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哲學(二)
劉立群《超越西方思想》增訂版第一章 緒論
哲學是什麼?它有什麼用處?古今中外學者對這兩個問題作出的回答可以說五花八門,有些甚至大相徑庭,截然相反。有的學者把這類問題稱為「哲學的元問題」(《光明日報》1989年7月25日俞吾金「從哲學的元問題談起」一文)或「元哲學問題」,有的學者則把這種研究稱為「哲學學」研究(參見任忱《哲學學導論》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因為它們是比一系列具體的哲學問題更為根本、更需要首先回答的問題,是比一系列深入具體的哲學研究更需要首先進行的研究。
本書認為,哲學就是理論科學,哲學研究就是理論科學研究,就是對理論科學問題所做的探索、討論和回答。為了完整地回答「哲學是什麼?它有什麼用處?」這兩個問題並且說明哲學作為理論科學與其他科學的關係,需要首先從問題與知識的分類談起。
第一節 問題與知識的分類
人類進行實證科學和理論科學即哲學方面的研究已經有近三千年的歷史。中國古代著名思想家孟子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慨嘆到:「觀于海者難為水,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孟子·盡心》)。經過這近3千年的積澱,人類的科學學術研究成果已經從昔日的涓涓細流匯為今日蔚為壯觀的茫茫滄海。在這個茫茫滄海面前,任何個人彷彿都是十分渺小的一顆沙子、一粒粟米。尤其在「知識爆炸」、「信息爆炸」的當今時代,似乎任何個人都愈來愈無法從宏觀上(即不是指從知識的細節上)內在地(即不單是指從外在的學科分類體系上)把握或者駕馭人類知識的整體,任何這種把握或者駕馭知識整體的嘗試都早已失敗,似乎成為歷史上的陳跡甚至於笑柄,甚至被視為天方夜譚、痴人說夢。
人類真的要被自己所創造出的知識海洋所淹沒、或者在茫茫知識海洋上迷失方向嗎?從宏觀上內在地把握並駕馭知識整體的努力是否註定要失敗、註定成為千古笑柄嗎?「哲學始於無知,終於更大的無知」、「知識愈增,則痛苦愈多」(《舊約·傳道書》第一章第18節)、「生也有涯,知而無涯」等等這類說法是至理名言、處處適用嗎?
人們之所以普遍持有這種看法、得出這樣的印象或者這類說法,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有這種「非分之想」的研究者迄今為止都沒有獲得舉世公認的真正的成功,並且似乎愈來愈不大可能獲得成功;另一方面,更為關鍵的是因為迄今為止人們沒有能夠嚴格區分開兩大類問題、兩大類科學以及三大類知識,從而不清楚或者不大清楚應當從哪裡入手才能從宏觀上內在地把握並駕馭各種知識的整體。
這兩大類問題是:實際問題和科學問題(即科學研究的問題);兩大類科學及科學研究是:實證科學及其研究和理論科學即哲學及其研究;三大類知識是:實際知識、實證科學知識和理論科學即哲學知識。進一步說,實證科學又可以分為經驗性實證科學(主要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和工具性實證科學(包括數學和形式邏輯學),理論科學即哲學則可以分為核心部分與外圍部分,問題和知識也都可以做相應的劃分。
首先來看什麼是實際問題。實際問題是每個個人、每個家庭、每個社區、每個企業、每個公共權力機關等等每日每時隨地隨處都會遇到的需要解決、處理、決策或者克服的具體的、實在的問題。它們可以大體上可以分為微觀層面的實際問題與宏觀層面的實際問題。前者主要指個人或者家庭的以及生產組織、公共權力機構等內部的實際問題;後者主要指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甚至在全球範圍內所遇到的大量具體的、實際存在的問題,例如人口及移民問題、貧困問題、失業問題、教育及再培訓問題、社會治安問題、腐敗問題、環境保護問題、自然資源緊缺問題、民族矛盾及衝突問題等等、等等。
由於每個個人、每個家庭、每個企業或經濟組織、每個權力機關或者每個地區、每個國家等等各方面的情況千差萬別,人們每日每時所遇到的許多實際問題就不大相同或者很不相同,但是也有許多是屬於同類問題或者相似、相近的問題。許多實際問題比較簡單,人們能夠比較容易地決定應當怎樣做,但是也有大量的實際問題是比較複雜和棘手、很不容易解決的。
在不同的歷史時代、不同的歷史條件下,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乃至於整個地球人類所遇到的實際問題是很不相同的。例如,在人類社會早期,由於人口總數極少、人口分布極稀,加之物質生產水平、知識水平都很低等項原因,使得人類的進步十分緩慢,人類征服和利用地球自然界的能力很低,生活水平、生活質量因此也十分低下和原始,人們整日要為自己低水平的溫飽乃至於基本安危而櫛風沐雨、辛勤勞作。這些是原始人所遇到的主要的實際問題。
自人類進入新石器時代、尤其是金屬時代之後,發展速率呈加速度趨勢,人類社會在不足一萬年時間內所發生的巨變遠遠超過以往上百萬年或幾百萬年時間內發生的變化,這與人口迅速增加亦直接有關。全球人口總數在一萬年前大約只有一千萬,在公元1000年時約為2.68億,1900年已達到近16億,到2000年又翻了三番,超過60億,預測在2050年之前可能突破90億。由於全球人口基數過大,增長速度過快,人口總數過多,加之科技水平已經相當高以及人們普遍追求更高的生活水平,使得人類正在過速消耗地球自然資源,並且對地球的自然生態環境造成很大破壞、生物物種大量滅絕。這是冷戰結束之後當今人類在邁入21世紀或第3千紀時所面臨的最主要的、也是最為棘手的實際問題,並且由此引發出其他一系列實際問題。
人們在解決各種實際問題的過程中必然要逐步積累各種實際經驗,了解各種實際情況,獲得各種實際知識,即與實際情況和實際問題等有關的一切知識及經驗就是實際知識和實際經驗。有些實際知識和實際經驗會隨著實際情況發生變化而逐步成為過時的東西,有些則有較為長期的和普遍的功用,更多的則是由於不斷出現新的實際問題而迫使人們去想辦法探索以及嘗試新的解決辦法或者途徑,從而獲得新的實際經驗以及實際知識。
總的來說,實際的問題是人類自誕生以來就時時處處都面臨著或者會遇到的,是客觀存在、由各種因素和條件所決定的,而不論人們在主觀上願意與否。科學的問題則與此不同,它們是人類在物質生產達到一定水平、積累了相當的實際知識及經驗、尤其是已經發明出文字系統以及數學書寫符號的情況下,由少數的或者為數不多的個人,經過反覆地和深入地思考以及提煉之後逐步提出來的,是人們主觀努力的產物。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科學研究開始於問題」。
具體來說,經驗性實證科學問題是人們在對自然界、人類社會、人的心理活動等等現象進行觀察、思考、概括、歸納時所提出的種種問題,對這些問題進行經驗性的(包括各種實驗)、具體的、分門別類的、同時運用定性與定量(即數學)研究方法的研究就是經驗性實證科學研究,以具體尋找各種現象及所由產生的原因,或者揭示各種現象及事物之間的各種區別及必然聯繫。對經驗性實證科學問題進行研究所獲得的結果就是經驗性實證科學及其知識,它主要包括自然科學及其知識和社會科學及其知識兩大類。
只要人類存在下去,就可以遇到或者發現無窮無盡的不同的自然現象及事物以及各色各樣的社會現象、心理現象等等,因此就可以提出來無窮無盡的經驗性實證科學問題,經驗性實證科學研究即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因而是永無止境的,人類所能夠獲得的經驗性實證科學知識即自然科學知識和人文社會科學知識因而也是永無止境、愈來愈廣闊、深入及豐富的。
工具性實證科學包括數學和形式邏輯學兩大類。它們既不同於作為理論科學的哲學,也不同於作為經驗性實證科學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數學主要作為必不可少的計量和計算的工具,廣泛應用於實際社會生活領域以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當中。形式邏輯學則主要是研究形式邏輯推理的學科,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研究極少數其詞義及作用都十分獨特的語詞(有連接詞、量詞、否定詞、系動詞「是」、情態動詞等)的用法及其關係。數學的工具性是比較明顯的。至於形式邏輯學,在亞里士多德那裡就已經把它當做進入知識王國的工具,儘管他當時沒有明確區分開內涵邏輯推理與形式邏輯推理這兩種並不相同的邏輯推理。
純數學問題和形式邏輯學問題並不是像經驗性實證科學問題那樣出自於對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等所進行的觀察和思考。純數學的問題是人們在逐步發明出數學符號體系(首先是自然數即正整數符號體系及加、減法,爾後逐步擴展並且深化)之後,在對數學符號體系本身及其定義的研究和思考過程中所提出的問題。數學應用的需要則是推動數學發展的主要動力。形式邏輯學的問題則是人們在逐步發明出自然語言、尤其是文字體系之後,在對極少數詞義及功用都十分獨特並且使用頻率很高的語詞的用法及關係即形式邏輯推理進行研究及思考的過程中所提出的問題。
理論科學即哲學的問題是人們在已經獲得並且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性和工具性實證科學知識的基礎上,在對自然界、人類社會、人所創造的各種知識以及諸如神話傳說等人腦想像的產物所進行的更為廣泛、更為深入、更為抽象、更為全面的反覆思考過程中,所逐步提出的一系列帶有根本性和徹底性的問題。各國哲學史上所提出和討論的各種問題基本上都是如此,而本節所討論的問題的分類、知識的分類和科學研究的分類這些問題也同樣屬於根本性的理論問題,是理論科學而不是實證科學應當研究的問題和對象。這就是說,所謂「哲學的元問題」或「元哲學問題」同樣是理論科學應當研究的問題,所謂「哲學學」同樣是理論科學研究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推而廣之,本書所討論的所有問題都是如此。對理論科學問題進行研究所獲得的成果就是理論科學及理論科學知識。
迄今所使用的「哲學」一詞是一個多義詞。在非科學研究即實際社會生活領域,人們對「哲學」一詞的理解和使用是不嚴格的、隨意的,出現了「人生哲學」、「處世哲學」、「經營哲學」甚至「愛情哲學」等等說法。由於它們應用於非科學研究領域及場合,因此不必像當做科學研究的問題那樣去認真加以對待。在科學研究領域所使用的「哲學」一詞則有廣義和狹義之分。通常把存在論、認識論等哲學研究的核心領域稱為狹義的「哲學」。廣義的哲學除此之外還包括所謂「自然哲學」、「數學哲學」、「語言哲學」、「自然科學哲學」、「道德哲學」、「政治哲學」、「法哲學」、「社會哲學」、「經濟哲學」、「歷史哲學」、「宗教哲學」等等在內的十分廣闊的理論問題研究領域,例如在高放等主編《社會科學學科大全》(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一書中就列舉了30多個這種哲學的名稱,也有的學者稱之為「大哲學」(見《哲學動態》1999年第1期「『大哲學』的觀念和比較哲學的方法——訪趙敦華教授」)。本書所說的理論科學研究就基本上相當於這種廣義的哲學研究。其中,狹義的哲學研究是理論科學研究的核心領域或曰最高領域,其他部分則可以統稱為理論科學研究的外圍領域。從研究的順序來說,只有首先把核心領域當中的問題給予完全科學的即完全正確的解決之後,才有可能進一步把外圍領域當中的各種問題給予完全正確的解決,而決不可能相反。
從所研究的問題的角度來看,理論科學與實證科學之間,理論科學的核心部分與外圍部分之間,工具性實證科學與經驗性實證科學之間,各門經驗性實證科學之間,是可以、也應當有明確界限的,不應當彼此混為一談。但是,從研究的成果即知識的角度來看,它們彼此之間則不可能、同時也沒有必要劃分出絕對的界限,而只能有相對的、模糊的並且易於變動的界限。因此,任何科學及其分支科學(學科)本身都不可能成為完全獨立的、純粹憑藉「演繹推理」而得出的「命題體系」或者說「命題集合」,像自古至今有些西方學者所希圖做到的那樣。
從知識形態的等級以及對人類社會的重要性的角度來看,實際知識可以說是比較低級形態的知識,實證科學知識則是比較高級形態的知識,而理論科學知識即哲學應當是最高級形態的知識。19世紀英國著名學者斯賓塞把一般的實際知識稱為「最低級的不統一的知識」,把科學即實證科學知識稱為「部分統一的知識」,而把哲學稱為「完全統一的知識」,是「最高等級的概括」,其任務是發現最高的真理(《第一原理》第37節,轉引自趙修義、童世駿《馬克思恩格斯同時代的西方哲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06~107頁)。不過,儘管知識的重要性有高下之分,但是它們對於人類的存在與發展都是不可或缺的,都是有用處的。
(圖1略)
通過以上對兩大類問題、兩大類科學研究、三大類知識等的初步討論,可以明顯地看出:任何個人終其一生都決不可能、同時也沒有必要去窮盡漫無邊際、永無止境的實際知識,而且同樣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窮盡即全面掌握極為複雜多樣並且迅速增加、永遠發展進步的各門經驗性實證科學知識。「生也有涯,知而無涯」的說法在這個領域是成立的,是至理名言、普遍有效的。但是,由於人類所能夠提出有意義、有研究價值的理論科學問題即哲學問題最終是有限的,因此,理論科學研究即哲學研究最終應當是有限的,又由於理論科學是研究最深刻、最全面、概括程度最高的問題,通過對它們的研究,可以從整體上獲得有關自然界、人類社會、人類知識等及其關聯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看,一個人在其一生當中完全可以把握理論科學的所有問題,也完全可以獲得理論科學知識的整體。在這個領域,「生也有涯,知而無涯」這個說法最終是不成立的,不是至理名言。這就是說,人類從宏觀上內在的把握知識整體的嘗試並不是天方夜譚、痴人說夢,更不是註定要失敗,而是完全可以最終獲得成功。人類既不會被自己所創造出的知識海洋所淹沒,也不會在茫茫知識海洋上迷失方向,而是最終會成為自己所創造出的所有科學知識以及自己命運的真正主人。
既然哲學問題最終是有限的,就說明所有的哲學問題最終可以獲得全面而完善的解決。那麼,在所有的哲學問題獲得全面而完善的解決之後,是不是就意味著哲學的終結呢?本書認為,哲學研究可以終結並不意味著作為理論科學的哲學的終結,並不意味著哲學不再有什麼用處。恰恰相反,哲學在成為名副其實的理論科學之後,它的意義和用處不是減小、而是更大了,所以根本談不上有「哲學的終結」這個問題。哲學研究可以終結即沒有必要永遠進行,但是哲學作為理論科學、作為人類科學研究的最高結晶將永遠存在下去。
從上面所劃分的實際問題與科學問題、科學問題當中的實證科學問題與理論科學問題等來看,可以初步得出它們之間的關係,即實際問題的存在和解決與科學問題的存在和解決是兩回事情,解決了一部分實際問題決不等於同時就能夠解決一部分科學問題,而解決了一部分科學問題雖然可能對於解決某些實際問題有一定的或者較大的促進作用,但是這個過程並不是自發的,即兩者終究是兩回事。與此相似,一部分實證科學問題的解決絕不等於同時就能夠解決一部分理論科學問題,更不必說解決全部理論科學的問題,雖然它可能為解決理論科學問題創造出必要的前提條件,反之,理論科學問題的解決對於實證科學問題的解決可能會有一定的啟發和促進作用,但是也絕不等於能夠自動地解決它們。這就是說,不應當把它們相互之間混為一談。
此外,實際問題是層出不窮、無窮無盡的,只要有人類存在,就必然始終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實際問題。實證科學的研究也必然永遠進行下去,尤其是經驗性實證科學研究,因為人們同樣可以提出無窮無盡的實證科學問題。而理論科學的問題最終則是有限的,它們不應當也不可能是無窮無盡的,否則人類就永遠只能處于思想上和實踐上的混亂狀態之中。雖然在這方面人類迄今還沒有成功,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永遠不可能獲得成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人類在自然科學研究以及在技術科學的研究以及發明創造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說明人類具有足夠的智慧。既然人類能夠在文字發明之後的幾千年時間內、在嚴格意義上的自然科學誕生之後僅僅幾百年的時間內,就開發利用了原子能、實現了載人登月計劃、發明了電子計算機以及計算機網路等等這些堪稱為奇蹟的東西,都說明了人類的智慧具有無限的潛力和可能,因此人類對於最終徹底解決理論科學問題應當抱有充分的信心和勇氣。
有一種較為流行的觀點認為,哲學本身不可能成為科學,它不過是「前科學」的探索與知識,當科學成熟之後,它就脫離哲學而獨立出來。例如,德國學者賴欣巴哈明確認為「哲學不是一種科學」,「哲學思辨是一種過渡階段的產物,發生在哲學問題被提出,但還不具備邏輯手段來解答它們的時候」(《科學哲學的興起》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1頁)。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哲學不可能獨立存在,而只能滲透到各門科學當中(見趙汀陽《一個或所有問題》一書,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或者認為「哲學沒有永遠固定的問題,有什麼問題完全取決於文化造成了什麼問題」(趙汀陽《二十二個方案》遼寧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前言」第5頁)。如此等等。本書當然不同意這些觀點。哲學迄今還沒有能夠成為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即理論科學)並不等於它不應當和永遠不可能成為嚴格意義上的科學,人類學術界在這方面的努力迄今還沒有真正成功並不等於永遠不可能成功。只要認真研究思考,反覆探索嘗試,大膽創新前進,人們的努力終究不會是徒勞的。雖然哲學史上存在過或者依然存在著的各種哲學觀點以及哲學體系之間有著或大或小的差異,甚至是相互排斥的和不相容的,它們所提出的問題也往往不大相同或者很不相同,從而具有創新性,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們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相似性、可比性以及連續性,迄今哲學史方面的研究事實上就是在發掘這種相似性、可比性和連續性。如果從某種全新的角度出發,可以在這方面進一步給人以更為有說服力的說明。
迄今常用的「理論」這個詞其實是一個多義詞,被稱為「理論」的東西可以包括各個領域和各個方面的情況和內容。不過總的來說,「理論」是指比較系統的、抽象的學說即科學研究成果。理論除了可以劃分為不同的領域和學科之外,更可以並且應當劃分為不同的層次,即既有比較淺層次的理論,也有比較深層次的理論。哲學作為純粹的理論科學則應當處於最高的層次上面。
本書之所以把哲學稱為「理論科學」,主要是沿襲亞里士多德的稱呼並且參考了他以及其他一些學者對科學所做的分類。亞里士多德認為科學包括理論科學、實踐科學以及製作科學三類,其中「理論科學」(theoreitikei,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譯為「思辨的哲學」,見第146、147頁,或者「思辨科學」,見第254頁;但是其他各種著述大多譯為「理論科學」或者「理論知識」,例如苗力田、李毓章主編《西方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9頁,朱德生主編趙敦華著《西方哲學通史》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頁)包括「第一哲學」、數學和物理學,它們是以求知本身為目的的科學,即為了求知而求知,他稱之為「在各門科學中是最高貴的」(《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第254頁)。其中「第一哲學」在以後的西方哲學著作中又稱為「形而上學」。托馬斯·阿奎那基本上沿襲了亞里士多德的分法,也把科學研究分為「理論科學」和「實用科學」(見《阿奎那政治著作選》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58~161頁)。笛卡爾把哲學比作一棵樹,「其中形而上學就是根,物理學就是干,別的一切科學就是幹上生出來的枝」。(《哲學原理》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序言」第17頁)
當代德國哲學家赫爾穆特·賽佛特(Helmut Seiffert)在其所著《科學理論導論》(Einfuehrung in die Wissenschaftstheorie)第1卷中提出哲學包括三個方面的問題,即存在論問題、認識論問題和語言哲學問題(慕尼黑1985年版第27~28頁)。本書認為這一分法基本上是正確的,哲學即理論科學的核心領域即核心部分應當包括存在論、符號論和認識論這三個部分,這同西方哲學史已經經歷的三個階段即存在論階段、認識論階段和語言論階段應當說也是有一定關聯的;其外圍領域即外圍部分則包括數學基礎問題、自然科學基礎問題、社會科學基礎問題等較為廣闊的領域和問題。
黑格爾認為:「哲學的任務僅僅在於使人類自古以來在考慮到思維時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明確地得到意識。所以,哲學並沒有提供任何新的東西;我們在這裡通過我們的反思所提出的看法,已經是人人具有的直接信念。」(《邏輯學·哲學全書·第一部分》,梁志學譯,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67頁)本書不同意這種說法。哲學不但可以而且完全應當有全新的發明和創造,而且這種發明和創造理應是最為高級的和最為深刻的,因為哲學的任務並不在於僅僅認識到所謂「思維時有價值的東西」,也不僅僅是反思「人人具有的直接信念」,而是要研究比這更為廣泛和更為深刻的問題,要研究人們通常很難會考慮到的一系列問題,其核心領域就是要研究存在論、符號論和認識論這三個方面的問題。
從以上對知識的分類出發,回顧近兩個世紀以來西方哲學發展的主流,可以發現其失誤的癥結所在。19世紀西方哲學的主流是創建哲學體系,正如黑格爾所說:「沒有體系的哲學思維決不會是科學的東西」。(《邏輯學》,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47頁)除了最為龐大、其影響也最大的黑格爾哲學體系之外,孔德、斯賓塞等實證主義流派的哲學家們也紛紛創造各色各樣的哲學體系。這些哲學體系的一個相類似的特點是:它們往往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即純粹的哲學即理論科學體系,而是包羅萬象的知識體系,往往不區分或至少不嚴格區分哲學與各種實證科學,以為他們的體系可以窮盡這兩大領域中所有的知識或者最重要的知識(這種傾向其實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就始終存在)。例如,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包括「邏輯學」、「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三大部分,其中的自然哲學把自然過程劃分為力學、物理學和「有機學」三個階段,恩格斯稱之為「要把舊的牛頓—林耐學派的整個自然科學作百科全書式的概括」(《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0頁)。但是,實證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的迅猛發展很快突破了所有這些「哲學體系」的界限,使它們的很多內容很快成為明日黃花,這些哲學家們的努力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可笑或迂腐的舉動。主要由於這個原因,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西方哲學的主流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出現了所謂「語言論轉向」(linguistic turn),認為哲學不應是任何知識的體系,而是活動的體系,哲學的任務不是獲得任何知識,而是通過對各個專門學科的概念和命題進行「邏輯分析」或「語義分析」,來澄清它們的意義,甚至把全部哲學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認為哲學本身不是理論,不是科學。
從本節關於知識和問題的分類出發,可以看出,19世紀和20世紀西方哲學兩種截然不同的主流都有著各不相同的不足和失誤。19世紀熱中於創建「哲學體系」的主要失誤之一是沒有從內容上嚴格區分開作為理論科學的哲學與實證科學,而是往往把二者融為一體或者說混為一談,從而必然會被實證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的飛速發展所摒棄。此外,沒有認識到符號暨語言文字問題的重要性,缺少對這類問題的研究,也是19世紀各種哲學體系歸於失敗的一個關鍵性原因。20世紀西方「分析哲學」或「語言哲學」固然看到了符號暨語言問題的特殊的重要性,卻犯了得魚忘筌、「潑髒水連嬰兒也潑出去」的錯誤,以為傳統的哲學問題都是沒有意義的「形而上學問題」,除了少數哲學家之外,基本上都放棄了創建哲學體系即系統地解決哲學問題的努力。對比19世紀和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主流,可以給人這樣的印象:19世紀許多西方哲學家的膽子特別大,居然在各種「哲學體系」相繼破綻百出或者一一破產之後仍然敢於宣稱自己創建了窮盡一切問題和知識的新的「哲學體系」,而20世紀的哲學家們膽子則特別小,極少有人敢於宣稱自己在創建一個哲學體系,佔據主流位置的「分析哲學」的教授們僅僅滿足於對「邏輯分析」的「形式」方法做小修小補,幾乎不敢跨進「實質的」哲學研究一步。這也說明西方哲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容易陷於偏激和走極端。(詳見本章第四節)
從這兩個世紀以來西方主流哲學的失誤當中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或教訓:首先,應當嚴格區分哲學(即理論科學)和實證科學,只有在理論科學即哲學領域、首先在哲學研究核心領域能夠構造出嚴密完整、內容穩定的知識體系,實證科學、尤其是經驗性實證科學的內容則必然隨著研究領域的擴大、多樣化及深化而不斷擴展,不可能構造出像哲學體系那樣的知識體系。其次,不應當簡單地把傳統的哲學問題一概斥之為「虛假問題」或錯誤的問題而拋掉,而應當努力發掘並汲取其合理的成分及啟示,找出其失誤的原因所在,在這一基礎之上重新提出一系列有意義的哲學問題並且努力給出有內在邏輯聯繫的答案。第三,應當重視符號暨語言文字問題在人類知識領域、尤其是哲學研究領域的地位和作用,重新思考與此有關的一系列問題,把它納入構建理論科學體系、使哲學科學化的努力當中。這些正是本書努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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