惶惶怕責難。有人遛達閑扯淡,有人百事都得干。  

注釋: 1.言:語助詞。杞:枸杞,落葉灌木,果實入葯,有滋補功用。 2.偕偕:健壯貌。士:周王朝或諸侯國的低級官員。周時官員分卿、大夫、士三等,士的職級最低,士子是這些低級官員的通名。 3.靡盬(ɡǔ):無休止。 4.溥(pǔ):古本作"普"。 5.率土之濱:四海之內。古人以為中國大陸四周環海,自四面海濱之內的土地是中國領土。《爾雅》:"率,自也。" 6.賢:多、勞。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賢之本義為多……事多者必勞,故賢為多,即為勞。" 7.牡:公馬。周時用四馬駕車。彭彭:形容馬奔走不息。 8.傍傍:急急忙忙。 9.鮮(xiǎn):稱讚。鄭箋:"嘉、鮮,皆善也。"方將:正壯。 10.旅力:體力。旅通"膂"。 11.經營:規劃治理,此處指操勞辦事。 12.燕燕:安閑自得貌。居息:家中休息。 13.盡瘁:盡心竭力。 14.息偃:躺著休息。偃,仰卧。 15.不已:不止。行(hánɡ):道路。 16.叫號:毛傳:"叫呼號召。"吳闓生《詩義會通》:"呼召也,不知上有徵發呼召。" 17.慘慘:又作"懆懆",憂慮不安貌。劬(qú)勞:辛勤勞苦。 18.棲遲:休息遊樂。 19.鞅掌:事多繁忙。錢澄之《田間詩學》:"鞅掌,即指勤於馳驅,掌不離鞅,猶言身不離鞍馬耳。" 20.湛(dān):同"耽",沉湎。 21.畏咎:怕出差錯獲罪招禍。 22.風議:放言高論。傅恆等《詩義折中》:"或出入風議,則己不任勞,而轉持勞者之短長。" 23.靡事不為:無事不作。《詩義折中》:"勤勞王事之外,又畏風議之口而周旋彌縫之也。"

【賞析】  《毛詩序》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於從事而不得養其父母也。」《詩》三家和唐、宋疏傳均無異辭。這個題解,襲自孟子的詩說,《孟子·萬章上》論此詩詩義是「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這樣說並無大誤,詩的內容確是作者勞於王事而發出的不平之鳴,但「不得養父母」的內容只有第一章中的一句,全詩的主要內容是怨刺役使不均;「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是詩的眼目,這才是詩的主題所在。作者的身份,孟子沒有指明,因為作者已自稱「士子」。漢、唐諸家卻提高了作者身份,連宋人也謂「大夫行役而作」(朱熹《詩集傳》),顯然不合。清姚際恆《詩經通論》還作者以本來身份,才明確地說:「此為為士者所作以怨大夫也,故曰『偕偕士子』,曰『大夫不均』,有明文矣。」這就吻合詩義,使詮釋通達。

  周代社會和政權是按嚴密的宗法制度組織的,王和諸侯的官員,分為卿、大夫、士三等,等級森嚴,上下尊卑的地位不可逾越,完全按照血緣關係的遠近親疏規定地位的尊卑。士屬於最低的階層,在統治階級內部處於最受役使和壓抑的地位。《詩經》中有不少詩篇描寫這個階層的辛勞和痛楚,抒發他們的苦悶和不滿,從而在客觀上暴露了統治階級內部上下關係的深刻矛盾,反映了宗法等級社會的不平等性及其隱患。《北山》這篇詩著重通過對勞役不均的怨刺,揭露了統治階級上層的腐朽和下層的怨憤,是怨刺詩中突出的篇章。

  詩的前三章陳述士的工作繁重、朝夕勤勞、四方奔波,發出「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的怨憤。鍾惺《詩評》曰:「『獨賢』字不必深解,『嘉我未老』三句,似為『獨賢』二字下一註腳,筆端之妙如此。」妙是妙在這三句典型地勾畫了大夫役使下屬的手腕,他又是讚揚,又是誇獎:「你正年齡相當,你的身體這麼棒,真是前程不可限量,你多出幾趟差,多做些貢獻!」活現了統治者馭下的嘴臉。

  後三章廣泛運用對比手法,十二句接連鋪陳十二種現象,每兩種現象是一個對比,通過六個對比,描寫了大夫和士這兩個對立的形象。大夫成天安閑舒適,在家裡高枕無憂,飲酒享樂睡大覺,什麼徵發號召不聞不問,吃飽睡足閑磕牙,自己不幹,誰干卻去挑誰的錯,說誰的閑話。士卻被這樣的大夫役使,他盡心竭力,奔走不息,辛苦勞累,忙忙碌碌,什麼事都得去干,還成天提心弔膽,生怕出了差錯,被上司治罪。這樣兩種對立的形象,用比較的方式對列出來,就使好與壞、善與惡、美與丑在比較中得到鑒別,從而暴露了不合理的等級社會的不平等事實及其不合理性。在對比之後全詩戛然而止,沒有評論,也沒有抒發感慨。姚際恆《詩經通論》評論曰:「『或』字作十二疊,甚奇;末句無收結,尤奇。」通過鮮明的對比,讀者可以自然地得出結論,多讓讀者去體味涵詠,不必直寫。所以,吳闓生《詩義會通》評論這是「妙筆」。

  唐韓愈的著名長篇五言古詩《南山》,其中有兩段,一段連用十九個以「或」字起句的句子,另一段連用三十個以「或」字起句的句子,都是兩句一對比。很明顯,韓愈借鑒了《北山》的這種手法。但是,韓愈的詩未免過於鋪陳繁富,如沈德潛所批評:「然情不深而侈其辭,只是漢賦體段。」比較而言,韓愈詩不如《北山》情切而明晰。

  第五章首句「或不知叫號」,現代學者多釋為「呼叫號哭」,譯釋為「人間煩惱」(余冠英)、「悲號」(金啟華)、「人叫號」(袁梅)、「放聲大哭」和「民間疾苦」(程俊英)等等,多是說這位大夫聽不到人民痛苦的怨訴或號哭。這樣來譯釋,多少感到突兀、牽強,不很圓融。「叫號」一詞在這裡應如何詮釋呢?毛傳解為:「叫呼號召。」孔疏解為:「叫號,連綿字……叫呼號召四字同義也。」傅恆等《詩義折中》解為:「耳不聞徵發之聲。」吳闓生《詩義會通》解為:「叫號,呼召也,不知上有徵發呼召。」近人陳子展《詩經直解》解為:「不知道有號召。」這些解釋比較接近原義。照這樣解釋,詩中這位悠然自適、貪杯耽樂的大夫,根本不聞不問朝廷的徵發呼召,除了吃喝玩樂睡大覺,就是閑聊扯淡。這個形象是比較豐滿的。《詩經》的註疏遺產很豐富,有些舊注並沒有錯,不必曲為新說。

  這篇詩在封建社會起到了諷諫作用。《後漢書·楊賜傳》記楊賜針對時弊上疏曰:「而今所序用無佗德,有形埶(按,即勢)者,旬日累遷,守真之徒,歷載不轉,勞逸無別,善惡同流,《北山》之詩,所為訓作。」等級森嚴、任人唯親的宗法等級制度,必然造成如《北山》詩中所描寫的上層的腐敗和下層的怨憤,統治階級這種內部矛盾的進一步尖銳化,必將是內部的渙散、解體以至滅亡。所以,清高宗敕撰的《詩義折中》也強調說,勞逸不均就是「逸之無妨」和「勞而無功」,因此就會上層腐敗,下層撂挑子,這是關係國家存亡之「大害」。詩中暴露的一些現象,在今天的現實中又何嘗不存在呢?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無將大車(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詩人感時傷亂。

原文:無將大車1,祇自塵兮。無思百憂,祇自疧兮2。

無將大車,維塵冥冥3。無思百憂,不出於熲4。

無將大車,維塵雍兮5。無思百憂,祇自重兮6。

譯文:不要去推那大車,推著它只會蒙上一身灰塵。不要去尋思種種煩惱,想著它只會惹來百病纏身。

不要去推那大車,推著它會揚起灰塵天昏地暝。不要去尋思種種憂愁,想著它便會難以自拔心神不寧。

不要去推那大車,推著它塵埃滾滾蔽日遮天。不要去尋思種種悲傷,想著它就會心事加重疾病纏綿。  

注釋: 1.將:扶進,此指推車。大車:平地載運之車,此指牛車。 2.疧(qí):病痛。 3.冥冥:昏暗,此處形容塵土迷濛的樣子。 4.熲(jiǒnɡ):通"耿",心緒不寧,心事重重。不出於熲,猶言不能擺脫煩躁不安的心境。 5.雝(yōnɡ):通"壅",引申為遮蔽。 6.重:通"腫",一說借為"恫",病痛,病累。

【賞析】  揣摩此詩,可以看出這是一位感時傷亂者唱出的自我排遣之歌。全詩三章,每章均以推車起興。人幫著推車前進,只會讓揚起的灰塵灑滿一身,辨不清天地四方。詩人由此興起了「無思百憂」的感嘆:心裡老是想著世上的種種煩惱,只會使自己百病纏身,不得安寧。言外之意就是,人生在世不必勞思焦慮、憂懷百事,聊且曠達逍遙可矣。

  詩的字面意義頗為明豁,問題在於歌者是一位什麼身份的人,其所憂又是什麼。對於詩歌的這一文本,讀者自可作出各種不同的解讀,因而歷來就有「詩無達詁」之說。朱熹認為:「此亦行役勞苦而憂思者之作。」(《詩集傳》)語頗籠統含混。今人高亨解此詩為:「勞動者推著大車,想起自己的憂患,唱出這個歌。」(《詩經今注》)陳子展稱:「《無將大車》當是推挽大車者所作。此亦勞者歌其事之一例」,「愚謂不如以詩還諸歌謠,視為勞者直賦其事之為確也。」(《詩經直解))

  按照以上說法,此詩為勞者直歌其事之作,則全詩當純用賦體,直陳其事。但通觀此詩,每章的首二句為興體是無疑的,故姚際恆云:「此詩以『將大車』而起塵興『思百憂』而自病,故戒其『無』。觀上下同用『無』字及『祇自』字可見。他篇若此甚多。此尤興體之最明者。」(《詩經通論》)朱熹在《詩集傳》中既揭出每章的首二句為「興」體,又將詩意理解為行役者自歌其事,顯然是自相矛盾,故姚氏抓住此點攻朱說最能切中其失。姚氏云:「觀三章『無思百憂』三句,並無行役之意,是必以『將大車』為行役,甚可笑。且若是,則為賦,何雲興乎?」姚氏概括此詩主題為:「此賢者傷亂世,憂思百出;既而欲暫已,慮其甚病,無聊之至也。」方玉潤《詩經原始》云:「此詩人感時傷亂,搔首茫茫,百憂並集,既又知其徒憂無益,祇以自病,故作此曠達聊以自遣之詞,亦極無聊時也。」姚、方二氏之論最能抓住此詩主題的實質。歌者當是一位士大夫,面對時世的混亂、政局的動蕩,他憂心忡忡,轉側不寧,也許他的憂思不為統治者所理解,他的諫言不僅不被採納,反而給自己招來了麻煩,因而發出了追悔之詞、自遣之嘆,但是從中我們仍能感受到他的憂世傷時之心。我們有理由推測,詩人選用推車為比興乃有深意存焉。古人以乘輿指天子、諸侯,其來尚矣,那末以推車喻為國效力、服事君王也是情理中事。今人程俊英則說:「這位詩人,可能是已經淪為勞動者的士。」(《詩經譯註》)顯然這是因詩人以「大車」起興而作出的推斷,也可備一說。

  另一種對此詩的理解則由求之過深而走向穿鑿附會,這就是從毛傳到鄭箋、孔疏的那種解釋。《詩序》將此詩的主題概括為:「周大夫悔將小人。幽王之時,小人眾多,賢者與之從事,反見譖害,自悔與小人並。」「將」在此處意謂推舉、獎掖。鄭箋釋曰:「鄙事者,賤者之所為也,君子為之,不堪其勞。以喻大夫而進舉小人,適自作憂累,故悔之。」孔疏進一步分析:「無將大車」云云乃「以興後之君子無得扶進此小人,適自憂累於己。小人居職,百事不幹,己之所舉,必助憂之,故又戒後人。」

  如上文所分析,此詩當為士大夫因憂國之心不被君王接納而發出的牢騷怨嘆,而傳箋的作者卻以偷梁換柱之法將矛頭指向了所謂「小人」,似乎種種煩惱怨憤都是「小人」引起的。這樣一來,也就可以體現出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了。孔疏曾云:「足明時政昏昧,朝多小人,亦所以刺王也。」可謂一語泄漏了天機。孔氏不得不承認此詩有刺君王之意,但他卻竭力說明詩人主要是針對小人,「刺王」只是順帶及之,且意在言外。考《苟子·大略篇》有言:「君人者,不可以不慎取臣;匹夫者,不可以不慎取友……以友觀人焉所疑。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詩曰:『無將大車,維塵冥冥。』言無與小人處也。」又《韓詩外傳》卷七討論「樹人」問題,述簡主(趙簡子)之語:「由此觀之,在所樹也。今子之所樹,非其人也。故君子先擇而後種也。」接著即引此詩「無將大車,惟塵冥冥」之語作證。又《易林·井之大有》亦稱:「大輿多塵,小人傷賢。」可見此說由來已久,流傳甚廣。南宋戴溪即已提出異議。他在《續呂氏家塾讀詩記》中稱此詩「非『悔將小人』也」,「下雲『無思百憂』,意未嘗及小人。力微而挽重,徒以塵自障,而無益於行,猶憂思心勞而無益於事也。世既亂矣,不能挽而回之,如蚍蜉之撼大樹也,徒自損傷而已爾。」姚際恆在《詩經通論》中指出:「自《小序》誤作比意,因大車用『將』字,遂曰『大夫悔將小人』,甚迂。」這些都是突破傳箋陳說的真知灼見。

  此詩採用重章復疊的形式,在反覆詠唱中宣洩內心的情感,語言樸實真切,頗具民歌風味,因而雖列於《小雅》,卻類似於《風》詩。全詩三章卻又非單調的重複,而是通過用詞的變化展現詩意的遞進和情感的加深。如每章的起興用「塵」、「冥」、「雝」三字逐步展現大車揚塵的情景,由掀起塵土到昏昧暗淡,最後達於遮天蔽日,詩人的煩憂也表現得愈加深沉濃烈。詩人以一種否定的口吻規勸世人,同時也是一種自我遣懷,在曠達的背後是追悔和怨嗟,這樣寫比正面的抒憤更深婉。讀者當可細加體味。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小明(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久役在外的官吏思歸念友。

原文: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我征徂西1,至於艽野2。二月初吉3,載離寒暑4。心之憂矣,其毒大苦5。念彼共人6,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罪罟7!

昔我往矣,日月方除8。曷雲其還9?歲聿雲莫10。念我獨兮,我事孔庶11。心之憂矣,憚我不暇12。念彼共人,睠睠懷顧13!豈不懷歸?畏此譴怒。

昔我往矣,日月方奧14。曷雲其還?政事愈蹙15。歲聿雲莫,采蕭獲菽16。心之憂矣,自詒伊戚17。念彼共人,興言出宿18。豈不懷歸?畏此反覆19。

嗟爾君子,無恆安處20。靖共爾位21,正直是與22。神之聽之,式穀以女23。

嗟爾君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24。

譯文:高高在上那朗朗青天,照耀大地又俯察人間。我為公事奔走往西行,所到的地域荒涼僻遠。周正二月某吉日起程,迄今歷經酷暑與嚴寒。心裡充滿了憂傷悲哀。深受折磨我痛苦不堪。想到那恭謹盡職的人,禁不住潸潸淚如湧泉。難道我不想回歸家園?只怕將法令之網觸犯。

想當初我剛踏上征途,那時候正逢舊歲將除。什麼日子才能夠回去?眼看年將終歸期仍無。顧念到自己形單影隻,差事卻多得數不勝數。心裡充滿了憂傷悲哀,我疲於奔命無暇自顧。想到那恭謹盡職的人,我無限眷念朝夜思慕。難道我不想回歸家園?只怕上司的責罰惱怒。

想當初我剛踏上征途,正值由寒轉暖的氣候。什麼日子才能夠回去?公務卻越加繁忙急驟。眼看將年終時日無多,人們正忙著采蒿收豆。心裡充滿了憂傷悲哀,我自討苦吃自作自受。想到那恭謹盡職的人,我輾轉難眠思念不休。難道我不想回歸家園?只怕世事翻覆禍當頭。

長嘆息你們這些君子,莫貪圖安逸坐享福分。應恭謹從事忠於職守,交正直之士親近賢人。神靈就會聽到這一切,從而賜你們福祉鴻運。

長嘆息你們這些君子,莫貪圖安逸碌碌無為。應恭謹從事忠於職守,與正直之士親近伴隨。神靈就會聽到這一切,從而賜你們洪福祥瑞。

注釋: 1.征:行,此指行役。徂:往,前往。 2.艽(qíu)野:荒遠的邊地。 3.二月:指周正二月,即夏正之十二月。初吉:上旬的吉日。 4.載:乃,則。離:經歷。 5.毒:痛苦,磨難。 6.共:通"恭",此指恭謹盡心。 7.罪罟(ɡǔ):指法網。罟,網;罪,捕魚竹網。二字並列,猶雲網罟。 8.除:除舊,指舊歲辭去、新年將到。 9.曷:何,何時。雲:語助詞。其:將。還:回去。 10.聿雲:二字均語助詞。莫:古"暮"字。歲暮即年終。 11.孔庶:很多。 12.憚:通"癉",勞苦。不暇:不得閑暇。 13.睠睠:即"眷眷",戀慕。 14.奧(yù):"燠"之假借,溫暖。 15.蹙:急促,緊迫。 16.蕭:艾蒿。菽:豆類。 17.詒:通"貽",遺留。伊:此,這。戚:憂傷,痛苦。 18.興言:猶"薄言",語首助詞。一說"興"意謂起來,"言"即焉。出宿:不能安睡。一說到外面去過夜。 19.反覆:指不測之禍。 20.恆:常。安處:安居,安逸享樂。 21.靖:敬。共:通"恭",奉,履行。位:職位,職責。 22.與:親近,友好。一說通"舉",行為,舉止。 23.式:乃,則。榖(ɡǔ):善,此指福。以:與。女:汝。 24.介:借為"匄"(ɡài),給予。景福:猶言大福。

【賞析】  《詩經》中有些篇章索解不易,以致岐見紛錯,本篇就是一例。

  《毛詩序》稱此詩的主題為「大夫悔仕於亂世也」,尋繹詩意,此詩當是一位長期奔波在外的官吏自訴情懷的作品。他長年行役,久不得歸,事務纏身,憂心忡忡,詩中披露出他的複雜心情,千載之下,使人猶聞其嘆息怨嗟之聲。

  全詩共分五章。一、二、三章的前八句都是自述其行役之苦、心懷之憂。對這八句的理解,各家基本上無甚異詞。接下來則是反覆詠唱「念彼共人」,對「共人」的理解也就岐見紛呈了。「共」即古「恭」字,所謂「恭人」即恭謹之人,具體何指,諸家見仁見智,各抒己說。一種意見認為「共人」是指隱居不仕者。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引丘氏曰:「『共人』謂溫恭之人,隱居不仕者也。賢者久不得歸,於是悔仕,進退既難,恐不免於禍,念彼不仕之友閑居自樂,欲似之而不得,故涕零如雨也。」戴溪《續呂氏家塾讀詩記》云:「當時必有溫共靜退之人勸大夫以不仕者,不從其言,故悔恨至涕泣,睠(按,即眷)睠懷顧,欲出宿而從之也。」朱熹則釋為:「共人,僚友之處者也……大夫以二月西征,至於歲莫而未得歸,故呼天而訴之,復念其僚友之處者,且自言其畏罪而不敢歸也。」(《詩集傳》)朱熹的說法頗為含混。所謂「僚友」,既可理解為同僚中的朋友,也可看作是同僚與友人並提;而所謂「處」,既可解作隱居不仕,也可釋為居留在朝。今人高亨則解共人為「恭敬的人,此指作者的妻」(《詩經今注》)。吳闓生則解為「『念彼共人』者,念古之勞臣賢士,以自證而自慰也」(《詩義會通》)。

  此詩的難解之處在於後二章的詩意似與前三章斷為兩截,難以貫通。後二章中「靖共爾位」的「共」亦當作「恭」解,那末這一句就是克盡職守之意。如果將前面的「共人」理解為忠於職守的同僚,那末後面敦勸「靖共爾位」似屬多餘。如果將「共人」理解為隱居不仕者,那末前面既已表示了悔仕亂世、嚮往歸隱之意,後面又勉以恭謹盡職,顯然自相矛盾;而且既然是退隱之士,哪裡又有職可守呢。歷來的註解都試圖解決這些矛盾,使之能自圓其說,較有代表性的一種說法是:後二章為「自相勞苦之辭」。《呂氏家塾讀詩記》引歐陽修說云:「『嗟爾君子,無恆安處』,乃是大夫自相勞苦之辭,云:無苟偷安,使靖共爾位之職。」呂祖謙申此說曰:「上三章唱悔仕亂世,厭於勞役,欲安處休息而不可得,故每章有懷歸之嘆。至是知不可去矣,則與其同列自相勞苦曰:嗟爾君子,無恆欲安處也。苟靜恭於位,惟正直之道是與,則神將佑之矣,何必去哉!」戴溪之說與呂氏同,謂「前三章念共人而悔仕,後二章勉君子以安位」,「始悔仕於亂世,終不忍去其君,可以為賢矣」(《續呂氏家塾讀詩記》)。這樣的解釋也許頗合於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詩教,但將後二章看作既是自勉、又是互相勸慰之詞,實在是很牽強的,「自勉」云云只能是解詩者的曲為之說,因為此處說話的對象「君子」明明是第二人稱的「爾」。

  其實此詩與《四月》、《北山》等詩表達了類似的情感,即感慨征戍久役、勞逸不均。所謂「共人」應該是與詩人一樣效命王室、忠於職守的人,因而想到他們,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同病相憐、眷然懷戀之情,「涕零如雨」、「睠睠懷顧」就是這種情緒的體現。「興言出宿」則表現詩人在怨艾之後仍起身踏上征途。「念彼共人」的復疊之詞展示出詩人情感演變的軌跡:雖然憂傷孤獨,疲於奔命,但對王事還是不敢懈怠,有「彼共人」作為榜樣,他也只能席不暇暖,奔走四方。有了這樣的鋪墊,下面轉入對「君子」的勸勉也就順理成章了。揣摩詩意,這四、五兩章當是詩人對在上者的勸戒。「君子」顯然不是指一般人,而是那些身居高位的統治者。「嗟爾君子,無恆安處」實在有著無窮的感喟,在這聲聲敦勸中不難體會到詩人的怨嗟。「無恆安處」的言外無疑意味著這些「君子」的安居逸樂,它和詩人的奔波勞碌、不遑寧處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勸勉這些「君子」勤政盡職,正說明他們未能像「共人」那般一心為社稷黎民操勞。「神之聽之」的聲聲祝願中難道沒有告戒的弦外之音在迴響?

  這首詩採用賦體手法,不藉助比興,而是直訴胸臆,將敘事與抒情融為一體,娓娓道來,真切感人。詩中既多側面地表現了詩人的內心世界,又展示了他心理變化的軌跡,縱橫交織,反覆詠唱,細膩婉轉。可以說這首詩與《北山》詩同樣表現了不滿上層統治者的怨情,但它不像《北山》那樣尖銳刻露、對比鮮明,它的措辭較為委婉。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鼓鍾(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聆聽音樂,懷念善人君子。

原文:鼓鍾將將1,淮水湯湯2,憂心且傷。淑人君子3,懷允不忘4。

鼓鍾喈喈5,淮水湝湝6,憂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7。

鼓鍾伐鼛8,淮有三洲9,憂心且妯10。淑人君子,其德不猶11。

鼓鍾欽欽12,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13,以龠不僭14。

譯文:敲起鐘聲音鏗鏘,淮河水浩浩蕩蕩,我的心憂愁而又悲傷。那善人君子啊,想起他叫人怎麼能忘。

敲起鐘聲音和諧,淮河水滔滔不歇,我的心憂愁而又悲切。那善人君子啊,他的品行正直無邪。

敲起鍾擂起鼓點,樂聲回蕩在淮上三洲,我的心悲哀而又難受。那善人君子啊,他的德行將永垂千秋。

敲起鐘聲音清脆,又鼓瑟來又彈琴,再加笙磬一起和諧奏鳴。演奏起雅樂和南樂,吹籥歌舞合拍分明。  

注釋: 1.鼓:敲擊。將將:同"鏘鏘",象聲詞。 2.湯(shānɡ)湯:大水涌流貌,猶蕩蕩。 3.淑:善。 4.懷:思念。允:信,確實。一說為語助詞。 5.喈(jiē)喈:聲音和諧。 6.湝(jiē)湝:水流貌。 7.回:邪。 8.伐:敲擊。鼛(ɡāo):一種大鼓。 9.三洲:淮河上的三個小島。 10.妯(chōu):因悲傷而動容、心緒不寧。 11.猶:已。王引之《經義述聞》:"其德不猶』,言久而彌篤,無有已時也。"一說假借為"訧",缺點、毛病。 12.欽欽:象聲詞。 13.以:為,作,指演奏、表演。雅:原為樂器名,狀如漆筒,兩頭蒙以羊皮。引申為樂調名,指天子之樂,或周王畿之樂調,即正樂。南:原為樂器名,形似鍾。引申為樂調名,或說指南方江漢地區的樂調。 14.籥(yuè):樂器名,似排簫。占代羽舞時邊吹籥,邊持翟羽舞蹈。僭(jiàn):超越本分,此訓亂。不僭,猶言按部就班,和諧合拍。

【賞析】  這是一首描寫聆聽音樂、懷念善人君子的詩。前三章寫耳聞鐘鼓鏗鏘,面對滔滔流瀉的淮水,不禁悲從中來,憂思縈懷,於是想到了「淑人君子」。對他的美德懿行心嚮往之。卒章描寫鐘鼓齊鳴、琴瑟和諧的美妙樂境。如果透過字面上的這些意思來探究其深層的涵義,則會令人感到無從索解,因而朱熹在《詩集傳》中也只能說:「此詩之義未詳」,「此詩之義有不可知者。」

  《毛詩序》稱此詩「刺幽王也」。毛傳云:「幽王用樂,不與德比,會諸侯於淮上,鼓其淫樂以示諸侯,賢者為之憂傷。」其實詩中所寫的音樂皆是雅音正聲,與「淫樂」(如鄭衛桑間濮上之音)沾不上邊,因而鄭箋釋為:「為之憂傷者,『嘉樂不野合,犧象不出門』(按語出《左傳·定公十年》)。今乃於淮水之上作先王之樂,失禮尤甚。」鄭氏是以奏樂地點之不合於禮來解釋賢者聞樂憂傷的原因的。其實好的音樂未必不能在外演奏,譬如《莊子·天運》中寫到「(黃)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就是一例。王安石則稱:「幽王鼓鍾淮水之上,為流連之樂,久而忘反(返),故人憂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者,傷今而思古也。」(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引)蘇轍《詩集傳》則發揮毛傳「幽王用樂,不與德比」之說,云:「言幽王之不德,豈其樂非古歟?樂則是,而人則非也。」意謂樂乃正聲嘉樂,而幽王之德無以配之。

  接下來的問題是,此詩是不是「刺幽王」。孔疏引鄭玄說曰:「鄭於《中候·握河紀》注云:『昭王時,《鼓鍾》之詩所為作者』」孔氏稱:「鄭時未見毛詩,依三家為說也。」鄭氏之說或以為出自韓詩,或以為出自齊詩,其立說的根據就是因為《左傳》有昭王南征的記載。此說後人多從之,但也難以成為定論。方玉潤《詩經原始》云:「此詩循文案義,自是作樂淮上,然不知其為何時、何代,何王、何事。小序漫謂刺幽王,已屬臆斷。歐陽氏云:旁考《詩》、《書》、《史記》,皆無幽王東巡之事。《書》曰『徐夷並興』,蓋自成王時徐戎及淮夷已皆不為周臣;宣王時嘗遣將征之,亦不自往。初無幽王東至淮徐之事。然則不得作樂於淮上矣。當闕其所未詳。」這是較為客觀持平的議論。而汪梧鳳《詩學女為》引《竹書紀年》所載幽王十年春王及諸侯盟於太室,秋王師伐申事及《左傳》所載楚靈會於申,說明幽王有東巡之事,且淮水出南陽胎簪山,其地與申、太室均豫川地,以此認定《鼓鍾》為寫幽王事之詩。由此眾說紛紜,可見這實在是一筆糾纏不清的歷史舊帳。

  如果撇開這些陳說,將此詩的主題泛泛地理解為「在奏樂的場合中,思念君子而悲傷」(高亨《詩經今注》),則又過於空洞。事實上詩人是有感而發的,這種感慨折射出他對國運、時代的憂思。從詩的卒章來看,他所聽到的顯然不是一般的音樂,而是「雅」、「南」之類的周朝之樂,這些音樂與周朝的輝煌歷史聯繫在一起。詩人身處國運衰微的末世,聽到這種盛世之音,自然會感慨今昔,悲從中來,從而會有追慕昔賢之嘆。方玉潤云:「玩其詞意,極為嘆美周樂之盛,不禁有懷在昔淑人君子,德不可忘,而至於憂心且傷也。此非淮徐詩人重觀周樂、以志欣慕之作,而誰作哉?」(《詩經原始》)方氏之論是言之成理的。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楚茨(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周王率王室子孫祭祀祖先。

原文:楚楚者茨1,言抽其棘2,自昔何為?我藝黍稷3。我黍與與4,我稷翼翼5。我倉既盈,我庾維億6。以為酒食,以享以祀7,以妥以侑8,以介景福9。

濟濟蹌蹌10,絜爾牛羊11,以往烝嘗12。或剝或亨13,或肆或將14。祝祭於祊15,祀事孔明16。先祖是皇17,神保是饗18。孝孫有慶19,報以介福20,萬壽無疆!

執爨踖踖21,為俎孔碩22,或燔或炙23。君婦莫莫24,為豆孔庶25。為賓為客,獻酬交錯26。禮儀卒度27,笑語卒獲28。神保是格29,報以介福,萬壽攸酢30!

我孔熯矣31,式禮莫愆32。工祝致告33,徂賚孝孫34。苾芬孝祀35,神嗜飲食。卜爾百福36,如畿如式37。既齊既稷38,既匡既敕39。永錫爾極40,時萬時億41!

禮儀既備,鐘鼓既戒42,孝孫徂位43,工祝致告,神具醉止44,皇屍載起45。鼓鍾送屍,神保聿歸46。諸宰君婦47,廢徹不遲48。諸父兄弟49,備言燕私50。

樂具入奏51,以綏後祿52。爾餚既將53,莫怨具慶。既醉既飽,小大稽首54。神嗜飲食,使君壽考55。孔惠孔時56,維其盡之57。子子孫孫,勿替引之58!

譯文:田野里生長簇簇蒺藜,去清除這些帶刺荊棘。為什麼自古就這樣做?因為要種植高粱小米。我們的小米長得茂盛,高粱在地里排得整齊。糧食堆滿我們的穀倉,囤里也裝得嚴實緊密。用它們做成美酒佳肴,作對列祖列宗的獻祭。請他們前來享用祭品,賜我們宏福無與倫比。

我們步趨有節神端莊,把那些牛羊涮洗清爽,拿去奉獻冬烝和秋嘗。有人宰割又有人烹煮,有人分盛有人捧獻上。司儀先祭於廟門之內,那儀式隆重而又輝煌。祖宗大駕光臨來享用,神靈將它們一一品嘗。孝孫一定能獲得福分,賜予的福分宏大無量,賴神靈保佑萬壽無疆!

掌膳的廚師謹慎麻利,盛肉的銅器碩大無比,有人燒肉又有人烤炙。主婦懷敬畏舉止有儀,盤盞中食品多麼豐盛,席上則是那賓客濟濟。主客間敬酒酬答來往,舉動合規矩彬彬有禮,談笑有分寸合乎時宜。祖宗的神祇大駕光臨,賜福回報子孫的心意,萬壽無疆宏福與天齊!

祭祀中我們極其恭謹,因而禮儀周全沒毛病。於是司儀向大家致詞,賜福給主祭孝子賢孫。上供的祭品美味芬芳,神靈很喜歡又吃又飲,要賜給你眾多的福分。祭祀遵法度按期舉行,態度恭敬而舉止敏捷,莊嚴隆重又小心謹慎。因而永賜你極大福分,成萬成億綿長無窮盡!

各項儀式都已經完成,鐘鼓之樂正準備奏鳴。孝孫也回到原來位置,司儀致詞向大家宣稱:神靈都已喝得醉醺醺。皇屍起身離開那神位,把鐘鼓敲起送走皇屍,祖宗神祇於是轉回程。那邊眾廚師和主婦們,很快地撤去肴饌祭品。在場的諸位父老兄弟,一起來參加家族宴飲。

樂隊移後堂演奏曲調,大夥享用祭後的酒肴。這些酒菜味道實在好,感謝神賜福莫再煩惱。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叩頭致謝有老老少少。神靈愛吃這美味佳肴,他們能讓您長壽不老。祭祀十分順利而圓滿,賴主人盡心恪守孝道。願子孫們莫荒廢此禮,永遠繼承將福壽永葆!  

注釋: 1.楚楚:植物叢生貌。茨:蒺藜,草本植物,有刺。 2.言:愛,於是。抽:除去,拔除。棘:刺,指蒺藜。 3.蓺(yì):即"藝",種植。 4.與與:茂盛貌。 5.翼翼:整齊貌。 6.庾(yǔ):露天糧囤,以草席圍成圓形。維:是,一訓已。億:形容多。一說億猶"盈",滿。 7.享:饗,上供,祭獻。 8.妥:安坐。侑:勸進酒食。 9.介:借為匄(ɡài),求。景福:大福。 10.濟濟:嚴肅恭敬貌。蹌(qiānɡ)蹌:步趨有節貌。 11.絜(jié):同"潔",洗清。 12.烝:冬祭名。嘗:秋祭名。 13.剝:宰割支解。亨(pēnɡ):同"烹",燒煮。 14.肆:陳列,指將祭肉盛於鼎俎中。將:捧著獻上。 15.祝:太祝,司祭禮的人。祊(bēnɡ):設祭的地方,在宗廟門內。 16.孔:很。明:備,指儀式完備。 17.皇:往。 18.神保:神靈,指祖先之靈。一說指降神之巫。饗:享受祭祀。 19.孝孫:主祭之人。慶:福。 20.介福:大福。 21.執:執掌。爨(cuàn):炊,燒菜煮飯。踖(jí)踖:恭謹敏捷貌。 22.俎:祭祀時盛牲肉的銅製禮器。碩:大。 23.燔(fán):燒肉。炙:烤肉。 24.君婦:主婦,此指天子、諸侯之妻。莫莫:恭謹。莫一說勉也。 25.豆:食器,形狀為高腳盤。庶:眾,多,此指豆內食品繁多。 26.獻:主人勸賓客飲酒。酬:賓客向主人回敬。 27.卒:盡,完全。度:法度。 28.獲:得時,恰到好處。一說借為"矱",規矩。 29.神保:神靈,神的美稱。格:至,來到。 30.攸:乃。酢:報。 31.熯(nǎn):通"戁",敬懼。 32.式;發語詞。愆(qiān):過失,差錯。 33.工祝:太祝。致告:代神致詞,以告祭者。 34.徂:往,一說通"且"。賚(lài):賜予。 35.苾(bì):濃香。孝祀:猶享祀,指神享受祭祀。 36.卜:給予。賜予。 37.如:合。畿(jī):借為期。式:法,制度。 38.齊(zhāi):通"齋",莊敬。稷:疾,敏捷。 39.匡:正,端正。敕:通"飭",嚴整。 40.錫:賜。極:至,指最大的福氣。 41.時:是,一說訓或。 42.戒:備,一說訓告。 43.徂位:指孝孫回到原位。 44.具:俱,皆。止:語氣詞。 45.皇屍:代表神祇受祭的人。皇:大,讚美之詞。載:則,就。 46.聿:乃。 47.宰:膳夫,廚師。 48.廢:去。徹:通"撤"。廢徹謂撤去祭品。不遲:不慢。 49.諸父:伯父、叔父等長輩。兄弟:同姓之叔伯兄弟。 50.備:盡,完全。言:語中助詞。燕:通"宴"。燕私,祭祀之後在後殿宴飲同姓親屬。 51.具:俱。入奏:進入後殿演奏。祭在宗廟前殿,祭後到後面的寢殿舉行家族私宴。 52.綏:安,此指安享。後祿:祭後的口福。祿,福,此指飲食口福。祭後所余之酒肉被認為神所賜之福,故稱福酒、胙肉。 53.將:美好。 54.小大:指尊卑長幼的各種人。稽首:跪拜禮,雙膝跪下,叩頭至地。一種最恭敬的禮節。 55.考:老。壽考,長壽。 56.惠:順利。時:善,好。 57.盡之:盡其禮儀,指主人完全遵守祭祀禮節。 58.替:廢。引:延長。引之,長行此祭祀祖先之禮儀。

【賞析】  這是一首祭祖祀神的樂歌。它描寫了祭祀的全過程,從祭前的準備一直寫到祭後的宴樂,詳細展現了周代祭祀的儀制風貌。但《毛詩序》卻稱此詩:「刺幽王也。政煩賦重,田萊多荒,饑饉降喪,民卒流亡,祭祀不饗,故君子思古焉。」讀過此詩,再回觀《毛詩序》,不難看出它的牽強附會。朱熹在《詩序辨說》里就已指出:「自此至《車轄》凡十篇,似出一手,辭氣和平,稱述詳雅,無風刺之意。《序》以在變雅中,故皆以為傷今思古之作。《詩》固有如此者,然不應十篇相屬,絕無一言以見其為衰世之意也。」朱熹的這段議論甚為中肯合理,故得到了後世不少學者的贊同。如黃中松《詩疑辨證》說:「古人身居衰季,遐想郅隆,恨不生於其時,而反覆詠歌,固無聊寄託之詞也。然追慕之下,必多感慨;詞氣之間,時露悲傷。而十詩典洽和暢,毫無怨懟之情,何以變欣慰為憤懣,易頌美為刺譏乎?故就詩論詩,朱傳得之者蓋十八九矣。」

  至於祭祀者的身分,朱熹則以為是卿大夫,他在《詩集傳》中指出:「此詩述公卿有田祿者力於農事,以奉其宗廟之祭。」後世學者多不同意朱熹之說,以為祭祀者當為周王。如范家相《詩瀋》云:「按《左傳》引『我疆我理』二句,明雲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則非公卿可知。《周禮·鍾師》云:屍出入奏《肆夏》。又《左傳》:金奏《肆夏》之三。詩曰:『鼓鍾送屍』。是金奏《肆夏》也,公卿焉得用之?《郊特牲》曰:大夫之奏《肆夏》,由趙文子始也。如以為公卿大夫之詩,則仍是衰世之音矣。」胡承珙《毛詩後箋》云:「《集傳》公卿之說,不獨初祭求神、鼓鍾送屍非公卿所有;即如絜牛騂牡之牲、君婦諸宰之號、奏寢之樂、燕毛之禮、千倉萬箱之入、四方八蜡之祭,皆非公卿所宜有也。」以上諸說均可謂言之有據。

  不過,今人論詩者也並不泥定此詩為寫周王祭祀。郭沫若在《青銅時代》中論及此詩時說:「這首詩,在年代上比較更晚,祭神的儀節和《少牢饋食禮》相近。彼禮,鄭玄雲『諸侯之卿大夫祭其祖禰於廟之禮』,雖不一定就是這樣,但足見其禮節之晚。主祭者的『孝孫』可能是周王,可能是那一國的諸侯,也可能是卿大夫。在春秋末年魯之三家已用『雍徹』,季氏已用『八佾舞於庭』,天子諸侯卿大夫的儀式並沒有什麼區別了。」(《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又陳子展云:「我們以為《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可能是西周初年王室也就是大奴隸主一家舉行宗廟方社田祖等祭祀所用的詩樂。詩里稱我,我孝孫,像是周王自稱;詩里稱爾,爾孝孫,像是詩人稱周王。我以為此詩非孝孫自作,當是史巫尸祝之流所作。」(《雅頌選譯》)

  全詩共分六章。第一章寫祭祀的前奏。人們清除掉田地里的蒺藜荊棘,種下了黍稷,如今獲得了豐收。豐盛的糧食堆滿了倉囤,釀成了酒,做成了飯,就可用來獻神祭祖、祈求宏福了。第二章進入對祭祀活動的描寫。人們步履整肅,儀態端莊,先將牛羊涮洗乾淨,宰剝烹飪,然後盛在鼎俎中奉獻給神靈。祖宗都來享用祭品,並降福給後人。第三章進一步展示祭祀的場景。掌廚的恭謹敏捷,或燒或烤,主婦們勤勉侍奉,主賓間敬酒酬酢。整個儀式井然有序,笑語融融,恰到好處。二、三兩章著力形容祭典之盛,降福之多。第四章寫司儀的「工祝」代表神祇致詞:祭品豐美芬芳,神靈愛嘗;祭祀按期舉行,合乎法度,莊嚴隆重,因而要賜給你們億萬福祿。第五章寫儀式完成,鐘鼓齊奏,主祭人回歸原位,司儀宣告神已有醉意,代神受祭的「皇屍」也起身引退。鐘鼓聲中送走了皇屍和神靈,撤去祭品,同姓之親遂相聚宴飲,共敘天倫之樂。末章寫私宴之歡,作為祭祀的尾聲。在樂隊伴奏下,大家享受祭後的美味佳肴,酒足飯飽之後,老少大小一起叩頭祝福。

  讀這首詩,可以想見我們的先民在祭祀祖先時的那種熱烈莊嚴的氣氛,祭後家族歡聚宴飲的融洽歡欣的場面。詩人運用細膩詳實的筆觸將這一幅幅畫面描繪出來,使人有身歷其境之感。全詩結構嚴謹,風格典雅,由序曲到樂章的展開,到尾聲,宛如一首莊嚴的交響樂。陳子展《詩經直解》引孫緘云:「氣格閎麗,結構嚴密。寫祀事如儀注、莊敬誠孝之意儼然。有境有態,而精語險句,更層見錯出,極情文條理之妙。讀此便覺三閭《九歌》微疏微佻。」孫氏此評頗為精切,陳氏指出:「此正道出《雅》、《頌》與巫音《九歌》不同處。」

  作為一首記載古代祭祀活動全過程的詩,它對於古代文化,尤其是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它向我們昭示了人類進入農耕社會之後的祭祖活動的真實情景與特有風貌。例如「屍」在祭祀活動中的作用就是很耐人尋味的。詩中寫到的「皇屍」就是這一禮儀制度的反映。屍是用同姓或異姓的卿大夫扮為祖先神靈化身的人,他代表神祇接受祭享並傳達神意,賜福保佑行祭者。《白虎通·祭祀》云:「祭所以有屍者何?鬼神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升自阼階,俯視榱桷,俯視几筵,其器存,其人亡。虛無寂寞,思慕哀傷,無所寫泄,故坐屍而食之,毀損其饌,欣然若親之飽,屍醉若神之醉矣。」《通典》稱:「自周以前,天地宗廟社稷一切祭享,凡皆立屍。秦漢以降,中華則無矣。」這些論述都有助於我們理解屍的來龍去脈。屍的問題只是我們所舉出的一端,本詩以及其他詩篇中所傳達的文化人類學的訊息是豐富的,需要我們去作進一步的發掘。

詩經·雅·小雅·谷風之什·信南山(原文)(題解)(注釋)(譯文)(賞析) 題解:描述周王祭祖祈福的情形。

原文:信彼南山1,維禹甸之2。畇畇原隰3,曾孫田之4。我疆我理5,南東其畝6。

上天同雲7。雨雪雰雰8,益之以霢霂9。既優既渥10,既霑既足11。生我百穀。

疆埸翼翼12,黍稷彧彧13。曾孫之穡14,以為酒食。畀我屍賓15,壽考萬年。

中田有廬16,疆埸有瓜。是剝是菹17,獻之皇祖18。曾孫壽考,受天之祜19。

祭以清酒,從以騂牡20,享於祖考。執其鸞刀21,以啟其毛,取其血膋22。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23。祀事孔明,先祖是皇。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譯文:終南山山勢綿延不斷,這裡是大禹所闢地盤。成片的原野平展整齊,後代子孫們在此墾田。劃分地界又開掘溝渠,田隴縱橫向四方伸展。

冬日的陰雲密布天上,那雪花墜落紛紛揚揚。再加上細雨溟溟濛濛,那水分如此豐沛足量,滋潤大地並霑溉四方,讓我們莊稼蓬勃生長。

田地的疆界齊齊整整,小米高粱多茁壯茂盛。子孫們如今獲得豐收,酒食用穀物製作而成。可奉獻神屍款待賓朋,願神靈保佑賜我長生。

大田中間有居住房屋,田埂邊長著瓜果菜蔬。削皮切塊腌漬成鹹菜,去奉獻給偉大的先祖。他們的後代福壽無疆,都是依賴上天的佑護。

祭壇上滿杯清酒傾倒,再供奉公牛色紅如棗,先祖靈前將祭品獻好。操起綴有金鈴的鸞刀,剝開犧牲公牛的皮毛,取出它的鮮血和脂膏。

於是進行冬祭獻祭品,它們散發出陣陣芳馨。儀式莊重而有條不紊,列祖列宗們欣然駕臨。願賜以宏福萬壽無疆,以此回報子孫的孝心。  

注釋: 1.信(shēn):即"伸",延伸。南山:即終南山,在陝西西安南。 2.維:是。禹:大禹。甸:治理。 3.畇(yún):平整田地。畇畇,土地經墾闢後的平展整齊貌。原隰:泛指全部田地。原,廣平或高平之地;隰(xí),低濕之地。 4.曾孫:後代子孫。朱熹《詩集傳》:"曾,重也。自曾祖以至無窮,皆得稱之也。"相當於《楚茨》中所稱"孝孫",故又作為主祭者之代稱。田:墾治田地。 5.疆:田界,此處用作動詞,劃田界。理:田中的溝隴,此處亦用作動詞。疆指劃定大的田界,理則細分其地畝。 6.南東:用作動詞,指將田隴開闢成南北向或東西向。 7.上天:冬季的天空。《爾雅·釋天》:"冬曰上天。"同雲:天空布滿陰雲,渾然一色。 8.雨雪:下雪,"雨"作動詞,降落。雰雰:紛紛。 9.益:加上。霢霂(mài mù):小雨。 10.優:充足。渥:濕潤。 11.霑:沾濕。 12.埸(yì):田界。翼翼:整齊貌。 13.彧(yù)彧:同"鬱郁",茂盛貌。 14.穡:收穫莊稼。 15.畀(bì):給予。 16.廬:房屋。一說"蘆"之假借,即蘆菔,今稱蘿蔔。 17.菹(zū):腌菜。 18.皇祖:先祖之美稱。 19.祜(hù):福。 20.騂(xīn):赤黃色(栗色)的馬或牛。牡:雄性獸,此指公牛。 21.鸞刀:帶鈴的刀。 22.膋(liáo):脂膏,此指牛油。 23.苾(bì):濃香。

【賞析】  這首詩與上篇《楚茨》同屬周王室祭祖祈福的樂歌。但二者也有不同:《楚茨》言「以往烝嘗」,乃兼寫秋冬二祭;而此篇單言「是烝是享」,則僅寫歲末之冬祭,而且它側重於對農業生產的描繪,表現出周代作為一個農耕社會的文化特色。烝祭是一年的農事完畢以後的最後一次祭典,周人以農立國,奉播植百穀的農神后稷為始祖,那末在這年終的祭歌中著力歌唱農事,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毛詩序》稱:「《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業,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此序與《楚茨》的詩序一樣,都屬牽強附會之說。姚際恆評此詩曰:「上篇(按指《楚茨》)鋪敘閎整,敘事詳密;此篇則稍略而加以跌蕩,多閑情別緻,格調又自不同。」(《詩經通論》)概括頗當。

  此詩對於研究古代的井田制也有參考價值。井田之制因其年代久遠,難以稽考,後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此詩則可為我們提供若干訊息。詩首章言:「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南山指終南山,詩人顯然是在描述周代的京畿地區。在詩人看來,這畿內的大片土地就是當年大禹治水時開闢出來的。毛傳訓「甸」為治,而鄭箋則落實為:「禹治而丘甸之。」「丘甸」即指田地劃分中的兩個等級。《周禮·地官·小司徒》云:「乃經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因而鄭箋等於坐實井田制起源於夏代。孔疏承鄭箋之說,謂「是則三王之初而有井甸田裡之法也」,「是則丘甸之法,禹之所為」。儘管有的學者認為大禹治水「未及丘甸其田也。且井邑丘甸出調法,虞夏之制未有聞焉」(孔疏引孫毓說),但鄭、孔之說也不無參考意義。

  首章末二句云:「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也值得注意。疆理田土也是古代井田制的一個重要方面。《孟子·滕文公上》云:「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可見古人對經理田界是非常重視的。毛傳釋此詩云:「疆,畫經界也。理,分地理也。」有的學者解釋得更為具體,如王安石說:「疆者,為之大界;理者,衡從(橫縱)其溝塗。」(《呂氏家塾讀詩記》引)呂氏又引長樂劉氏說云:「疆謂有夫、有畛、有塗、有道、有路,以經界之也。理謂有遂、有溝、有洫、有澮、有川,以疏導之也。」劉氏之說當是依據《周禮·地官·遂人)「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塗。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於畿」。這裡所謂「南東其畝」也與井田制有關。此句指順應地形、水勢而治田,南指其田隴為南北向者,東則為東西向者,此即《齊風·南山》所云「衡從其畝」。鄭箋釋曰:「『衡』即訓為橫。韓詩云:東西耕曰『橫』。『從』……韓詩作『由』,云:南北耕曰『由』。」《左傳·成公二年》載:晉郤克伐齊,齊頃公使上卿國佐求和於晉營,晉人要求「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也就是使齊國的隴畝全部改為東西向,這樣晉國一旦向齊國進兵,就可長驅直入。國佐回答晉人說:「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國佐引本篇為據,說明先王當初定田土之疆界是根據不同的地勢因地制宜的,既有南北向,也有東西向的田隴,如今晉國為了軍事上的便利而強令齊國改變田隴的走向,是違反了先王之道。此事又見諸其他典籍,但情節上有些出入。如《韓非子·外儲說右上》云:「晉文公伐衛,東其畝。」《呂氏春秋·簡選)云:「晉文公東衛之畝。」郭沫若引成公二年事云:「這也正好是井田的一種證明。因為畝道系以國都為中心,故有南北縱走與東西橫貫的兩種大道。南北縱走的是南畝,東西橫貫的就是東畝。《詩》上所說的『我疆我理,南東其畝』,就是這個事實。……這些資料好像與井田制並無直接關係,而其實它們正是絕好的證明。」(《十批判書·古代研究的自我批評》)

  本詩第四章中的「中田有廬」,說者也以為與井田有關。《呂氏家塾讀詩記》引邱氏說云:「公田百畝內,除二十畝為八家治田之廬。」又引董氏曰:「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每家廬舍二畝半。」按《孟子·公孫丑上》述井田云:「方里而井,井凡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榖梁傳·宣公十五年》稱:「古者三百步為一里,名曰井田。井田者九百畝,公田居一」,「古者公田為居,井灶蔥韭盡取焉」。范寧註:「此除公田八十畝,餘八百二十畝。故井田之法,八家共一井八百畝。除二十畝,家合二畝半為廬舍」,「八家共居」。《韓詩外傳》載:「古者八家而井田。方里為一井。……八家為鄰,家得百畝。余夫各得二十五畝。家為公田十畝,餘二十畝共為廬舍,各得二畝半。八家相保,出入更守,疾病相憂,患難相救,有無相貸,飲食相招,嫁娶相謀,漁獵分得,仁恩施行,足以其民和親而相好。《詩》曰:『中田有廬,疆埸有瓜。』」以上諸說大同小異,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公田中有八家共居的廬舍二十畝。說詩者多從其說,但箋疏別有所解。鄭箋云:「中田,田中也。農人作廬焉以便其田事。」孔疏云:「古者宅在都邑,田於外野,農時則出而就田,須有廬舍,于田中種穀,於畔上種瓜,所以便地也。」按箋疏之說,田中的廬舍成了農民在地里幹活時的臨時住所了。到了郭沫若,乾脆推翻舊說,以為廬與瓜為對文,廬也當為植物,故廬為蘆之假借,正如「南山有台,北山有萊」,「七月食瓜,八月斷壺」,台、萊、瓜、壺均為植物一樣。郭氏別出心裁,也可聊備一說(參見《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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