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迎春,那一朵茉莉讓人心疼
作者 王熒熒
我笑了,因為我曾和她一樣,對迎春不怎麼看得上眼。別說黛玉、寶釵了,就是與晴雯、襲人等丫鬟相比,迎春似乎也缺少吸引人的個性。直到有一天,我領悟了曹公塑造迎春的特殊手法,打那以後,這個人物就像一位姐妹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心。
今天想談談其中的一種手法——茉莉的隱喻。
「迎春針穿茉莉花」,一般被看作迎春人生中難得的美麗瞬間,體現了這位懦小姐的生命尊嚴。對此,我很贊同,然而,鮮有人注意到「迎春針穿茉莉花」也是一幅極其兇險的畫面。曹公藉助茉莉的隱喻,營造了表面的美麗和實質的兇險,正是在二者形成的張力下,迎春的悲劇才更令人唏噓、感嘆。
迎春恐怕是大觀園裡命運最悲慘的小姐了。她「從小兒沒了娘」,父親賈赦是色鬼、財迷,繼母邢夫人好「弄左性」,「克嗇異常」。迎春後又「誤嫁中山狼」孫紹祖,受盡了折磨,只過一年便香消玉殞。
茉莉,這極美麗又極兇險的兩個字,曹公是怎樣用它們刻寫迎春的悲劇命運的?
第三十八回,寶釵資助湘雲,在大觀園內大排螃蟹宴,請賈母、王夫人等吃蟹賞桂花。待長輩們離席後,公子、小姐們要作菊花詩,舉辦詩社的第二場友誼賽。大家先看了十二個詩題,文中接下來寫道: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個綉墩,倚欄杆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爪甲>了桂蕊擲向水面,引的游魚浮上來唼喋。湘雲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襲人又剝了一殼肉給他吃。
「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脂硯齋在此句旁批語:「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畫家有孤聳獨出,則有攢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圖》。」脂批的意思,是稱讚這段敘述,既描摹出每個人的神態,又有整體布局,安插疏密得當。特意在迎春句旁留批,脂硯齋不愧為明眼人,「亦如畫家有孤聳獨出」,曹公用一個「獨」字,就將迎春從眾人中凸顯了出來。
你看,湘雲招呼人吃螃蟹;探春、李紈和惜春聚在一起;黛玉釣魚,寶釵餵魚,她們都被寶玉「騷擾」過。只有迎春一人,沒見她找人說話,也不見有人來找她,獨立於熱鬧之外,周圍的歡聲笑語,好像與她無關。迎春這時是落寞,還是自得其樂,抑或早已習慣了,把寂寞當作享受,在孤獨中咀嚼清靜的滋味?這一切,我們都無從得知。或許,即使我們能面對面地問迎春,她也只會囁嚅著動動嘴唇,就又羞澀地低下頭去吧?
但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迎春是此刻唯一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里的人。為什麼這樣說?你別被那幾位詩人悠閑的外表蒙蔽了,他們還不知道怎麼搜腸刮肚地構思菊花詩呢!湘雲最不會掩飾了,曹公就讓她露出「馬腳」,「湘雲出一回神」。按照文中所述,在這番「休憩」後,詩人們已打好了腹稿,才各自勾選對應的詩題,細斟慢酌地謄寫出來,菊花詩賽就開始品評、排名了。一邊賞玩,一邊構思,參賽者這般地一心二用,那旁觀者又當如何呢?李紈和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她們和迎春一樣,都是詩社的管理人員,不必拘定了作詩,若遇見容易的題目,也可以隨意做一首,這在起社之日就已說好了。所以,李紈、惜春沒有作詩參賽的壓力,自然輕鬆、愜意地打發時光了。獨有迎春與眾不同,她「拿著花針穿茉莉花」。茉莉花小小的、軟軟的,拿在手裡,不像扣子硬邦邦的,上面有眼兒好穿線。用花針穿茉莉花,是細緻活兒,需要全神貫注,即便如此,一不小心,還有可能扎到手。可以說,迎春用針穿茉莉花,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
曹公筆下的「獨」字,既指空間位置,也指心理狀態,有著雙重涵義。不起眼的迎春,在《百美圖》中,被曹公「孤聳獨出」,那是多麼美麗的畫面。彷彿舞台上,一束柔光下,迎春靜靜地坐著,在這一刻成為了主角。四周的動,愈發襯托出她的靜,光陰似乎也忘記了流淌,等待欣賞一次生命的綻放。
迎春也有對美的追求啊!
用茉莉花作裝飾,自古有之。晉人便已「倚枕斜簪茉莉花」;將茉莉花串成球,掛在衣襟上,或把茉莉花環戴在頭上、腕上,更成為後世的風尚,《本草綱目》「茉莉」條目下就記載:「女人穿為首飾。」迎春穿好了茉莉花,會把它戴在哪裡?除了曹公,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想像。當菊花詩賽正式開始後,迎春還會和往常一樣,負責謄錄監場,而她身上多了一樣東西——自己精心穿成的茉莉花。那小小的白花簇擁在一起,像不像女兒家的細密心事?素箋墨跡,發間腕底,書香、花香齊飄漾。這一天,姊妹們作了詩,迎春豈不也作了詩?唯一的不同在於,她們用才華作詩,而迎春用生命作詩。所以,「迎春針穿茉莉花」,的確是她人生中最富詩意的瞬間。
迎春也有對幸福的期許啊!
用針穿茉莉花,發生在螃蟹宴之後、菊花詩之前,這多像是迎春人生態度的寫照。她既不想橫行霸道,也不願清高傲世,只希求在生活的夾縫裡,小心地穿起平淡的日子。這裡就不得不說曹公文思縝密了。你記得吧?第六十五回,小廝興兒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紹賈府情況,講到迎春時說:
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十針也不知噯喲一聲。
「戳十針」,穿茉莉花,這容易被針扎的活兒,曹公就安排由迎春來做,其文思是一脈相承的。「戳十針也不知噯喲一聲」,品味這句話,你覺不覺得心疼?在寶釵眼裡,「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第五十七回)迎春哪裡是「死人」啊?她也有喜怒哀樂。迎春被針扎也不喊疼,不是她不知道疼,而是因為她知道,即使她喊疼,也沒有人會聽、會管,倒有可能抱怨她多事,還不如一聲不吭,自己舔舐傷口罷了。迎春對幸福的期許,是多麼地微小,亦如她手裡的茉莉花。
「迎春針穿茉莉花」,通過這個畫面,曹公寫出了平凡人物的生命涌動。茉莉花,傾訴著迎春的渴望,但茉莉花,也預告了迎春的死亡,由此便進入本文的第二個問題——茉莉隱含的兇險讖語。在細說之前,先提醒你注意,「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曹公用了「又」字。根據文意,「又」當表示「重複」,說明「迎春針穿茉莉花」是出現過不止一次的場景,這就強化了其象徵的意蘊。
茉莉,怎麼會兇險呢?
因為,在傳統文化中,茉莉與一樣東西有關係,正是這樣東西,導致了迎春的婚姻悲劇,進而間接地造成了她的死亡。
茉莉屬於外來花種,原產自印度、波斯等地。我國古籍中,關於茉莉的最早記載,應是西晉嵇含的《南方草木狀》,「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國移植於南海」。大約遲至隋唐,「末利」二字加上「艹」字頭,成了現今常用的「茉莉」。而「末利」是多義詞,古時又指工商業或經營工商業所獲之利。古代士農工商的排序,以士農為優,以工商為末,「末利」之詞即取其意也,如《漢書·貢禹傳》所載:「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貧民雖賜之田,猶賤賣以賈,窮則起為盜賊。何者?末利深而惑於錢也。」「末利」既為花名,又指買賣、錢財,詩人巧妙地藉此吟詠出了佳句,如宋代釋寶曇《和史魏公荔枝韻》有云:「檳榔卻誤染猩血,末利更欲薰龍錢。」
除了詞義,茉莉的諧音也與錢、利相關,其意又有雅、俗之分。前者如宋代名臣王十朋的茉莉詩,抒發了高潔情懷。他有意將茉莉寫作「沒利」,且自注云:「『沒者,無也』,謂聞此花香者,令人覺悟而好利之心沒。」在民間,茉莉則因諧音「沒利」,隱含沒有利潤之意,被買賣人視為不吉利,故有不宜給商鋪送茉莉花的習俗。關於茉莉和錢財的聯繫,還有一些說法,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不管取意如何,從文化內涵來看,茉莉花與金錢、買賣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說到這兒,一些熟悉《紅樓夢》的朋友,可能已經想到,曹公為什麼給迎春選擇了茉莉花,因為,迎春的婚姻就是一場買賣啊!第八十回,迎春婚後回賈府,在王夫人房中,向眾人哭訴孫紹祖打罵她。
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兩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裡睡去。」
「你老子使了我五千兩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貪婪的賈赦、「克嗇」的邢夫人,把女兒的婚姻當成買賣,用迎春換了五千兩銀子,把她推入「中山狼」之口,一年後便被孫紹祖蹂躪死了。
茉莉花啊,在你美麗的外表下,竟隱藏著這樣兇險的讖語!
值得注意的是,為了突出迎春婚姻的買賣性質,曹公還先寫了一個相似的情節。在傳統小說創作中,這種寫法叫作「弄引法」。明末清初評點家金聖嘆說:「有弄引法,謂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做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稍後的評點家毛宗崗也說:「凡文之奇者,文前必有先聲,文後亦必有餘勢。」可見,弄引法是一種鋪敘法,在寫主要人物、主要事件之前,先寫次要人物、次要事件,以次引主,以賓襯主,從而使文意前後相連、波瀾起伏。這種寫法,反映了傳統文化中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即大事發生以前,必有預兆。
那麼,迎春被賣給「中山狼」,其預兆和先聲是什麼?答案在第七十三回中,「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迎春的乳母聚眾賭博,還是大頭家,賈母要將她攆走。迎春乳母之媳王住兒媳婦來找迎春說情,不想被丫鬟綉桔翻出舊賬,原來,迎春的乳母為了聚賭放頭兒,偷偷地把迎春的首飾攢珠累絲金鳳當了銀子。王住兒媳婦被揭了老底兒,惱羞成怒,就誣陷迎春多使了她們的錢。綉桔又氣又急,說道:
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姑娘使了他們的錢,如今竟要准折起來。
這種做法耳熟不耳熟?王住兒媳婦和孫紹祖,都是無賴!
關於累絲金鳳,綉桔如此說道:
如今竟怕無著落,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
可知,累絲金鳳是賈府小姐們的標配,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千金小姐身份的象徵。我們看,迎春的乳母,把迎春的累絲金鳳當了,還要准折起來,算作迎春還她的錢;賈赦把迎春賣了,准折起來,算是還孫紹祖的錢。這兩件事情有相似之處,而曹公又借綉桔的一句話,將它們串聯了起來:「將來連姑娘還要騙了去呢!」
「賣人」是大事,故先寫「當物」的小事作引子。經過引文的鋪敘和暗示,中心事件的涵義就更加地深刻。累絲金鳳是東西、物件,迎春可是活生生的人啊!然而,人和物一樣,都被用來做了買賣,都被當作賺錢的商品。迎春的遭遇,豈不讓人悲嘆?
「迎春針穿茉莉花」,其寓意還不止以上所述。注意,被針穿在一起的,是一串兒茉莉花。第七十九回,寶玉「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
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
而第八十回,迎春向王夫人等人哭道:
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
文意前後相應,讓人不禁想起一句話,「一條繩上的螞蚱」,迎春和丫頭們卻是「一根線上的茉莉花」,可憐那綉桔也是其中之一啊。《紅樓夢》的文字就是這樣,美到令人心醉,也悲到讓人心碎。「迎春針穿茉莉花」,曹公畫出這幅美景,蘊含了對柔弱生命的多少憐惜,又積蓄著對醜惡人性的多少憤慨。然而,無奈啊,偉大作家的悲憫情懷,只能化作一聲深深的嘆息!
在書中,迎春雖然沒有參加「占花名」的遊戲,沒有機會抽取花名簽,但她和黛玉、寶釵等一樣,也擁有自己的象徵花——茉莉。明白了這一點,再看第三回的相關描寫,就能體會其伏筆之意了。黛玉初進賈府,她眼裡的迎春是這樣的:
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如剝開的鮮荔枝般潔白,像凝固的鵝脂似的光潤,迎春有著大觀園內數一數二的好皮膚。曹公描繪迎春的外貌,突出了她的皮膚白皙。在詩人筆下,茉莉花通常被比喻成美女,如宋代葉廷珏有句,「露華洗出通身白,瀋水熏成換骨香」;宋人鄭剛中又雲,「茉莉天姿如麗人,肌理細膩骨肉勻」。用茉莉花象徵迎春的性格、命運,在人物第一次露面的時候,曹公就埋下伏筆了。茉莉沒有耀眼的色彩,也缺乏奪目的體態,在綠葉的襯托下,小白花兒安靜地開著,可憐、可愛,清香若有若無,轉瞬即逝,這多像是迎春啊!在貴族大家庭里,她戰戰兢兢地生活,可有可無地存在,短暫的生命被惡風吹散……
迎春「本性懶於詩詞」,她只做過兩首詩,有一句給我的印象很深,「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這是元妃省親時的奉命之作,吟詠剛剛落成的大觀園。在迎春短短的一生中,大觀園裡的日子,是難得的舒心時光。這個苦命的女孩子,不相信世間會有如此美好的地方,而她的詩句也不幸成為了自己命運的讖語,在那個社會、那個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她的活路的。
寫到這裡,回想同事的話和自己曾經的看法,我越發地感慨。迎春很普通,很平凡,普通得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平凡得就像你、我這樣的人,但迎春也是一條生命啊。我很感激曹公,對每一個人物都懷著悲憫之心。大地是多麼地寬厚,不管怎樣卑微的生命,她都願意承載。偉大的藝術家,就像挖井人,用創作鑿出一口井,那是大地的眼睛啊。在這口井裡,飽含著淚水——曾被我們忽視的大地的淚水。你看吧,在盈盈的淚水上,彷彿蕩漾著一朵茉莉花,那是來自天國的光芒,那是人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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