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理解馬克思哲學和黑格爾哲學的關係|俞吾金

重新理解馬克思哲學和黑格爾哲學的關係

作者俞吾金(曾任復旦大學現代哲學研究所所長)來自《哲學研究》 - 1995年

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關係問題乃是哲學研究中的基礎性問題。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不但制約著人們對黑格爾哲學的理解和定位,也制約著他們對馬克思哲學的實質的領悟和解釋。本文從當代哲學的視野出發,對這個問題做出了新的探索和解答。

正統的闡釋者們的失誤

如果說,德國古典哲學是近代西方哲學的集大成者,那麼,黑格爾哲學則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正統的闡釋者們思想上存在的一個根本性的誤解是,把近代西方哲學,尤其是黑格爾哲學的問題域,理解為全部研究活動的出發點。

一方面,正統的闡釋者們把馬克思黑格爾化了,即他們看到的只是馬克思哲學對黑格爾哲學的認同,卻看不到兩者之間在基本立場上的對立。甚至差不多把黑格爾哲學當成了馬克思哲學的入門書,這就使馬克思哲學完完全全地被黑格爾化了。

另一方面,在更深刻的程度上,正統的闡釋者們也把馬克思哲學近代化了,把它誤解為近代西方哲學的一個支脈:

其一,對馬克思哲學的出發點和研究重心的誤置。

由於近代西方哲學對古代西方哲學的物質本體論和理性本體論採取了非批判的態度,而正統的闡釋者們則追隨近代西方哲學家,也以非批判的態度把物質本體論引入到馬克思哲學中。原蘇聯、東歐和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中關於"世界統一於物質"或"世界的物質性"的討論,乃是物質本體論的經典性表達。

而在正統的闡釋者們的視野中,"物質(或物質世界)"也是就是自然界,而且是與人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我運動著的自然界。沿著這樣的思路,正統的闡釋者們把"自然(或物質世界)"理解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首要對象,於是,以"自然(或物質世界)"作為研究對象的辯證唯物主義在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巾的基礎和核心的地位被確立起來了。

與此同時,在人的實踐活動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起來的"社會歷史"卻被邊緣化丁,它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對象,而歷史唯物主義不過是辯證唯物主義在社會歷史領域裡加以"應用"或"推廣"的結果。其實,馬克思哲學思考的出發點和重心始終落在"社會歷史"上。近年來,在中國理論界對馬克思哲學的研究中,為什麼政治哲學、法哲學、社會哲學、道德哲學、經濟哲學和宗教哲學等實踐哲學的研究維度引起了人們越來越大的興趣?道理很簡單,因為在正統的闡釋者們所倡導的、以物質本體論為導向的解釋模式中,這些維度只能處於邊緣化的或沉默的狀態中。

其二,對馬克思哲學蘊含的人本主義維度的剝落。

眾所周知,馬克思既是西方人本主義傳統的偉大繼承者,又是這一傳統的卓越的批判者和改造者。正是後一個方面的努力使馬克思遠遠地超越了近代西方哲學的視野,成了當代西方哲學的人本主義精神的引領者。馬克思的人本主義精神主要是通過對私有制和異化勞動的批判、對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學說的揚棄而形成並發展起來的。也正是這種人本主義的精神構成了馬克思解讀黑格爾哲學的特殊的、批判性的視角。在與恩格斯合著的《神聖家族》一書中,馬克思寫道:

"在黑格爾的體系中有三個因素:斯賓諾莎的實體,費希特的自我意識以及前兩個因素在黑格爾那裡的必然的矛盾的統一,即絕對精神。第一個因素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人的自然。第二個因素是形而上學地改裝的、脫離自然的精神。第三個因素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以上兩個因素的統一,即現實的人和現實的人類。"

儘管馬克思當時的思想還處於費爾巴哈的影響之下,儘管馬克思在這裡對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概念實質的解讀還沒有超越費爾巴哈的"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的水平,然而,在稍後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以及《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馬克思初步敘述了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並在這一理論的基礎上與傳統的人本主義理論劃清了界限。在馬克思哲學中,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和個人的自由、解放以及全面發展是根本性的目的,而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只是達到上述根本性目的的手段。

然而,在正統的闡釋者們那裡,由於非批判地引入了傳統哲學中的物質本體論,從而磨平了"人"這一特殊的存在者與其他一切存在者之間的差異。既然這種差異被抹掉了,在這樣的闡釋方向中,是不可能關注人和人本主義的問題的。換言之,人和人本主義的問題必定會在正統的闡釋者們的闡釋活動中被邊緣化。事實也正是如此。正統的闡釋者們在自己的闡釋活動中把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從"手段"拔高為"根本性的目的",而把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和個人的自由、解放以及全面發展從"根本性的目的"貶低為"手段"。彷彿在現代社會中講一點人情味和人的自由,只是為了喚起更強烈的階級鬥爭的情緒。一切都被本末倒置了。在正統的闡釋者們的闡釋活動中,蘊含在馬克思哲學中的人本主義的維度完全被剝落下來了,馬克思哲學成了"鬥爭哲學"和"整人哲學"的代名詞。這樣的闡釋方向從根本上導致了對馬克思的"魔化"。

其三,對馬克思哲學的問題域的誤解。

由於正統的闡釋者們把近代西方哲學的問題域誤解為馬克思哲學的問題域,這就從根本上把馬克思哲學近代化了。

我們知道,近代西方哲學的問題域是"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的一致性",而馬克思哲學的問題域則是"實踐本體論、社會關係論和社會革命論的一致性"。這兩個問題域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事實上,只要我們瀏覽一下原蘇聯、東歐和中國理論界的正統的闡釋者們留下的文本,就會發現,它們都是圍繞"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的一致性"這一近代西方哲學的問題域來解讀馬克思哲學的。許多具體的哲學問題,如思維與存在是否具有同一性、主體和客體的關係、認識論與現代科學的關係、真理的客觀性、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的關係、認識的起源和本質、辯證法、邏輯範疇的起源和相互關係、形式邏輯和辯證邏輯的關係等等,都是圍繞"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的一致性"這一問題域來展開的。也正是這樣的問題域束縛了正統的闡釋者們的理解力和想像力,使他們看不到或不能完全看到蘊含在馬克思的問題域——"實踐本體論、社會關係論和社會革命論的一致性"中的種種問題:如馬克思哲學革命的本體論意義,馬克思實踐概念的本體論維度,人的本質與社會關係,異化勞動和商品拜物教,價值、資本與社會生產關係,社會歷史辯證法,人的解放和個人的自由及全面發展,社會發展規律與社會革命,革命條件與階級意識等等。

還須指出的是,正統的闡釋者們對馬克思哲學的誤讀和誤解由於下面的因素而進一步加劇了。首先,蘇聯、東歐和中國原來都是資本主義發展相對落後的地區和國家。在這樣的國家和地區,闡釋者們的理解前結構中充塞著前現代的種種觀念。在這些觀念中,一部分觀念與近代西方哲學的問題域相契合,其餘觀念甚至連近代西方哲學的認識水平都沒有達到。

比如,對於一個長期以來浸淫於宗法等級制社會的文化意識中的闡釋者來說,如果他連資本主義的平等、自由、民主和公正也沒有經歷過的活,他又如何去闡釋馬克思所倡導的社會主義的平等、自由、民主和公正的思想呢?

其次,在蘇聯、東歐和中同這樣的地區和國家,由於統治階級的力量比較強大,革命的力量相對弱小,所以革命的領導者總是十分重視對策略問題的探索。顯而易見,這種政治鬥爭和政治革命中的策略,相對於哲學來說,就是方法論問題。由此可見,正統的闡釋者們的思想是十分容易與主張"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的一致性"的近代西方哲學的問題域認同的。

再次,隨著原蘇聯、東歐諸國和中國革命鬥爭的勝利而轉化為社會主義國家,正統的闡釋者們又過度地強調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意識形態特徵,從而把馬克思加以"神化"。無疑地,所有這些因素都促成了他們對馬克思哲學及其問題域的誤解。

作為當代闡釋者,當我們意識到正統的闡釋者們的理論失誤及其根源,當我們對當代西方哲學的問題域獲得了批評性的識見,當我們深入地解讀並領悟馬克思的文本,我們也就自然而然地從正統的闡釋者們的視野中、從黑格爾哲學的視野中、從近代西方哲學的視野巾超拔出來了。

黑格爾哲學的定位

我們這裡所說的"黑格爾哲學的定位",並不意味著確定黑格爾哲學在整個西方哲學發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而只涉及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關係問題,因而所謂"定位",其實質是解答下面這個問題,即相對於馬克思哲學來說,黑格爾哲學究竟具有什麼樣的地位和作用?

我們既不贊成把馬克思看作黑格爾哲學的無批判的繼求者,甚至乾脆把馬克思哲學黑格爾化,也不贊成把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截然分離開來並對立起來,甚至認為馬克思從未受過黑格爾思想影響。我們的基本觀點是:黑格爾哲學曾對馬克思,尤其是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產生過重大的影響。但對現實鬥爭的參與、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和對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的揚棄,促使馬克思起來批判黑格爾哲學的唯心主義的、神秘主義的傾向。自從馬克思創立了自己的哲學理論--歷史唯物主義或實踐唯物主義,他就從總體上把自己的哲學與黑格爾的哲學--歷史唯心主義明確地對立起來了。

馬克思的這種自覺的意識最充分地體現在他批判青年黑格爾主義者時寫下的那段話上:"德國的批判,直到它的最後的掙扎,都沒有離開過哲學的基地。這個批判雖然沒有研究過它的一般哲學前提,但是它談到的全部問題終究是在一定的哲學體系,即黑格爾體系的基地上產生的。不僅是它的回答,而且連它所提出的問題本身,都包含著神秘主義。對黑格爾的這種依賴關係正好說明了為什麼這些新出現的批判家中甚至沒有一個人想對黑格爾體系進行全面的批判,儘管他們每個人都斷言自己已超越了黑格爾哲學。"也正是在充分澄清哲學立場和思想體系的對立的基礎上,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辯證法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即把與黑格爾的歷史唯心主義相適應的"神秘形式上"的辯證法改造為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相適應的"合理形態上"的辯證法。除了辯證法外,思想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中的任何一個有價值的觀念的借鑒或引用,或者採取了術語更新的辦法,或者採取了含義澄清的辦法,而所有這些做法都是建基於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之上的。

在對黑格爾哲學的定位中,關鍵是要判定,在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發展歷程中,究竟是黑格爾的哪些著作對馬克思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毋庸諱言,從黑格爾本人看來,他所有的著作中最重要的是邏輯學。其實,他在哲學探討上功夫下得最多的正是邏輯學,這方面的著作包括耶拿時期的邏輯學、《大邏輯》和哲學全書綱要中的《小邏輯》。尤其是《小邏輯》,他晚年一直帶在身邊,隨時進行修改,幾乎到了千錘百鍊的程度。

從恩格斯看來,黑格爾著作中最重要的也是《邏輯學》,他認為,除了邏輯學和辯證法,傳統哲學的其他領域將全部讓渡給實證科學。至於恩格斯同時強調黑格爾的《自然哲學》的重要性,基於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他深受費爾巴哈哲學的影響。費爾巴哈在《關於哲學改造和臨時綱要》(1842)中曾經宣布:"觀察自然,觀察人吧!在這裡你們可以看到哲學的秘密。"由此可見,抽象的、被直觀的自然和人正是費爾巴哈哲學的出發點。事實上,恩格斯非常重視費爾巴哈的哲學。當恩格斯晚年回憶起費爾巴哈於1841年出版的《基督教的本質》一書的情形時,情不自禁地寫道:"這部書的解放作用,只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才能想像得到。那時大家都很興奮:我們一時都成為費爾巴哈派了。"另一方面,恩格斯後來為了批判杜林,花了多年的功夫研究自然科學,他關於自然辯證法的札記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寫下來的。無疑地,上述兩方面的原因也使恩格斯片面地強調了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對馬克思的影響。

從列寧看來,黑格爾的《邏輯學》之所以是最重要的,一方面,他受到了恩格斯的見解的影響,另一方面,他試圖從《邏輯學》中找到自己的政治鬥爭策略的方法論基礎。其實,從馬克思本人看來,他最重視的是社會歷史領域,儘管他也認真地閱讀過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自然哲學》,但他真正關注的焦點始終是《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

毋庸諱言,沿著正統的闡釋者們的思路出發,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主要被定位在《邏輯學》和《自然哲學》上。由於恩格斯和列寧都主張用唯物主義的眼光解讀黑格爾的著作,所以,把《邏輯學》中的邏輯理念顛倒過來,就是"自然"。這樣一來,我們就明白了,恩格斯之所以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稱之為"唯物主義辯證法"、列寧之所以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稱之為"辯證唯物主義",因為這兩個概念實際上是完全一樣的,它們都以"自然"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正如恩格斯告訴我們的:"歸根到底,黑格爾的體系只是一種就方法和內容來說唯心主義地倒置過來的唯物主義。"他想告訴我們的是:把黑格爾哲學顛倒過來,就是"唯物主義辯證法"。黑格爾哲學的研究對象是"精神",而"唯物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對象則是"自然"。

然而,這樣的闡釋思路符合馬克思的本意嗎?我們的回答是否定的。顯然,按照馬克思本人的看法,黑格爾對他的影響主要應該被定位在《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上。事實上,在馬克思讀過的黑格爾著作中,留下最多札記、作過最系統研究和評論的是《法哲學》和《精神現象學》,而馬克思本人對這兩本著作的意義及與自己的思想的聯繫也做過明確的說明。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當馬克思回顧自己在《萊茵報》工作期間對有關物質利益的爭論感到困惑時寫道:

"為了解決使我苦惱的疑問,我寫的第一部著作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性的分析,這部著作的導言曾發表在1844年巴黎出版的《德法年鑒》上。我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法的關係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於物質的生活關係,這種物質的生活關係的總和,黑格爾按照十八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稱之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求。"

這段重要的論述表明,正是通過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性研究,馬克思確立了以下兩個思想:一是,法的關係根源於物質的生活關係,這一思想構成馬克思全部法哲學理論的基礎;二是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訴諸政治經濟學。於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性解讀成了馬克思思想演變,尤其是轉向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關鍵。不僅如此,《法哲學》中的市民社會的概念還成了馬克思創立新的哲學觀——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因為在馬克思看來,"這個市民社會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台"。

與此同時,馬克思對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的倚重也是不言而喻的。在與恩格斯合著的《神聖家族》一書中,他這樣寫道:"黑格爾的《現象學》儘管有其思辨的原罪,但還是在許多方面提供了真實地評述人類關係的因素。"也正是基於同樣的考慮,馬克思強調,在剖析黑格爾哲學體系時,"必須從黑格爾的《現象學》即從黑格爾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開始。"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抓住了"人的異化"這個核心問題,並以此展開對整個社會、國家、哲學、宗教等領域的批判,而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的重要概念也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提出來的。此外,也正是通過《精神現象學》,馬克思發現了黑格爾的否定性的辯證法,即現實的人和現實的人類歷史在勞動中的生成。

總之,黑格爾的《法哲學》和《精神現象學》關注的並不是自身運動著的抽象的自然界,而是以人的實踐活動為基礎的社會歷史,是人與人之間的現實的社會關係。眾所周知,馬克思哲學並不是學院哲學,而是實踐哲學和革命的哲學,它關注的焦點始終落在現實的人、市民社會和國家上。因而,在馬克思看來,如果把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中的歷史唯心主義觀點顛倒過來,應該是歷史唯物主義,而不是辯證唯物主義。因此,按照我們的觀點,不應該像正統的闡釋者們所倡導的那樣,從一般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去解讀和顛倒黑格爾的哲學體系,而應該從馬克思所倡導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去解讀和顛倒黑格爾的哲學體系。也就是說,我們把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主要定位在《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上。

人們也許會問:為什麼今天還有必要來關心"黑格爾哲學的定位"問題呢?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我們認為,在今天討論這個問題仍然是十分必要的。主要理由是,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爾主義者時所指出的"對黑格爾的這種依賴關係"在當今中國理論界還普遍地存在著。我們發現,在中國理論界,許多學者把黑格爾的觀點當作"准馬克思"的觀點來使用,而以盧卡奇為代表的"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進一步加劇了這種"對黑格爾的依賴關係"。長期以來,歷史唯心主義在中國理論界的流行也表明了黑格爾哲學對中國理論界的巨大的影響。這種情形,不禁使我們聯想起馬克思當時發出的感慨:

"德國哲學家們在他們的黑格爾的思想世界中迷失了方向,他們反對思想、觀念、想法的統治,而按照他們的觀點,即按照黑格爾的幻想,思想、觀念、想法一直是產生、規定和支配現實世界的。"

我們有把握說,今天,在中國理論界,仍然有不少哲學家在"黑格爾的思想世界中迷失了方向"。因此,對於當代中國的研究者和闡釋者來說,也許沒有比肅清黑格爾的歷史唯心主義的影響更重要的思想任務了。必須深刻地認識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與黑格爾的歷史唯心主義在哲學立場上的根本對立,必須杜絕人們對黑格爾哲學思想的無批判的、任意的借貸,必須通過對黑格爾哲學的系統的批判,讓其退回到歷史的黑暗中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當代中國人思想的解放首先是從黑格爾

馬克思哲學的實質

我們這裡所說的"馬克思哲學的實質",指的是把馬克思哲學與其他一切哲學區分開來的根本屬性。顯然,對這個問題的解答涉及到許多因素,但與我們前面討論的"黑格爾哲學的定位"有著密切的關係。我們把這種關係理解為一種互動性的關係:一方面,對黑格爾哲學的合理定位,有助於我們準確地把握馬克思哲學的實質;另一方面,對馬克思哲學的實質的準確把握,又有助於我們對黑格爾哲學做出合理的定位。

如前所述,正統的闡釋路線由於誇大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自然哲學》對馬克思的影響,因而在它看來,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和改造工作無非是:首先,從費爾巴哈哲學中取出"基本內核"(唯物主義);其次,從費爾巴哈式的唯物主義山發,把黑格爾的"邏輯理念"顛倒過來並解讀為與人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身運動著的"自然(或物質世界)";再次,從黑格爾哲學中取出"合理內核"(辯證法);最後,把以抽象的自然為載體的,即費爾巴哈式的"基本內核"與黑格爾的"合理內核"結合起來,其結果就是恩格斯所說的"唯物主義辯證法"或普列漢諾夫和列寧所說的"辯證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研究對象是自然界,把它"推廣"和"應用"到社會歷史領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按照這樣的闡釋路線,馬克思哲學就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而辯證唯物主義則構成馬克思哲學的基礎和核心。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哲學的實質就是辯證唯物主義。要言之,馬克思哲學就是辯證唯物主義。

但這並不表明,這種闡釋的結論一定是合理的。

首先,把馬克思哲學的實質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並不符合馬克思的本意。事實上,馬克思哲學作為具有強烈的實踐傾向和革命傾向的哲學,其關注的焦點從不落在與人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身運動著的自然(或物質世界)上,而是落在市民社會、國家、資本、社會關係、個人的自由和解放等問題上。

其次,把馬克思哲學的實質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抹殺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傳統的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之間的根本區別。傳統的唯物主義以與人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然(或物質世界)為出發點,而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則以人的實踐活動作為出發點。在馬克思看來,只有經過人的實踐活動媒介的自然界,即"人化的自然界"才是真正的、現實的自然界。

再次,把馬克思哲學的實質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大大地弱化了馬克思劃時代的哲學革命的理論意義。因為就"辯證唯物主義"而言,其中的"辯證法"是從黑格爾那裡取來的,"唯物主義"則是從費爾巴哈那裡取來的,似乎馬克思的全部哲學創造就是把這兩個概念結合在一起。其實,馬克思哲學根本不可能在費爾巴哈式的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得以重建,即使把黑格爾的辯證法融進這種直觀的、以抽象的自然或物質世界為載體的唯物主義,得出所謂"唯物定義辯證法"或"辯證唯物主義"這樣的結論,它們也不可能是馬克思的東西。眾所周知,馬克思的真正的、劃時代的哲學革命集中體現在他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上。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之間的根本差別在於:後者是以抽象的(與人類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身運動著的)自然界為載體的,而前者則是以具體的(以人類實踐活動為媒介的)社會歷史為載體的。

由此可見,從後者出發是絕對"推廣"不出前者的,正如馬克思早已告訴我們的:"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決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裡,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

其實,馬克思的這段話是對"推廣論"的最透徹的駁斥。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當費爾巴哈堅持從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去看待一切的時候,唯物主義之光卻照射不到社會歷史的領域裡;反之,當他下定決心去探討社會歷史的時候,他又背棄了唯物主義的立場。這就表明,從對抽象的自然界或物質世界所取的唯物主義態度出發,根本"推廣"不出歷史唯物主義。也許有人會申辯說:從一般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確實推廣不出歷史唯物主義,但如果把一般唯物主義與辯證法結合起來,建立辯證唯物主義,不就可以推廣出歷史唯物主義了嗎?

我們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因為把一般唯物主義與辯證法結合起來,仍然沒有引入實踐活動這-基礎性的媒介,而只有這一媒介的引入,才能把一般唯物主義作為敘事載體的抽象的自然界轉變為現實的"人化的自然界",而單純辯證法的引入並不能改變自然界這一敘事載體的抽象性。因而從辯證唯物主義出髮根本"推廣"不出歷史唯物主義。換言之,辯證唯物主義並不是通向歷史唯物主義的橋樑。相反,只有從後者出發,才有可能把前者的研究對象從抽象的自然界轉化為具體的"人化的自然界"。

我們隊為,對馬克思的思想產生更大影響的不是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自然哲學》,而是他的《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眾所周知,這兩部著作都是以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作為敘事載體的。假如說,《精神現象學》使馬克思意識到異化,尤其是異化勞動在現實的人的生成和社會歷史發展中的根本意義,那麼,《法哲學》則使馬克思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社會歷史的核心舞台——市民社會上。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才是通向馬克思的劃時代的哲學創造--歷史唯物主義的橋樑。

假如簡要地加以敘述的話,我們的研究結果就是: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哲學的實質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簡言之,馬克思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沒有提出過歷史唯物主義以外的其他任何哲學理論。為了更深入地理解馬克思哲學的實質,我們有必要對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做一個具體的分析。實際上,在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上,存在著三個不同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

第一個概念是指正統的闡釋者們所倡導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中的"歷史唯物主義"。在這些闡釋者們的語境中,辯證唯物主義以自然界為研究對象,歷史唯物主義則以社會歷史為研究對象。也就是說,自然界和社會歷史表現為相互分離的兩個研究領域,而歷史唯物主義只是把辯證唯物主義"推廣"和"應用"到社會歷史領域的結果。

第二個概念是指當代闡釋者們在批判正統的闡釋者們的過程中提出的相反的體系方案——"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一個概念不同,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概念在馬克思哲學體系中居於基礎和核心的位置上。也就是說,馬克思首先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再把歷史唯物主義"推廣"和"應用"到自然界,從而形成了辯證唯物主義。比較起來,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概念比第一個概念更接近於對馬克思哲學的實質的把握,因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概念已經在馬克思哲學體系的結構中居於基礎和核心的位置上。然而,除了這種結構上、位置上的根本性變化外,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概念在內涵上與第一個概念並沒有什麼原則性的區別。也就是說,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語境中,自然界和社會歷史依然表現為相互分離的兩個研究領域。

第三個概念是我們上面提出來的新概念,即"馬克思哲學體系=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與第一、第二個概念比較起來,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三個概念在內涵上最為豐富,它覆蓋了成熟時期馬克思的全部哲學思想。在這裡,一個重大的變化發生了,即自然界和社會歷史不再被分割為兩個不同的研究領域,它們已經綜合成一個研究領域。當然,必須指出,這一綜合不是在自然界的基礎上發生的,而是在社會歷史的基礎上發生的。事實上,當人們沿著"自然界→社會歷史"的方向進行綜合時,作為綜合之基礎和出發點的自然界是與人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因而始終是抽象的、不真實的。反之,當人們沿著"社會歷史→自然界"的方向進行綜合時,作為綜合之基礎和出發點的社會歷史始終是以人的實踐活動為媒介的,因而作為綜合之結果的自然界就成了馬克思所說的"人化的自然界"。於是,自然界不再是與社會歷史相分離的另一個研究領域,它已經被綜合進社會歷史這個總體性的概念中去了。

當我們從第三個概念的含義上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時,就會發現,馬克思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只有一個研究對象——社會歷史,而社會歷史涵蓋"人化的自然界"。這樣一來,原來以抽象的自然界為研究對象的辯證唯物主義就成了一個多餘的概念。如果一定要保留這一概念,就必須改變它的內涵,即把它理解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代名詞,它的功能不過是透顯歷史唯物主義所蘊涵的歷史辯證法的維度;而"自然辯證法"則應改為"人化自然辯證法",以透顯人在實踐活動中與自然之間的辯證關係。

在肯定馬克思哲學的實質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並對歷史唯物主義 的內涵做出了新的界定以後,我們還得花一定的筆墨來談談"歷史唯 物主義"概念與"實踐唯物主義"概念之間的關係。

如前所述,雖然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使用過"實踐唯物主義者"的概念,卻沒有單獨使用過"實踐唯物主義"的概念。然而,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這裡的邏輯蘊含關係,即既然馬克思使用了"實踐唯物主義者"的概念,也就等於表明,他已經認可了"實踐唯物主義"的存在。事實上,沒有"實踐唯物主義",又何來"實踐唯物主義者"呢?

我們也知道,馬克思本人並沒有使用過"歷史唯物主義"或"唯物史觀"這樣的概念,但卻使用過"這種歷史觀"這樣的概念。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馬克思這樣寫道:

"這種歷史觀就在於: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來考察現實的生產過程,並把與該生產方式相聯繫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然後必須在國家生活的範圍內描述市民社會的活動,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來闡明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意識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並在這個基礎上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

顯然,馬克思這裡談到的"這種歷史觀"正是以"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作為基礎和出發點的,而這種物質生產正是社會實踐活動的最基本的形式。因此,馬克思所說的"這種歷史觀"實際上也就是"實踐唯物主義"。後來,正是恩格斯把馬克思的"這種歷史觀"稱之為"歷史唯物主義"或"唯物史觀"。基於這樣的考察,我們完全可以說,"歷史唯物主義"與"實踐唯物主義"是兩個完全一致的、可以互換的概念。

如果說,在它們之間存在著什麼差別的話,那麼,"歷史唯物主義"偏重於從總體上來界定和敘述馬克思哲學,因為馬克思曾經說過:"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密切相聯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

從這段論述可以看出,在馬克思的語境中,"歷史"乃是一個總體性的概念。正如"歷史科學"涵蓋"自然史"和"人類史"一樣,"歷史"同樣涵蓋人的全部社會生活。而"實踐唯物主義"強調的則是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的出發點,是實踐在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理論中的基礎的、核心的地位和作用,是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一切傳統的唯物主義的根本差別之所在。

綜上所述,在黑格爾的所有著作中,對馬克思產生根本性影響的著作是《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把這兩部著作中蘊含的歷史唯心主義顛倒過來,就是歷史唯物主義。

馬克思哲學的實質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事實上,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從未提出過歷史唯物主義以外的任何其他哲學理論。 (完)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把《精神現象學》看作是「黑格爾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黑格爾晚年時曾經將《精神現象學》稱之為他的「探險旅行」,實際上他要再現的正是人類精神的「探險旅行」。

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所展示的是人類精神認識絕對的過程,實際上是「絕對」通過人類精神而成為現實,成為「絕對精神」的過程。換句話說,「人類精神的認識活動歸根結底乃是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因為人類精神就是絕對精神的代言人,它履行的是絕對精神交付給它的任務。所以,《精神現象學》既是精神的「伊利亞特」,也是精神的「奧德賽」。

表面上看,《精神現象學》討論的是人類精神認識絕對的問題,不過黑格爾意義上的認識論與通常的認識論不同,它不僅僅討論感性、知性和理性的認識活動,而且將社會、歷史、生活、實踐、文化以及各種意識形態統統納入其中,因而可以說是一種「廣義的」認識論。

今晚7點,慧田微課堂邀請張志偉老師(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研究西方哲學、德國哲學)為我們直播【黑格爾哲學掠影】第四講——「精神的探險旅行」:

1、《精神現象學》之「精神」;

2、《精神現象學》的結構;

3、意識:感性確定性--知覺--知性;

4、自我意識:主奴意識、斯多亞主義、懷疑主義和苦惱意識;

5、黑格爾的「理性」概念;

6、精神--宗教--絕對知識;

7、《精神現象學》在黑格爾哲學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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