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俄羅斯家庭中一個不存在的名字

世 界 說

曹 然

發自 北京

在前蘇聯國家遊盪的這些年,我認識了很多家庭。其中一大部分是相似的:英雄的母親,和幾乎不存在的父親。

魯夏的父母結婚的時候,蘇聯步入了尾聲。1987年,父親經親戚介紹認識了母親,幾番通信之後從南俄小村莊來到莫斯科,成了管道工。這似乎是一場門當戶對的婚姻:雙方家庭知根知底,都出自南俄的農民傳統,服從父母的安排。兩人的兒子很快出生了。

二十多年後,魯夏回憶和父親共度的七年,表現得雲淡風輕。有什麼好說的呢?他有普通父親的一面:和妻子、兒子及岳父母住在一起,周末一起逛街、去公園;但即使在共處的時光里,他也始終不在場。「他從來沒有什麼興趣。我就是知道。就算陪我玩也是神遊別處。」

時間捲走了生活的細節,但最深刻的印記仍在。在家裡,父母一刻不停地爭吵,從做家務吵到補貼家用的數額,從和岳父母的關係爭到父親下班後都去了哪裡。魯夏出生後不久,他開始偶爾夜不歸宿,妻子很快發現他找了其他女人,還不止一個,從女同事到性工作者不一而足。她流淚痛斥丈夫,他懇求原諒,然後再犯,如此無限循環。情急之下,父親往往拋出一句:你們都迫害我,我是受害者!

他作為入贅女婿,有吃有住,一毛不拔。逼得急了,就買回一包過期麵包甩到家人臉上。魯夏在小區里玩得不想回家,他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先揍一頓。妻子質問,他也揮拳相向。用武力制服是他的習慣,他與「教育」二字毫無關係,和「親情」也天生相斥,終於在1994年兒子七歲時離開了家。

我在烏克蘭的朋友塔尼亞也有一個類似的父親。2000年父母離婚後,原籍俄羅斯的父親離開敖德薩,從此了無音訊。「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在幹什麼。說不定他已經死了呢?」她面無表情地說。而基輔的薩沙的父親,因為酗酒成性,五十歲時就去世了。這些工薪家庭無一例外由母親和外祖母支撐著,艱難地走過了蘇聯解體後的混亂、2000年代的政治動蕩、烏克蘭戰爭和近年俄羅斯的經濟危機。

前蘇聯國家民眾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以俄羅斯為例,離婚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四,百分之三十的婚姻熬不過三年。離婚三年後,還和孩子保持聯繫的父親只有百分之十五不到。俄羅斯的單身母親遍布各個階層,從無業少女到公司高管。讓父親掏出撫養費是難上加難。

△俄羅斯帝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兒子

有些人將此歸咎為蘇聯體制對傳統社會秩序的衝擊。沙皇時代的俄羅斯是典型的父權社會。男人作為一家之主,對家人和財產擁有絕對權力,和神聖教會-沙皇保持一致。這就是俄羅斯式的三綱五常,帝國的穩定繫於其上。

布爾什維克的到來以集權國家取代了傳統家長制。沙皇和教會被摧毀,父權讓位於黨。社會主義不僅在經濟領域發起革命,還要佔領私人生活。只有製造出「新人」,共產主義理想才能最終實現。新政權宣布男女平等。為了鼓勵女性走向職場,當局調低男職工的工資,敦促男女共同養家,還設立了公共託兒所和食堂,希望將女性徹底從日常家務中解放出來。

未曾想,這一進步運動讓男人們找不到方向,對蘇聯乃至後蘇聯家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舊時代男性權威的穩固在於他們支配私人財產,而且往往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傳統決定了他們的外向性,家中內務完全由女人處理,男人介入是不成體統的。蘇聯居然粉碎了他們的優越地位:一切收歸國有,男人與女人同工同酬。在西方國家,婦女走向職場後,男女更加平等地參與育兒工作。而在經濟上被弱化的蘇聯男人,仍然試圖在家裡建立威權。在公共領域,他們必須服從組織安排;在私人領域,他們要求妻兒服從自己。和女人一樣參與內務?他們做不到。

但他們已經不是家人鏈接社會的唯一紐帶,妻子即使沒有他們也能獨立生活。蘇聯法律規定了兒童福利、母親的權利與義務,對父親的居然隻字不提。直到1980年代改革時,才出現了父親產假和離婚後履行撫養義務的規定。

△布爾什維克的海報

父親的角色被國家代替了。他們總是有偉大的任務,要肅清白軍,要挺過幾十次大清洗,還沒來得及喘息又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線。戰爭中全蘇損失軍民2700萬人,近一半男性灰飛煙滅。他們的缺席使母親們愈加堅不可摧。大批無人照料的兒童,則在國家開設的六千個孤兒院里長大。戰後,男人們發現他們在家中從未如此邊緣化。舊體系被摧毀,新的權利與義務又是一片空白。與妻兒的情感隔膜仍在,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經濟意義也被壓制。這一切逐漸將男性從家庭中排除出去。

在世界各地,或許孩子和母親都要更親近,不足為奇。但在俄羅斯,幾個世紀以來的文學,藝術和民俗都顯示了母親的地位非同尋常。俄羅斯母親隨時準備為子女做出任何犧牲,為保護他們忍受無盡的艱難困苦,因此堅強高尚無人可比。社會學家們認為在整個蘇聯時期,女性是事實上的一家之主,她們能同時滿足家庭在財務和內務兩方面的需求。矛盾的是,她們同時也是「被侮辱被損害的人」。

比起「父親」一詞,魯夏更願意直呼他「安德烈」。父親當時在想什麼?他真正的生活在何處?這些都讓我好奇,但魯夏說無關緊要。過了這麼多年,探討他的動機沒有任何意義。「是我媽把我養大,教育我成人。至於他,只是無關的陌生人。」 始終支持著母親的是他外婆。因為酒精,外公也在十幾年前去世,兩個女人承擔了一切。學界甚至認為,母親-外婆組合是前蘇聯地區最經典的家庭模式。

偶爾,懸而未決的過去還是困擾著他,催促他找到解答。2013年,從未謀面的堂妹在社交網路上找到魯夏,他才知道父親一直在家鄉小村生活,已經再婚,但沒有其他孩子。他沒有和父親聯繫過。「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想和他說話。」 鄙視戰勝了好奇心,「也許將來我會到村子裡去,和他心平氣和地對話,弄明白這一切的邏輯。但要忘記他的所作所為太難了。」

△普京簽署備受爭議的有關家暴的法案

蘇聯解體了。國家保障從私人生活退卻,但沒有給家庭帶來巨變。歷經了短暫的西式民主潮流,新斯拉夫主義逐漸上升。普京的布局使人聯想到帝國時代。和當年的沙皇一般,他宣稱要守護俄羅斯的民族傳統,與東正教會非常親密。教會大力推崇傳統的家庭觀:男人是一家之主,擁有絕對權力。家庭是神聖的,哪怕天塌下來,外人也不得干涉家務事。2017年,普京簽署法律修正案:只要家暴中配偶或孩子骨頭沒打斷,而且一年不超過一次,僅僅關押15天。此前,最多可以判刑兩年。消息一出,引發婦女權益機構的激烈抗議。他們甚至估計,每四十分鐘就有一位俄羅斯婦女死於家暴。但教會家庭事務委員會說,國家應該干預家務事這個觀念,是西方企圖強加給俄羅斯的。《共青團真理報》甚至發過一篇故作幽默的文章說,「被打的女人應該驕傲……她們有獨特的優勢,容易生兒子!」

從家庭到國家層面,並非人人都對手握威權的男人俯首帖耳,無論是對丈夫、父親,還是大家長普京。年輕男女們站了出來。2月,有三十萬人聯署反對法律修正案;3月,上百城市發生反腐敗大遊行,大喊「普京下台!普京是小偷!」遊行隊伍中,絕大多數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在長輩眼裡,擾亂穩定的行為不值得鼓勵,而且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能撼動普京的權力」,他們對我說。但年輕人決定不走父輩的老路。他們是互聯網的一代,沒人能阻止他們自由地吸收知識、批判性地思辨,形成獨立的意見。他們中有些人出生時,普京就是總統了,現在他們上中學了依然如此。這和他們心目中的圖景脫節。即使暫時沒有路,他們也相信能創造出路。

△電影《回歸》劇照

電影大師薩金塞夫以《回歸》講述了現代俄羅斯的父權困境。缺席十二年後,父親突然回到家裡,要帶兩個小男孩去荒島釣魚。他的過去是一個謎,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離家,去了哪裡,往後的打算是什麼。兩個孩子對他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既排斥又好奇,既渴望親近又充滿不信任。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可能會永遠改變他們的生活。他時而暴躁易怒,孩子不服從的時候隨手即是一巴掌;時而又充滿溫情,教他們釣魚,滋潤了他們渴望父愛的心。在反覆的拉鋸中,懷疑最終佔了上風。孩子們懷疑父親其實是想殺了他們,拚命想要逃脫,父親試圖挽回的時候意外身亡。

無論究竟所指為何,這個故事精確勾勒了父與子、君與臣之間的張力——他們或許永遠不可能基於平等與理性和平共處,反而是在神秘、猜疑中點綴著些許甜蜜恩賜,最終往往在暴力中崩潰。結尾,哥哥冷靜地把父親的遺體推入大海,獨立發動了汽車帶著弟弟踏上歸途。哥哥接替了父親,成為了新的父親;「回歸」與其說是指父親的出現,或許不如說是這一循環的完成。

這樣的結局沒有絲毫光明的意味嗎?哥哥會讓這樣的悲劇重演,還是與父輩徹底決裂呢?正打算結婚生子的魯夏說,他完全不懂怎麼和小孩子相處,但有一點是明確的:絕對不要做他父親那樣的父親。

END

責任編輯 | 張夢圓

版面編輯 | 任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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