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經典短篇小說
世界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目錄
《一碗清湯蕎麥麵》 [日本] 栗良平
《法律門前》 [德國] 卡夫卡
《免 費》 [美] 雪莉·凱撒
《一天的等待》 [美國] 厄內斯特·海明威
《沒有鎖上的門》 [美國] 羅伯特·斯特恩德力
《小公務員之死》 [俄國] 契訶夫
《窮苦人》 [俄] 列·托爾斯泰
《「諾曼底」號遇難記》 [法國] 雨果
《雨傘》 [日本] 川端康成
《陳小手》 汪曾祺
《陳奐生上城》 高曉聲
《沒有完的故事》 [美國] 歐·亨利
《熱愛生命》 [美國] 傑克.倫敦
《小丑》 [俄國] 屠格涅夫
《半張紙》 [瑞典] 斯特林堡
《飢餓藝術家》 [奧地利] 卡夫卡
《羅生門》 [日本] 介川龍之介
《桔子》 [日本] 介川龍之介
《魚服記》 [日本] 太宰治
《柏林之圍》 [法國] 都德
《夜》 [義大利];路·皮蘭德婁
《阿拉比》 [愛爾蘭] 詹姆斯·喬伊斯
《羊脂球》 [法國] 莫泊桑
正文
一、推介原因
這個在日韓廣為流傳的真實故事,感動了億萬人,成為在逆境中奮起,決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象徵。在日本,該書的出版被形容為掉進了「一億淚的海」;《讀者》總編彭長城認為《一碗清湯蕎麥麵》是該刊創刊以來刊出的最感人的作品之一。
二、作者簡介
栗良平 .本名伊藤貢,日本著名作家、演講家。1943年5月生於日本北海道。曾經從事過十多種職業。在綜合醫院任職十年,高中時代曾翻譯安徒生童話而引起對口述童話的創作興趣.。他利用業餘時間收集四百多篇民間故事以各地方言親自巡迴講述。 主要作品有《紡織公主》《又聽到二號汽笛》《穿越戰國時代的天空》,而以《一碗清湯蕎麥麵》而成為兒童類暢銷作家。
一碗清湯蕎麥麵
[日本]栗良平
一 對於麵館來說,生意最興隆的日子,就是大年除夕了。 北海亭每逢這一天,總是從一大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平時到夜裡12點還熙攘熱鬧的大街,臨到除夕,人們也都匆匆趕緊回家,所以一到晚上10點左右,北海亭的食客也就驟然稀少了。當最後幾位客人走出店門就要打烊的時候,大門又發出無力的「吱吱」響聲,接著走進來一位帶著兩個孩子的婦人。兩個都是男孩,一個6歲,一個10歲的樣子。孩子們穿著嶄新、成套的運動服,而婦人卻穿著不合季節的方格花呢裙裝。 「歡迎!」女掌柜連忙上前招呼。 婦人囁嚅地說:「那個……清湯蕎麥麵……就要一份……可以嗎?」 躲在媽媽身後的兩個孩子也擔心會遭到拒絕,膽怯地望著女掌柜。 「噢,請吧,快請裡邊坐。」女掌柜邊忙著將母子三人讓到靠暖氣的第二張桌子旁,邊向櫃檯後面大聲吆喝,「清湯蕎麥麵一碗——!」當家人探頭望著母子,也連忙應道:「好咧,一碗清湯蕎麥麵—進湯鍋里後,又額外多加了半把麵條。煮好盛在一個大碗里,讓女掌柜端到桌子—!」他隨手將一把麵條丟上。於是母子三人幾乎是頭碰頭地圍著一碗面吃將起來,「噝噝」的吃吸聲伴隨著母子的對話,不時傳至櫃檯內外。 「媽媽,真好吃呀!」兄弟倆說。
「嗯,是好吃,快吃吧。」媽媽說。 不大功夫,一碗面就被吃光了。婦人在付飯錢時,低頭施禮說:「承蒙關照,吃得很滿意。」這時,當家人和女掌柜幾乎同聲答說:「謝謝您的光臨,預祝新年快樂!」
二
迎來新的一年的北海亭,仍然和往年一樣,在繁忙中打發日子,不覺又到了大年除夕。 夫妻倆這天又是忙得不亦樂乎,10點剛過,正要準備打烊時,忽聽見「吱吱」的輕微開門聲,一位領著兩個男孩的婦人輕輕走進店裡。 女掌柜從她那身不合時令的花格呢舊裙裝上,一下就回憶起一年前除夕夜那最後的一位客人。 「那個……清湯麵……就要一份……可以嗎?」 「請,請,這邊請。」女掌柜和去年一樣,邊將母子三人讓到第二張桌旁,邊開腔叫道,「清湯蕎麥麵一碗——!」 桌子上,娘兒仨在吃面中的小聲對話,清晰地傳至櫃檯內外。 「真好吃呀!」 「我們今年又吃上了北海亭的清湯麵啦。」 「但願明年還能吃上這面。」 吃完,婦人付了錢,女掌柜也照例用一天說過數百遍的套話向母子道別:「謝謝光臨,預祝新年快樂!」 在生意興隆中,不覺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北海亭的當家人和女掌柜雖沒言語,但9點一過,二人都心神不寧,時不時地傾聽門外的聲響。 在那第二張桌上,早在半個鐘頭前,女掌柜就已擺上了「預約席」的牌子。 終於挨到10點了,就彷彿一直在門外等著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才進店堂一樣,母子三人悄然進來了。 哥哥穿一身中學生制服,弟弟則穿著去年哥哥穿過的大格運動衫。兄弟倆這一年長高了許多,簡直認不出來了,而母親仍然是那身褪了色的花格呢裙裝。 「歡迎您!」女掌柜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 「那個……清湯麵……要兩份……可以嗎?」 「噯。請,請,呵,這邊請!」女掌柜一如既往,招呼他們在第二張桌子邊就座,並若無其事地順手把那個「預約席」牌藏在背後,對著櫃檯後面喊道:「面,兩碗——!」 「好咧,兩碗面——!」 可是,當家人卻將三把面扔進了湯鍋。 於是,母子三人輕柔的話語又在空氣中傳播開來。 「昕兒,淳兒……今天媽媽要向你們兄弟二人道謝呢。」 「道謝?……怎麼回事呀?」 「因為你們父親而發生的交通事故,連累人家8個人受了傷,我們的全部保險金也不夠賠償的,所以,這些年來,每個月都要積攢些錢幫助受傷的人家。」 「噢,是嗎,媽媽?」 「嗯,是這樣,昕兒當送報員,淳兒又要買東西,又要準備晚飯,這樣媽媽就可以放心地出去做工了。因為媽媽一直勤奮工作,今天從公司得到了一筆特別津貼,我們終於把所欠的錢都還清了。」 「媽媽,哥哥,太棒了!放心吧,今後,晚飯仍包在我身上好了。」 「我還繼續當業餘送報員!小淳,我們加油干哪!」 「謝謝……媽媽實在感謝你們。」… 這天,娘兒仨在一餐飯中說了很多話,哥哥進得了「坦白」:他怎樣擔心母親請假誤工,自己代母親去出席弟弟學校家長座談會,會上聽小淳如何朗讀他的作文《一碗清湯蕎麥麵》。這篇曾代表北海道參加了「全國小學生作文競賽」的作文寫道,父親因交通事故逝世後留下一大筆債務;媽媽怎樣起早貪黑拚命幹活;哥哥怎樣當送報員;母子三人在除夕夜吃一碗清湯麵,面怎樣好吃;麵館的叔叔和阿姨每次向他們道謝,還祝福他們新年快樂。……… 小淳朗讀的勁頭,就好像在說;我們不泄氣,不認輸,堅持到底!弟弟在作文中還說,他長大以後,也要開一家麵館,也要對客人大聲說:「加油干哪,祝你幸福。……」 剛才還站在櫃檯里靜聽一家人講話的當家人和女掌柜不見了。原來他們夫婦已躲在櫃檯後面,兩人扯著條毛巾,好像拔河比賽各拉著一頭,正在拚命擦拭滿臉的淚水。……
三
又過去了一年。 在北海亭麵館靠近暖氣的第二張桌子上,9點一過就擺上了「預約席」的牌了,老闆和老闆娘等呵、等呵,始終也未見母子三人的影子。轉過一年,又轉過一年,母子三人再也沒有出現。 北海亭的生意越做越興旺,店面進行了裝修,桌椅也更新了,可是,靠暖氣的第二張桌子,還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 光陰荏苒,夫妻麵館北海亭在不斷迎送食客的百忙中,又迎來了一個除夕之夜。 手臂上搭著大衣,身著西裝的兩個青年走進北海亭麵館,望著坐無虛席、熱鬧非常的店堂,下意識地嘆了口氣。 「真不湊巧,都坐滿了……」 女掌柜面帶歉意,連忙解釋說。 這時,一位身著和服的婦人,謙恭地深深低著頭走進來,站在兩個青年中間。店內的客人一下子肅靜下來,都注視著這幾位不尋常的客人。只聽見婦人輕柔地說: 「那個……清湯麵,要三份,可以嗎?」 一聽這話,女掌柜猛然想起了那恍如隔世的往事——在那年除夕夜,娘兒仨吃一碗面的情景。 「我們是14年前在除夕夜,三口人吃一碗清湯麵的母子三人。」婦人說道,「那時,承蒙貴店一碗清湯麵的激勵,母子三人攜手努力生活過來了。」 這時,模樣像是兄長的青年接著介紹說: 「此後我們隨媽媽搬回外婆家住的滋賀縣。今年我已通過國家醫師考試,現在是京都醫科大學醫院的醫生,明年就要轉往札幌綜合醫院。之所以要回札幌,一是向當年搶救父親和對因父親而受傷的人進行治療的醫院表示敬意;再者是為父親掃墓,向他報告我們是怎樣奮鬥的。我和沒有開成麵館而在京都銀行工作的弟弟商量,我們制訂了有生以來最奢侈的計劃——在今年的除夕夜,我們陪母親一起訪問札幌的北海亭,再要上三份清湯麵。」 一直在靜聽說話的當家人和女掌柜,眼淚刷刷刷地流了下來。 「歡迎,歡迎,……呵,快請。喂,當家的,你還愣在那兒幹嘛?!2號桌,三碗清湯蕎麥麵——!」 當家人一把抹去淚水,歡悅地應道: 「好咧,清湯蕎麥麵三碗——!」
賞析:
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作品,詮釋了人性的「真、善、美」,留給我們無盡的思考和啟迪。
作品中那位因交通意外失去丈夫的偉大母親,沒有因為失去親人而頹廢,也沒有因為失去家中的頂樑柱而逃避現實,而是勇敢地挑起了生活重擔,撫養兩個未成年的孩子,並讓他們受教育,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財富,償還丈夫所欠別人的債務,這位母親是偉大而堅強的。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人的一生,總會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無需怨天尤人,也不用去逃避,勇敢堅強的面對才是對付困難的最好辦法。
作品中麵館的老闆和老闆娘,無疑是一對心地善良的夫妻,他們沒有因為年三十快打佯了而拒絕三位看起來寒酸貧窮之人,沒有因為三人只買一碗面而看不起對方,而是善良地在別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多放了半碗面,這半碗面對老闆來說不是什麼大事,但對於吃不飽肚子和沒有更多錢吃面的這家三口之家來說,可能就會少一點飢餓了;而老闆娘臨別時一句熱情、美好的祝福,更深深地鼓舞了他們,讓處於困境中的一家感受到了人世間的美好,增強了克服困難的信心,!
[思考]
母子三人為什麼要在顧客都散盡後,才去北海亭麵館吃面? 那女人購買清湯蕎麥麵時,為什麼「怯生生地問……」「可以嗎?」
[參考答案]
命運的不幸,生活的艱難,在母親心中刻上了深深的傷痕,每當除夕夜來臨,他都有一種難以述說的複雜心情,既要與孩子過年又不願在人前表現家境的窘迫,以至傷害孩子的自尊心,只得在顧客散盡時候去。
三人要一碗面的尷尬,這樣晚的時間因吃一碗面而麻煩人的歉疚,使得母親每次都怯生生的發問。
推介理由
有人曾說魯迅是中國最痛苦的文人,那麼卡夫卡也許可以稱作奧匈帝國最痛苦的文人了。卡夫卡短暫的一生是在痛苦和孤獨中度過的。「孤獨感」與「死亡意識」幾乎成了他創作的永恆主題。無論主人公如何抗爭努力,強大無形的外來力量始終控制著一切,使你身不由已地伴隨著恐懼與不安,最終歸於滅亡。但看似荒誕的情節中卻孕育著真實,死亡中孕育新生!
作者簡介:
弗蘭茨?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小說家,出生猶太商人家庭,曾三次訂婚,又三次主動解除婚約,始終沒有自己的家庭,41歲時死於肺癆。他一直從事小職員的工作,對工作感到十分痛苦,但又不得不去;業餘時間,他勤奮地寫作,幾乎隔絕社會上的交往。卡夫卡生前默默無聞,死後卻贏得世人驚服。他逝世前最後的遺言是,要求把自己的全部東西燒掉。幸運的是,沒有人這樣做,更幸運的是,人們終於漸漸發現,卡夫卡是20世紀絕無僅有的寫作天才。他與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等並稱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和大師。《變形記》是其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他的三部長篇小說是《審判》、《城堡》和《美國》。其作品大都用變形、荒誕的形象和象徵的手法,表現人的孤立、絕望。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歐洲興起的「荒誕派戲劇」、法國的「新小說」和在美國出現的「黑色幽默」小說等文學流派都受到卡夫卡小說的影響。
法律門前
[德國]卡夫卡
法律門前站著一名衛士。一天來了個鄉下人,請求衛士放他進法律的門裡去。可是衛士回答說,他現在不能允許他這樣做。鄉下人考慮了一下又問:他等一等是否可以進去呢?
「有可能,」衛士回答,「但現在不成。」
由於法律的大門始終都敞開著,這當兒衛士又退到一邊去了,鄉下人便彎著腰,往門裡瞧。衛士發現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進去,就不妨試試,把我的禁止當耳邊風好了。不過得記住:我可是很厲害的。再說我還僅僅是最低一級的衛士哩。從一座廳堂到另一座廳堂,每一道門前面都站著一個衛士,而且一個比一個厲害。就說第三座廳堂前的那位吧,連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吶。」
鄉下人沒料到會碰見這麼多困難;人家可是說法律之門人人都可以進,隨時都可以進啊,他想。不過,當他現在仔細打量過那位穿皮大衣的衛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長又密又黑的韃靼人似的鬍鬚以後,他覺得還是等一等,到人家允許他進去時再進去好一些。衛士給他一隻小矮凳,讓他坐在大門旁邊。他於是便坐在那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其間他做過多次嘗試,請求人家放他進去,搞得衛士也厭煩起來。時不時地,衛士也向他提出些簡短的詢問,問他的家鄉和其他許多情況;不過,這些都是那類大人物提的不關痛癢的問題,臨了衛士還是對他講,他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為旅行到這兒來原本是準備了許多東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為了討好衛士,花再多也該啊。那位儘管什麼都收了,卻對他講:「我收的目的,僅僅是使你別以為自己有什麼禮數不周到。」
許多年來,鄉下人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觀察著這個衛士。他把其他衛士全給忘了;對於他來說,這第一個衛士似乎就是進入法律殿堂的惟一障礙。他詛咒自己機會碰得不巧,頭一些年還罵得大聲大氣,毫無顧忌,到後來人老了,就只能再獨自嘟嘟囔囔幾句。他甚至變得孩子氣起來;在對衛士的多年觀察中,他發現這位老兄的大衣毛領里藏著跳蚤,於是也請跳蚤幫助他使那位衛士改變主意。終於,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卻鬧不清楚究竟是周圍真的變黑了呢,或者僅僅是眼睛在欺騙他。不過,這當兒在黑暗中,他卻清清楚楚看見一道亮光,一道從法律之門中迸射出來的不滅的亮光。此刻他已經生命垂危。彌留之際,他在這整個過程中的經驗一下子全湧進腦海,凝聚成了一個迄今他還不曾向衛士提過的問題。他向衛士招了招手;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地僵硬,再也站不起來了。衛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他倆的高矮差距已變得對他大大不利。
「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麼?」衛士問。「你這個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嚮往法律么,」鄉下人說,「可怎麼在這許多年間,除去我以外就沒見有任何人來要求進去呢?」
衛士看出鄉下人已死到臨頭,為了讓他那聽力漸漸消失的耳朵能聽清楚,便沖他大聲吼道:「這道門任何別的人都不得進入;因為它是專為你設下的。現在我可得去把它關起來了。」
[賞析]
《法律門前》(一譯《在法的門前》)是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 長篇小說《審判》中神父講的一個寓言, 。小說寫一個鄉下人來到「法律門前」要求見法,「法」的大門敞開著,但他怎麼也進不去。這篇小說以變形的手法,荒誕的情節,表現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人們的精神困頓。這些人費盡周折也走不出社會為他們設置的那個魔圈。小說的主題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即找「法」。那麼,「法」究竟是什麼呢?在這裡,卡夫卡以抽象的形式,把「法」既看成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法律,又看成是人們所追尋的公理和正義。而這兩者,對「鄉下人」來說,又都永遠是可望不可及的。這樣,「鄉下人」只能孤獨痛苦地等待,直至死亡。這篇小說在實質上是悲觀的,但作者正是以這樣的悲觀,表達了對現存制度的失望和抗議 。
[思考]
「鄉下人」為了要進「法律的門」苦苦等待了一生也沒有進去,這說明了什麼? 「鄉下人」為什麼那麼渴望進入「法律的門」?
[參考答案]
這說明「法律」對「鄉下人」來說完全是一座高深莫測、永世不可逾越的森嚴的壁壘,永遠是可望不可及的。
因為他要了解統治著自己、決定著自身命運的法律。
推薦理由: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潤物細無聲」。 對孩子不合理的希望或要求要循循善誘「冰凍不能斷流水」,「愛」是融化一切冰凍的春風!良好的家教,不僅是孩子之福,也是父母之福。這篇小短文給我們很好的啟示。
作者簡介:雪莉·凱撒,美國作家。
免 費
[美]雪莉·凱撒
準備晚飯,我的10歲的兒子走進廚房遞給我一張紙,他在紙上寫了一天晚上,我正在一些東西。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仔細地看了看,上面寫著:
割草,5美元;
這一周整理自己的床鋪,1美元;
去商店,50美分;
你去購物我照看小弟弟,25美分;
倒垃圾,1美元;
取得了優秀的成績單,5美元;
還有打掃院子,2美元。
看著他滿懷期待地站在那裡,千萬個記憶一瞬間閃過我的腦海。我接過那張紙,翻到背面,在上面寫道:
懷你9個月,免費;
為你熬夜,請醫生為你看病,免費;
多年來花在你身上的時光、為了你流過的淚、撫養你成長所付出的一切,免費;
日日夜夜為你擔憂,將來還要為你操心,免費;
給你忠告和教你知識,供你上學,免費;
給你買玩具、食品、衣服,為你擦鼻涕,免費;
兒子,當你把這些都加到一起時,媽媽付出的所有的愛都是免費的。
看完之後,兒子的眼睛裡噙滿了大滴的淚水。他望著我說:「媽媽,我真的很愛你。」說著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了很大的幾個字:「賬已付清」。
[賞析]
小小說《免費》是一篇只有四百來個字的作品,但它卻生動地塑造了一位具有博大胸懷、熱愛孩子和更善於家教的母親形象,讓人過目不忘。 作品中的「兒子」是幼稚的,也是精明的。他在商品經濟的歷史潮流中,懂得了「付出」與「收穫」之間存在著簡單的金錢關係,於是,他天真地列出了一份要母親付款的賬單。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如果覺得好玩,或「一笑了之」,但這樣可能會誤導孩子,因為孩子會認為只要付出了就可以講回報,特別是在經濟高度發展的今天;或「以牙還牙」將天真的孩子狠狠地教訓一頓,``這樣又可能挫傷孩子純真的心靈;或當真付錢給「兒子」,其後果又可能將孩子培養成一個「唯金錢是論」的庸俗之人。而母親的「免費」單,不但使孩子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與親情的無價,而且還使孩子思考自己的職責與義務。
「賬已付清」四個字,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了孩子在這一過程中所經歷的情感和認知的變化,既反映了「兒子」的單純和無知,也折射出「愛」在孩子情感變化中所造成的強烈震撼。「母愛」這筆賬是任何人都無法算清也是無法償還的! 《免費》它提醒人們:對孩子耐心的教育和引導遠比輕描淡寫、不屑一顧甚或呵斥責罵所產生的效果要強烈得多、明顯得多,這不僅是孩子所需要的,也是父母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必須牢牢記住的。
【思考】
當面對「兒子」開列的賬單 「我」採取的應對措施是什麼?請簡要概括文中「我」的形象。
【參考答案】
面對兒子開列的帳單,「我」同樣開列了一份賬單,與兒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的所有付出都是免費的。很顯然「我」的方法是高明的,讓人肅然起敬的。因為「我」的「免費」,不但使孩子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與親情的無價,而且還使孩子明確了自己的職責與義務。
具有博大胸懷、熱愛孩子、善於家教
推介理由
有人認為海明威的創作有兩大主題:一是死亡,一是勇氣。真正的作家總與死亡有不解之緣,因為縱情生之歡悅時,能對幕落燈息的必然進行探索是每一個嚴肅的、有良知、有責任心的作家所應具有的素質。海明威亦如此,他的小說到處流淌著死亡的氣息,但死亡並不意味著怯懦,相反直面死亡更能顯示一個人的勇氣。《一天的等待》恰好印證了他的名言「人能夠被毀滅,但是不能夠被打敗」!
作者簡介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l899~1961美國小說家。1954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生於鄉村醫生家庭,從小喜歡釣魚、打獵、音樂和繪畫,曾作為紅十字會車隊司機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長期擔任駐歐記者,並曾以記者身份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和西班牙內戰。晚年患多種疾病,精神十分抑鬱,經多次醫療無效,終用獵槍自殺。他的早期長篇小說《太陽照樣升起》(1927)、《永別了,武器》(1927)成為表現美國「迷惘的一代」的主要代表作。30、40年代他轉而塑造擺脫迷惘、悲觀,為人民利益而英勇戰鬥和無畏犧牲的反法西斯戰士形象(劇本《第五縱隊》1938),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1940)。50年代後,他繼續發展20年代短篇小說《打不敗的人》和《五萬大洋》的寧折不彎主題,塑造了以桑提亞哥為代表的「可以把他消滅,但就是打不敗他」的「硬漢性格」(代表作中篇小說《老人與海》1950)。在藝術上,他那簡約有力的文體和多種現代派手法的出色運用,在美國文學中曾引起過一場「文學革命」,許多歐美作家都明顯受到了他的影響。
一天的等待
[美國]厄內斯特·海明威
他走進我們房間關窗戶的時候,我們還未起床。我見他一副病容,全身哆嗦,臉色蒼白,步履緩慢,好像一動就會引起疼痛。
「你怎麼啦,寶貝?」
「我頭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我很好。」
「你先上床。我穿好衣服後就來看你。」
可是當我來到樓下進,他已穿好衣服,坐在火爐旁,顯出一副重病在身的九歲男孩的凄慘模樣。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知道他發燒了。
「你上樓去睡吧,」我說,「你病了。」
「我沒病,」他說。
醫生來後,量了孩子的體溫。
「多少度?「我問醫生。
「一百零二度。「
下樓後,醫生留下用不同顏色膠囊包裝的三種葯,並囑咐如何服用。一種是退燒的,另一種是通便的,還有一種是去酸的。他解釋說,流感細菌只能在酸性環境中存活。他似乎對流感很內行,並說,如果高燒不超過一百零四度,就用不著擔心。這是輕度流感,要是不引起肺炎,就沒有危險。
我回到房裡,記下了孩子的體溫,並對各種膠囊的服用時間作了記錄。
「想讓我讀點書給你聽嗎」?
「好的,如果你想讀的話,」孩子說。他臉色蒼白,眼窩下方有黑暈。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
我朗讀霍華德派爾的《海盜的故事》,但我看得出他並沒在聽我朗讀的內容。
「你感覺怎麼樣,寶貝?」我問他。
「到目前為止,還是老樣子,」他說。
我坐在床腳邊自個兒看書,等著到時間再給他服一粒膠囊。按理,他本該睡著了,然而,當我抬頭看時,他卻雙眼盯著床腳,神情異常。
「你為什麼不試著睡覺呢?到吃藥時,我會叫醒你的。」
「我寧願醒著。」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你不必呆在這裡陪我,爸爸,要是你嫌麻煩的話。」
「不嫌麻煩。」
「不,我是說,要是你過一會兒嫌麻煩的話,你就不必呆在這裡。」
我想,或許他有點兒神志不清了。十一點鐘,照規定給他服藥後,我便出去了一會兒。那是個晴朗而又寒冷的日子,地上覆蓋著一層已結成冰的凍雨,因此看上去彷彿所有那些光禿禿的樹木,那些灌木叢,那些砍下來的樹枝,以及所有的草坪和空地都用冰漆過似的。我帶著我那條愛爾蘭紅毛小獵犬,沿著大路和一條冰凍的小溪散步,但在這玻璃般光滑的地面上站立和行走是很困難的。那條紅毛狗一路上連跌帶滑,我自己也摔倒了兩次,摔得挺重,一次摔掉了獵槍,使獵槍在冰上滑出去老遠。
高高的土堤上長著倒垂下來的灌木叢,我們從那下面攆起了一群鵪鶉;當它們快要從堤岸頂上消失時,我擊落了兩隻。有幾隻鵪鶉停落在樹上,但大部分飛進了一堆堆的柴垛中。你得在這些被冰裹著的柴垛上跳上好幾下,才能把它們攆出來。當人在這些既滑又有彈性的樹枝上搖搖晃晃尚未立穩之際,它們卻飛了出來 ,使你很難射中。我擊落了兩隻,逃掉了五隻。動身返回時,我感到很高興,因為我在離房子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一群鵪鶉,而且還剩下許多,改日可再去搜尋獵取。
回到屋裡,他們說孩子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
「你們不能進來,」他說。「你們千萬不要傳染上我的病。」
我來到他身邊,發現他仍像我離天時那樣躺著。他臉色蒼白,但兩頰上部燒得發紅,眼睛依舊一動不動地盯著床腳。
我量了他的體溫。
「多少?」
「大約一百,」我說。實際上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原先是一百零二度,」他說。
「誰說的?」
「醫生。」
「你的體溫沒問題,」我說,「用不著擔心。」
「我不擔心,」他說,「但是我不能不想。」
「不要想,」我說。「放心好了。」
「我很放心,」他說著,眼睛直盯著前方。顯然,他有什麼心事,但在儘力控制著自己。
「將這個用水服下。「
「你看這有用嗎?「
「當然有用。「
我坐下來,打開了《海盜故事》,開始讀給他聽,但我看得出來他不在聽,於是我停了下來。
「你看我大概什麼時候會死?「他問道。
「什麼?」
「我大概還有多少時間就要死了?」
「你不會死。你怎麼啦?」
「啊,不,我會死的。我聽到他說一百零二度。」
「人不會因為得了一百零二度的高燒而死去的。你是在說傻話。」
「我知道會的。在法國上學的時候,同學告訴我說,燒發到四十四度就不能活了。我已經一百零二度了。」
原來自上午九點起,整整一天他都在等死。
「你這可憐的寶貝,」我說,「哦,可憐的寶貝,這就像英里和公里。你不會死的。那種溫度計不一樣。在那種溫度上,三十七度是正常的。在這種溫度上,正常體溫是九十八度。」
「你肯定?」
「絕對沒錯,」我說。「這跟英里和公里的區別一樣。你知道,就像我們車速開到七十英里該摺合成多少公里一樣。」
「噢,」他說。
他那凝視著床腳的目光鬆弛了。他的緊張狀態也終於緩解了。第二天,越發輕鬆了。為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他會動輒哭起來。
[賞析]
同海明威的許多小說一樣,這篇《一天的等待》表現的也是人的孤獨與死亡。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只有兩個,生病的孩子斯加茨和我。斯加茨是一個性格孤獨內向的孩子,在醫生沒給他量體溫之前,他雖然已經發燒,但自己感覺沒有病,也不願躺下,當醫生告訴他體溫一百零二度後,他精神馬上垮了,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來臨,因為他聽說發燒四十四度就會死。後來,當我告訴他一百零二度是另一種溫度計,就像英里和公里的制式不同一樣,小孩子獃滯的目光又活潑起來,等待死亡的緊張心裡也鬆懈了,第二天就什麼病也沒有了。小孩表現出來的是弱者的絕望心裡,小孩子的形象與海明威筆下的那些百折不撓的「硬漢子」形象雖然截然不同的,但同樣都具有耐人尋味的深刻寓意。
海明威筆下塑造過許多拳擊師、鬥牛士、獵人等「硬漢子」形象,他們都堅強不屈,無論在怎樣的艱難困苦中,都保持著人的尊嚴和勇氣。《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則是這種「硬漢子」的代表。如果把桑提亞哥與斯加茨對照起來看,我們就會發現: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孩子,他們都是弱者,表現的都是弱者的抗爭。在同自然與命運抗爭過程中,人的精神力量是至關重要的,即使失敗,仍要不失人的尊嚴和勇敢,這正是海明威晚年思想地集中體現。《一天的等待》中小孩子在等待死亡來臨的漫長一天里所表現出的勇敢與鎮靜,恰好印證了海明威自己的那句名言 「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敗」!
[思考]
小男孩為什麼會認為自己就要死去?面對死亡,小男孩的態度怎樣?
[參考答案]
小男孩認為,燒發到四十四度就不能活了,而他已經燒到一百零二度了,由於對溫度計的誤解,他認為自己即將因高燒而死去。
面對即將到的死亡,小男孩能鎮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表現出小男孩直面死亡的勇氣。
沒有鎖上的門
[美國]羅伯特·斯特恩德力
在蘇格蘭南部的港城格拉斯哥,有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她最討厭父母對她的管束,也不接受家裡的宗教信仰。她對父母說:「我可不想要那個上帝,我煩死你們了,我要過自己的生活!」然後她就偷偷地離家出走了。
她立志要當一個自立的女人,一個不受別人約束的人。可是沒有多久她就認輸了,因為她沒有什麼特殊的技能,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本來回家去向父母認個錯,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她是個特別倔強的孩子,寧死也不願向父母低頭。最終,窮困潦倒的她只得走上街頭,成了壞女孩。
時間轉瞬即逝,10年過去了。姑娘的父親在失去女兒的憂鬱中死去了,母親的頭髮在對女兒思念中變白了,姑娘在那骯髒的環境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姑娘和家裡完全沒有聯繫,母親卻在家中耐心等待女兒的歸來。一天,當母親終於得知了女兒的一絲線索時,便來到這個城市的貧民區,到一個個救助機構去尋找,仍然是音信全無。最後可憐的母親向他們提了一個簡單的要求:能把這張照片貼到布告板上嗎?這是母親的照片,面帶慈祥的微笑,頭髮灰白。照片的下面有一行字:我像從前一樣地愛你,回家來吧。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一點消息……
終於有一天,姑娘身無分文了,為了得到一頓免費的晚餐,她走進了一家救助機構。她懶洋洋地坐在桌前,磽著二郎腿,時不時打量著周圍。突然,她的視線在布告板上停住了,她看著那張照片,心想:怎麼那麼像我媽媽呀?
姑娘顧不得那剛剛擺出來的熱騰騰的飯菜,不由自主地走到布告板前。她幾乎僵在那裡:「真的是媽媽!天哪,她的頭髮都白了。」當姑娘看清了照片底那行字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除了回家,她已別無選擇。回家心切的姑娘連車票也買不起,30多公里的路程,她只能靠自己的雙腳了。
寂靜的黑夜裡,姑娘不停地走著,她一點也不害怕。她的眼前不停地浮現出和父親母親在一起的美好情景,——股股暖流湧上心頭。
天蒙蒙亮時,她到了家門前。心頭忽然一陣膽怯,不知該怎麼做了。在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她才舉起手去敲門,可剛一碰門,它就自己打開了。姑娘心裡十分緊張:出了什麼事?她趕緊衝進屋裡,跑到母親的床前,卻發現母親正安詳地睡在床上。她禁不住搖醒母親:」媽媽,媽媽,是我,我回來了。」
母親聞聲醒來,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另外好一陣子。之後,姑娘哽咽著說:「我看……門……開著,以為出了什麼事……」
母親擦了擦淚水,笑著說:「什麼事也沒有。從你離開家的那天起,這門……從來沒有鎖上過……」
小公務員之死
[俄國]契訶夫
在一個挺好的傍晚,有一個同樣挺好的庶務員,名叫伊凡.德密特里奇.切爾維亞科夫,坐在正廳第二排,用望遠鏡看戲:哥納維勒的鐘。他凝神瞧著,覺得幸福極了。可是忽然間……在小說里,常常遇見這個「可是忽然間」。作家是對的:生活里充滿多少意外的事啊!可是忽然間,他的臉皺起來,他的眼睛不見了,他的呼吸止住了……他從眼睛上摘掉望遠鏡,彎下腰去,於是……「阿嚏!」諸君看得明白,他打噴嚏了。不管是誰,也不管是在什麼地方,打噴嚏總歸是不犯禁的。鄉下人固然打噴嚏,警官也一樣打噴嚏,就連樞密顧問官有時也要打噴嚏。大家都打噴嚏。
切爾維亞科夫一點也不慌,他拿手絹擦了擦臉,而且照有禮服的人那樣,往四下里看一看:他的噴嚏究竟攪擾別人沒有。可是這一看,他卻慌起來了。他看見坐在他前面正廳第一排的一個小老頭正在拿手套使勁擦自己的禿頂和脖子,嘴裡嘟噥著。切爾維亞科夫認出那個小老頭是卜里斯哈洛夫,在交通部任職的一位退伍的將軍。
「我把唾沫星子噴在他身上了,」 切爾維亞科夫想,「他不是我的上司,不過那也還是很難為情。我得道個歉才對。」 切爾維亞科夫咳了一聲,把整個身子向前探出去,湊著將軍的耳根小聲說話:「對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濺在您身上……我一不小心……」
「不要緊,不要緊。……」
「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諒我。我……我不是故意要這樣。」
「唉,請您坐好吧!讓我聽戲!」 切爾維亞科夫窘了,他傻頭傻腦的微笑,接著看戲。
他看啊看的,可是不再覺得幸福了。他開始凄凄惶惶,定不下心來。在休息時間,他走到卜里斯哈洛夫跟前,在他身旁走著,壓下自己的羞怯,喃喃地說:
「我把唾沫星子噴在您身上了,大人。……原諒我。……您明白……我原本無意……」
「唉,夠啦……我已經忘了,您卻說個沒完!」將軍說,不耐煩地撇了撇怨的嘴唇.「他已經忘了,可是他的眼睛裡有一道凶光啊,」 切爾維亞科夫懷疑地瞧著將軍,暗想。「而且他不願意多話。我應當對他解說一番,說明我真無意……說明打噴嚏是自然的法則,要不然他就會認為我有意唾他了。現在他固然沒這麼想,以後他一定會這麼想!」 一回到家,切爾維亞科夫就把自己的失態告訴他妻子。
他覺得他妻子對這件不幸的事全不在意;她先是有點驚嚇,可是等到聽明白卜里斯哈洛夫是在「別的」部里任職以後,就放心了。
「不過呢,你也還是去賠個不是的好,」她說,「要不然他就會認為您在大庭廣眾中舉動不得體了。」
「說的就是啊!我已經賠過不是了,可是不知怎麼他那樣子挺古怪。……一句話也沒就。不過那忽兒也沒有工夫說話。」 第二天切爾維亞科夫穿上新制服,理了發,上卜里斯哈洛夫家裡去解說。……他一走進將軍的接待室,就看見那兒有很多來請託事情的人,將軍本人夾在他們當中,正在跟他們交談。
將軍問了好幾個請託事情的人以後,抬起眼睛來看著切爾維亞科夫。 「昨天在阿爾嘉戲院,要是您記得的話,大人,」庶務員開口談起來,「我打了個噴嚏……不小心噴了您……請原……」
「真是胡鬧,……這也太不像話啦!您 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將軍對其次一個請託事情的人說。
「他不肯多話,」 切爾維亞科夫暗想,臉白了;「這是說:他生氣了。不行,不能照這樣了事。……我要跟他說明白才行。」 等到將軍跟最後一個請託事情的人談完話,正要走進內室去,切爾維亞科夫就走過去,跟在他後面,喃喃地說:
「大人,要是我斗膽麻煩大人,那只是出於一種我可以說是抱歉的感覺!……那件事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請你開恩相信我的話才好。」 將軍做出愁眉苦臉,擺了擺手。
「哎呀,您簡直是跟我開玩笑,先生,」他說完,就走進去關上他身後的門。
「這怎麼會是開玩笑?」 切爾維亞科夫想,「根本就沒開玩笑的意思呀!他是將軍,可是他竟不懂。既是這樣,我也不願意再對這個擺架子的人賠不是了!滾他的!我給他寫信好了,可是我再也不來了。皇天在上,我說什麼也不來了。」 切爾維亞科夫這麼想著,走回家去。給將軍的信,他卻沒寫成,他怎麼也想不出來該寫些什麼話好。他只好第二天再親自去解釋。
「昨天我來打攪大人,」他喃喃地說,這時候將軍抬起詢問的眼睛來望著他,「可不是照您所說的那樣是為了您的玩笑。我是來賠罪,因為我在打噴嚏的時候噴了您一身唾沫星子……我做夢也沒想到過拿您開玩笑。我哪兒敢拿您開玩笑?要是我們沾染了開玩笑的習氣,那就會……失去對別人的尊敬。……」
「滾出去!」將軍大叫一聲,臉色發青,周身打抖。
「什麼?」 切爾維亞科夫低聲問道,害怕得周身發麻。
「滾出去!」將軍又說一遍,頓腳。
切爾維亞科夫的肚子里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翻騰起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退到門口,出去,到了街上,一路磨磨蹭蹭地走著。……他信步走到家裡,也沒膠掉制服,往沙發上一躺,就此……死了。
窮苦人
[俄]列·托爾斯泰
在一間漁民住的茅屋裡,漁夫的妻子冉娜坐在燈下縫補舊漁帆。風在院子里呼嘯,哀號,浪濤衝擊著海岸,發出嘩嘩的聲響……天又黑又冷,但漁夫的茅屋裡卻溫暖如春,爐火還沒有熄滅。掛著白蚊帳的床上有5個小孩在大海的咆哮聲中熟睡。冉娜的丈夫,一大早就出海了,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傾聽著波濤的喧囂和狂風的呼嘯,心裡忐忑不安。
舊式的木製鍾嘶啞地敲過了十點、十一點……丈夫還是沒有回來。丈夫從不顧自己的身體,時常冒著嚴寒在風浪中打魚。她從早到晚忙著幹活,又怎樣呢?一家人勉強糊口而已。孩子們連鞋都穿不上,不管夏天還是冬天都光著腳跑路。吃的不是白麵包,要是黑麵包夠吃也就不錯了。下飯的只有魚。「唉,總算命好,孩子們沒災沒病,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冉娜這樣想到,又留心聽著外面風暴的呼嘯。「他在哪兒呢?上帝保佑他,救救他,可憐他吧!」她一邊說一邊劃著十字。
睡覺還嫌太早。冉娜站了起來,往頭上披了一塊厚頭巾,點著提燈,走出門外,想看看大海是不是平靜一些了,燈塔上的燈是不是還亮著,能不能看見丈夫的小船。但是,海上什麼也看不見。風使勁地刮著她的頭巾,一塊掉下來的東西叩打著街坊的小屋門,冉娜突然想起來,從傍晚起她就想去看望生病的街坊。「還沒有人去照料過她呢!」
「寡婦的處境真難啊!孩子雖然只有兩個,可是一切都得她一個人操心。而她自己又有病!唉,寡婦的處境真難啊!讓我進去看看她。「」
冉娜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人應聲。
「出了什麼事情了?」她想道,推了一下門。門開了,冉娜走進了屋。
小木屋又潮又冷,冉娜提起燈,看看病人在哪兒,映入眼帘的是正對的一張床,床上躺著她的街坊。她如此安靜地、一動不動地仰卧著,好象剛剛咽氣一樣。冉娜把提燈再靠近一些,不錯,她腦袋後仰著,在那張冰涼發青的臉上呈現出死的安詳。死者一制蒼白的手彷彿要拿什麼東西,落了下來,垂在草墊上,而就在死去的母親旁邊,睡著兩個小胖臉蛋、卷頭髮的娃娃,身上蓋著一件破衣裳,蜷著腿,兩黃頭髮的個腦袋緊緊靠在一起。看起來母親在臨終前還曾來得及用舊頭巾裹住他們的小腿,用自己的衣服把他們蓋上。他們呼吸得勻稱而平靜,睡得香甜而酣暢。
冉娜取下搖籃,用頭巾把他們包好,抱回家來。她的心跳得厲害,她自己不知道,她怎麼會這樣做,又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做她已經做了的事。
回到家,她把沒醒的孩子放在床上自己的孩子旁邊,急忙把帳子拉好。她激動得臉色發白,好象受到良心的折磨。「他會說些什麼呢?」她自言自語道,「養活五個孩子可不是鬧著玩的事,還不夠他操心的……是他回來了?不是,他還沒有回來,為什麼要把這兩個孩子領回來呢?……他會揍我一頓?!那也活該,我該挨揍。他回來了!不是!……唉,不回來更好。」
門吱呀一聲響了一下,彷彿有人進來了。冉娜顫抖了一下,從椅子上欠起了身子。
「沒人,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上帝啊,我幹嗎要做這事?我現在還怎麼敢看他的眼睛?」冉娜心事重重,久久坐在床邊,默不作聲,既盼丈夫回來,又怕丈夫回來。
突然大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漁夫拖著濕漉漉的剮破了的魚網走進小屋,說道:「我回來了,冉娜!」
「哎,是你!」冉娜說道,沒有勇氣抬頭看丈夫。
「嘿,夜真黑呀,可怕極了!」
「是呀,多可怕的天氣!咳,打了多少魚?」
真是糟透了,什麼也打著,魚網也剮破了。情況很壞呀!……我告訴你,碰上倒霉的天氣。我好象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的黑夜。還說打什麼魚!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得啦,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幹了些什麼?「
漁夫把網拖進屋裡,坐在火爐旁。
「我……」冉娜說,臉色蒼白,「我幹什麼事了……我在家裡縫縫補補……大風呼叫得我都有點害怕了。我真為你擔心。」
「對,對,」丈夫低聲說,「天氣壞透了!有什麼辦法呢!」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冉娜說,「街坊西瑪死了。」
「真的?」
「不知是什麼時候死的,大概是昨天吧,兩個孩子還都是小不點呢……一個還不會說話,而另一個剛剛會爬……」
冉娜沉默下來。漁夫皺起眉頭,嚴肅而憂慮。他不時地搔搔後腦勺,說道:「得把他們抱過來,孩子怎能同死人在一起呢!好吧,就這麼辦吧,咱們總能熬得過去。快去領他們吧!」但冉娜沒有動地方。
「你是怎麼啦?不願意嗎?」
「他們就在這兒。」冉娜說著,把蚊帳拉開了。
賞析:
細節的魅力。有人說:「追隨細節、關愛細節。如果一個人的骨骼是故事的話,那麼,血肉、神經是細節了。骨骼都一樣,而血肉不一。一個人具有個性特徵、獨特情感,正是由細節體現的所以,小小說得由細節構建,甚至,一、二個精彩的細節,能使全篇生輝。沒有關鍵細節的小小說,像一具殭屍,或是一副骷髏。」
閱讀小小說《窮苦人》是讓人快慰的。它確切地使人感到,人在大自然的蹂躪下並不顯得渺小與可悲,而是真真切切的偉大與可歌可嘆!——雙懵然無知的幼兒睡在死去了的母親身邊,冉娜不顧自家3個孩子「連鞋都穿不上」的困境,毅然將他們抱回家中;為了養家糊口,辛勞了一晝夜,不但毫無收穫,反而被「剮破了魚網」的漁夫,當聽到「街坊西瑪死了」就作出「得把他們抱過來」的決定時,我們怎能不被這充滿人性的善良和普遍的人類同情心而心潮起伏呢?
其實,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作家將主人公先「推入」險境後再讓其「閃光」,無疑是為了
———— 真正的強者是那種具有自制力的人。
「諾曼底」號遇難記
[法國] 雨果
霧愈來愈濃了,輪船駛出南安普敦河後,來到茫茫大海上,相距埃居伊山脈估計有十五海里。輪船緩緩行駛著。這時大約凌晨四點鐘。
周圍一片漆黑,船桅的梢尖勉強可辨。
象這類英國船,晚上出航是沒有什麼可怕的。
突然,沉沉夜霧中冒出一枚黑點,它好似一個幽靈,又彷彿像一座山峰。只見一個陰森森的往前翹起的船頭,穿破黑暗,在一片浪花中飛駛過來。那是「瑪麗」號,一艘裝有螺旋推進器的大輪船,它從敖德薩啟航,船上載著五百噸小麥,行駛速度非常快,負重又特別大。它筆直地朝著「諾曼底」號逼了過來。
眼看就要撞船,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避開它了。一瞬間,大霧中似乎聳起許許多多船隻的幻影,人們還沒來得及一一看清,就要死在臨頭,葬身魚腹了。
全速前進的「瑪麗」號,向「諾曼底」號的側舷撞過去,在它的船身上剖開一個大窟窿。
由於這一猛撞,「瑪麗」號自己也受了傷,終於停了下來。「諾曼底」號上有二十八名船員,一名女服務員,三十一名乘客,其中十二名是婦女。
震蕩可怕極了。一剎那間,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奔到甲板上,人們半裸著身子,奔跑著,尖叫著,哭泣著,驚恐萬狀,一片混亂。海水嘩嘩往裡灌,洶湧湍急,勢不可當。輪機火爐被海浪嗆得嘶嘶地直喘粗氣。
船上沒有封艙用的防漏隔牆,救生圈也不夠。
哈爾威船長,站在指揮台上,大聲吼喝:「全體安靜,注意聽命令!把救生艇放下去。婦女先走,其他乘客跟上,船員斷後。必須把六十人救出去。」
實際上一共有六十一人,但是他把自己給忘了。
船員趕緊解開救生艇的繩索。大家一窩蜂擁了上去,這股你推我搡的勢頭,險些兒把小艇都弄翻了。奧克勒福大副和三名工頭拚命想維持秩序,但整個人群因為猝然而至的變故簡直都象瘋了似的,亂得不可開交。幾秒鐘前大家還在酣睡,驀地,而且,立時立刻,就要喪命,這怎麼能不叫人失魂落魄!
就在這時,船長威嚴的聲音壓倒了一切呼號和嘈雜,黑暗中人們聽到這一段簡短有力的對話:「洛克機械師在哪兒?」「船長叫我嗎?」「爐子怎麼樣了?」「海水淹了。」「火呢?」「滅了。」「機器怎樣?」「停了。」
船長喊了一聲:「奧克勒福大副?」
大副回答:「到!」
船長問道:「我們還有多少分鐘?」「二十分鐘。」「夠了,」船長說,「讓每個人都下到小艇上去。奧克勒福大副,你的手槍在嗎?」「在,船長。」「哪個男人膽敢搶在女人前面,你就開槍打死他。」
大家立時不出聲了。沒有一個人違抗他的意志,人們感到有一個偉大的靈魂出現在他們的上空。「瑪麗」號也放下救生艇,趕來搭救由於它肇禍而遇難的人員。
救援工作進行得井然有序,幾乎沒有發生什麼爭執或毆鬥。事情總是這樣,哪裡有可卑的利己主義,哪裡也會有悲壯的捨己救人。
哈爾威巍然屹立在他的船長崗位上,指揮著,主宰著,領導著大家。他把每件事和每個人都考慮到了,面對驚慌失措的眾人,他鎮定自若,彷彿他不是給人而是在給災難下達命令,就連失事的船舶似乎也聽從他的調遣。
過了一會兒,他喊道:「把克萊芒救出去!」
克萊芒是見習水手,還不過是個孩子。
輪船在深深的海水中慢慢下沉。
人們儘力加快速度劃著小艇在「諾曼底」號和「瑪麗」號之間來回穿梭。「快乾!」船長又叫道。
二十分鐘到了,輪船沉沒了。
船頭先下去,須臾,海水把船尾也浸沒了。
哈爾威船長,他屹立在艦橋上,一個手勢也沒有做,一句話也沒有說,猶如鐵鑄,紋絲不動,隨著輪船一起沉入了深淵。人們透過陰慘慘的薄霧,凝視著這尊黑色的雕像徐徐沉進大海。
哈爾威船長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在英倫海峽上,沒有任何一個海員能與他相提並論。
他一生都要求自己忠於職守,履行做人之道。面對死亡,他又運用了成為一名英雄的權利。
小丑
[俄國]屠格涅夫
世間曾有一個小丑。
他長時間都過著很快樂的生活,但漸漸的有些流言傳到了他的耳朵里,說他到處被公認為是個極其愚蠢的、非常鄙俗的傢伙。
小丑窘住了,開始憂鬱的想:怎樣才能制止那些討厭的流言呢?
一個豁然的想法,終於使他愚蠢的腦袋瓜開了竅。於是他一點也不拖延,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行。
他在街上碰見了一個熟人——接著,那熟人誇獎起一位著名的色彩畫家......
「得了吧!」小丑提高聲音說道:「這位色彩畫家早已經被認為不行啦!您還不知道這個嗎?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您是個落後的人啦。」
熟人感到吃驚,並立刻同意了小丑的說法。
「今天我讀完一本多麼好的書啊!」另一個熟人告訴他說。
「得了吧!」小丑提高聲音說道:「您怎麼不害羞?這本書一點意思也沒有,大家早就已經不看這本書了。您還不知道這個?您是個落後的人啦。」
於是,這個熟人也感到吃驚——接著,也同意了小丑的說法。
「我的朋友某君真是個非常好的人啊!」第三個人告訴小丑說,「真是個高尚的人!」
「得了吧!」小丑提高聲音說道:「某君明明是個下流東西!他掠奪過所有的親戚的東西。誰不知道這個呢?您是個落後的人啦!」
第三個熟人同樣感到吃驚,他同意了小丑的說法,並且不再同那個朋友來往。總之,人們在小丑面前無論讚揚誰和讚揚什麼,他都一個勁的駁斥。
只是有時候,他還以責備的口氣說道:「您至今還相信權威嗎?」
「好一個壞心腸的人!一個好毒辣的傢伙!」他的熟人們開始談論起小丑了,「不過,他的腦袋是多麼不簡單!」
「他的舌頭也不簡單!」另一些人又補充道,「哦,他簡直是個天才!」
末了,一家報紙的出版人,請小丑到他那兒去主持一個評論專欄。於是,小丑開始批判一切事和一切人,一點也沒有改變自己的手法和自己趾高氣揚的神態。現在,他——曾經大喊大叫反對過權威的人——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權威了,而年輕人正在崇拜他,而且害怕他。
他們,可憐的年輕人,該怎麼辦呢?雖然一般的說,不應該崇尚崇拜......可是,在這兒,你試試不再去崇拜吧——你就像掉到落後的人們中去!
在膽小的人們中間,小丑就是能很好的生活的。
雨傘
[日本]川端康成
霧一般蒙蒙的春雨,雖濕不透全身,但灑在皮膚上,還能覺出濕潤來。姑娘跑到門外,看見如約前來的小夥子打著傘,這才喊到:
「哎呀!怎麼下雨了?」
少女正坐在店門前。小夥子將臉藏在傘內,這傘與其說擋雨,倒不如說是他來到姑娘家的鋪石前時,為了掩藏自己走過少女面前時流露出來的羞澀。
少年撐開雨傘,與其說是為了擋雨,莫如說是
但是,少年默默地將雨傘移過去給少女擋雨。少女只有一側肩膀在雨傘下。儘管挨淋,少年卻難以啟齒說出:「請過來」,然後讓少女靠近過來。少女雖然也曾想過自己用一隻手扶著傘把,但總是想從雨傘下溜走。
兩個人走進了照相館。少年的父親是個官吏,即將調任遠方。這是為他拍的臨別贈相。
「二位請並排坐在這兒。」攝影師指著長椅子說。
少年無法同少女並肩而坐,就站在少女的背後。為了讓兩人的身體在某一點上接合起來,他把扶著椅子的手指輕輕地觸模少女的短外褂。這是他初次觸及少女的身體。透過手指傳導過來的微微的體溫,使少年感受到一陣似是緊緊擁抱著赤身少女的溫馨。
這一生中每逢看到這幀照片,也許就會想起她的體溫來吧。
「再照一張好嗎?二位肩並肩,把上半身照大些。」
少年只顧點點頭。
「頭髮……」少年對少女小聲地說。
少女猛然抬頭望了望少年,臉頰倏地緋紅,眼睛閃爍著光芒,充滿了明朗的喜悅。像孩子般乖乖地碎步走到了化妝室。
方才少女看見少年經過門口,顧不及整理一下頭髮就飛跑出來,頭髮蓬亂得像是剛摘下游泳帽似的。少女一直為這亂髮耿耿於懷,可是在男子面前連攏攏兩鬢的短髮修飾一下也覺著害羞。少年也覺得,如果對她說聲「攏攏頭髮吧」都會羞辱少女的。
向化妝室走去的少女那股子快活勁兒,也感染了少年,喜悅之餘,兩個人理所當然地互相偎依坐在長椅子上。
剛要走出照相館,少年尋找起雨傘來。忽然看見先走的少女已經手裡拿著那把雨傘站在門口。少女發現少年望著自己才意識到自己是拿著少年的雨傘走出來的,她不覺一驚。這種無意識的舉止,難道不正是流露出她已經感覺到「那是他的東西」了嗎?
少年難以啟齒說出「讓我拿雨傘吧」,少女則無法把雨傘交給少年。然而,此時此刻兩個人與在來照相館的路上迥異,突然間變成了大人,帶著夫妻般的心情踏上了歸途。這僅僅是關於雨傘的一樁韻事……
陳小手
汪曾祺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科醫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什麼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麼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況,哪個年長的女佣人可以當她的助手,當「抱腰的」,不須臨時現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個老娘「吉祥」,接生順當。——老娘家供著送子娘娘,天天燒香。誰家會請一個男性的醫生來接生呢?——我們那裡學醫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臉的女兒傳其父業,成了全城僅有的一位女醫人。她也不會接生,只會看內科,是個老姑娘。男人學醫,誰會去學產科呢?都覺得這是一樁丟人沒出息的事,不屑為之。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陳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產科醫生。
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他專能治難產,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他當然也要藉助於藥物和器械)。據說因為他的手小,動作細膩,可以減少產婦很多痛苦。大戶人家,非到萬不得已則不會請他的。中小戶人家,忌諱較少,遇到產婦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會建議:「去請陳小手吧。」
陳小手當然是有個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陳小手。
接生,耽誤不得,這是兩條人命的事。陳小手喂著一匹馬。這匹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是一匹走馬。據懂馬的行家說,這馬走的腳步是「野雞柳子」,又快又細又勻。我們那裡是水鄉,很少人家養馬。每逢有軍隊的騎兵過境,大家就爭著跑到運河堤上去看「馬隊」,覺得非常好看。陳小手常常騎著白馬趕著到各處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馬和他的名字聯繫起來,稱之為「白馬陳小手」。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只是一個男性的老娘。陳小手不在乎這些,只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馬,飛奔而去。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子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馬,即刻進了產房。過了一會兒(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面笑容,把封在紅紙里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裡,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門上馬,只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嘩稜稜」……走遠了。
陳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來了聯軍。我們那裡那幾年打來打去的,是兩支軍隊。一支是國民革命軍,當地稱之為「黨軍」;相對的一支是孫傳芳的軍隊。孫傳芳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他的部隊就被稱為「聯軍」。聯軍駐紮在天王廟,有一團人。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
陳小手進了天王廟。團長正在產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見了陳小手,說:
「大人,孩子,都得給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腦袋!進去吧!」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筋疲力盡。他里歪斜走出來,對團長拱拱手:
「團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長呲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
外邊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著。陳小手喝了兩。團長拿出20塊大洋,往陳小手面前一送:
「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手槍來,從後面,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
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麼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團長覺得怪委屈。
陳奐生上城
高曉聲
「漏斗戶主」陳奐生,今日悠悠上城來。
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輕風微微吹,太陽暖烘烘,陳奐生肚裡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裡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乾乾淨淨的旅行包,也許是氣力大,也許是包兒輕,簡直像拎了束燈草,晃蕩晃蕩,全不放在心上。他個兒又高、腿兒又長,上城三十里,經不起他幾晃蕩;往常挑了重擔都不乘車,今天等於是空身,自更不用說,何況太陽還高,到城嫌早,他盡量放慢腳步,一路如游春看風光。
他到城裡去幹啥?他到城裡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麥壟種完了,公糧餘糧賣掉了,口糧柴草分到了,乘這個空當,出門活動活動,賺幾個活錢買零碎。自由市場開放了,他又不投機倒把,賣一點農副產品,冠冕堂皇。
他去賣什麼?賣油繩①。自家的麵粉,自家的油,自己動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賣,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裡的新鮮,比店裡的好吃,這旅行包里裝的儘是它;還用小塑料袋包裝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乾淨。一共六斤,賣完了,穩賺三元錢。
賺了錢打算幹什麼?打算買一頂簇新的、呱呱叫的帽子。說真話,從三歲以後,四十五年來,沒買過帽子。解放前是窮,買不起;解放後是正當青年,用不著;「文化大革命」以來,肚子吃不飽,顧不上穿戴,雖說年紀到把,也怕腦後風了。正在無可奈何,幸虧有人送了他一頂「漏斗戶主」帽,也就只得戴上,橫豎不要錢。七八年決分以後,帽子不翼而飛,當時只覺得頭上輕鬆,竟不曾想到冷。今年好像變嬌了,上兩趟寒流來,就縮頭縮頸,傷風打噴嚏,日子不好過,非買一頂帽子不行。好在這也不是大事情,現在活路大,這幾個錢,上一趟城就賺到了。
陳奐生真是無憂無慮,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他是過慣苦日子的,現在開始好起來,又相信會越來越好,他還不滿意么?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裡醒過來,想到圍里有米、櫥里有衣,總算像家人家了,就興緻勃勃睡不著,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講閑話。
提到講話,就觸到了陳奐生的短處,對著老婆,他還常能說說,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並非不想說,實在是無可說。別人能說東道西,扯三拉四,他非常羨慕。他不知道別人怎麼會碰到那麼多新鮮事兒,怎麼會想得出那麼多特別的主意,怎麼會具備那麼多離奇的經歷,怎麼會記牢那麼多怪異的故事,又怎麼會講得那麼動聽。他毫無辦法,簡直犯了死症毛病,他從來不會打聽什麼,上一趟街,回來只會說「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豬行里有豬」、「青菜賤得賣不掉」……之類的話。他的經歷又和村上大多數人一樣,既不特別,又是別人一目了然的,講起來無非是「小時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凶」、「也算上了四年學,早忘光了」、「三九年大旱,斷了河底,大家提魚吃」、「四九年改朝換代,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成親以後,養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索然無味,等於不說。他又看不懂書;看戲聽故事,又記不牢。看了《三打白骨精》,老婆要他講,他也只會說:「孫行者最凶,都是他打死的。」老婆不滿足,又問白骨精是誰,他就說:「是妖怪變的。」還是兒子巧,聲明「白骨精不是妖怪變的,是白骨精變成的妖怪。」才算沒有錯到底。他又想不出新鮮花樣來,比如種田,只會講「種麥要用鋤頭抨碎泥塊」。「蒔秧—蔸蒔六棵」……誰也不要聽。再如這賣油繩的行當,也根本不是他發明的,好些人已經做過一陣了,怎樣用料?怎樣加工?怎樣包裝?什麼價錢?多少利潤?什麼地方、什麼時間買客多、銷路好?都是向大家學來的經驗。如果他再向大家誇耀,豈不成了笑話!甚至刻薄些的人還會弔他的背筋:「噯!連『漏斗戶主』也有油、糧賣油繩了,還當新聞哩!」還是不開口也罷。
如今,為了這點,他總覺得比別人矮一頭。黃昏空閑時,人們聚攏來聊天,他總只聽不說,別人講話也總不朝他看,因為知道他不會答話,所以就像等於沒有他這個人。他只好自卑,他只有羨慕。他不知道世界上有「精神生活」這一個名詞,但是生活好轉以後,他渴望過精神生活。哪裡有聽的,他愛去聽,哪裡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有一次大家閑談,一個問題專家出了個題目:「在本大隊你最佩服哪一個?」他忍不住也答了腔,說:「陸龍飛最狠。」人家問:「一個說書的,狠什麼?」他說:「就為他能說書,我佩服他一張嘴。」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於是,他又慚愧了,覺得自己總是不會說,又被人家笑,還是不說為好。他總想,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經過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聽就好了,就神氣了。
二
當然,陳奐生的這個念頭,無關大局,往往蹲在離腦門三四寸的地方,不大跳出來,只是在尷尬時冒一冒尖,讓自己存個希望罷了。比如現在上城賣油繩,想著的就只是新帽子。
儘管放慢腳步,走到縣城的時候,還只下午六點不到。他不忙做生意,先就著茶攤,出一分錢買了杯熱茶,啃了隨身帶著當晚餐的幾塊僵餅,填飽了肚子,然後向火車站走去。一路遊街看店,遇上百貨公司,就彎進去偵察有沒有他想買的帽子,要多少價錢。三爿店查下來,他找到了滿意的一種。這時候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沒有帶錢。原先只想賣了油繩賺了利潤再買帽子,沒想到油繩未賣之前商店就要打烊;那麼,等到賺了錢,這帽子就得明天才能買了。可自己根本不會在城裡住夜,一無親,二無眷,從來是連夜回去的,這一趟分明就買不成,還得光著頭凍幾天。
受了這點挫折,心情不挺愉快,一路走來,便覺得頭上涼嗖嗖,更加懊惱起來。到火車站時,已過八點了。時間還早,但既然來了,也就選了一塊地方,敞開包裹,亮出商品,擺出攤子來。這時車站上人數不少,但陳奐生知道難得會有顧客,因為這些都是吃飽了晚飯來候車的,不會買他的油繩,除非小孩嘴饞吵不過,大人才會買。只有火車上下車的旅客到了,生意才會忙起來。他知道九點四十分、十點半,各有一班車到站,這油繩到那時候才能賣掉,因為時近半夜,店攤收歇,能買到吃的地方不多,旅客又餓了,自然爭著買。如果十點半賣不掉,十一點二十分還有一班車,不過太晏了,陳奐生寧可剩點回去也不想等,免得一夜不得睡,須知跑回去也是三十里啊。
果然不錯,這些經驗很靈,十點半以後,陳奐生的油繩就已經賣光了。下車的旅客一擁而上,七手八腳,伸手來拿,把陳奐生搞得昏頭昏腦,賣完一算賬,竟少了三角錢,因為頭昏,怕算錯了,再認真算了一遍,還是缺三角,看來是哪個貪小利拿可油繩未付款。他嘆了一口氣,自認晦氣。本來他也曉得,人家買他的油繩,是不能向公家報銷的,那要吃而不肯私人掏腰包的,就會要一點魔術,所以他總是特別當心,可還是丟失了,真是雙拳不敵四手,兩眼難顧八方。只好認了吧,橫豎三塊錢賺頭,還是有的。
他又嘆了口氣,想動身凱旋迴府。誰知一站起來,雙腿發軟,兩膝打顫,竟是渾身無力。他不覺大吃一驚,莫非生病了嗎?剛才做生意,精神緊張,不曾覺得,現在心定下來,才感渾身不適,原先喉嚨嘶啞,以為是討價還價喊啞的,現在連口腔上爿都像冒煙,鼻氣火熱;一摸額頭,果然滾燙,一陣陣冷風吹得頭皮好不難受。他毫無辦法,只想先找杯熱茶解渴。那時茶攤已無,想起車站上有個茶水供應地方,便硬撐著移步過去。到了那裡,打開龍頭,熱水倒有,只是找不到茶杯。原來現在講究衛生,旅客大都自帶茶缸,車站上落得省勁,就把杯子節約掉了。陳奐生也顧不得衛生不衛生,雙手捧起龍頭裡流下的水就喝。那水倒也有點燙,但陳奐生此時手上的熱度也高,還忍得住,喝了幾口,算是好過一點。但想到回家,竟是千難萬難;平常時候,那三十里路,好像經不起腳板一顛,現在看來,真如隔了十萬八千里,實難登程。他只得找個位置坐下,耐性受痛,覺得此番遭遇,完全錯在忘記了帶錢先買帽子,才受涼發病。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弄得上不上下不下,進不得退不得,卡在這兒,真叫尷尬。萬一嚴重起來,此地舉目無親,耽誤就醫吃藥,豈不要送掉老命?可又一想,他陳奐生是個堂堂男子漢,一生乾淨,問心無愧,死了也口限不閉;活在世上多種幾年田,有益無害,完全應該提供寬裕的時間,沒有任何匆忙的必要。想到這裡,陳奐生高興起來,他嘴巴乾燥,笑不出聲,只是兩個嘴角,向左右同時嘻開,露出一個微笑。那扶在椅上的右手,輕輕提了起來,像聽到了美妙的樂曲似的,在右腿上賞心地拍了一拍,鬆鬆地吐出口氣,便一頭橫躺在椅子上卧倒了。
三
一覺醒來,天光已經大亮,陳奐生肢體癱軟,頭腦不清,眼皮發沉,喉嚨痒痒地咳了幾聲;他懶得睜眼,翻了一個身便又想睡。誰知此身一翻,竟渾身顫了幾頓,一顆心像被線穿著吊了幾吊,牽肚掛腸。他用手一摸,身下賊軟;連忙一個翻身,低頭望去,證實自己猜得一點不錯,是睡在一張棕綳大床上。陳奐生吃了一驚,連忙平躺端正,閉起眼睛,要弄清楚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他好像有點印象,一時又糊塗難記,只得細細琢磨,好不容易才想出了縣委吳書記和他的汽車,一下子理出頭緒,把一串細關節脈都拉了出來。
原來陳奐生這一年真交了好運,逢到急難,總有救星。他發高燒昏睡不久,候車室門口就開來一部吉普車,載來了縣委書記吳楚。他是要乘十二點一刻那班車到省里去參加明天的會議。到火車站時,剛只十一點四十分,吳楚也就不忙,在候車室徒步起來,那司機一向要等吳楚進了站台才走,免得他臨時有事找不到人,這次也照例陪著。因為是半夜,候車室旅客不多,吳楚轉過半圈,就發現了睡著的陳奐生。吳楚不禁笑了起來,他今秋在陳奐生的生產隊里蹲了兩個月,一眼就認出他來,心想這老實肯乾的忠厚人,怎麼在這兒睡著了?若要乘車,豈不誤事。便走去推醒他;推了一推,又發現那屁股底下,墊著個癟包,心想壞了,莫非東西被偷了?就著緊推他,竟也不醒。這吳楚原和農民玩慣了的,一時調皮起來,就去捏他的鼻子;一摸到皮膚熱辣辣,才曉得他病倒了,連忙把他扶起,總算把他弄醒了。
這些事情,陳奐生當然不曉得。現在能想起來的,是自己看到吳書記之後,就一把抓牢,聽到吳書記問他。「你生病了嗎?」他點點頭。吳書記問他:「你怎麼到這裡來的?」他就去摸了摸旅行包。吳書記問他:「包里的東西呢?」他就笑了一笑。當時他說了什麼?究竟有沒有說?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吳書記好像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和駕駛員一同扶他上了車,車子開了一段路,叫開了一家門(機關門診室),扶他下車進去,見到了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曉得是醫生了。那醫生替他診斷片刻,向吳書記笑著說了幾句話(重感冒,不要緊),倒過半杯水,讓他吃了幾片葯,又包了一點放在他口袋裡,也不曾索錢,便代替吳書記把他扶上了車,還關照說:「我這兒沒有床,住招待所吧,安排清靜一點的地方睡一夜就好了。」車子又開動,又聽吳書記說:「還有十三分鐘了,先送我上車站,再送他上招待所,給他一個單獨房間,就說是我的朋友……」
陳奐生想到這裡,聽見自己的心撲撲跳得比打鐘還響,合上的眼皮,流出晶瑩的淚珠,在眼角膛里停留片刻,便一條線掛下來了。這個吳書記真是大好人,竟看得起他陳奐生,把他當朋友,一旦有難,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救了他一條性命,實在難得。
陳奐生想,他和吳楚之間,其實也談不上交情,不過認識罷了。要說有什麼私人交往,平生只有一次。記得秋天吳楚在大隊蹲點,有一天突然闖到他家來吃了一頓便飯,聽那話音,像是特地來體驗體驗「漏斗戶」的生活改善到什麼程度的。還帶來了一斤塊塊糖,給孩子們吃。細算起來,等於兩頓半飯錢。那還算什麼交情呢!說來說去,是吳書記做了官不曾忘記老百姓。
陳奐生想罷,心頭暖烘烘,眼淚熱辣辣,在被日上拭了拭,便睜開來細細打量這住的地方,卻又吃了一驚。原來這房裡的一切,都新堂堂、亮澄澄,平頂(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牆,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紅閃光,照出人影子來;紫檀色五斗櫥,嫩黃色寫字檯,更有兩張出奇的矮凳,比太師椅還大,里外包著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來。再看床上,墊的是花床單,蓋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嶄新的綢面,呱呱叫三層新②。陳奐生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裡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幹凈,生怕弄髒了被子……隨即悄悄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好像做了偷兒,被人發現就會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裡,光著腳跑出去;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裡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然後才真的悄悄開門,走出去了。
到了走廊里,腳底已凍得冰冷,一瞧別人是穿了鞋走路的,知道不礙,也套上了鞋。心想吳書記照顧得太好了,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一向聽說招待所的住宿費貴,我又沒處報銷,這樣好的房間,不知要多少錢,鬧不好,一夜天把頂帽子錢住掉了,才算不來呢。
他心裡不安,趕忙要弄清楚。橫豎他要走了,去付了錢吧。
他走到門口櫃檯處,朝裡面正在看報的大姑娘說:「同志,算賬。」
「幾號房間?」那大姑娘戀著報紙說,並未看他。
「幾號不知道。我住在最東那一間。」
那姑娘連忙丟了報紙,朝他看看,甜甜地笑著說:「是吳書記汽車送來的?你身體好了嗎?」
「不要緊,我要回去了。」
「何必急,你和吳書記是老戰友嗎?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大姑娘一面軟款款地尋話說,一面就把開好的發票交給他。笑得甜極了。陳奐生看看她,真是絕色!
但是,接到發票,低頭一看,陳奐生便像給火鉗燙著了手。他認識那幾個字,卻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問,渾身燥熱起來。
「五元。」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陳奐生的心,忐忑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
「你的病還沒有好,還正在出汗呢!」大姑娘驚怪地說。
千不該,萬不該,陳奐生竟說了一句這樣的外行語:「我是半夜裡來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她不笑了,話也不甜了,像菜刀剁著砧板似的篤篤響著說:「不管你什麼時候來,橫豎到今午十二點為止,都收一天錢。」這還是客氣的,沒有嘲笑他,是看了吳書記的面子。
陳奐生看著那冷若冰霜的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人,哪裡還敢再開口,只得抖著手伸進袋裡去摸鈔票,然後細細數了三遍,數定了五元;交給大姑娘時,那外面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儘是汗。
這時大姑娘已在看報,見遞來的鈔票太零碎,更皺了眉頭。但她還有點涵養,並不曾說什麼,收進去了。
陳奐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裡也有點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還丟在房間里,就又回過來。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脫不脫鞋?」一轉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
他餓了,摸摸袋裡還剩一塊僵餅,拿出來啃了一口,看見了熱水瓶,便去倒一杯開水和著餅吃。回頭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撲通坐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傢夥。便安心坐著啃餅,覺得很舒服,頭腦清爽,熱度退盡了,分明是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勞。他是個看得穿的人,這時就有了興頭,想道:「這等於出晦氣錢——譬如買葯吃掉!」
啃完餅,想想又肉痛起來,究竟是五元錢哪!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為什麼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連沈萬山③都要住窮的;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因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從昨半夜到現在,總共不過七八個鐘頭,幾乎一個鐘頭要做一天工,貴死川真是朋錯陽差,他這副骨頭能在那種床上躺屍嗎!現在別的便宜抬不著,大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團到足十二點走,這也是撈著多少算多少。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陳奐生確是個向前看的人,認準了自然就干,但剛才出了汗,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愜意,想找塊毛巾洗臉,卻沒有。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乾擦了一陣,然後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髒了什麼,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了吳書記。這個好人,大概只想到關心他,不曾想到他這個人經不起這樣高級的關心。不過人家忙著趕火車,哪能想得周全!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子,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用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那麼,帽子還買不買呢?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霉的!
想到油繩,又覺得肚皮餓了。那一塊僵餅,本來就填不飽,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繩全賣光了,能剩幾袋倒好;現在懊海已晚,再在這床上困下去,會越來越餓,身上沒有糧票,中飯到哪裡去吃!到時候餓得走不動,難道再在這兒住一夜嗎?他慌了,兩腳一踹,把被頭踢開,拎了旅行包。開門就走。此地雖好,不是久戀之所,雖然還剩得有二三個鐘點,又帶不走,忍痛放棄算了。
他出得門來,再無別的念頭,直奔百貨公司,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立即戴在頭上,飄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過;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賬,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怎麼說呢?就說輸掉了;不對,自己從不賭。就說吃掉了;不對,自己從不死吃。就說被扒掉了;不對,自己不當心,照樣挨罵。就說做好事救濟了別人;不對,自己都要別人救濟。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不對,老婆要犯疑……那怎麼辦?
陳奐生自問自答,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裡一亮,拍著大腿,高興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化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幹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麼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了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裡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化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一陣清風盪到了家門。
果然,從此以後,陳奐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幹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後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元錢一天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採購員有一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
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1980.1
①油繩——一種油煎的麵食。②三層新——被面、被裡、被絮都是新的。 ③沈萬山——民間傳說里的大富翁。
推介原因
《熱愛生命》就曾受到列寧的讚賞,直到逝世的前幾天,列寧的手裡還捧著它。
熱愛生命
[美國]傑克.倫敦
他們兩個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面的那個還在亂石中間失足搖晃了一下。他們又累又乏,因為長期忍受苦難,臉上都帶著愁眉苦臉、咬牙苦熬的表情。他們肩上捆著用毯子包起來的沉重包袱。總算那條勒在額頭上的皮帶還得力,幫著吊住了包袱。他們每人拿著一支來複槍。他們彎著腰走路,肩膀沖向前面,而腦袋沖得更前,眼睛總是瞅著地面。
「我們藏在地窖里的那些子彈,我們身邊要有兩三發就好了,」走在後面的那個人說道。
他的聲調,陰沉沉的,乾巴巴的,完全沒有感情。他冷冷地說著這些話;前面的那個只顧一瘸一拐地向流過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裡走去,一句話也不回答。
後面的那個緊跟著他。他們兩個都沒有脫掉鞋襪,雖然河水冰冷——冷得他們腳腕子疼痛,兩腳麻木。每逢走到河水衝擊著他們膝蓋的地方,兩個人都搖搖晃晃地站不穩跟在後面的那個在一塊光滑的圓石頭上滑了一下,差一點沒摔倒,但是,他猛力一掙,站穩了,同時痛苦地尖叫了一聲。他彷彿有點頭昏眼花,一面搖晃著,一面伸出那隻閑著的手,好象打算扶著空中的什麼東西。站穩之後,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搖晃了一,
幾乎摔倒。於是,他就站著不動,瞧著前面那個一直沒有回過頭的人。
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足足站了一分鐘,好象心裡在說服自己一樣。接著,他就叫了起來:「喂,比爾,我扭傷腳腕子啦。」
比爾在白茫茫的河水裡一搖一晃地走著。他沒有回頭。
後面那個人瞅著他這樣走去;臉上雖然照舊沒有表情,眼睛裡卻流露著跟一頭受傷的鹿一樣的神色。
前面那個人一瘸一拐,登上對面的河岸,頭也不回,只顧向前走去,河裡的人眼睜睜地瞧著。他的嘴唇有點發抖,因此,他嘴上那叢亂棕似的鬍子也在明顯地抖動。他甚至不知不覺地伸出舌頭來舐舐嘴唇。
「比爾!」他大聲地喊著。
這是一個堅強的人在患難中求援的喊聲,但比爾並沒有回頭。他的夥伴干瞧著他,只見他古里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跌跌沖沖地前進,搖搖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頭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際走去。他一直瞧著他跨過山頭,消失了蹤影。於是他掉轉眼光,慢慢掃過比爾走後留給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線的太陽,象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球,幾乎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濃霧同蒸氣遮沒了,讓你覺得它好象是什麼密密團團,然而輪廓模糊、不可捉摸的東西。這個人單腿立著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現在是四點鐘,在這種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節里——他說不出一兩個星期之內的確切的日期——他知道太陽大約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面,知道在那些荒涼的小山後面就是大熊湖;同時,他還知道在那個方向,北極圈的禁區界線深入到加拿大凍土地帶之內。他所站的地方,是銅礦河的一條支流,銅礦河本身則向北流去,通向加冕灣和北冰洋。他從來沒到過那兒,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上曾經瞧見過那地方。
他把周圍那一圈世界重新掃了一遍。這是一片叫人看了發愁的景象。到處都是模糊的天際線。小山全是那麼低低的。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遼闊可怕的荒野,迅速地使他兩眼露出了恐懼神色。
「比爾!」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爾!」
他在白茫茫的水裡畏縮著,好象這片廣大的世界正在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擠壓著他,正在殘忍地擺出得意的威風來摧毀他。他象發瘧子似地抖了起來,連手裡的槍都嘩喇一聲落到水裡。這一聲總算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鬥爭著,儘力鼓起精神,在水裡摸索,找到了槍。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動了一下,以便減輕扭傷的腳腕子的負擔。接著,他就慢地,小心謹慎地,疼得閃閃縮縮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沒有停。他象發瘋似地拼著命,不顧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夥伴失去蹤影的那個山頭——比起那個瘸著腿,一瘸一拐的夥伴來,他的樣子更顯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頭,只看見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淺谷。他又和恐懼鬥爭著,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蹣跚地走下山坡。
谷底一片潮濕,濃厚的苔蘚,象海綿一樣,緊貼在水面上。他走一步,水就從他腳底下濺射出來,他每次一提起腳,就會引起一種吧咂吧咂的聲音,因為潮濕的苔蘚總是吸住他的腳,不肯放鬆。他挑著好路,從一塊沼地走到另一塊沼地,並且順著比爾的腳印,走過一堆一堆的、象突出在這片苔蘚海里的小島一樣的岩石。
他雖然孤零零的一個人,卻沒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會走到一個小湖旁邊,那兒有許多極小極細的枯死的樅樹,當地的人把那兒叫作「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還有一條小溪通到湖裡,溪水不是白茫茫的。
溪上有燈心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但是沒有樹木,他可以沿著這條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會翻過這道分水嶺,走到另一條小溪的源頭,這條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順著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裡,在一條翻了的獨木船下面可以找到一個小坑,坑上面堆著許多石頭。這個坑裡有他那支空槍所需要的子彈,還有釣鉤、釣絲和一張小魚網——打獵釣魚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時,他還會找到麵粉——並不
多——此外還有一塊腌豬肉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裡等他的,他們會順著狄斯河向南划到大熊湖。接著,他們就會在湖裡朝南方劃,一直朝南,直到麥肯齊河。到了那裡,他們還要朝著南方,繼續朝南方走去,那麼冬天就怎麼也趕不上他們了。讓湍流結冰吧,讓天氣變得更凜冽吧,他們會向南走到一個暖和的赫德森灣公司的站頭,那兒不僅樹木長得高大茂盛,吃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
這個人一路向前掙扎的時候,腦子裡就是這樣想的。他不僅苦苦地拼著體力,也同樣苦苦地絞著腦汁,他儘力想著比爾並沒有拋棄他,想著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
他不得不這樣想,不然,他就用不著這樣拚命,他早就會躺下來死掉了。當那團模糊的象圓球一樣的太陽慢慢向西北方沉下去的時候,他一再盤算著在冬天追上他和比爾之前,他們向南逃去的每一寸路。他反覆地想著地窖里和赫德森灣公司站頭上的吃的東西。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至於沒有吃到他想吃的東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兩天了。他常常彎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種灰白色的漿果,把它們放到口裡,嚼幾嚼,然後吞下去。
這種沼地漿果只有一小粒種籽,外麵包著一點漿水。一進口,水就化了,種籽又辣又苦。他知道這種漿果並沒有養份,但是他仍然抱著一種不顧道理,不顧經驗教訓的希望,耐心地嚼著它們。
走到九點鐘,他在一塊岩石上絆了一下,因為極端疲倦和衰弱,他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側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接著,他從捆包袱的皮帶當中脫出身子,笨拙地掙紮起來勉強坐著。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他借著留連不散的暮色,在亂石中間摸索著,想找到一些乾枯的苔蘚。後來,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一蓬不旺的,冒著黑煙的火——並且放了一白鐵罐子水在上面煮著。
他打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數數他的火柴。一共六十六根。為了弄清楚,他數了三 遍。他把它們分成幾份,用油紙包起來,一份放在他的空煙草袋裡,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裡,最後一份放在貼胸的襯衫裡面。做完以後,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於是把它們完全拿出來打開,重新數過。
仍然是六十六根。
他在火邊烘著潮濕的鞋襪。鹿皮鞋已經成了濕透的碎片。氈襪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兩隻腳皮開肉綻,都在流血。一隻腳腕子脹得血管直跳,他檢查了一下。它已經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他一共有兩條毯子,他從其中的一條撕下一長條,把腳腕子捆緊。此外,他又撕下幾條,裹在腳上,代替鹿皮鞋和襪子。接著,他喝完那罐滾燙的水,上好表的發條,就爬進兩條毯子當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樣。午夜前後的短暫的黑暗來而復去。
太陽從東北方升了起來——至少也得說那個方向出現了曙光,因為太陽給烏雲遮住了。
六點鐘的時候,他醒了過來,靜靜地仰面躺著。他仰視著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餓了。當他撐住胳膊肘翻身的時候,一種很大的呼嚕聲把他嚇了一跳,他看見了一隻公鹿,它正在用機警好奇的眼光瞧著他。這個牲畜離他不過五十尺光景,他腦子裡立刻出現了鹿肉排在火上烤得噝噝響的情景和滋味。他無意識地抓起了那支空槍,瞄好準星,扣了一下扳機。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開了,只聽見它奔過山岩時蹄子得得亂響的聲。
這個人罵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槍。他一面拖著身體站起來,一面大聲地哼哼。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關節都象生了銹的鉸鏈。它們在骨臼里的動作很遲鈍,阻力很大,一屈一伸都得咬著牙才能辦到。最後,兩條腿總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鐘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讓他能夠象一個人那樣站得筆直。
他慢騰騰地登上一個小丘,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既沒有樹木,也沒有小樹叢,什麼都沒有,只看到一望無際的灰色苔蘚,偶爾有點灰色的岩石,幾片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算是一點變化點綴。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兒是北方,他已經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樣取道走到這裡的。不過他並沒有迷失方
向。
這他是知道的。不久他就會走到那塊「小棍子地」。他覺得它就在左面的什麼地方,而且不遠——可能翻過下一座小山頭就到了。
於是他就回到原地,打好包袱,準備動身。他摸清楚了那三包分別放開的火柴還在,雖然沒有停下來再數數。不過,他仍然躊躇了一下,在那兒一個勁地盤算,這次是為了一個厚實的鹿皮口袋。袋子並不大。他可以用兩隻手把它完全遮沒。他知道它有十五磅重——相當於包袱里其他東西的總和——這個口袋使他發愁。最後,他把它放在一邊,開始卷包袱。可是,卷了一會,他又停下手,盯著那個鹿皮口袋。他匆忙地把它抓到手裡,用一種反抗的眼光瞧瞧周圍,彷彿這片荒原要把它搶走似的;等到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開始這一天的路程的時候,這個口袋仍然包在他背後的包袱里。
他轉向左面走著,不時停下來吃沼地上的漿果。扭傷的腳腕子已經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顯,但是,比起肚子里的痛苦,腳疼就算不了什麼。飢餓的疼痛是劇烈的。它們一陣一陣地發作,好象在啃著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須走的路線上。沼地上的漿果並不能減輕這種劇痛,那種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頭和口腔熱辣辣的。
他走到了一個山谷,那兒有許多松雞從岩石和沼地里呼呼地拍著翅膀飛起來。它們發出一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他拿石子打它們,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象貓捉麻雀一樣地偷偷走過去。鋒利的岩石穿過他的褲子,劃破了他的腿,直到膝蓋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血跡;但是在飢餓的痛苦中,這種痛苦也算不了什麼。他在潮濕的苔蘚上爬著,弄得衣服濕透,身上發冷;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覺得,因為他想吃東西的念頭那麼強烈。而那一群松雞卻總是在他面前飛起來,呼呼地轉,到後來,它們那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簡直變成了對他的嘲笑,於是他就咒罵它們,隨著它們的叫聲對它們大叫起來。
有一次,他爬到了一定是睡著了的一隻松雞旁邊。他一直沒有瞧見,直到它從岩石的角落裡沖著他的臉竄起來,他才發現。他象那隻松雞起飛一樣驚慌,抓了一把,只撈到了三根尾巴上的羽毛。當他瞅著它飛走的時候,他心裡非常恨它,好象它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隨後他回到原地,背起包袱。
時光漸漸消逝,他走進了連綿的山谷,或者說是沼地,這些地方的野物比較多。一馴鹿走了過去,大約有二十多頭,都呆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來複槍的射程以內。他心裡有一種發狂似的、想追趕它們的念頭,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們。一隻黑狐狸朝他走了過來,嘴裡叼著一隻松雞。這個人喊了一聲。這是一種可怕的喊聲,那隻狐狸嚇跑了,可是沒有丟下松雞。
傍晚時,他順著一條小河走去,由於含著石灰而變成乳白色的河水從稀疏的燈心草叢裡流過去。他緊緊抓注這些燈心草的根部,拔起一種好象嫩蔥芽,只有木瓦上的釘子那麼大的東西。這東西很嫩,他的牙齒咬進去,會發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彷彿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纖維卻不容易嚼。
它是由一絲絲的充滿了水份的纖維組成的:跟漿果一樣,完全沒有養份。他丟開包袱,爬到燈心草叢裡,象牛似的大咬大嚼起來。他非常疲倦,總希望能歇一會——躺下 來睡個覺;可是他又不得不繼續掙扎前進——不過,這並不一定是因為他急於要趕到「小棍子地」,多半還是飢餓在逼著他。他在小水坑裡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蟲,雖然他也知道,在這麼遠的北方,是既沒有青蛙也沒有小蟲的。
他瞧遍了每上個水坑,都沒有用,最後,到了漫漫的暮色襲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一個水坑裡有一條獨一無二的、象鰷魚般的小魚。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一直沒到肩頭,但是它又溜開了。於是他用雙手去捉,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漿全攪渾了。正在緊張的關頭,他掉到了坑裡,半身都浸濕了。現在,水太渾了,看不清魚在哪兒,他只好等著,等泥漿沉澱下去。
他又捉起來,直到水又攪渾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解下身上的白鐵罐子,把坑裡的水舀出去;起初,他發狂一樣地舀著,把水濺到自己身上,同時,固為潑出去的水距離太近,水又流到坑裡。後來,他就更小心地舀著,盡量讓自己冷靜一點,雖然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手在發抖。這樣過了半小時,坑裡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來的連一杯也不到。
可是,並沒有什麼魚;他這才發現石頭裡面有一條暗縫,那條魚已經從那裡鑽到了旁邊一個相連的大坑——坑裡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幹。如果他早知道有這個暗縫,他一開始就會把它堵死,那條魚也就歸他所有了。他這樣想著,四肢無力地倒在潮濕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輕輕地哭,過了一會,他就對著把他團團圍住的無情的荒原號陶大哭;後來,他又大聲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蓬火,喝了幾罐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並且照昨天晚上那樣在一塊岩石上露宿。最後他檢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乾燥,並且上好表的發條,毯子又濕又冷,腳腕子疼得在悸動。可是他只有餓的感覺,在不安的睡眠里,他夢見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會,以及各種各樣的擺在桌上的食物。
醒來時,他又冷又不舒服。天上沒有太陽。灰濛濛的大地和天空變得愈來愈陰沉昏暗。一陣刺骨的寒風颳了起來,初雪鋪白了山頂。他周圍的空氣愈來愈濃,成了白茫茫一片,這時,他已經升起火,又燒了一罐開水。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但後來越下越多,蓋滿了地面,淋熄了火,糟蹋了他那些當作燃料的乾苔蘚。
這是一個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於到哪兒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關心小棍子地,也不關心比爾和狄斯河邊那條翻過來的獨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給「吃」這個詞兒管住了。他餓瘋了。他根本不管他走的是什麼路,只要能走出這個谷底就成。他在濕雪裡摸索著,走到濕漉漉的沼地漿果那兒,接著又一面連根拔著燈心草,一面試探著前進。不過這東西既沒有味,又不能把肚子填飽。
後來,他發現了一種帶酸味的野草,就把找到的都吃了下去,可是找到的並不多,因為它是一種蔓生植物,很容易給幾寸深的雪埋沒。那天晚上他既沒有火,也沒有熱水,他就鑽在毯子里睡覺,而且常常餓醒。這時,雪已經變成了冰冷的雨。他覺得雨落在他仰著的臉上,給淋醒了好多次。天亮了——又是灰濛濛的一天,沒有太陽。雨已經停了。刀絞一樣的飢餓感覺也消失了。他已經喪失了想吃食物的感覺。他只覺得胃裡隱隱作痛,但並不使他過分難過。他的腦子已經比較清醒,他又一心一意地想著「小棍子地」和狄斯河邊的地窖了。
他把撕剩的那條毯子扯成一條條的,裹好那雙鮮血淋淋的腳。同時把受傷的腳腕子重新捆緊,為這一天的旅行做好準備。等到收拾包袱的時候,他對著那個厚實的鹿皮口 袋想了很久,但最後還是把它隨身帶著。
雪已經給雨水淋化了,只有山頭還是白的。太陽出來了,他總算能夠定出羅盤的方位來了,雖然他知道現在他已經迷了路。在前兩天的遊盪中,他也許走得過分偏左了。因此,他為了校正,就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確的路程。
現在,雖然餓的痛苦已經不再那麼敏銳,他卻感到了虛弱。他在摘那種沼地上的漿果,或者拔燈心草的時候,常常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他覺得他的舌頭很乾燥,很大,好象上面長滿了細毛,含在嘴裡發苦。他的心臟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他每走幾分鐘,心裡就會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陣,然後變成一種痛苦的一起一落的迅速猛跳,逼得他透不過氣,只覺得頭昏眼花。
中午時分,他在一個大水坑裡發現了兩條鰷魚。把坑裡的水舀干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他比較鎮靜,就想法子用白鐵罐子把它們撈起來。它們只有他的小指頭那麼長,但是他現在並不覺得特別餓。胃裡的隱痛已經愈來愈麻木,愈來愈不覺得了。他的胃幾乎象睡著了似的。他把魚生吃下去,費勁地咀嚼著,因為吃東西已成了純粹出於理智的動作。他雖然並不想吃,但是他知道,為了活下去,他必須吃。
黃昏時候,他又捉到了三條鰷魚,他吃掉兩條,留下一條作第二天的早飯。太陽已經晒乾了零星散漫的苔蘚,他能夠燒點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了。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哩路;第二天,只要心臟許可,他就往前走,只走了五哩多地。但是胃裡卻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它已經睡著了。
現在,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帶,馴鹿愈來愈多,狼也多起來了。荒原里常常傳出狼嗥的聲音,有一次,他還瞧見了三隻狼在他前面的路上穿過。
又過了一夜;早晨,因為頭腦比較清醒,他就解開系著那厚實的鹿皮口袋的皮繩,從袋口倒出一股黃澄澄的粗金沙和金塊。他把這些金子分成了大致相等的兩堆,一堆包在一塊毯子里,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藏好,把另外那堆仍舊裝到口袋裡。同時,他又從剩下的那條毯子上撕下幾條,用來裹腳。他仍然捨不得他的槍,因為狄斯河邊的地窖里有子彈。
這是一個下霧的日子,這一天,他又有了餓的感覺。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他一陣一陣地暈得什麼都看不見。現在,對他來說,一絆就摔跤已經不是稀罕事了;有一次,他給絆了一跤,正好摔到一個松雞窩裡。那裡面有四隻剛孵出的小松雞,出世才一天光景——那些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只夠吃一口;他狼吞虎咽,把它們活活塞到嘴裡,象嚼蛋殼似地吃起來,母松雞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圍撲來撲去。他把槍當作棍子來打它,可是它閃開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傷了它的一個翅膀。松雞拍擊著受傷的翅膀逃開了,他就在後面追趕。
那幾隻小雞隻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著那隻受傷的腳腕子,一瘸一拐,跌跌沖沖地追下去,時而對它扔石子,時而粗聲吆喝;有時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聲不響地追著,摔倒了就咬著牙、耐心地爬起來,或者在頭暈得支持不住的時候用手揉揉眼睛。
這麼一追,竟然穿過了谷底的沼地,發現了潮濕苔癬上的一些腳櫻。這不是他自己的腳營,他看得出來。一定是比爾的。不過他不能停下,因為母松雞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後回來察看。
母松雞給追得精疲力盡;可是他自己也累壞了。它歪著身子倒在地上喘個不停,他也歪著倒在地上喘個不停,只隔著十來尺,然而沒有力氣爬過去。等到他恢復過來,它也恢復過來了,他的餓手才伸過去,它就撲著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這場追趕就這樣繼續下去。天黑了,它終於逃掉了。由於渾身軟弱無力絆了一跤,頭重腳輕地栽下去,劃破了臉,包袱壓在背上。他一動不動地過了好久,後來才翻過身,側著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兒一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個下霧的日子。他剩下的那條毯子已經有一半做了包腳布。他沒有找到比爾的蹤跡。可是沒有關係。餓逼得他太厲害了——不過——不過他又想,是不是比爾也迷了路。走到中午的時候,累贅的包袱壓得他受不了。於是他重新把金子分開,但這一次只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來的那一點也扔掉了,現在,他只有半條毯子、那個白鐵罐子和那支槍。
一種幻覺開始折磨他。他覺得有十足的把握,他還剩下一粒子彈。它就在槍膛里,而他一直沒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始終明自,槍膛里是空的。但這種幻覺總是縈迴不散。他鬥爭了幾個鐘頭,想擺脫這種幻覺,後來他就打開槍,結果面對著空槍膛。這樣的失望非常痛苦,彷彿他真的希望會找到那粒子彈似的。
經過半個鐘頭的跋涉之後,這種幻覺又出現了。他於是又跟它鬥爭,而它又纏住他放,直到為了擺脫它,他又打開槍膛打消自己的念頭。有時候,他越想越遠,只好一面憑本能自動向前跋涉,一面讓種種奇怪的念頭和狂想,象蛀蟲一樣地啃他的腦髓。但是這類脫離現實的邏思大都維持不了多久,因為飢餓的痛苦總會把他刺醒。有一次,正在這樣瞎想的時候,他忽然猛地驚醒過來,看到一個幾乎叫他昏倒的東西。他象酒醉一樣地晃蕩著,好讓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面前站著一匹馬。一匹馬!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時間金星亂迸。他狼狠地揉著眼睛,讓自己瞧瞧清楚,原來它並不是馬,而是一頭大棕熊。這個畜生正在用一種好戰的好奇眼光仔細察看著他。
這個人舉槍上肩,把槍舉起一半,就記起來。他放下槍,從屁般後面的鑲珠刀鞘里拔出獵刀。他面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試試刀刃。刀刃很鋒利。刀尖也很鋒利。
他本來會撲到熊身上,把它殺了的。可是他的心卻開始了那種警告性的猛跳。接著又向上猛頂,迅速跳動,頭象給鐵箍箍緊了似的,腦子裡漸漸感到一陣昏迷。
他的不顧一切的勇氣已經給一陣洶湧起伏的恐懼驅散了。處在這樣衰弱的境況中,如果那個畜生攻擊他,怎麼辦?
他只好儘力擺出極其威風的樣子,握緊獵刀,狠命地盯著那頭熊。它笨拙地向前挪 了兩步,站直了,發出試探性的咆哮。
如果這個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過這個人並沒有逃跑。現在,由於恐懼而產生的勇氣已經使他振奮起來。同樣地,他也在咆哮,而且聲音非常凶野,非常可怕,發出那種生死攸關、緊緊地纏著生命的根基的恐懼。
那頭熊慢慢向旁邊挪動了一下,發出威脅的咆哮,連它自己也給這個站得筆直、毫不害怕的神秘動物嚇住了。可是這個人仍舊不動。他象石像一樣地站著,直到危險過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濕的苔蘚里。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心裡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這不是害怕他會束手無策地死於斷糧的恐懼,而是害怕飢餓還沒有耗盡他的最後一點求生力,他已經給兇殘地毀了。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聲音在荒原上飄來飄去,在空中交織成一片危險的羅網,好象伸手就可以摸到,嚇得他不由舉起雙手,把它向後推去,彷彿它是給風刮緊了的帳篷。
那些狼,時常三三兩兩地從他前面走過。但是都避著他。一則因為它們為數不多,此外,它們要找的是不會搏鬥的馴鹿,而這個直立走路的奇怪動物卻可能既會抓又會咬。
傍晚時他碰到了許多零亂的骨頭,說明狼在這兒咬死過一頭野獸。這些殘骨在一個鐘頭以前還是一頭小馴鹿,一面尖叫,一面飛奔,非常活躍。他端詳著這些骨頭,它們已經給啃得精光發亮,其中只有一部份還沒有死去的細胞泛著粉紅色。難道在天黑之前,他也可能變成這個樣子嗎?生命就是這樣嗎,呃?真是一種空虛的、轉瞬即逝的東西。只有活著才感到痛苦。死並沒有什麼難過。死就等於睡覺。它意味著結束,休息。那麼,為什麼他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對這些大道理想得並不長久。他蹲在苔蘚地上,嘴裡銜著一根骨頭,吮吸著仍然使骨頭微微泛紅的殘餘生命。甜蜜蜜的肉味,跟回憶一樣隱隱約約,不可捉摸,卻引得他要發瘋。他咬緊骨頭,使勁地嚼。有時他咬碎了一點骨頭,有時卻咬碎了自己的牙,於是他就用岩石來砸骨頭,把它搗成了醬,然後吞到肚裡。匆忙之中,有時也砸到自己的指頭,使他一時感到驚奇的是,石頭砸了他的指頭他並不覺得很痛。
接著下了幾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宿,什麼時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他摔倒在哪裡就在哪裡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閃爍起來,微微燃燒的時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經不再象人那樣掙扎了。逼著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為它不願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經已經變得遲鈍麻木,他的腦子裡則充滿了怪異的幻象和美妙的夢境。
不過,他老是吮吸著,咀嚼著那隻小馴鹿的碎骨頭,這是他收集起來隨身帶著的一點殘屑。他不再翻山越嶺了,只是自動地順著一條流過一片寬闊的淺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沒有看見溪流,也沒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他的靈魂和肉體雖然在並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們是分開的,它們之間的聯繫已經非常微弱。
有一天,他醒過來,神智清楚地仰卧在一塊岩石上。太陽明朗暖和。他聽到遠處有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他只隱隱約約地記得下過雨,刮過風,落過雪,至於他究竟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或者兩個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溫和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難的身體充滿了暖意。這是一個晴天,他想道。
也許,他可以想辦法確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勁偏過身子;下面是一條流得很慢的很寬的河。他覺得這條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順著河望去,寬廣的河灣婉蜒在許多光禿禿的小荒山之間,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顯得更光禿,更荒涼,更低矮。他於是慢慢地,從容地,毫不激動地,或者至多也是抱著一種極偶然的興緻,順著這條奇?
傻瓜吉姆佩爾
我是傻瓜吉姆佩爾。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傻瓜。恰恰相反。可是人家叫我傻瓜。我在學校里的時候,他們就給我起了這個綽號。我一共有七個綽號:低能兒、蠢驢、亞麻頭、獃子、苦人兒、笨蛋和傻瓜。最後一個綽號就固定了。
我究竟傻些什麼呢?我容易受騙。他們說:「吉姆佩爾,你知道拉比的老婆養孩子了嗎?」於是我就逃了一次學。唉,原來是說謊。我怎麼會知道呢?她肚子也沒有大。可是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肚子。我真的是那麼傻嗎?這幫人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跺腳又是跳舞,唱起晚安的祈禱文來。
一個女人分娩的時候,他們不給我葡萄乾,而在我手裡塞滿了羊糞。我不是弱者。要是我打人一拳,就會把他打到克拉科夫去。不過我生性的確不愛揍人。我暗自想:算了吧。於是他們就捉弄我。
我從學校回家,聽到一隻狗在叫,我不怕狗,當然我從來不想去驚動它們。也許
其中有一隻瘋狗,如果它咬了你,那麼世上無論哪個韃靼人都幫不了你的忙。所以,我溜之大吉。接著我回頭四顧,看見整個市場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根本沒有狗,而是小偷沃爾夫一萊布。我怎麼知道這就是他呢?他的聲音像一隻嚎叫的母狗。當那些惡作劇和捉弄人的人發覺我易於受騙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想在我身上試試他的運氣。「吉姆佩爾,沙皇快要到弗拉姆波爾來了;吉姆佩爾,月亮掉到托爾平去了;吉姆佩爾,小霍台爾·弗比斯在澡堂後面找到了一個寶藏。」我像一個機器人一樣相信每一個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里所寫的一樣,可我已經忘記書上是怎樣說的。第二,全鎮的人都對我這樣,使我不得不相信!如果我敢說一句, 「嘿,你們在騙我!」那就麻煩了。人們全都會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把大家都看做是說謊的?」我怎麼辦呢?我相信他們說的話,我希望至少這樣對他們有點好處。我是一個孤兒。撫養我長大的祖父眼看快要入土了。因此他們把我交給了一個麵包師傅,我在那兒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每一個來烤一爐烙餅的女人或姑娘都至少要耍弄我一次。「吉姆佩爾,天上有一個市集;古姆佩爾,拉比在第七個月養了一隻小牛;吉姆佩爾,一隻母牛飛上屋頂,下了許多銅蛋。」一個猶太教學堂的學生有一次來買麵包,他說:「吉姆佩爾,當你用你那麵包師傅的鏟子在刮鍋的時候,救世主來了。死人已經站起來了。」「你在說什麼?」我說,「我可沒有聽見誰在吹羊角!」他說,「你是聾子嗎?」於是大家都叫起來,「我們聽到的,我們聽到的!」接著……
沒有完的故事
[美國] 歐·亨利
達爾西進公司後的第一年,每星期只有五塊錢工資。要研究她怎樣靠那個數目來維持生活,倒是一件給人以啟發的事。你不感興趣嗎?好吧,也許你對大一些的數目才感興趣。六塊錢是個較大數目。我來告訴你,她怎樣用六塊錢來維持一星期的生活吧。
一天下午六點鐘,達爾西在距離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插帽針時,對她的好友——老是側著左身接待主顧的姑娘——薩迪說:
「喂,薩迪,今晚我跟皮吉約好了去吃飯。」
「真的嗎!」薩迪羨慕地嚷道。「唷,你真運氣。皮吉是個大闊佬;他總是帶著姑娘上闊氣的地方去。有一晚,他帶了布蘭奇上霍夫曼大飯店,那兒的音樂真棒,還可以看到許多闊佬。你準會玩得痛快的,達爾西。」 達爾西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的臉頰泛出了生命的嬌紅——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資還剩下五毛錢。
街道上擠滿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們。百老匯路的電燈光亮奪目,招致幾英里、幾里格、甚至幾百里格以外的飛蛾從黑暗中撲來,參加焦頭爛額的鍛煉。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海員養老院里的老水手在櫻桃核上刻出來的男人們,扭過頭來凝視著一意奔跑,打他們身邊經過的達爾西。曼哈頓,這朵晚上開放的仙人掌花,開始舒展它那顏色死白,氣味濃烈的花瓣了。
達爾西在一家賣便宜貨的商店裡停了一下,用她的五毛錢買了一條仿花邊的紙衣領。那筆款子本來另有用途——晚飯一毛五,早飯一毛,中飯一毛。另外一毛是準備加進她那寒酸的儲蓄里的;五分錢準備浪費在甘草糖上——那種糖能使你的臉頰鼓得像牙痛似的,含化的時間也像牙痛那麼長。吃甘草糖是一種奢侈——幾乎是狂歡——可是沒有樂趣的生活又算是什麼呢?
達爾西住的是一間連傢具出租的房間。這種房間同包伙食的寄宿舍是有區別的。住在這種屋子裡,挨餓的時候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達爾西上樓到她的房間里去——西區一座褐石房屋的三樓後房。她點上煤氣燈。科學家告訴我們,金剛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他們錯了。房東太太掌握了一種化合物,同它一比,連金剛石都軟得像油灰了。她們把這種東西塞在煤氣燈燈頭上,任你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發紅起泡,仍舊白搭。髮針不能動它分毫,所以我們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達爾西點燃了煤氣燈。在那相當於四分之一燭光的燈光下,我們來看看這個房間。
榻床,梳妝台,桌子,洗臉架,椅子——造孽的房東太太所提供的全在這兒了。其餘是達爾西自己的。她的寶貝擺在梳妝台上:薩迪送給她的一個描金磁瓶,腌菜作坊送的一組日曆,一本詳夢的書,一引起盛在玻璃碟子里的撲粉,以及一束扎著粉紅色緞帶的假櫻桃。
那面起皺的鏡子前靠著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相片。一面牆上掛著一個戴羅馬式頭盔的愛爾蘭人的石膏像飾板,旁邊有一幅色彩強烈的石印油畫,畫的是一個淡黃色的孩子在捉弄一隻火紅色的蝴蝶。達爾西認為那是登峰造極的藝術作品;也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從沒有人私下底座這幅畫的真贗而使她心中不安,也從沒有批評家來奚落也的幼年昆蟲學家。
[基欽納將軍(1850--1916):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國的名將,曾任陸軍元帥和陸軍大臣。
馬爾巴勒公爵夫人:馬爾巴勒系英國世襲公爵的稱號,第一任約翰·邱吉爾(1650--1722)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邱吉爾的祖先。]
皮吉說好七點鐘來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準備,我們不要冒昧,且掉過臉去,隨便聊聊。
達爾西這個房間的租金是每星期兩塊錢。平日,她早飯花一毛錢。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在煤氣燈上煮咖啡,煎一隻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兩毛五分錢在比利飯館闊氣地大吃小牛肉排和菠蘿油煎餅——還給女侍者一毛錢的小帳。紐約市有這麼多的誘惑,很容易使人趨於奢華。她在百貨公司的餐室里包了飯;每星期中飯是六毛錢,晚飯是一塊零五分。那些晚報——你說有哪個紐約人不看報紙的!——要花六分錢;兩份星期日的報紙——一份是買來看招聘廣告欄的,另一份是預備細讀的——要一毛錢。總數是四塊七分門毛。然而,你總得添置些衣服,還是——
我沒法算下去了。我常聽說有便宜得驚人的衣料和針線做出來的奇蹟;但是我始終表示懷疑。我很想在達爾西的生活里加上一些根據那神聖,自然,既無明文規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應該是屬於女人的樂趣,可是我擱筆長嘆,沒法寫了。她去過兩次康奈島,騎過輪轉木馬。一個人盼望樂趣要以年份而濁以鐘點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一個詞兒。姑娘們提到他時,高貴的豬族就蒙上了不就有的污名。在那本藍封皮的老拼音讀本中,用三個字母拼成生字的一課就是皮吉的外傳。他長得肥胖,有著耗子的心靈,蝙蝠的習性和狸貓那愛戲弄捕捉物的脾氣——他衣著華貴,是鑒別飢餓的專家。他只要朝一個女店員瞅上一眼,就能告訴你,她多久沒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營養的東西了,並且誤差不會超出一小時。他老是在商業區徘徊,在百貨公司里打轉,相機邀請女店員們下館子。連街上牽著繩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個典型;我不能再寫他了;我的筆不是為他服務的;我不是木匠。
[「肥胖」,「耗子」,「蝙蝠」,「狸貓」(fat, rat, bat, cat)在英語中都由三個字母組成。「皮吉」(Piggy)意為「小豬」。]
七點差十分的時候,達爾西準備停當了。她在那面起皺的鏡子里照了一下。照出來的形象很稱心。那套深藍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帶著飄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點髒的手套——這一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儉用——都非常漂亮。
達爾西暫時忘了一切,只覺得自己是美麗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開一角,讓她欣賞它的神奇。以前從沒有男人邀請她出去過。現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種絢爛奪目的高貴生活中去,在裡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們說,皮吉是捨得花錢的。一定會有一頓豐盛的大餐,音樂,還有服飾華麗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們講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的好東西可以吃。無疑的,她下次還會被邀請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一個櫥窗里,有一件藍色的柞蠶絲綢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儲蓄從一毛錢增加到兩毛,在——讓我們算算看——喔,得積上好幾年呢!但是七馬路有一家舊貨商店,那兒——
有人敲門。達爾西把門打開。房東太太站在那兒,臉上堆著假笑,嗅嗅有沒有偷用煤氣燒食物的氣味。
樓下有一位先生要見你,」她說,「姓威金斯。」
對於那些把皮吉當作一回事的倒霉女人,皮吉總是用那個姓出面。
達爾西轉向梳妝台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勁咬著下唇。先前她照鏡子的時候,只看到仙境里的自己,彷彿剛從大夢中醒過來的公主。她忘了有一個人帶著憂鬱、美妙而嚴肅的眼神在瞅她——只有這個人關心她的行為,或是贊成,或是反對。他的身材頎長筆挺,他那英俊而憂鬱的臉上帶傷心和譴責的神情,那是基欽納將軍從梳妝台上的描金鏡框里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著她 .
九點鐘,達爾西從箱子里取出一盒餅乾和一小罐木莓果醬,大吃了一頓。她敬了基欽納將軍一塊塗好果醬的餅乾;但是基欽納卻像斯芬克斯望蝴蝶飛舞似地望著她——如果沙漠里也有蝴蝶的話。
[斯芬克斯:希臘的斯芬克斯是女首獅身展翅的石像;在埃及的是男首獅身無翼的石像,在大金字塔附近。]
「你不愛吃就別吃好啦。」達爾西說,「何必這樣神氣活現地瞪著眼責備我。如果你每星期也靠六塊錢來維持生活,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仍舊這樣優越,這樣神氣。」
達爾西對基欽納將軍不敬並不是個好現象。接著,她用嚴厲的姿態把本范努托·切利尼的臉翻了過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她總把他當作亨利八世,對他很不滿意。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國國王,他曾多次離婚,並處決過第二個妻子。]
九點半鐘,達爾西對梳妝台上的相片看了最後一眼,便熄了燈,跳上床去。臨睡前還向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行了一個晚安注目禮,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這裡為止,這個故事並不說明問題。其餘的情節是後來發生的——有一次,皮吉再請達爾西一起下館子,她比平時更感到寂寞,而基欽納將軍的眼光碰巧又望著別處;於是——
我在前面說過,我夢見自己站在一群境況很好的鬼靈旁邊,一個警察挾著我的胳臂,問我是不是同那群人一起的。
「他們是誰呀?」我問。
「唷,」他說,「他們是那種僱用女工,每星期給她們五、六塊錢維持生活的老闆。你是那群人裡面的嗎?」
對天起誓,我絕對不是。」我說,「我的罪孽沒有那麼重,我只不過放火燒了一所孤兒院,為了少許錢財謀害了一個瞎子的性命。
書目
《一碗清湯蕎麥麵》 [日本] 栗良平
《法律門前》 [德國] 卡夫卡
《免 費》 [美] 雪莉·凱撒
《一天的等待》 [美國] 厄內斯特·海明威
《沒有鎖上的門》 [美國] 羅伯特·斯特恩德力
《小公務員之死》 [俄國] 契訶夫
《窮苦人》 [俄] 列·托爾斯泰
《「諾曼底」號遇難記》 [法國] 雨果
《雨傘》 [日本] 川端康成
《陳小手》 汪曾祺
《陳奐生上城》 高曉聲
《沒有完的故事》 [美國] 歐·亨利
《熱愛生命》 [美國] 傑克.倫敦
《小丑》 [俄國] 屠格涅夫
《半張紙》 [瑞典] 斯特林堡
《飢餓藝術家》 [奧地利] 卡夫卡
《羅生門》 [日本] 介川龍之介
《桔子》 [日本] 介川龍之介
《魚服記》 [日本] 太宰治
《柏林之圍》 [法國] 都德
《夜》 [義大利];路·皮蘭德婁
《阿拉比》 [愛爾蘭] 詹姆斯·喬伊斯
《羊脂球》 [法國] 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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