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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談寫作

【馬爾克斯】這倒不假。我是要他們干一件苦差使。我只要寫東西,就常常跟朋友們談論。用這種辦法,我就能發現哪兒寫得成功,哪兒寫得還有缺陷,這是在黑暗中認清前進方向的一個訣竅。    【門多薩】你吧正在寫的東西講給別人聽,可是幾乎從來不讓別人看。    【馬爾克斯】從來不讓別人看。這幾乎已經變成了一條我必須遵循的準則。實際上,我認為,在文學創作的征途上,作家永遠是孤軍奮戰的。這跟海上遇難者在驚濤駭浪里掙扎一模一樣。是啊,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職業。誰也無法幫助一個人寫他正在寫的東西。    【門多薩】你認為,最理想的寫作環境是什麼地方?    【馬爾克斯】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上午在一個荒島,晚上在一座大城市。上午,我需要安靜;晚上,我得喝點兒酒,跟至親好友聊聊天。我總感到,必須跟街頭巷尾的人們保持聯繫,及時了解當前情況。我這裡所說的和威廉·福克納的意思是一致的。聽說,作家最完美的家是煙花柳巷,上午寂靜無聲,入夜歡聲笑語。    【門多薩】咱們著重來談談寫作技巧吧。在你漫長的寫作生涯中,誰對你的影響最大,你能對我說說嗎?    【馬爾克斯】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動聲色地給我講過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彷彿是他剛親眼看到似的。我發現,她講得沉著冷靜,繪聲繪色,使故事聽起來真實可信。我正是採用了我外祖母的這種方法創作《百年孤獨》的。    【門多薩】那麼是她使你發現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的嗎?    【馬爾克斯】不是她,而是卡夫卡。我認為他是採用我外祖母的那種方法用德語來講述故事的。我十七歲那年,讀到了《變形記》,當時我認為自己准能成為一個作家。我看到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莎一天早晨醒來居然會變成一隻巨大的甲蟲,於是我就想:「原來能這麼寫呀。要是能這麼寫,我倒也有興緻了。」    【門多薩】為什麼這一點引起你那麼大的注意?這是不是說,寫作從此可以憑空編造了?    【馬爾克斯】是因為我恍然大悟,原來在文學領域裡,除了我當時背得滾瓜爛熟的中學教科書上那些刻板的、學究式的教條之外,還另有一番天地。這等於一下子卸掉了沉重的包袱。不過,隨著年逝月移,我發現一個人不能任意臆造或憑空想像,因為這很危險,會謊話連篇,而文學作品中的謊言要比現時生活中的謊言更加後患無窮。事務無論多麼荒謬悖理,縱有一定之規。只要邏輯不混亂,不徹頭徹尾地陷入荒謬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義這塊遮羞布。    【門多薩】還得不陷入虛幻。    【馬爾克斯】對,還得不陷入虛幻。    【門多薩】你很討厭虛幻,為什麼?    【馬爾克斯】因為我認為虛幻只是粉飾現實的一種工具。但是,歸根結底,創作的源泉永遠是現實。而虛幻,或者說單純的臆造,就像沃爾特·迪斯尼的東西一樣,不以現實為依據,最令人厭惡。記得有一次,我興緻勃勃地寫了一本童話,取名《虛度年華的海洋》,我把清樣寄給了你。你像過去一樣,坦率地對我說你不喜歡這本書。你認為,虛幻至少對你來說,真是不知所云。你的話是我幡然醒悟,因為孩子們也不喜歡虛幻,他們喜歡想像的東西。虛幻和想像之間的區別,就跟口技演員手裡操縱的木偶和真人一樣。    【門多薩】從文學創作和寫作技巧的角度來說,除了卡夫卡之外,還有哪些作家對你產生過影響?    【馬爾克斯】海明威。    【門多薩】你並不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長篇小說家。    【馬爾克斯】他不是一個偉大的長篇小說家,但是個傑出的短篇小說家。他有句名言:他說,短篇小說彷彿一座冰山,應該一肉眼看不見的那個部分作基礎。也就是說,應該以研究、思索、經過搜集然而沒有直接選用的材料作為基礎。是啊,海明威讓人獲益匪淺,他甚至告訴你如何去描寫一隻貓拐過一個街角。    【門多薩】格林也教給你不少東西,我們有一次談到了這一點。    【馬爾克斯】是的,格雷厄姆·格林確實教會了我如何探索熱帶的奧秘。一個人很難選取最本質的東西對其十分熟悉的環境作出藝術的概括,因為他知道的東西是那樣的多,以至無從下手;要說的話是那樣的多,最後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興緻勃勃地讀過富有觀察力的哥倫布、皮卡弗達和西印度群島編年史家的作品,我還讀過戴著現代主義有色眼鏡的薩爾戈里、康拉德和本世紀初拉丁美洲熱帶風俗作家以及其他許多人的作品。我發現,他們的觀察和現時有著非常大的差距。有些人只是羅列現象。而羅列的現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淺;據我們所知,有的人則一味地雕詞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確地解決了這個文學問題:他精選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客觀上卻有著千絲萬縷真正聯繫的材料。用這種辦法,熱帶的奧秘可以提煉成腐爛的番石榴的芳香。    【門多薩】你還從什麼人那兒受到了教益,你記得嗎?    【馬爾克斯】大約二十五年前,我在加拉加斯聆聽過胡安·博什的教誨。他說,作家這個職業,他的技巧,他的構思才能,甚至他的細膩隱蔽的描述手段,應該在青年時代就融會貫通。我們作家就跟鸚鵡一樣,上了歲數,是學不會說話的。    【門多薩】從事新聞工作,畢竟對你的文學創作總有些幫助吧?    【馬爾克斯】是的,但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它使我有效地掌握了語言這個工具。新聞工作教會我如何把故事寫得有血有肉。讓俏姑娘雷梅苔絲裹著床單(白色的床單)飛上天空,或者給尼卡諾爾·雷依納神父喝一杯巧克力(是巧克力,而不是別的飲料),就能使他騰離地面十厘米,這些,都是新聞記者的描寫手法或報道方式,是很有用的。    【門多薩】你一向很喜歡電影。作家也能從電影里學到有用的東西嗎?    【馬爾克斯】我不知道怎麼樣回答這個問題。就我本人而言,電影既有長處,同時也有不足之處。不錯,它讓我看到了形形色色各種形象,但是我現在認識到,在《百年孤獨》之前的我的所有的作品裡,我都過分熱衷於描繪親眼看到的人和事,甚至還考慮到了取景的視點及角度。    【門多薩】你現在一定想到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部小說。    【馬爾克斯】是的,這部小說的風格和電影腳本極為相似。人物的活動彷彿受著攝影機的操縱。當我重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攝影機在工作。今天,我認識到,文學手段和電影手段是不盡相同的。    【門多薩】你為什麼在你的作品裡不太重視對話?    【馬爾克斯】因為西班牙語的對話總顯得虛假做作。我一直認為,西班牙語的口頭對話和書面對話有著很大的區別。在現實生活中,西班牙語對話是優美生動的,但寫進小說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很少寫口語。    【門多薩】你在著手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之前,作品中每個人物將來要展開的種種活動,你是否心中有數?    【馬爾克斯】只是有個大概的想法。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會發生難以逆料的事情的。我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最初設想是,他是我國內戰時期的一名老將,是在一棵大樹底下小便時一命歸陰的。    【門多薩】梅賽德斯告訴我說,你寫到他死的時候,你心裡很難受。    【馬爾克斯】是的,我知道我遲早要把他結果的,但我遲遲不敢下手。上校已經上了歲數,整天做著他的小金魚。一天下午,我終於拿定了主意:「現在他該死了!」我不得不讓他一命歸天。我寫完那一章,渾身哆哆嗦嗦地走上三樓,梅賽德斯正在那兒。她一看我的臉色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上校死了。」她說。我一頭倒在床上,整整哭了兩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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