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 聞一多
聞一多
前些時接到一個新興刊物負責人一封徵稿的信,最使我發生興味的是那刊物的新穎命名——「龍鳳」,雖則照那篇《緣起》看,聰明的主編者自己似乎並未了解這兩字中豐富而深邃的含義。無疑的他是被這兩個字的奇異的光艷所吸引,他迷惑於那蛇皮的奪目的色彩,卻沒理會蛇齒中埋伏著的毒素,他全然不知道在玩弄色彩時,自己是在與毒素同謀。
就最早的意義說,龍與鳳代表著我們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兩個單元——夏民族與殷民族,因為在「鯀死,……化為黃龍,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鳥(即鳳),降而生商」兩個神話中,我們依稀看出,龍是原始夏人的圖騰,鳳是原始殷人的圖騰(我說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為歷史上夏殷兩個朝代,已經離開圖騰文化時期很遠,而所謂圖騰者,乃是遠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種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龍鳳當作我們民族發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徵,可說是再恰當沒有了。若有人願意專就這點著眼,而想借「龍鳳」二字來提高民族意識和情緒,那倒無可厚非。可惜這層歷史社會學的意義在一般中國人心目中並不存在,而「龍鳳」給一般人所引起的聯想則分明是另一種東西。
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這時一個圖騰生物已經不是全體族員的共同祖先,而只是最高統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們記憶中的龍鳳,只是帝王與后妃的符瑞,和他們及她們宮室輿服的裝飾「母題」,一言以蔽之,它們只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有了一姓,便對應地產生了百姓,一姓的尊榮,便天然地決定了百姓的苦難。你記得復辟與龍旗的不可分離性,你便會原諒我看見「龍鳳」二字而不禁怵目驚心的苦衷了。我是不同意於「天王聖明,臣罪當誅」的。
《緣起》中也提到過「龍鳳」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象徵意義,他指出了文獻中以龍比老子的故事,卻忘了一副天生巧對的下聯,那便是以鳳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見於《莊子》一書。《天運篇》說孫子見過老聃後,發獃了三天說不出話,弟子們問他給「老聃」講了些什麼,他說:「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雲氣而養(翔)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喈,舌舉而不能訊①,予又何規老聃哉!」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許多姓李的楹聯中所謂「猶龍世澤」的來歷)。至於以鳳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為什麼從未成為詞章家「獺祭」的資料,孔子到了楚國,著名的瘋子接輿所唱的那充滿諷刺性的歌兒——
鳳兮鳳兮!何如(汝)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見於《莊子》(《人間世篇》),還見於《論語》(《微子篇》)。是以前讀死書的人不大認識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沒弄清話中的意思嗎?可是《漢石經》《論語》「如」作「而」,「而」字本也訓「汝」,那麼歌辭的喻意,至少漢人是懂得。另一個也許更有趣的以鳳比孔子的出典,見於唐宋《類書》②所引的一段《莊子》佚文:
老子見孔予從弟子五人,問日:「前③為誰?」對日:「子路,勇且力④。其次子貢為智,曾子為孝,顏回為仁,子張為武。」老子嘆日:「吾聞南方有鳥,其名為鳳……鳳鳥之文,戴聖嬰仁,右智左賢,……」
這裡以鳳比孔子,似乎更明顯。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稱老子為龍,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鳳,龍風是天生的一對,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對,而話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則同見於《莊子》。你說這天生巧對是莊子巧思的創造,意匠的遊戲——又是他老先生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嗎?也不盡然。前面說過原始殷人是以鳳為圖騰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後,我們尤其熟悉。老子是楚人,向來無異詞,楚是祝融六姓中羋姓季連之後,而祝融,據近人的說法,就是那「人面龍身而無足」的燭龍,然則原始楚人也當是一個龍圖騰的族團。以老子為龍,孔子為鳳,可能是莊子的寓言,但寓言的產生也該有著一種素地,民俗學的素地(這可以《莊子》書中許多其它的寓言為證)。其實鳳是殷人的象徵,孔子是殷人的後裔,呼孔子為鳳,無異稱他為殷人。龍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徵,說老子是龍,等於說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國最古的民族單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國式而最有支配勢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為「龍鳳」,不僅象徵了民族,也象徵了最能代表民族氣質的思想家,這從某種觀點看,不能不說是中國有刊物以來最漂亮的名字了!
然而,還是莊子的道理,「腐臭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腐臭」,——從另一種觀點看,最漂亮的說不定也就是最醜惡的。我們在上文說過,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的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在我們今天的記憶中,龍鳳只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而已,現在從這角度來打量孔老,恕我只能看見一位「申申如也,天天如也」而諂上驕下的司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紂為虐」的柱下史(五千言本也是「君人南面之術」)。有時兩個身影疊成一個,便又幻出忽而「內老外儒」,忽而「外老內儒」,種種的奇形怪狀。要曉得這條「見首不見尾」的陰謀家——龍,這隻「戴聖嬰仁」的偽君子——鳳,或二者的混合體,和那象徵著「帝德」、「天威」的龍鳳,是不可須臾離的。有了主子,就用得著奴才,有了奴才,也必然會捧出一個主子,帝王與士大夫是相依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惡毒——暴發戶與破落戶雙重勢力的結合,壓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慘痛的記憶,教我們面對這意味深長的「龍鳳」二字,怎能不怵目驚心呢!
事實上,生物界只有窮凶極惡而詭計多端的蛇,和受人豢養,替人幫閑,而終不免被人宰割的雞,哪有什麼龍和風呢?科學來了,神話該退位了。辦刊物的人也得當心,再不得要讓「死的拉住活的」了!
要不然,萬一非給這民族選定一個象徵性的生物不可,那就還是獅子罷,我說還是那能夠怒吼的獅子罷,如果它不再太貪睡的話。
注釋:
①以上六字從江南古藏本補。
②《藝文類聚》九○,《太平御覽》九一五。
③《類聚》脫「前」字,依《御覽》補。
④《類聚》作「子路為勇」,此從《御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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