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中的意象解讀 (7)
06-26
古代詩歌中的「風」意象風是流動的空氣,這個道理古代中國人早就意識到了。《莊子·齊物論》說:「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然而,古人對風依然懷著一種神秘感,認為它「纖微無所不入,廣大無所不充。經營八荒之處,宛轉毫毛之中。察本莫見其始,揆末莫睹其終……摶之不可得,系之不可留」。甚至稱它「詳乾坤之至德,莫風氣之獨尊。配無形於大象,化萬物於氛氳。釋疑潤於黃壤,降霈澤於蒼元」,對人類功莫大焉。因此,古人很崇拜風。傳說伏羲氏、女媧氏都以風為姓,黃帝有風后為相,春秋時,任、宿、須句、顓臾四國都姓風。古代的「風水術」就是因選擇住宅和墓葬要觀「風」、「水」而得名:「葬者乘生氣也。經曰:『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古代詩人對風的感覺也很敏銳,「風」意象在古代詩歌中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風與季節處於農耕社會的古代中國人非常注意季節的變化,他們觀察到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風。在古代詩歌中,「風」意象也往往具有顯示季節特徵的作用。風可以帶來盎然的春意:「春風又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州),風也可以營造蕭瑟的秋景:「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賈島《憶江上吳處士》)。古人還把四季與四方相配,《禮記·鄉飲酒義》說:「東方者春」,「南方者夏」,「西方者秋」,「北方者冬」,因此,描寫不同方向的風可以暗示不同的季節。「小樓昨夜又東風」(李煜《虞美人》),是說春天又到了。「東風無力百花殘」(李商隱《無題》),則表示春天即將過去。「一年兩度錦城游,前值東風后值秋」(羅隱《魏城逢故人》),「東風」與「秋」相對,顯而易見指代的是「春」。「相送難相別,南風入夏初」(姚合《送右司薛員外赴處州》),「南風」正是「夏初」的特徵之一。宋人晏殊詞曰:「昨夜西風凋碧樹」(《蝶戀花》),汪中詩云:「落葉西風獨掩門」(《白門感舊》),能夠「凋碧樹」使之「落葉」的「西風」不言而喻當然就是指秋風。「北風其涼,雨雪其芳」(《詩·邶風·北風》),「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只能是嚴冬才有的景象。指出風的方位可以暗示季節,反過來,冠以季節名稱的風也可以暗示方位。儲光羲有《登戲馬台作》:「泗水南流桐柏川,沂山北下琅琊縣。滄海沉沉晨霧開,彭城烈烈秋風來。」第一句寫「南」,第二句寫「北」,第三句用「滄海」、「晨霧開」暗示「東」,第四句則以「秋風來」暗示「西」。作者依次寫齣戲馬台四方的景象,卻不陷於呆板,因其寫法的靈活反而顯得既含蓄委婉又活潑流暢。由於在一年四季之中春秋兩季自然界的變化較之夏冬明顯,更由於傷春、悲秋是中國文學的兩大主題,因此,在古代詩歌中,「東風」、「西風」出現的頻率明顯多於「南風」和「北風」。有人認為,在古代詩歌中,「春風」與「東風」並非完全等同,「『春風』的出現往往是早春季節,萬物欣欣然萌芽,生命復甦後的歡快和欣喜之情,隨春風撲面而來。而『東風』卻常在暮春季節吹來,『落花流水春去也』,生命中的美好時光匆匆流逝,好景不常,盛宴難再,於是傷春、怨春、惱春,使『東風』也帶上了一層傷感的情緒」。「人們對早春之『春風』與暮春之『東風』的情感認識還是大相徑庭的」。此種說法是難以令人信服的。宋人黃庶曾為詩句「東風便試新刀尺,萬葉千花一手裁」(《探春》),與唐人賀知章的「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詠柳》)並無二致。周密的「東風漸綠西湖岸」(《高陽台·送陳君衡被召》)與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泊船瓜州》)更是一脈相承。朱熹《春日》:「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中豈有半點傷感?同樣道理,說「所蘊含的感情『東西』又比『春秋』濃郁,所以『東風』和『西風』更具有意象特徵,是蕭條冷落的氣象和憂傷哀怨的情感的統一。『春風』和『秋風』則更象是自然現象的名稱。」也是難以成立的。不同季節的風給人不同的冷暖感受,能激起不同的情緒反應。春天的風溫暖,讓人感到舒適:「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題臨安邸》);夏天的風涼爽,使人感到暢快:「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秋天的風蕭瑟,使人感到愁苦:「惟有秋風愁殺人」(張說《鄴都引》);冬天的風凜冽,使人感到恐懼:「寒風吹我骨,嚴霜切我肌」(蘇武《別詩》)。當然,人的感受常常隨時地、心境而異,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感受也不同。「東風」也可能使人傷感,因為它的到來告訴人們,一年又過去了,人又長了一歲,它的離去又帶走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這時,年華易逝的惆悵自然會湧上人們的心頭。因此,宋人秦觀於「東風暗換年華」之時,感嘆的是「行人漸老」(《望海潮》);清人蔣春霖於「春歸」之時,則要「彈淚別東風」(《卜運算元》)。風與景物從「風景」、「風物」、「風光」等漢語辭彙可以看出,在古代中國人的心目中,風與景物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楚辭·招魂》中就有「光風轉蕙」的描寫,南唐馮延巳的「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謁金門》),更是人們熟知的寫景名句。古代詩歌中的「風」意象往往可以起到加強作品中景物立體感的作用,使讀者可以全方位地感受到景物的存在與變化,從而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曲江》之一),這是鮮明的視覺感受。「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白居易《江樓夕望招客》),這是清晰的聽覺感受。「風頭如刀面如割」(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這是真實的觸覺感受。「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杜甫《嚴鄭公宅同詠竹》),則是愜意的嗅覺感受。風力的大小不同,就會造成不同的環境氛圍。一般說來,輕微的風讓人覺得和諧安逸:「風輕粉蝶喜,花暖蜜蜂喧。把酒宜深酌,題詩好細論」(杜甫《遣興奉寄嚴公》);「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杜甫《水檻遣心二首》其一)。大風給人的感覺或豪放:「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劉邦《大風歌》),或悲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歌》)。狂風則使人感到恐懼戰慄:「深山窮谷不可處,霹靂魍魎兼狂風」(杜甫《君不見簡蘇溪》),因為狂風是一種惡劣的自然現象,它摧殘著各種生命尤其是植物,破壞了美麗的自然景觀,使人為之傷感。古代「傷春」的作品中常常出現這一意象,如歐陽修《蝶戀花》詞:「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表達了對美好事物遭到摧殘的深深惋惜和哀傷。詩詞中的「風」有時並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而常常象徵著險惡、動蕩的社會環境或邪惡的社會勢力。駱賓王《在獄詠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寫的是自己被誣入獄的艱難處境。鄭板橋《竹石》詩:「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則表現了作者不為任何環境所改變的堅定的人格精神。風與鄉情中國幅員廣大,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風:東部、南部的風溫暖而潮濕,西部、北部的風寒冷而乾燥。漢語中「風俗」、「風土」、「風味」等表示地方特點的辭彙中都有一個「風」字,古代詩人有時也會借「風」這一意象寫出地域特徵。「風酥雨膩」,只能是「江南春」特有的景象(龔自珍《十月廿夜大風不寐起而書懷》)。「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風吹滿地石亂走」(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則是內地所不可能見到的。正因為各地的風有不同的特點,「風」意象便經常出現在那些表現鄉情的作品中。「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連動物都會依戀故鄉的風,何況人呢!現代歌曲中也還有「故鄉的風,故鄉的雲」一類的歌詞,可見這一傳統手法影響何其深遠。《世說新語·識鑒》記載:「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張翰因見秋風起而思故鄉風味,頓起還鄉之念。在後世詩詞中,「秋風」常常是觸動鄉思的重要媒介,如唐人張籍《秋思》詩就有「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的描寫。秋風一起,天氣就轉涼了,這個時候,遠離故土、親人的遊子自然會倍加懷念家庭的溫暖。候鳥遷徙、落葉歸根的自然現象,也會使遊子觸景生情。宋玉的《九辯》真實地反映了這種普遍的社會心理:「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遊兮,蹇淹留而無成。」這裡的思鄉之情是由「秋氣」所引發的,「秋氣」也就是「秋風」。曹丕的名篇《燕歌行》開頭的描寫即化用《九辯》詞意寫成:「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中唐詩人韓翃曰:「一雁南飛動客心,思歸何待秋風起」(《和高平朱參軍思歸作》),表面上不同於張翰、張籍,卻正好說明見「秋風起」而「思歸」是當時人們的普遍心理反應。風與愛情風、花、雪、月這些意象在古代詩歌中出現時,往往暗示著愛情的主題,因為清風、明月、鮮花、皓雪正是談情說愛的絕好背景,正所謂「風清月白偏宜夜」(歐陽修《採桑子》)。所以,「風月」「風花雪月」也就成了形容愛情的常用詞語。溫庭筠《夢江南》中說:「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雖未直接點明「心裡事」何所指,但從作者選用的「風」、「花」、「月」等意象中不難猜測當與愛情有關。反過來,「楊柳岸、曉風殘月」,本是「良辰美景」,本宜「說風情」,但在離別之人眼中,都會成為「虛設」(柳永《雨霖鈴》)。晏殊的名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無題》)之所以膾炙人口,不在於它有什麼「富貴氣」,而是表現了一種懷念情人的纏綿情致。正所謂「對月懷歌扇,因風念舞衣」(田為《南柯子·春思》),「月」、「風」都能引起作者對情人的懷念。故晏詩末二句云:「魚書欲寄無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直接點明了作品的主題。古代詩人常用擬人化的手法來寫「風」,在他們的筆下,「風」多情而善解人意。它會窺探心事:「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錢璟《未展芭蕉》)。還會照管他人:「未信此情難系絆,楊花猶有東風管」(蘇軾《蝶戀花》)。宋玉的《風賦》曾把風分為「雄風」與「雌風」,古代詩詞中也有所謂「嫁春風」一說。據說宋代詞人張先曾與一尼姑相好,一次幽會臨別時,不勝惓惓,作《一叢花》詞以道其懷〔6〕。詞以尼姑口吻寫成,結尾云:「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表現了女主人公對出家的深深悔恨,詞人因此而被稱為「桃杏嫁東風郎中」。這種手法其實源於李賀詩:「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南園十三首》其一)。李詩以美人比花,「嫣香落」時方能出嫁,已是身不由己。韓偓《寄恨》:「秦釵枉斷長條玉,蜀紙虛留小字紅。死恨物情唯會處,蓮花不肯嫁春風。」寄託的是對未嫁而逝者的深深遺恨。賀鑄《踏莎行》中的詠荷名句:「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既歌頌了荷花不願趨時媚俗的高尚品質,又為其虛度年華而嘆息,在貌似描寫愛情的詞句中,蘊含著更深的人生感慨。「風」之所以與愛情相關,也許還有著語義上的聯繫。孔穎達疏《左傳·僖公四年》中「風馬牛不相及」一語時引服虔的話說:「牝牡相誘謂之風。」由物及人,後世便常以「風流」、「風情」、「風懷」等辭彙來指稱男女情愛。風與志向《莊子·逍遙遊》中描述了一隻有幾千里大的鵬鳥,它可以從南海飛到北海,憑藉的是六月的大風。後人常用「鵬程萬里」來比喻前程遠大,而「風」則成了詩詞中實現理想之條件的一種象徵:「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上李邕》);「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漁家傲》);「風浩蕩,欲飛舉」(張元干《賀新郎·寄李伯丞相》);這些句子都反映了作者的勃勃雄心。《南史·宗愨傳》記載,宗愨少時,叔父宗炳曾問其志向,答曰:「願乘長風破萬里浪。」此後,「長風破浪」或「乘風破浪」便成了比喻志向遠大、氣概非凡的成語。詩詞中也常用這一典故,李白《行路難》其一:「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是說自己的理想總有一天會實現。宋人李洪《偶作》:「乘風破浪非吾事,暫借僧窗永日眠。」則是表明自己不求建功立業,只圖生活安逸。「長風」的意象出現在詩詞中,總給人一種豪邁開闊的感覺,以豪放飄逸著稱的李白詩中就常用這一意象,如:「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關山月》),「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金人元好問也有「長風怒卷高浪,飛灑日光寒」的名句,襯托作者「喚取騎鯨客,撾鼓過銀山」(《水調歌頭·賦三門津》的豪情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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