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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獨對著舊金山燈火,每讀到李瓶兒臨終便大哭

(Sayings:張愛玲是在後半生才逐漸幽閉起來的。關於她的獨居,她公寓里的蟲害和她書信中的緊張敏感在她死後才逐漸被透露。但人們仍然缺少理解她完整生活的鑰匙。這篇《夜訪張愛玲》是留存下來很難得的直接且深入的訪談,只可惜有機會在凌晨兩點半觀察她的卧室、當面詢問的人,卻沒有把她的生活氣氛捕捉回來告訴我們,只是留下了大段尷尬的文學評彈,和一些零星地觀察,讓人覺得遺憾。假如我們有一天遇到機會走進某一位張愛玲的卧室,我們怎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辜負那些等在門外的人期待的目光,將那裡的氣氛帶出來讓別人看一看?回答這個問題的過程可以成為寫作訓練的開始。)

蟬——夜訪張愛玲

作者:水晶先生

……

這次她竟然意外破例,邀約我到她住的公寓去,自是令人興奮的消息。我撥了電話號碼,她很爽快地來接聽,並且決定了約見的時間是周末晚上7點半。

就這樣,我見到了張愛玲。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見到張愛玲,諸天都要起各種震動。雪萊在詩篇里常常說:tear a veil(撕去一層面幕)。」然而在撕去一層面幕後,我得到的感覺是:這不是我想像中的張愛玲!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自己這種感覺,重複了兩三遍。她笑容滿面地回答,是這樣的,彷彿沒有一點不應該。

她當然很痩——這瘦很多人寫過,尤其瘦的是兩條胳臂,如果借用杜老的詩來形容,是「清暉玉臂寒」。像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血液,統統流進她稿紙的格子里去了。她的臉龐卻很大,保持了胡蘭成所寫的「白描的牡丹花」的底子。眼睛也大,「清炯炯的,滿溢著顫抖的靈魂,像是《魂歸離恨天》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這自然是她自己的句子了。她微揚著臉,穿著高領圈青蓮色旗袍,斜著身子坐在沙發上,逸興遄飛,笑容可掏。

頭髮是「五鳳翻飛」式的,像是雪萊《西風歌》里,迎著天籟怒張著黑髮的女神。

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她起身拉開白紗幔,參天的法國梧桐,在路燈下,便隨著扶搖的新綠,耀眼而來。

遠處,眺望得到舊金山的整幅夜景。隔著蒼茫的金山灣海水,急遽變動的燈火,像《金鎖記》里的句子:「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她早已預備好一份禮物,因為知道我去年訂婚了,特地去購買了一瓶8盎司重的CHANEL NO.5牌香水,送給我的未婚妻。這使我非常惶愧,因為來得匆忙,沒有特別預備什麼東西送給她。

然後她又站起身來,問我要不要喝點酒,是喜歡Vermouth,還是Bourbon,因為一個人家裡,總得預備一點酒,她說。我回說不會喝酒,她便去開了一罐可口可樂。她扎煞著手,吃力地揭開罐頭蓋口的時候,使我非常擔心,深怕她一不小心,把手劃破了,像她在《流言》里寫的那樣。

此外,她又開了一罐糖腌蕃石榴,知道我在南洋呆過,可能喜歡熱帶風味的水果。我不能想像她會知道得我那樣清楚,因為一直有個錯覺,覺得自己在她眼中,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談話進人正題後,她首先告訴我,她還有一個筆名,叫梁京。梁山伯的梁,京城的京。因為從前我在這裡問過她,弄錯了,以為叫蕭亮。

《半生緣》在初次問世的時候,便是用這個筆名發表的。當年,《十八春》(《半生緣》的前身)在上海《亦報》連載,引起一陣轟動。她說,有個跟曼楨同樣遭遇的女子,從報社裡探悉了她的地址,曾經尋到她居住的公寓里來,倚門大哭。這使她感到手足無措,幸好那時她跟姑姑住在一起,姑姑下樓去,好不容易將那女子勸走了。

還有周作人也曾經在散文里,引用過曼楨的名字。

談話的鋒頭一轉,她問起我南洋的事來,問起獵頭族的生活情形。她對於這一種原始民族的風習,非常有興趣。她聽我談起住在「長屋」的達雅人,竹編的地板,從裂縫裡望得見下面凹坑裡堆積的垃圾、人屎及動物遺糞,以及甘榜里逐水而居的馬來人……神情專註,像是稚拙的小孩。她說喜歡閱讀一些記錄性的書籍,用英文說,便是Documentaries,像是史前時代的人類史。舉例來說,她看過Mary Renaul寫的《the King Must Die》,看得津津有味。

她當然也喜歡看章回小說,尤其是張恨水的9本書,一看神經便鬆懈下來,有一種的感覺。我告訴她最近看了《歇浦潮》,叫好不迭。很少碰到這樣好的小說。她說聽到你這樣說,高興極了,因為一直沒有人提過這本書,應該有人提一提。同時我又指出,《怨女》里「圓光」一段,似是直接從《歇浦潮》里剪下來的,她立刻承認有這樣一回事,並沒有因此不悅。不過,當我說起《歇》書里「圓光」那一段,比《怨女》寫得還要好,因為前者包括了一個女人的心理驚悟,而後者只是一場過場戲時,她卻不以為然,她說,「圓光」在《怨女》里,不是主戲,如果添上心理描寫,便輕重倒置了,而且和整個小說的主題也不配。這話我當然以為是。

她說她看《歇浦潮》是在童年。「圓光」這一段,似是順著下意識滑進《怨女》書中去的,因為寫《怨女》時,手邊並沒有《歇浦潮》作參考。她還記得書中寫得最好的是賈少奶、賈琢渠、倪俊人的姨太太無雙,這和我的看法一致。我還說,我還喜歡作者塑造的吳四奶奶、君如玉、賈寶玉、玉玲瓏、媚月閣以及錢如海的太太薛氏、開變相「堂子」的白大塊頭等人,她聽了莞爾一笑。真的,《歇浦潮》是中國「自然主義」作品中最好的一部,我說,可惜作者的「視景」不深,沒有如《紅樓》那樣悲天憫人,也不像《海上花》的溫柔敦厚。所以作者所看到的,只是人性狹溢的一面,也就是性惡的一面,使人覺得這本書太過cynical了,不能稱做偉大。她說,真髙興你看到這些,真應該寫下來,比你寫我更要好,更值得做。我說《歇》書的海上說夢人已經等了40年,讓他再等幾年不遲。倒是寫關於您的小說評介,因為是一鼓作氣寫下來的,遲了也許不行,她聽了又是盈盈一笑。

這時她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替自己泡了一杯「即興」咖啡。她不時用茶匙攪動著,攪得很細。她喝咖啡不擱糖,只放牛奶。然後又替我端了一杯來。她說一向喜歡喝茶,不過在美國買不到好茶葉,只有改喝咖啡。我問起為什麼不請朋友從香港或者台灣寄點茶葉過來。她連忙說,我頂怕麻煩人家,因為大家都忙,我什麼事都圖個簡單。說罷,她端起杯子來啜飲了一口。她喝咖啡的姿態,充分說明了所受的教養,很像亨利·詹姆斯一本名叫《波司登人》的小說的封面,那戴著半截手套的貴婦,一手端茶碟,一手側傾茶杯,杯底向著人,極其優雅。

順便問起她起居飲食的情形,她微揚著臉說:大概每天中午起床,天亮時才休息。這習慣養成很久了——的確是作家的習慣。她是和月亮同進退的人,難怪看見月亮的次數較常人為多,所以她小說里有關月亮的意象,特別的多,也特別的玲瓏。

至於食物,一天只吃半個English Muffin(一種類似燒餅的食品),以前喜歡吃魚,因為怕血管硬化,遵醫囑連魚也不吃了。我猜她大概喜食零食,將一天需要的消耗量,一點一點分開來吃,因為零食一道,也很會飽人的。她說她有患一種High cholesterol病的可能性,還有一種「感冒」舊病,發起來可躺在床上,幾天不吃飯,因為吃了都吐了出來。但是口渴卻很難耐。說著,一杯咖啡已經飲完,她又去替自己斟了一杯來。她說她一喝起咖啡來,便喝個不停。

從《歇浦潮》,很自然地,談到了《海上花》這本說部。我說《海上花》文筆雖然乾淨利落,可惜太過隱晦,很多地方交代不夠明白。她認為是,譬如詩婢蘇冠香便是一例。她又用手比劃著說:「像《紅樓》有頭沒有尾,《海上花》中間爛掉一塊(她說時雙手比成一個圓圈),都算是缺點。」她說話時運用的辭彙很特別,像她形容30年代的小說,老喜歡「拖一條光明的尾巴。」又單用「戲肉」二字,來形容小說中的精彩部分,都使我感到新奇而怔忡。

我又批評《海上花》的對話全部用蘇白,也不是很寫實的,誰敢保證書中人,個個都只會說蘇州話呢?她頗不以為然,因為作者韓邦慶只會說蘇白,不會道京腔,而且他在模擬蘇白時,經過一番「再創造」,並不容易。我又說《海上花》如果用《歇浦潮》的方式寫出來,可能會更成功。但是,她連忙介面說,《歇》書寫成的時候,都快民國十年了,而《海上花》卻是滿清末年的作品。

接著,我又批評作者寫陶玉甫、李漱芳的戀愛,太過「溫情理想化」,再插上妹妹李沅芳,整天歪纏著「姊夫」陶玉甫,看來非常的「假」,令人不耐煩。因為,沅芳雖是清倌人,卻是在「堂子」里長大的,耳濡目染,不可能天真成那樣,最後連姊姊的死都弄不明白,以為她是去做客,過幾天還會回來的。她卻認為:就李漱芳母女開堂子的作風來看,可能會產生出沅芳這樣的雛妓來。這也是《海上花》的主旨之一,是描繪形形色色的妓女,並不僅限於暴露人性的黑暗面,像《歇浦潮》那樣。我又說,根據自己的看法,彷彿李漱芳一半是她妹妹氣死的,因為眼看著沅芳和玉甫親熱,心裡氣不過,嘴上又說不出來,積鬱成疾,這自然是「弗洛伊德」派的看法。她聽到這裡,始先微微一驚,然後突然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說,這話讓志清(夏先生)聽見了,一定會詫異。這使我感到非常怔忡,事後仔細一想:大概她認為我這個人固執得可以,看小說從一個先入為主的觀點出發,不太從容,顯得霸道。這也許因為《海上花》一書,我沒有她看得那樣仔細透徹。

談起她自己的作品,她說早年的東西,都不大記得了,《半生緣》最近重印過一次,記憶還算新;《傾城之戀》難為你看得這樣仔細,不過當年我寫的時候,並沒有覺察到「神話結構」這一點。她停了停又說,彷彿每個人身上都帶有mythical elements似的。

我說她每篇小說的意象,怎麼安排得這樣好?和整個故事的結構、人物都有關係,有時是嘲弄,有時是一種暗示性的「道德批判」,用英文來說,非五四以來的大家我看過一些,很少有人能夠將意象的功效,發揮得像她這樣活潑的。多半只限於「裝飾」一途。好像連錢鍾書也不例外。像《第一爐香》里,薇龍的姑媽梁太太一出場的時候,面紗上爬著一粒綠寶石蜘蛛,後來薇龍進入宅第後,「一抬頭望見鋼琴上面,有一棵仙人掌,……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唁子。」還有園遊會過後,薇龍陪同姑媽一同進餐,因為彼此找到了新的男朋友,心裡歡喜,嘴裡說不出來,兩人同時割切著冷牛舌——這牛舌頭是個dumb brute,像唐人絕句里的「鸚鵡前頭不敢言」,產生了極深的嘲弄意趣,真難為她設想得這樣周到!她聽到這裡,說,你看得真仔細!要不是你這樣一說,我完全記不起來了。她頓了一頓又說,我的作品要是能出個有批註的版本,像脂本《紅樓夢》一樣,你這些評論就像脂批。聽到這裡,我非常感動。

我又問她,在寫《第一爐香》時,有沒有考慮到意象的這層功用呢?這話她沒有作正面答覆,只說,當時我只感到故事的成份不夠,想用來加強故事的力量。

我又侃侃直講下去,像《阿小悲秋》,那蘇州娘姨看來像一個「大地之母」,因為自始至終,她都在那裡替主人洗衣服、整理房間,彷彿有「潔癖」似的。故事結尾時,她發現「樓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還忿忿不平地想著:「天下就有這麼些人會作臟,好在不在她範圍之內。」寫得真是好!她聽到這裡,爽朗地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聽來有點膩搭搭的,發痴嘀嗒,是十歲左右小女孩的那種笑聲,令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經活過了半個世紀。從笑聲里,我覺察到她是非常偏愛《阿小悲秋》的。

隨即談到了《紅玫瑰與白玫瑰》。她說《傳奇》里的人物和故事,差不多都「各有其本」的,也就是她所謂的documentaries,我說這篇故事充滿了嘲弄和諷刺,像紅玫瑰表面上像個「壞」女人,其實很忠厚,作者對她非常同情;而佟振保卻是個道道地地的偽君子,作者暗中對他下了一道「道德制裁」。她說道德制裁不至於。佟振保是個保守性的人物。他深愛著紅玫瑰,但他不敢同她結婚,在現實與利害的雙重壓力下,娶了白玫瑰一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這樣瞻顧的,結果害了三個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她很抱歉地說,寫完了這篇故事,覺得很對不住佟振保和白玫瑰,這兩人她都見過,而紅玫瑰只是聽見過。我想她言外之意是說她對於佟和白玫瑰二人的要求,太過嚴苟了,不夠寬厚。

不知怎麼,又談到了《半生緣》。我說世鈞和曼楨戀愛這件事,叔惠像是完全蒙在鼓裡,似乎與實情不符。因為,據我所知,男人在愛情方面,嘴最敞了,對於好朋友的羅曼司,多半很清楚,而且好奇心重,不致於像叔惠那樣,對曼楨漠不關心。她說30年代的男性,一切都學西方,連戀愛的方式也一律模仿,所以叔惠才顯得那樣瀟洒。這一點我們爭持甚久,她也相當執拗,結論是她對於現代的許多事情,太過隔膜了。不過當我談到阿寶這個角色,塑造得不夠逼真時,她一口承當下來。因為,我說,當曼騎裝病,設計騙取曼楨到她家中時,阿寶表演得太過「逼真」了,簡直是個演員,不像庸人;儘管事前她是知情的,曼璐也不可能像導演那樣,將她排練得那樣好,而且,事實上也決不可能。這一點她完全承認,因為遷就故事,權且將阿寶「利用」一下。

同時,我又告訴她,不太滿意《秧歌》的結局。因為動作太多了,近乎鬧劇化,沖淡了故事的「抒情」主調。她聽到這裡,連忙說,這些都該寫下來,寫批評如果凈說好的,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反感,結果人家失去對你的信賴。

接著,她主動告訴我:《赤地之戀》是在「授權」的情形下寫成的,所以非常不滿意,因為故事大綱已經固定了,還有什麼地方可供作者發揮的呢?不過,我說仍然喜歡戈珊這個角色。她說戈珊是有這樣一個人的,雖然也是聽人說起,自己並沒有見過。

談到這裡,她已經喝完第四杯咖啡了。

話題轉到五四以來的作家。她說非常喜歡閱讀沈從文的作品,這樣好的一個文體家。我說沈的短篇不錯,有些地方,簡直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聽著笑了起來。但是,我認為沈的長篇《長河》並不成功,看來不像小說。她說沒有看過。至於老舍的《駱蛇祥子》,我說早年讀的時候,非常鐘意,她卻不以為然,她認為還是老舍的短篇精彩。錢鍾書呢?她只看過《圍城》,沒有碰過他的短篇。所以,當我提到《半生緣》有些地方,跟錢的一篇《紀念》,甚為類似時,她認為只是「偶合」。我又說《圍城》當然寫得很好,可惜太過「俊俏」了,用英文說,便是too cute,看第二遍時,便不喜歡了。她聽到這裡,又笑了起來。看來她贊成我的看法,我接著還告訴她,還喜歡吳祖緗這個名字她聽著陌生,她說在大陸上,只知道有個劇作家,叫吳祖光的,非常有名,這人後來被「斗」掉了。談到魯迅,她覺得他很能暴露中國人性格中的陰暗面和劣根性。這一種傳統等到魯迅一死,突告中斷,很是可惜。因為後來的中國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幟下,走的都是「文過飾非」的路子,只說好的,不說壞的,實在可惜。

台灣作家,她看過朱西寧的《鐵漿》,我說《鐵漿》寫得很好,她說,「噯」。還有康芸薇的《新婚之夜》,她叫得出名字來,認為寫得很coloful。康的其它的一些作品,她說沒有留下很深的印象。

她手邊經常收到兩份台灣出版的雜誌:《幼獅文藝》和《皇冠》。她說看《幼獅文學》,喜歡看翻譯小說,她清晰地說出劉慕沙,朱西寧太太的名字。

她又認為台灣作家聚會太多,是不好的。作家還是分散一點的好,避免彼此受到妨害。我說故世的夏濟安先生,也提過這一點,曾經在一篇英文文章里,說台灣作家,不是隱士,是「聲名狼藉的朝夕聚會的社交家。」

……

然後她告訴我,平常喜歡看通俗英文小說,啞謎立即打破了。她看了不少James Jones的小說,對於作者和女經紀人之間的微妙關係,非常感興趣。因為女經紀人是有夫之婦。她和丈夫兩人,協助Jones成名,不遺餘力,丈夫一點都不妒忌,甚至Jones把他跟女經紀人之間的一些艷秘,寫進小說里去,丈夫也不介意。這使我立即聯想起:早年上海的百萬富翁哈同,跟太太羅迦陵和親密「戰友」姬覺彌之間的關係,也很能引人入勝。作家有時往往「小」題「大」做,見人所未見,是《紅樓夢》里說的「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張愛玲似也不例外。

閱讀對於她來說,已成為第二生命,彷彿活在空氣里一樣,她說。她引用業已逝世的丈夫Rehyer的話說,,Ferd常說我專看「垃圾」!說完又笑了起來,像是非常的應該。

此所以她對於張恨水,嗜之若命了。

關於《紅樓》,她說一俟工作在6月份結束後,便準備用英文寫一篇考證,同時接下去,把英譯《海上花》的工作做完。像《紅樓夢》,她認為不止寫了十年,因為曹雪芹拆開了重訂,又再拆閱。她用手不斷比劃著對我說。她說曹大概死於四十七八歲,所以《紅樓》沒完。

……

從《紅樓》移花接木,接枝到《金瓶梅》上。我說讀《金瓶梅》,總覺得面對著一個紙糊的世界,樣式看來假得很。她聽了頗感詫異,好像一個人怎麼能夠欣賞《紅樓夢》和《歇浦潮》,惟獨走不進《金瓶梅》的世界裡去?我說像吳月娘這種缺乏酸素的女人,實在少見。她認為好便好在這裡,吳月娘對於潘金蓮、李瓶兒等姨娘的態度,表面上似乎毫不嫉忌,那是因為當時的社會傳統,不得不如此。但是,月娘有時說起話來,也會酸溜溜的,這使得吳月娘充滿了「曖昧性」,所以是更近乎人性的。她接著又指出,每當她讀到宋蕙蓮以及李瓶兒臨終兩段,都要大哭一場。但是,我堅持說,《金瓶梅》寫得甚為粗糙,而且寫來寫去,無非是西門慶如何又娶了個姨太太,成了固定公式,看多了會令人起膩。她說西洋故事裡,不也有唐璜嗎?我又接下去說,很多人看《金瓶梅》,無非垂涎其中猥穢的部分罷了。她說看過「潔」本,仍然覺得很好。

談到她自己作品留傳的問題,她說感到非常的uncertain(不確定),因為似乎從五四一開始,就讓幾個作家決定了一切,後來的人根本就不被重視。她開始寫作的時候,便感到這層困惱,現在困惱是越來越深了。使我聽了,不勝黯然。

不過,一個作家實在無法顧忌這些,她說,我現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欠下自己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許下心愿。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頑強〉的;她又補充一句,像許多洋人心目中的上海,不知多麼色彩繽紛,可是我寫的上海,是黯淡破敗的。而且,她用手比劃著,就連這樣的上海,今天也像古代的「大西洋城」,沉到海底去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玉石倶焚的感慨。

她隨即問起我寫東西時的情形來。我說自己創作的時候,很慢很苦,弄到最後,厭煩到了極點,甚至想將它扔掉。當然登出來以後,又不一樣,因為換了一副面貌了。她笑了起來說,她不是這樣的,她寫作的時候,非常高興,寫完以後,簡直是「狂喜」!她用嘹亮鏗鏘的音調,說出「狂喜」兩個字。我想她的作品,為何這樣感動人,大概和「狂喜」有極深極密的關係罷!

她說寫過一部英文小說,兜來兜去找不到買主,預備將它翻出來;不過有些地方還得改。另外用中文寫的軍閥時代的長篇4、說,寫了一半擱下來了,也想把它趕完。還有兩個短篇,極待整理出來。她要想寫的東西太多太多,不過她不大喜歡談尚未完成的東西。

又譬如美國人的事情,我也想寫的,她說。「哦?」我有點不敢相信。但隨即想起她的《第二爐香》,人物完全是香港一地的英國人,便不再淹異了。不過,我寫的東西,總得醞釀上一二十年,她又說。我問是不是要寫這麼久呢?她說不,是指要隔這麼久才寫得出來。

從她的三層樓公寓辭別出來,已經凌晨2時半了。這次會面,足足談了7小時。然而仍有很多話,覺得沒有說出來。是她說的,像這樣的談話,十年大概只能一次!又說朋友間會面,有時終身只得一次。那麼,我應當感到十分滿意了。走向清空明亮的柏克萊街頭,手裡捧著她親筆題贈的《怨女》英文本,和^0.5香水,剎時間,它們幻化成為珍貴的歷史性的「南朝金粉」和「北地胭脂」〈《怨女》英文名我想張愛玲很像一隻蟬,薄薄的紗翼雖然脆弱,身體的纖維質素卻很堅實,潛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飛便藏到柳蔭深處。如今是「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的時候。又想起《第二爐香》里,描寫一個人極大的快樂,「在他燒熱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蟬聲,『……吱……吱……吱』一陣陣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是的,蟬聲是會震得人發聾的。

這不正是張愛玲的寫照么?

夜訪張愛玲補遺

書桌:張女士的起居室內,有餐桌和椅子,還有像是照相用的「強光」燈泡,惟獨缺少一張書桌,這對於一個以筆墨聞世的作家來說,實在不可思議。我問起她為什麼沒有書桌?她回說這樣方便些,有了書桌,反而顯得過分正式,寫不出東西來!我想起自己見識過的留美學人或者作家的書房,千篇一律一張四四方方大書桌,四圍矗立著高髙低低的書架,堆滿了書,中、西文並列。只有張女士的書房例外,看不到書架和書桌。不過,她仍然有一張上海人所謂「夜壺箱」、西洋稱之為night talbe的小桌子,立在床頭。她便在這張夜壺箱上,題寫那本她贈送給我的英文書《怨女》。

來源:山東畫報出版社《為張愛玲補妝》,這次拜訪發生於1971年6月,張愛玲時年51歲,原文發表於台灣《中國時報》

圖片:Robert Bereny油畫《Woman in a Green Room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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