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解答人不得長生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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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來一首一首的解讀吧:
陶淵明(資料圖 圖源網路)形贈影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有形之物如天地、山川都是長存不朽的,草木雖有枯榮但卻年年復生,只有號為萬物靈長的人,生命之有一次。活在世上,很快就死去了。死了之後,人們甚至忘了他曾經活過,時間久了連親朋好友都不再想念他。只剩下生前剩下的東西,讓人看了傷感。「我」(「形」自指)是沒有長生之術的,一定也會這樣默默地死去。希望您(「君」,指「影」)聽我的話,得酒便飲,要什麼虛名浮名,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按,宋柳永《鶴衝天》:「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淵明用飲酒指代物質的享樂。
《陶靖節遺像》(明)李翠蘭(資料圖 圖源網路)影答形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長生是不可能的,仔細保養身體有時也無濟於事,病該來還來,人該死還死。我也真願意成仙遨遊於崑崙、華山,但誰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我(「影」)和你(「形」)從生下來就在一起,咱們喜怒哀樂都是一樣的。你在樹陰下休息,我(影子)就暫時和你分開;當你站到陽光下面,咱們還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但是咱倆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因為人死了,形消了,影也就滅了。這就如同人的生命與名字一樣,生命消失了,名字也就要被這個世界忘記了,想起來怎麼不讓人感慨萬千呢。只有努力做善事,給後世留下恩惠,這樣死後人們才會記住我們的名字,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努力呢?酒雖然能消除煩惱,但和做善事留下千秋萬歲之名比起來,不又差得多了么!——古人頗重「名」,如《論語》中記載孔子的「名不正,則言不順」的一段議論,以及孔子感慨「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君子痛恨自己到死名聲都不被人稱道),甚至後人便以「名教」來稱「儒教」。
《淵明醉歸圖》 明代張鵬繪(資料圖 圖源網路)神釋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天地無私,萬物自有其規律。天地間萬事萬物,惟有人得以和天地並稱「三才」,難道不正是因為人有「我」(「神」)的緣故么?我和你們(形、影)雖然不同,但也是自一個人生下來就和你們互相依附在一起的。咱們有幸在一起,我怎麼能不告訴你們生命的真諦與你們的誤區呢?要說追求萬世之名,可就是像三皇這樣的大聖人,雖有萬世美名,不死也就死了么?要說追求長生,就算你長壽如彭祖,活到八百歲,不到時還是得死么?無論是老,無論是少,無論是賢,無論是愚,死都是不可避免的。「形」,你說通過飲酒來忘記憂愁,忘記對死亡的恐懼,可酒能傷身,不反過來恰恰加速了你的死亡么?「影」,你追求立善,希望傳萬世美名,可你做了善事就一定能留下名字么?有幾個人肯為你引譽傳名呢?你們都想得太多了,人想得太深會傷害生命的,我看咱們就應該順應自然,聽憑天命。縱身於造化之中,放浪於自然之內,沒有了所謂的歡喜和恐懼(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亦此義)。生命該走到盡頭時就讓它結束吧,一切順應自然(該喝酒還是要喝酒,但不是酗酒;該立善還要立善,不管是否能留名),何必想那麼多呢。
順應自然,我們不把自己看成和自然是對立的,而是自然的一部分,那麼自然無盡,我們無論生死,也就隨自然一樣無盡了。就如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說的那樣:
縱慾足以伐生,求名猶外願外,但委運以全吾神,則死而不亡,與天地俱永也。
淵明採取了順應自然,與自然同其不朽的方式,解決了人追求長生而不得的困惑。
《陶靖節遺像》(明)李翠蘭(資料圖 圖源網路)
由於「自然」二字不是儒家的哲學術語,孔孟之書都未見「自然」二字,因此很多人認定淵明的《神釋》是在肯定「道家思想」。淵明受道家思想影響很深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我們並不能這樣簡單的認定他是道家,非儒家(參見本書《道喪向千載》章)。《形影神》三首詩雖然是淵明闡釋自己的人生態度,但這三首詩不過是「坐而論道」之談;要看淵明的人生態度,還是要從他那些日常生活的詩中看他是如何「作而行之」的。
如果從藝術上來論《形影神》三首詩,我並不看好。陶詩以真趣勝,而拙於思辨。《形影神》這組詩是以說理為主,雖然說理好了詩會有「理趣」,但淵明並不善於這類「理趣」。甚至說晉代的「玄言詩」(說一些抽象哲理的詩)在說理方面做得都不好,何況很少寫「玄言詩」的淵明了。就拿第一首《形贈影》來說,前六句真好,從天地萬象說到人類(天地大于山川,山川大於草木,草木眾於人),無深意而有真趣。但後面就開始思辯了,要說明人生無常及時行樂的道理,寫的就一般了。我總認為此詩倘只存前六句,看似斷章,實為完篇: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這樣一來,含不盡之意,而理趣自見。我總以為,淵明有很多詩都應該刪些句子,而這些句子,又都是說理的。又如第二首《影答形》,通篇思辯,幾無可取處。只有「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苦暫乖,止日終不別」四句,摹寫形影之趣,尚可讀也。第三首《神釋》起句結尾均佳,但中間又太黏著于思辯了,其意不深,其句不警。而最後到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之處,我覺得詩至此就該結束,可淵明還在後面續了兩句「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這倒是淵明太多慮,生怕自己沒說清,別人看不懂,反為不美了(按,前人曾說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一詩後四句也該刪去,這樣才更有回味。我們雖然不敢輕易刪前輩名家的作品,但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總之,作詩不可存有想要努力說明一個道理或是辯駁某某觀點的意思,這樣作出來的詩絕大多數有遺憾。倒不如直接寫文章的好,畢竟一種文體就有一種文體適用的範圍。
白居易(資料圖 圖源網路)
過了許多許多年,白居易模仿陶的詩寫了一組「心」與「身」問答的《自戲三絕句》:
心問身心問身云何泰然,嚴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來十一年。身報心心是身王身是宮,君今居在我宮中。是君家舍君須愛,何事論恩自說功。心重答身因我疏慵休罷早,遣君安樂歲時多。世間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閑奈我何。
白居易的詩真是老太太都看得懂,這組詩不過是說,我「心」不想當官了,所以讓我「身」享受清閑了,「身」不該感謝「心」么?而「身」說,你「心」是在我「身」裡面的,沒我你哪呆著去呀,跟我誇什麼功勞呀!「心」有說了,雖然我在你「身」裡面,但我要是個熱中於功名的人,天天為功名去奔波,你想閑也閑不下來,還是我說了算呀!剛才我們說了淵明此詩半天的不是,再看看樂天此詩,真是一天一地了——淵明是在解決人生問題,而白居易不過吃飽了撐的。
當然,我因一向不喜樂天,所以說他也有點太刻薄了。倒是東坡居士評陶、白說得含蓄:
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於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當成幾佛?——《劉景文家藏樂天身心問答三首戲書一絕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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