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隆基:一個人寫世界史,我有「妄想症」
孫隆基,歷史學家。1945年生於重慶。曾在美國、加拿大等多所大學任教。重要著作有《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歷史學家的經線》、《未斷奶的民族》、《新世界史》和The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From Nationhood to Individuality等。 |
文/圖羊城晚報記者何晶實習生陸璐
近日,著名歷史學家孫隆基帶著他的新作《新世界史》(第一卷)來到廣州與羊城讀者見面。5日上午,他在華南理工大學以《中國是近代世界經濟的「壓倉物」?》為題做演講;6日下午,他又以《推翻「四大文明古國」之陳說》為主題,在方所書店與廣州本土學者、廣州美術學院李公明教授對談。
孫隆基祖籍浙江,在中國台灣及美國完成歷史專業的學習和深造。1980年至1981年,正在斯坦福大學攻讀東亞史博士的他到上海復旦大學進修。正是在這段時間,孫先生寫出了《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1983年在香港發表,引發巨大爭議。
1984年獲博士學位後,孫隆基任客座教授於美國堪薩斯大學的蘇聯與東歐研究所與歷史系,1986年獲田納西州孟菲斯大學永久教職,任職至2004年12月。2005年2月,他正式轉赴台灣中正大學歷史系任教。十年後的今天,從他給台灣本科生上世界史的課程講義基礎上生髮出來的新作《新世界史》,與讀者見面了。
「四大文明古國」通常指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和中國。但孫隆基認為,這是一個陳舊的概念,模糊了遠古文明起源的圖像。
他用農牧的辯證關係將兩河文明與尼羅河文明連扣,找到其中的關鍵點——兩者之間存在的「環阿拉伯游牧-放牧複合帶」。它形成於農牧革命誕生地的環兩河山側帶西段,在農牧兩業中偏向「牧」;但「牧」並不是次於「農」的低級階段,而是平行的發展。孫隆基進而認為,「游牧-放牧」並非被農耕進化拋棄後的漁獵經濟的殘餘,而是與農耕文明平行的一種後新石器時代的形態,而「四大文明古國」則是完全從農耕文明角度看世界史的執念,他試圖推翻這一陳舊的觀念。
對談
1
拿破崙如果只安心做一個小市民,他不可能成為拿破崙
羊城晚報:您在重慶出生,在香港長大,又去台灣念大學,再到美國深造攻讀博士,這種經歷對您的治學是否有影響?
孫隆基:我的這種經歷,造成我沒有歸屬感,但這也有好處,看問題不至於陷入某種地方、某個時代。
香港、台灣、美國,文化背景都不一樣,如果一直在香港,可能我對中國文化會沒有那麼投入。前往台灣後,對中國史又有了更多的了解。去到美國,那是另一種文化環境。但具體到治學,不管在哪,都有人覺得我有些大膽,但同時我會覺得是他們太膽怯,他們局限了自己的想像力,有些問題甚至連想都不去想。比如我研究心理學史的問題,評審人會覺得你居然敢寫這樣的題目。現在我一個人寫世界史,我說自己是有「妄想症」,但這是好的「妄想症」。拿破崙如果只安心做一個小市民,他不可能成為拿破崙。
羊城晚報:您從小就對世界史感興趣,為什麼後來碩士期間念的俄國史,博士期間念的東亞史,而不是往宏觀歷史方向發展呢?
孫隆基:我是先對世界史感興趣,我從在香港念中學的時候就愛看英文原版的古代希臘史,剛開始幾乎每個字都要查字典,但對我的英文提高有很大幫助。去了台灣後,非要念中國史的書不可,這樣才能對中國史有深入理解。在台大修俄國史是我因為聽了老師講課特別感興趣。到了美國後,有段時間我變成了左派,對馬克思主義、蘇聯、第三國際史很感興趣,後來去了斯坦福就轉到東亞史,因為選「俄國史」的話學校不給助學金,所以我選了東亞史。
羊城晚報:您寫《新世界史》也是因為給學生上課?
孫隆基:對,最初不是我主動要寫的。台灣目前的《世界通史》教科書都成於20世紀,裡邊還犯了很多錯誤,比如說匈牙利人是匈奴的後代之類。後來台大教務處委託台大出版中心找人寫一部新的世界通史教科書,找到我。我在中正大學給學生上世界史的課,逐漸累積了一些講義。教科書是入門級的世界史通識,要有基本的信息,要有死背的內容,學生考試要考。我寫第一卷時還有這個味道,但寫到後面發現不行,考慮改用全球史的寫法,可能作重大的調整。宏觀史就不是教科書了,就好像從來沒有人把湯恩比的書當做教科書。
2
今天做歷史學者更難了,宏觀歷史研究尤其有挑戰
羊城晚報:所以這也是您有勇氣以一己之力寫世界史的原因之一?您曾談到過,自己讀書時被湯恩比的書撐得學術研究的「胃口很大」。
孫隆基:是,這和吃東西一樣的。有多少人會想吃滿漢全席呢?但我的看法是,不了解全盤,局部很難了解。但現在說的專業主義,都是一塊塊切割的,不切割不行。我認為就算是小角度的研究,也要有大歷史觀,否則就是瞎子摸象。
羊城晚報:為什麼現在做宏觀歷史研究的學者比較少呢?
孫隆基:一是現在資訊爆炸,你花幾輩子的功夫都沒辦法完全消化那些資訊,而且最新的信息還在不斷地湧現出來,這也很考驗功力,一些以前不注重的角落,現在都要考慮。比如我有一章是寫大洋洲的,以前沒有人寫。今天做歷史研究的困難更大了,而且很可能你的觀點一出來就被否定,說你裡面有些信息是過時的,對學者的挑戰越來越大了。
羊城晚報:所以說其實您也有壓力?
孫隆基:當然有,我需要找最新的資料,寫作中要修改再修改。雖然在教學的時候已經做了很多功夫,但現在更新換代太快。我的講義是2005年上課就開始寫的,但是把全書第一卷的內容交給出版社已經是2013年。講義變成書還是有很多空缺要補,每章還要深入研究。
3
以全球化時代的需求重繪人類的過去,最擔心無人批評
羊城晚報:《新世界史》的「新」體現在哪些地方?
孫隆基:一是盡量與各歷史學域最新近的進展並駕齊驅,務求勝出上個世紀甚或十年前出版的教科書。「新」的另一義是指對「全球史」這個領域的挑戰,重點是去「西方中心論」——將西方帝國主義和殖民地時代的西方中心史觀調整為多中心論,以今日全球化的視野重新建構人類的「共同過去」。
全球史「全球一盤棋」的格局給新世界史提供了一個靈感,也提出一種挑戰:世界史不能再以各地相互脫鉤的方式編排,必須給予讀者一個總圖像。至目前,全球史論述仍偏重大航海時代以來全球會通的時代,如西方崛起的議題即歸入此期。但「以全球化時代的需求重繪人類的過去」不能限於此,所以我這本書試圖從人類文明起源階段來實現此意圖。
我現在的架構是跨地域、跨文明的,注重的是整個文明地帶。比如第二卷會寫貫穿歐亞洲大陸的文明鏈帶,文明帶與北方草原帶有歷史性互動,而歐亞大草原史也分三個時代,就是匈奴、突厥、蒙古三個霸權之間的承接。而且,我探討了此前沒有人留意過的,北方寒帶林與歐亞大草原的歷史生態學。這樣至少減輕了舊世界史的「西方中心論」以及「農耕文明帶中心論」的影響,多添了對草原帶與寒帶林木帶的關注,才能將歐亞大陸史說得清楚。
羊城晚報:那您擔心這本《新世界史》出來之後遭到其他學者的質疑或批評嗎?
孫隆基:不在意的,我怕的是《新世界史》出版後,連一篇書評都沒有。如果有人提意見那就很不錯,我可以修改。我最擔心的是連我講錯的內容都沒有人指出來,連評的人都沒有,就像一陣風吹過也沒有吹到他們。
4
以想像力為過度實證的研究「消炎」,別鼻子貼著地面爬
羊城晚報:您的代表作《中國人的深層心理結構》曾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和爭議,寫成至今已經過去三十年了,您有沒有一些觀點發生了變化?
孫隆基:在這本書里,中國文化以負面的形象出現,那是因為它被放置入一個由他人締造的「現代」世局中,一切條件對它來說都是不利的。但是「現代化」本身就該不斷被重新定義。薩義德《東方學》里就談到,西方眼中的東方是他們話語里的東方,不要把它當做真正的東方。
當時我寫這本書批判中國,要有個立足點,所以採取了從西方的角度來看。現在從後結構主義的角度看,中國的情形也有了變化,在這期間,我更深入地閱覽了各種對中國人心理的研究,把心得加進了這本修訂本中。我現在的觀點沒那麼負面,力圖避免下簡單化的判斷。
羊城晚報:您的歷史研究觀是怎樣的?
孫隆基:研究歷史對象並不是在心中去重演它,而是要讓它更加豐富,這是一個最新的立場。至於「重演」則意味著copy,copy是不必要的,去copy的話等於沒有認知者這一方,只有研究材料在獨白,研究者是只有聆聽的啞巴。只有你和你的研究對象兩兩分開這個前提下,才可能有對話。否則不是你吃掉歷史,就是歷史吃掉你,不可能產生對話。
我寫的歷史本身就是一種敘事,這個敘事是憑我的思想、智慧、功力和視野來綜合決定的,這其中當然要參考其他人的著作來進行比較,但是我不會扭曲它。光實證是不夠的,更主要的是洞察力。還沒有人從你這個角度看過問題,這個對歷史學家來說是重要的。
羊城晚報:您認為一名優秀的歷史學者需要具備哪些素質?
孫隆基:首先要有很嚴格的基礎訓練,對研究對象的資料要收集齊,這叫「史學」。有這個還不夠,還要有「史識」,這需要一些天賦才行,否則收集齊了也就是圖書館的編目員。還需要有「史才」,有些人沒有「史才」,但你問他具體的歷史事件他馬上能說出來,你問他某某戰役的時間,能馬上說出來,但你看完他的書,還是會覺得他沒有把握時代或者研究對象的特點,這和天賦的能力有關係。最後,是需要想像力,它對過度實證的傾向具有「消炎」作用,不至讓鼻子貼著地面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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