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小團圓》中的蒼涼基調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320(2016)05-0053-05

張愛玲的創作常以蒼涼著稱,她的許多小說,諸如《金鎖記》、《傾城之戀》等,開頭都為讀者展現出了一副蒼涼的意境,前者開頭刻畫的那三十年前的月亮,後者開頭描寫的萬家燈火中那咿咿呀呀的琴聲,都向讀者展示了一種訴說不盡的蒼涼,使人讀後唏噓不已,為小說所蘊含的蒼涼氣息所感嘆,應該說蒼涼已深化為張愛玲小說的創作基調。2009年張愛玲遺作《小團圓》問世,這篇小說可以說把她以往小說創作的蒼涼基調發揮到了極致,小說在故事的編排、人物形象的設計、意境的營造方面,都突出了濃厚蒼涼的氛圍,通過對亂世背景下家國故事、愛情故事的書寫,揭示了浮世生活的不可預測和難以把握、人生的短暫和失去難再得、每個物質個體的微不足道。關於這部小說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是對其「自傳體」特徵的研究[1],有些學者還從中考證出了「張胡之戀」的內涵[2]。但是,本人通過研讀文本,發現《小團圓》雖然是自敘傳,但是又不同於自敘傳,它來源於張愛玲的生活積累,同時又有張愛玲的匠心獨運,它反映了張愛玲高超的創作技巧,特別是張愛玲對蒼涼風格的選取運用。下邊對這個問題進行論述,不妥之處,請大家批評指正。

一、望極天涯不見家——悲涼的故事

張愛玲是個編織故事的高手,一生筆耕不輟,為世人留下了許多寶貴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散文、電影劇本、文學評論等。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說:「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小團圓》就是在這種強烈的對比和參照中,用歷史這根主線把故事穿起來,描寫了在社會新舊交替這個大背景下,國家、家庭發生的不可逆轉的變革。凸顯了在大時代變革下,浮世蒼生的隨波逐流、無能為力。

曾有研究者認為《小團圓》就是稍微有點團圓[3],反映了主人公盛九莉的家庭小團圓、愛情小團圓和本真自我回歸,我覺得這種看法值得商榷。實際上《小團圓》中的「小」,和傳統文學作品中的大團圓結局中所描繪的「大」,是一對反義詞,它不是代表的團圓,而是說的不團圓,這個不團圓才是《小團圓》所反映的實質。「我國傳統文學作品總是講究大團圓,故事的主人公經過種種磨難,最終是父慈子孝,夫貴妻榮,一家團聚,皆大歡喜;或書生落難,小姐相救,皇榜高中,榮歸故里,喜結良緣;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義鋤奸,大快人心等。張愛玲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但她卻沒有寫出中國傳統文學中的大團圓,而是顛覆了傳統的大團圓。」[4]通過對《小團圓》的研讀,我們發現作者向讀者訴說了一個無比悲涼的故事。

這是一個極盛家族衰亡的故事。《小團圓》中描寫了盛家的衰亡史,同時也描寫了盛九莉奶奶的娘家、母親娘家及繼母娘家的衰亡史。這些家族,在戰爭來臨或社會變革之前,住的是豪華別墅或租界小洋樓,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丫鬟僕人,談論的是西洋景或家族榮耀,外表光鮮靚麗,卻處處藏著危機。家族內部也是矛盾重重,族人之間相互爭家產打官司耗盡錢財;九莉的父親不務正業,一天到晚吃喝嫖賭,靠祖上留下的家底過日子;九莉的母親雖然是個追求進步的新式女子,但卻不知道怎樣關心孩子,一心追求自己的西洋夢;九莉的繼母霸道妒忌心重,喜歡的事就是打牌吸大煙;九莉、九林生在富貴之家,自幼父母離婚、缺乏父母疼愛,九林更是膽小怕事、懦弱無能。總之,家族中治家的人少,敗家的人多。隨著上海、香港的淪陷,隨著社會的變革,這個家族錢財散盡,後繼無人,悲劇命運不可避免。讀《小團圓》到最後,感覺盛家「呼啦啦似大廈傾」,以致後來九莉在港大上學,學費都交不起,她母親到國外後,為了生存把帶去的家產變賣殆盡,讓人覺得那麼大一個家族,怎麼說完就完了呢,這是誰的過錯,是九莉祖上的?還是她父親的?亦或是她母親的?是時代的?還是國家的?亦或是由九莉這樣的子孫的?答案都是那麼不確定,想來真是蒼涼之情油然而生。

這也是一個百轉千回的愛情故事。主人公盛九莉與邵之雍的愛情故事,可謂傾城傾心。她喜歡他,為了他,她希望第二次世界大戰永遠打下去,甚至說一見他便覺得自己很低很低,低到了塵埃里,不管他是否有家室,是否是大漢奸,或是比自己大很多的老男人,都願意和他在一起。但是邵之雍卻是個濫情的人,離開了盛九莉他便很快和護士小康好上了,在浙江溫州鄉下逃亡期間又勾引辛巧玉,甚至還主動告訴盛九莉自己和小康、辛巧玉之間的關係,希望來一個三美團圓。但就是這樣一個「無賴人」,仍然讓九莉終生念念不忘。希望和他過一種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日子,成立一個家。在《小團圓》結尾,九莉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歌曲叫《寂寞松林徑》,夢中她和邵之雍在一起,「山岡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子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突然羞澀起來,倆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5]283。這正是九莉心目中的家:有和自己執手相伴的丈夫,有可愛的孩子。愛情就是這樣神奇地讓九莉著魔,以九莉的才情、九莉的家世、九莉的教養、九莉的學識,她怎麼可以這樣低賤?讀來真是不明白,張愛玲為什麼要把九莉寫得如此不堪,如此招人不待見,讓九莉落得個漢奸妻人人可戲的下場。張愛玲是不是在反思,在回應什麼,她說:「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5]2付出沒有得到回報,到頭來還要自己舔舐自己的傷口,自己揭自己的瘡疤,以此來襯托那個「無賴人」有多麼無賴,這真是痛徹心扉。

不管是家族悲劇,還是愛情悲劇,都是和社會的發展、歷史變遷緊密相連的,試想如果沒有戰爭、沒有改朝換代,九莉家族的悲劇、九莉的愛情悲劇會發生嗎?這一切都是那麼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所以在歷史的發展變化面前,人類都很渺小,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多心酸、幾多悲傷。

二、緣起緣滅一場空——凄涼的人物

小團圓中涉及的人物非常多,若按職業來劃分有:學生、教師、律師、醫生、外交官、政府官員、編輯、記者、銀行職員、傭人、畫家、文人、日本兵、美國水兵、護士、家庭主婦等,如按家族關係來劃分則有盛家主僕一大群、九莉母親娘家卞家主僕一大群、九莉祖母娘家竺家主僕一大群、九莉繼母娘家耿家主僕一大群,還有其他一些九莉認識接觸到或聽說的人,眾多人物紛紛登場,演繹出戰亂年代眾生的凄涼,其中,以盛家人物最為代表。

盛九莉的父親乃德和母親蕊秋,當年結婚時也是大家羨慕的一對金童玉女,但是乃德身上完全是封建遺少的做派,他頹廢、沒落、自私,為了省錢不讓兒子上學,他飽讀詩書,英語水平也不錯,但是也沒有用武之地,他嫖娼吸毒為前妻蕊秋所不恥,終於離他而去,他為了討好再婚老婆動手打九莉,使得女兒也離他而去。後妻也是吸大煙,不理家務。祖上給他留下的基業在他手上揮霍殆盡,唯一的兒子因為沒錢也沒有娶媳婦,乃德真是家庭、事業、孩子教育等一事無成。九莉的母親雖然追求新生活,和乃德離了婚,但一直也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人,到國外留學,好像也沒取得多大的成就,最後留學時帶走的祖上的家當也被變賣完,自己病重期間希望女兒去看她,女兒也沒有前行,她不停地與命運抗爭,最後還是凄涼地客死他鄉。

《小團圓》女主人公盛九莉是一個漂亮、清高、勤奮、上進、才華橫溢的女孩,但她又是一個非常不幸的女孩。她雖然生在富貴之家,勤奮好學,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英國的留學生,但因為戰爭不能前去學習,後轉到港大學習,又因太平洋戰爭,香港淪陷而失學。她有家,但家人卻不愛她,父母親都無暇顧及她,年紀輕輕就需要離開家庭獨自賣文為生。她遇到了自己心儀的邵之雍,與他結為夫妻,無奈邵又不鍾情,並且很快抗戰勝利,邵由偽政府的高官變為漢奸,而自己也一下子變為漢奸妻,處處遭人奚落。幾年後輾轉到美國,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幾十歲的男人,懷孕後打胎,生活很坎坷。

男主人公邵之雍是一個風流倜儻、很有文學素養的中年男人,他出身貧窮,靠自己的鑽營,在偽政府里做官,其實撇開他漢奸、用情不專這些,他身上也有一些閃光點。比如:他和九莉結婚前,與前兩個老婆離婚,為了不使前妻生活無著,還給了他們許多安家費,他對九莉是欣賞的,也是愛她的,只不過他的愛不專一。在他們交往的過程中,邵之雍說經濟上讓他保護九莉,他還給了九莉一大筆錢。他聽了九莉的話還寫信營救被日本兵關押的進步青年。他也希望戰爭趕緊結束。每個人在時代變革面前,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只是邵之雍選擇錯了。這是他的悲哀,戰後他妻離子散,開始了長期的逃亡生涯,下場可悲又凄涼。

九莉的二姑一生也很凄涼。她本來是大家小姐,知書識禮,可以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是她卻偏偏不安於這樣的命運安排,和二嬸一起出國留學,但是卻沒有自己的愛情歸宿、家庭歸宿,奉行獨身主義,就像一個獨行者一樣。

九莉的弟弟九林自小也是個小可憐蟲,父母不愛,姑姑不憐,姐姐也不喜歡,生性膽小懦弱,看著是富家子,實際上無人關心,走投無路,去找自己的親媽,也被親媽拒絕,姐姐最後也不告而辭,留下他孤苦無依。

張愛玲善於寫悲劇,她的小說塑造的人物大多是悲劇人物,比如《金鎖記》中的金鎖、《小艾》中的小艾、《花雕》中的川嫦、《茉莉香片》中的馮碧落等,都死了,都逃不脫其悲劇命運。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說:「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個時代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還在《金鎖記》中說「人生是個蒼涼的手勢」。這個「蒼涼的手勢」可以說印證了張愛玲傳奇凄涼的一生,也說出了《小團圓》眾多人物的凄慘命運。《小團圓》中的眾多人物的命運就像那一個個蒼涼的手勢,有誰知道這手勢包含了多少主人公的心酸、無奈和不可言說的悲涼。這「蒼涼的手勢」又何嘗不是芸芸眾生的寫照。

三、花自飄零水自流——荒涼的意境

《小團圓》創作於20世紀70年代,是張愛玲聽說有人採訪胡蘭成要寫他倆之間的事,她不想讓胡蘭成那「無賴人」搶了先,於是自己著手寫自己,由於是作者的自敘傳,小說中的故事和人物幾乎都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對應。張愛玲自己也說過,最好寫的東西就是自己深知的材料,但是,張愛玲又擔心發表後會遭到各界的「熱議」,就這樣改來改去,生前一直沒有出版,還曾立遺囑要銷毀《小團圓》。張愛玲去世後,張愛玲遺囑執行人鄺文美、宋淇夫婦也一直遵從張愛玲遺願,沒有出版《小團圓》。鄺文美、宋淇夫婦去世後,其子宋以朗在整理父母遺物時,發現了《小團圓》,在到底銷毀與不銷毀,出版與不出版之間,經再三斟酌,決定出版《小團圓》。宋以朗在《小團圓》序中說:「在她已發表的作品當中,《私語》、《燼餘錄》及《對照記》可謂最具自傳價值,也深為讀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們都難跟《小團圓》同日而語。」[5]13由此可見《小團圓》的「對照」價值。張愛玲這個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才女,為了表達自己對愛情的體悟,真是豁出去了,她要把自己這一生中經歷的、以前想說而沒說的,統統說出去,把她人生中最不願讓人看的一面撕開了讓人看,女主人公九莉的經歷就是她的經歷。在《小團圓》中,張愛玲運用嫻熟的表現技巧,隱喻、諷刺、誇張各種手法熟練運用,通過時間推移、空間轉換、故事發生場景更替,一會插敘、一會倒敘,看似波瀾不驚,卻是暗含玄機,用一個個象徵人物命運、故事結局的意境,來烘托小說的悲劇氣氛和人物的悲涼情懷。

1.有關大考的夢

《小團圓》開首作者即寫道:「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5]15並說,九莉老是做有關大考的噩夢。這是個比喻,作者用「作戰前的黎明」、「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來形容大考前九莉心裡的緊張,黎明前萬物尚未蘇醒,晨霧中什麼都模模糊糊的,奴隸、叛軍都是古人,這種蒼涼意像的營造,讓人不寒而慄。同時又是個寓言,張愛玲用「大考前的早晨」、「慘淡的心情」、「擺陣」這些詞語,來反映自己的不安全感、被審判感、毀滅感。這種不安全感來自家族的破敗、父母的離異、戀人的背叛、戰爭的殘酷,這種被審判感來自她對《小團圓》出版後各方回應的擔心,這種毀滅感來自她一生的深切體會和遭遇。張愛玲把這種焦慮在夢境中化成了九莉對大考前的等待。張愛玲寫《小團圓》時已經50多歲,回首她這半生,沒有疼愛自己的父母、也沒完成理想的學業、失去了美好的愛情、戰爭更使自己無以為家,現實總是給自己開玩笑,美好的生活總是和自己擦肩而過,事事都是那麼不圓滿。大考的夢正是她屢遭生活的打擊,在記憶深處留下的印記,這是生活在亂世的人的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一種惶惶的末日感,反映了一個人內心深處無以言說的焦慮、憂愁。作者在開首就為小說設置了這麼一種蒼涼的意境,預示了小說故事的悲劇氣氛,人生又何嘗不是一次次趕考?

2.晚唐的月亮

《小團圓》開首作者寫道:「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裡在床上看見陽台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卧在那裡,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亮,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心上。」[5]張愛玲是很鍾愛月亮的,她本人也具有月亮的氣質:纖塵不染、清高冷孤。她的小說常常借月亮來烘托氛圍,比如《金鎖記》開頭關於月亮的描寫:「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這和《小團圓》開頭關於月亮的描寫有異曲同工之美。月亮在我國傳統文學作品中是一個很常用的意象,它代表著美好聖潔,張愛玲深受傳統文化影響,在自己的作品中也非常喜歡用月亮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她的作品月亮意象可以說是俯拾即是。但是張愛玲的月亮意象卻與古人不同,她用一種新的視角來關照月亮。

《小團圓》中的月亮在時間上是三十年前的,在觀感上是「晚唐的藍色的月光」,這月光不明亮也不皎潔,照在闌幹上,使得陽台上水泥闌乾的倒影像「石碑橫卧在那裡」,這比喻,這意境真是絕了,晚唐是個什麼概念?這不是大唐盛世的滅亡年代嗎?倒塌的石碑不是象徵著破敗的家園嗎?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說的就是這種感覺。意象里沒有人,只有殘垣斷壁和破敗的歷史,這是對《小團圓》中生不逢時的芸芸眾生的一種感嘆,更是對自己孤獨、寂寞、不幸一生的縮寫。

3.木雕的鳥

除了月亮外,鳥意象也多次出現在《小團圓》中,在第五章中就接連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認識邵之雍後,倆人約會,談到結婚,九莉納悶他不離婚怎麼結婚,想著之雍走後不會再來了,「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雕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牆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畫在牆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5]154。第二次出現是在第一次描寫木雕的鳥這段文字後,突然故事跳轉到九莉在紐約打胎,九莉夜裡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雙眼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5]157。第三次是之雍與九莉再次約會,談到之雍的前妻,「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木雕的鳥仍舊站在門頭上」[5]164。初讀《小團圓》百思不得其解「木雕的鳥」是啥意思,及至看到張愛玲在小說《茉莉香片》中有關鳥的描寫:「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7]這個疑惑才算找到了答案,這又是一個隱喻。籠中的鳥如果有一天打開籠子還是一樣可以飛翔,屏風上的鳥雖然不會飛翔,但是因為好看也能討人喜歡,而木雕的鳥,既不會飛,看起來也非常笨拙,只不過是別人家一個不招人喜歡的玩物而已。它站在門頭上,看著希望之門、重生之門開開合合,卻沒有一雙會飛翔的翅膀,帶自己飛向希望之門、重生之門,而是任憑命運的擺布,作者用「木雕的鳥」向讀者傳遞一種信息:舊時代女性生存不易,稍不留神就會選錯人,嫁錯郎,被人玩弄,面臨被拋棄的命運和打胎等生命威脅。三次木雕的鳥的描寫提醒讀者注意:不要做沒有話語權、沒有生存權、沒有自由感的木雕的鳥。如不是張愛玲這樣的大家,是編造不出來這樣的意象的。讀來讓人感同身受地明白了舊社會的女子的悲哀,它也象徵著男權社會制度下,女性的身不由己。

除了大考前的早晨、晚唐的月亮、木雕的鳥意象,《小團圓》還營造了許多蒼涼的意象,比如「古代的太陽」[5]165、「金色的夢之河」[5]149、窗前的樹[5]190等。張愛玲通過這些意象的營構,在小說中創造一種悲涼的意境,「將讀者和作品之間隔離,產生閱讀障礙。同時在敘述語言上也不同於以往的華麗辭藻,語言的選擇上更加沉穩、老練,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卻有著非比尋常的魅力。使得讀者在張愛玲『四面楚歌中的回憶』里沉迷,不得不接受從回憶里爆發出來的撕裂的痛感」[6]。

總之,作為20世紀40年代現代史上極富傳奇色彩的女作家,張愛玲在《小團圓》中,通過悲情故事的編織、悲劇人物的塑造、悲涼意境的營造,為讀者再次創造了一個令人回味的「傳奇」。她在《小團圓》中編織的破碎的家國夢、難圓的閨閣夢,塑造的各色人物,描繪的大考前早晨、晚唐的月亮、木雕的鳥等不同意境,冷冷地撕開了生命華美的袍,使人看到了生命的本真,讓人在張愛玲去世20多年後,讀之仍不免嘆惋,它是張愛玲人生的感悟,也是張愛玲一生命運的寫照,從中我們也讀出了張愛玲悲劇意識產生的深層原因。

參考文獻:

[1]林幸謙.張愛玲「新作」《小團圓》的解讀[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9(4).

[2]劉思謙.張愛玲《小團圓》中的「胡張之戀」[J].揚州大學學報,2010(4).

[3]史玉鳳.蒼涼殘缺的團圓——解讀張愛玲的《小團圓》[J].淮海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0(10).

[4]李法惠.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張愛玲《小團圓》意蘊解析[J].南都學壇,2015(5).

[5]張愛玲.小團圓[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6]王曉習,孫淑琴.四面楚歌中的回憶——論張愛玲《小團圓》的敘述模式[J].延邊大學學報,2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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