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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17

第一部 平步青雲 第十六章  十六

  當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棧里的陳世龍去找了來,他是要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到松江接槍,已經用不著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沒有什麼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見一見「丈母娘」。

  「不必!」陳世龍說,「接槍的事情,也很麻煩,我跟了裘老爺去好了。」

  「為什麼呢?」胡雪岩倒有些詫異,心想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陳世龍不該不領情。

  他何嘗不領情,心裡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別數日,便如數年的阿珠,只是為了感恩圖報,自願出力。而這話他又不願說,覺得說了便沒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觀色,只需稍力用點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裡暗暗欣慰,也不說破,只這樣告訴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順帶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時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辦。你不必到松江去了!」最後一句話,完全是長輩的口氣,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陳世龍只好點點頭。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說,如果有多餘的頭寸,我要用,請他匯到阜康來,期限最好長一點,利息我特別加厚。第二件」說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黃儀調開,但絲行才開始做,總得把這一「季」做出個起落來,凈賺多少,該分多少花紅,有個實實惠惠的交代,則賓主盡歡而散,才是正辦。照目前這樣子,彷彿有些過河拆橋,傳出去於自己的名聲有損。

  「世龍,」他問:「你看黃儀這個人怎麼樣?」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來群。」陳世龍直抒觀感。

  「對!你說到了他的短處。」胡雪岩說,「你丈人自己說過,『吃不住他』,我要想個辦法,把他調開,不過目前還不到時候,你跟你丈人說,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當辦法。」

  「我曉得了。」陳世龍又說,「郁四叔那裡,最好請胡先生寫封信。」

  「信我是要寫的,還有東西帶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來,「我倒想起來了,老黃文墨很不錯,我想請他來幫忙,專門替我寫寫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氣看!送他的酬勞,一定夠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寫信來告訴我。」

  「這倒也不錯。老黃這個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聯手,一定做得好。」

  這樣商量定了,陳世龍便整整忙了兩天,把胡雪岩要帶到湖州送人的土儀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與食物,向阿珠獻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採辦齊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經絲行,迎面就遇見阿珠的娘,心裡沒有預備,頓時搞得手足無措。首先稱呼就為難,自然不能再叫「張太太」,但又老不出麵皮喊聲,「娘!」

  阿珠的娘,卻是又驚又喜,「你怎麼回來了?」她說,「來,先坐了再說,你丈人也在裡頭。」說著,她自己先轉身走了進去。

  陳世龍定定神,心裡在想,看這樣子,丈母娘對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顧慮,是怕阿珠的娘,覺得受胡雪岩的好處太多,不一定以這頭親事為然,或者口中不說,心裡起了個疙瘩。現在,這個疑慮似乎是多餘的了。

  由店堂繞過屏風,走人第二進就是客帚,這時不是收絲的季節,空蕩蕩地一個客人都沒有,但旁邊廂房卻有人,是黃儀,在窗子里望見了便喊:「啊呀,新貴人上門了!」一路喊,一路搶了出來,笑臉迎人。

  陳世龍有些發窘,站定了腳招呼一聲:「黃先生,你好!」

  「你發福了!」黃儀歪著頭,從上到下把陳世龍端詳了一遍,「上海住了幾個月,樣子變過了!」

  這一說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後兩步,直盯著陳世龍看。夷場上的衣飾總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臉上的笑意越堆越濃,這樣就更要惹得黃儀開玩笑。

  「張太太,」他笑著說,「回去慢慢看!新貴人臉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曉得他臉嫩,你就少說一兩句!」阿珠的娘已經在衛護女婿,這樣笑著說,「都到裡頭來坐!」

  「對!」黃儀興味盎然地,「我到裡頭來看你們『見禮』。」

  阿珠的娘心裡一動,立刻有了個主意,她是體恤女婿,看陳世龍有點發窘,心裡便想,「毛腳女婿」第一次上門,總要有個媒人,或者男女兩家都熟悉的親友陪著,彼此才不致尷尬。現在陳世龍象個「沒腳蟹」似地,要請黃儀來幫忙,媒人照規矩是兩位,有了一個胡雪岩,另一個不是現成在眼前?於是她說:「黃先生,我們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爺,拜託了你好不好?」

  「怎麼不好?現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陳世龍也聽出丈母娘意存體恤,這樣安排,再好不過,便向黃儀拱手作揖:「黃先生,我重重拜託!」

  「好說,好說!」黃儀很高興地,「那麼,張太太,我要叫你親家太太了!」

  就這樣說笑著,一起進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個院子,老張聞聲迎了出來,也有意外的驚喜,陳世龍喊一聲:「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黃儀以媒人的身份,從中牽引,陳世龍便又替老張夫婦磕了頭,正式見過禮,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擾口。

  這時大經絲行里用的夥計,出店、燒飯司務,還有兩三個繅絲的女工,都跑了來看熱鬧,因為陳世龍平常人緣極好,所以都替他高興,但也多要開幾句玩笑。陳世龍覺得最艱難的是見丈母娘這一關,這一關一過就不在乎,臉皮也厚了,隨他們去說,只報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個難關又來了,這一關不是他自己難過,是替阿珠擔心,說巧不巧,阿珠從家裡到絲行,一路走進來,就看見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懷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見陳世龍,心裡一慌,趕緊想溜,已來不及。

  「阿珠!」老張在裡頭喊。

  阿珠不理,依舊往外走,有個繅絲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後,堵著門不讓她出去。

  「走開!」她低聲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認識。」

  於是裡面也笑,外面也笑,終於讓阿珠奪門逃走,陳世龍才算鬆了一口氣。

  阿珠的娘記掛著女兒,同時為女婿設想,料知他一顆心也早就飛了出去,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議回家,順便邀黃儀一起去吃晚飯。

  黃儀大喜。他不喜歡賭錢,也不會花花草草在外頭搞女人,甚至連旱煙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慾,這位「老闆娘」的烹調手段,他是領教過的,只是在老張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帶著個使女愛珍在家,他不便上門去叨擾。從老張回來以後,才又去吃過兩次飯,家常肴饌、精潔有餘,豐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腳女婿」,又是請媒人,自然有一頓稱心滿意的晚飯好吃了。

  「你先去!」老張對他妻子說,「胡先生帶來送人的東西,我跟世龍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來。」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說。」阿珠的娘這樣囑咐:「世龍就住在店裡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問自己挑,挑好了叫他們打掃,鋪蓋到家裡去拿。」

  這番體貼,完全是父母之心,陳世龍極其感動,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覺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報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懼不勝之情,於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勵:「『好女不穿嫁時衣』,這些首飾,可惜不是你買給我的!」同時也記了胡雪岩對阿珠說過的那句話:「等世龍將來發達了,給你買金剛鑽。」兩下湊在一起,陳世龍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陳世龍這樣對老張說:「你先陪了黃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辦完了就來。今天我仍舊回家去住,省得麻煩。」

  「何必?」黃儀勸他:「明天一早來料理也一樣。」

  「不!」陳世龍固執地:「今日事,今日畢,明天有明天的事,積在一起,拖到後天,那就永遠料理不清楚了!」

  聽這一說,已入中年的黃儀不斷點頭,「老張!」他說,「你這個女婿,人又變過了,不但聰明勤快,而且老成紮實!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張是忠厚老實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賞陳世龍的作風。要這樣,後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當時就想下手幫忙,但既邀了黃儀回家吃飯,也不便讓他空等。就這躊躇之間,有了個主意,正不妨趁此機會跟黃儀先談一談如何辦喜事。

  陪他到家,剛一進門,裡面阿珠便躲了開去,愛珍來開了門,第一個先尋陳世龍,看看不見,便失望地問了出來:「咦!姑少爺呢?」

  驟然改口,老張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隨即答道:「在收拾東西,要等下才來。」

  聽這一說,愛珍便急忙到廚房裡去報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樣失望,但似乎又覺得輕鬆。不過,還有個黃儀,這時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開交,要在個把鐘頭以內,弄出一桌象樣的菜來,著實要費一番手腳。而且不但手腳忙,口中也不閉,一面調理咸酸,一面不厭其詳地講解,讓阿珠都聽得有些煩了。

  「娘!」她說,「這時候哪裡有工夫講空話?」

  「你當是空話?」做母親的大為不悅。

  「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樣是一樣,你還不肯學!」阿珠的娘埋怨女兒,「雖然上頭沒有婆婆,旁人要說閑話。一把鍋鏟刀上沒有點功夫,你想想,男人怎麼會在家裡耽得住?」

  話是不中聽,但看娘忙成這個樣子,阿珠不肯再跟她爭辯,只是一向撒嬌慣了的,不頂句嘴辦不到,便笑著說道:「隨你,隨你!你老太太喜歡羅嗦,儘管去羅嗦好了!」

  阿珠的娘,實在也沒有工夫「羅嗦」了,卻又惦記著外面,你去聽聽!」她說,「黃先生跟你爹講些什麼?」

  這句話正中下懷,阿珠隨即出了廚房,躲在窗下,用發簪在窗紙上戳出個小孔,悄悄向外窺探。

  外面一主一賓,神態各別,老張正襟危坐,顯得極為鄭重,黃儀卻是翹著著「二郎腿」,很隨便的樣子,這時正是他在說話。

  「換個庚帖,方便得很,回頭叫你們大小姐去買全帖來,我馬上就寫,男女兩家,歸我一手包辦。還有啥?」

  「還有,『送日子』歸男家。」老張停了一下又說:「世龍預備啥時候辦喜事,拜託你問他一聲。」

  「這何必還要我問?」黃儀笑道,「你們翁婿這麼熟的人,用得著我這個現成的媒人傳話?」

  「這也是規矩。總要請大媒老爺」

  「老張!」黃儀突然打斷他的話說,「所謂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只有一項,我該替女家效勞的。『納徵』怎麼說?」

  「六禮」二字,老張倒聽見過,「納徵」他就不懂了。後面的阿珠也在納悶,聽語氣是不知出了什麼花樣?所以越發側耳細聽。

  「納徵就是聘禮。這個上頭,你們自己不好開口,我倒可以替你去問。」

  「原來是聘禮,這個已經有了。想來你還不曉得,應該請你過目。」

  於是老張親自入內,小心翼翼地捧了個朱漆描金的拜盒出來,打開一看,是這麼四件首飾,黃儀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龍送的。」

  這句話使黃儀更感意外。他對胡雪岩的接觸不算多,但卻聽見過許多說他慷慨的話,於今一看,果不其然。這位「東家」本性著實寬厚,就跟他一輩子亦何妨。

  「好極,好極!」黃儀也替阿珠高興,「將來新娘子珠圍翠繞,打扮出來,格外出色。我看老張,現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龍作主,啥事情你不必問我,問他好了。」

  這一句話,確是要言不煩,老張爽然若失,問了半天,原是白問,照現在這樣子看,只怕陳世龍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說不定胡雪岩已有話交代,等下倒不妨問問他。

  又閑談了好一會,黃儀肚子餓得咕咕叫,正想開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麼點心來吃,總算還好,陳世龍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來的,雖說結成至親,不過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舊應該象從前一樣,才顯得親切自然,而且也為自己減除了許多窘相。所以招呼過後,一直就往廚房裡走去。

  一踏到後面,頂頭就遇見阿珠,雙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驚,但亦隨即都在心頭浮現了莫可言喻的喜悅。陳世龍只叫得一聲:「阿珠!」便把一雙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幾天耽擱?」她很快地說,聲音也很輕。

  不問來,先問走,便已見得她的不舍之意,就這樣一句平淡的話,已使得陳世龍迴腸盪氣,真想終老家鄉,一輩子廝守著阿珠。

  然而他也馬上自譴,覺得起這種念頭就是沒出息,因而放出那種無所謂的神態說:「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裡,就到哪裡,信一來就走。」

  阿珠不響,心裡有許多話要說,而此時此地不是細訴衷曲的時候,便側著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讓他到廚房裡去跟她娘招呼。

  陳世龍會意,微笑著點一點頭,走過她身邊時,在暗頭裡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蕩,倒又捨不得走了。

  阿珠不贊成他這樣的行為,只是不忍拒絕,倚恃母親的寬容,就看見了也不會責備,便盡著由他握著。偏偏不識相的愛珍一頭沖了出來,阿珠眼尖,奪手便走。陳世龍也有些吃驚,搭訕著說:「愛珍,我有兩樣東西從上海帶來送你。一樣是象牙蓖箕,一樣是一個五顏六色的木頭,鑲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曉得你喜歡不喜歡?」

  「喜歡的!」愛珍很高興地說,「謝謝姑少爺!」

  「少爺」這個稱呼在陳世龍已覺得很新鮮,何況是「姑少爺」?他自己把這三個字,默默念了兩遍,忽然發覺,他和張家的身分,都在無形中提高了!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張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這一點他卻有些不大明白。

  這些念頭如電閃一般在心頭划過,一時也不暇去細思,因為人已到了廚房,先喊一聲,「娘!」然後去到他丈母娘身邊去看她做菜。

  「廚房裡臟!」阿珠的娘一面煎魚,一面大聲說道:「你外頭坐。」

  「不要緊!」陳世龍不肯走。

  這時是一條尺把長的鯽魚,剛剛下鍋,油鍋正「嘩嘩」地響,阿珠的娘全神貫注著,沒有工夫跟他說話,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湯,蓋上鍋蓋以後,才用圍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問:「東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請出店一份份連夜去送,也挑他掙幾個腳力錢。娘。」

  陳世龍又說,「我給你剪了兩件衣服。天氣快冷了,我又替你買了個白銅手爐。」

  「我哪裡有閑下來烘手爐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說,「下次不要買,啥也不要買,何必去花這些錢?再說,你現在也掙不到多少錢,一切總要儉樸。」話是好話,陳世龍不大聽得進去。不過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所以不答這句腔,把話題扯了開去。

  就這樣,他繞著丈母娘的身子轉,談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斷地,真有那種依依膝下的意緒。阿珠的娘,一面忙著做菜,一面也興味盎然地聽他講話,有些事已聽阿珠講過,但再聽一遍,仍然覺得有趣。

  等廚房裡整備停當,人座時又有一番謙讓,結果當然是黃儀上座。阿珠和她母親,原可入席,而這天是例外,母女倆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將殘肴撤下來,叫愛珍一起坐下,將就著吃了一頓。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請事皆畢,而前面卻還談得很熱鬧。老張回來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說話,所以黃儀從他嘴裡聽不到什麼。跟陳世龍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說話本有條理,記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場的風光,以及各式各樣的人物,把個足不出里門的黃儀,聽得神往不止。

  這種不自覺流露的表情,不要說陳世龍,就連老張都看出來了,因此當談話告一段落時,他向黃儀說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幾時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黃儀也是個不甘雌伏的人,此時聽了陳世龍的話,對胡雪岩有了一種新的想法,覺得跟了這個人去闖市面,是件很夠勁的事,不過這番意思卻不知如何表達,只問了聲:「胡先生啥時光到湖州來?」

  「他一時伯沒有到湖州來的工夫。」陳世龍說,「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隻手都忙不過來。」

  「其實,我們在這裡也是閑坐。」

  陳世龍聽出因頭,當時不響。辭出張家時,表示要送黃儀回店,那一個談興未央,欣然表示歡迎。於是回到大經絲行,泡了壺茶,剔亮了燈,繼續再談。陳世龍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話套話,把黃儀所希望的「進帳」,探聽清楚,然後說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現在就少一個能夠替他代代筆的人。胡先生經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曉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勞。這一個人很難找。」

  「怎麼樣?」黃儀很注意地問,「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沒有跟我說。」陳世龍本來想說: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寫信給胡先生。轉念一想,這樣說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關係比他深,怕黃儀多心,因而改口說道:「如果胡先生有這個意思,當然直接會跟你商量的。」

  「嗯,嗯!」黃儀忽然想到,大經絲行的事也不壞,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轍,便即答道:「一動不如一靜,看看再說。」

  陳世龍一聽話鋒不對,知道是因為自己話太多了的緣故,心裡深為澳悔。同時再也不肯多說,告辭回到自己住處。多日不曾歸家,灰塵積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這一天實在太累了,頭一著枕,便已入夢。

  睡夢頭裡彷彿聽得屋裡有腳步聲,但雙眼倦澀,懶得去問。翻個身想再尋好夢時,只覺雙眼刺痛,用手遮著,睜眼看時,但見紅日滿窗,陽光中一條女人的影子,急切問,辨不出是什麼人?只是睡意卻完全為這條俏拔的影子所驅除,坐起來掀開帳門,細看,不由得詫異:「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陳世龍不曾想到水晶阿七會突然出現。夢意猶在,而又遇見夢想不到的情況,他的腦子被攪得亂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夢這個疑問,作個澄清。

  「我盼望你好幾天了!」阿七幽幽地說,同時走了過來,由暗處到亮處站住腳,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陳世龍臉上瞟來瞟去。

  這下陳世龍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鬢髮蓬鬆,但不假膏沐,卻越顯她的「真本錢」,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張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關係,紅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緊身黑緞夾襖,胸前鼓蓬蓬,大概連肚兜都未帶。這觸目驚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殘餘的睡意,驅除得乾乾淨淨,跳起身來,先把所有的窗子打開,然後大聲說道:「你請外面坐!」

  「為啥?」

  「不方便!」

  「怕什麼!」阿七答道,「我們規規矩矩說話,又沒有做啥壞事。」

  「話不是這麼說」陳世龍心裡十分著急,就無法跟她好好講了,緊皺著眉,連連揮手,「你最好請回去!我這個地方你不要來。」

  這一說,阿七臉色大變,但憤怒多於羞慚,同時也不能期望她能夠為這麼一句話氣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來,冷笑說道:「小和尚,我曉得你已討厭我了。」

  看樣子,她要撒潑。如果換了幾個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對罵就對罵,對打就對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沒有她占的便宜。但現在情形不同了,這中間關礙著身分,臉面,而最要緊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辯不清楚,固然麻煩,若是風聲傳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辦法敷衍。

  「不是討厭你,是不敢惹你。」陳世龍這樣答道,「你不想想你現在啥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曉得!不過吃飯不要忘記種田人,不是我在胡老闆面前替你說好話,你哪有今天?這話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見我的情。我不過表表心,讓你曉得,你老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我總是時時刻刻想著你。」

  這番話叫陳世龍無以為答,唯有報以苦笑:「謝謝你!閑話少說,你有啥事情,灶王爺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興來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來?」

  「好了,好了!」陳世龍又不耐煩了,「你曉得郁四叔的脾氣的。而且我」

  他是要說,答應過胡雪岩,從此不跟她見面。但這話說出來,沒意思,所以頓住了口,而阿七卻毫不放鬆:「男了漢、大丈夫,該說就說!你有什麼話說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總而言之,你來看我,我謝謝你。現在看過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聽這話,霍地站起身來,把腳頓兩頓才罵道:「你死沒良心!」

  她咬牙切齒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陳世龍摘下衣架上的夾袍,往身上一披,低頭拔鞋,連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軟語賠罪,「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陳世龍啼笑皆非,同時也不能再走了,因為這樣要甩手一走,就會有人批評: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漢,第二,說他連水晶阿七這樣一個女人都應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陳世龍發過一陣脾氣,此時冷靜下來,覺得麻煩要找了來,推不掉就只有挺身應付,且看她說些什麼?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後,再到郁四那裡和盤托出,原來就要去看郁四,轉達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於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紐,阿七還來幫他的忙,低著頭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這一段頭頸,正在陳世龍眼下,他把視線移了開去,但「元寶領」中的散發出來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卻叫他躲避不了。好在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紐扣好,隨即走到窗前一張凳子上坐下,預備好好應付麻煩。

  「我昨天剛剛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緊的事情,叫我替他去辦。縣衙門裡楊師爺在等我,」陳世龍先表白一段,然後提出要求說:「你有話,爽爽快快說!我實在沒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會才說:「本來有一肚皮的話,要細細的告訴你,所以特為起個早來。既然你沒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說,我就說一句:三年前頭,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算不算數?」

  提到三年前,陳世龍就知道麻煩不小,那時阿七還沒有跟郁四,跟陳世尤有過一段情。情熱如火時,什麼話都說出來,陳世龍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話?不過也可以想像得到,這句話在這時候來說,一定對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來個「金鐘罩」,概不認帳:「那時的話哪裡好作數?」

  「什麼?」阿七咄咄逼人地,「虧你說得出口,說了話不算數?難道你小和尚是這種沒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擺在什麼地方?」陳世龍說,「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說,我答應過你什麼,譬如買衣料、打鐲子什麼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當時做得到,現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沒有辦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說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應過我一句什麼話?」

  「我想不起,你說好了。」

  「你說過,要我跟你。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卻把陳世龍搞糊塗了,原來以為她只是想瞞著郁四來偷情,不道是這樣一句話!

  「那怎麼行!」他脫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麼談得到此?」

  這是陳世龍失言,他沒有細想一想,如果她還是跟著郁四,怎麼能說這話?阿七相當機警,捉住他這個漏洞,逼緊了問:「你是說,礙著郁老頭?如果沒有這重關礙,你當然還是有肩胛,說話一定算話!是不是?」

  話外有話,陳世龍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後兩句話的意思細想了一遍問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夥了?」

  「對!我跟郁老頭散夥了。」

  果有其事,陳世龍不免詫異,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離不開阿七的,何以竟會散夥?莫非阿七做下什麼不規矩的事,為郁四所不能容忍,趕出門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說,「我先說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頭是好來好散的。」

  這就越發不能理解了!「是怎麼回事?」他說,「我有點不大相信。」

  「不要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過,這也該當你我要走到這一步,真正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

  看她那種興高采烈、一廂情願的神氣,陳世龍又好笑,又好氣,本來想攔著不讓她說,但這一來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夥的經過,就聽不到了。因而很沉著地聽她講完,催促著說:「你閑話少說!就講郁四叔為啥跟你散夥好了。」

  「嗨!提起來,真是說書先生的口頭禪:『六月里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說到這裡,阿七的神色忽顯哀傷,「你曉不曉得,阿虎死掉了?」

  陳世龍大驚:「什麼?阿虎死掉了,怎麼死的?」

  「絞腸痧!可憐,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翹』掉了,連個節都過不過!」

  陳世龍聽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兩滴眼淚。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獨子,今年才二十二歲,去年娶的親。為人忠厚,極重義氣,跟陳世龍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為他父親不準陳世龍上門,他似乎倒懷著歉意,所以對陳世龍格外另眼相看,三天兩頭不是來邀他聽書、吃酒,就是來問問要不要銅鈿用?這樣一個好朋友,一別竟成永訣,陳世龍自然要傷心。

  但是,他的這兩滴眼淚,在阿七看來,卻別有會心,越覺得好事可成,因為這可以看出,陳世龍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難過。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說,「我跟郁老頭散夥,就是因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頭。阿虎不死,將來他老子的家當,歸他獨得,哪個也不能說話,阿虎一死,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動腦筋了。你曉得是哪個動腦筋?」

  陳世龍搖搖頭,方在哀傷之際,懶得去想,也懶得說話。

  「一說破,你就不會奇怪了,是阿蘭姐夫婦!」

  阿蘭姐是郁四的大女兒,今年快三十了,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個姓邢的刑房書辦結了親家。老書辦是世襲的行當,老邢去世,小邢進衙門當差,比他老了幹得還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厲害的角色呢?這對夫婦湊在一起,圖謀回娘家來奪產,自是不足為奇之事。陳世龍因為跟阿虎的交情,此時便想到阿虎嫂的將來,不由得憤憤說道:「阿蘭姐是嫁出去的人,她憑啥來動腦筋呢?」

  「就是這話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本來沒啥腦筋好動,說來說去,是阿蘭姐和她男人厲害,沒事找事,腦筋動到了我頭上。」

  「怎麼呢?」陳世龍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麼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頭養個兒子,他們還有啥腦筋好動,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釘。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陳世龍搖搖頭,「我就不懂郁四叔,怎麼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當郁老頭是什麼有良心的人?年紀一大把,『色』得比哪個都厲害。你道他那寶貝女兒怎麼跟他說?」

  「我想不出。總歸是郁四叔聽得進去的話。」

  「自然羅!說給他另外買人,又年輕、又漂亮,老色鬼還有啥聽不進去。」

  照阿七打聽來的消息是如此:阿蘭姐勸她父親,說阿七過了兩三年,沒有喜信,就不會有喜信了,風塵出身的,「涼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沒有兒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過繼一個,偌大家產,將來白白便宜了別人。最好的辦法,莫如買兩個宜男之相的年輕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講到這裡,陳世龍插了一句嘴:「什麼,還要買兩個?」

  「是啊,怕一個不保險,多弄一個。」阿七用譏嘲的口風說:「有這樣

  孝順的女兒,做老子的,當然艷福不淺!」

  「我懂了。買這兩個人,一定歸阿蘭姐經手,他們夫婦就從這上頭一步一步踏進來,把持一切。不過,」陳世龍說,「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釘?」

  「他們怕我壞她的事。在郁老頭面前說,我會吃醋,攪得家宅不安。最最氣不過的是,」阿七咬牙切齒地說,「自己做賊,賴人做賊,說我一定會勾引了外面的野漢子,來謀他郁家的財產,小和尚你想想,這種女人,心毒不毒?」

  話說到這裡,全盤情況,皆已了解,郁四聽了女兒的話,決定跟阿七散夥。既說「好來好散」自然有一筆錢可拿,照郁四的手面,這筆錢還不會少,沒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後,是不是重張艷幟?不過,他心裡雖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驅使,得問個明白,卻終於不曾開口,因為他要表示出事不幹已,不聞不問的態度,好讓阿七自己識趣,知難而退。

  阿七卻決不會如他的願,「現在談到正事上頭來了。」她說:「小和尚,我隨郁老頭唱了半出『烏龍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沒有什麼麻煩好找他的。走的時候,總算客客氣氣,房子是他買的,早已過戶到我名下,所以該他搬出,另外給了我一個他錢莊里的摺子,數目是五千兩,只能取息,不能動本,這以後再說了,是我名下的銅鈿,我當然要提出來。他識相的,拉倒,不識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爺跟胡老闆是好朋友」

  「慢慢!」陳世龍當頭潑她的冷水:「你不要做夢!人家胡老闆跟郁四叔等於弟兄一樣,打到官司,一定幫他不幫你!」

  「那就不要他幫!」阿七答得極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說他那爿錢莊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陳世龍為她那種自說自話的神態逗得笑了,「都隨你!」他說,「你跟阿蘭姐一樣,都算是厲害角色!」

  「我啥厲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蘭姐,哼,也是到現在沒有兒子,將來有苦頭吃。這都不去說它了。」話到此處,阿七的神情變得鄭重而興奮,「小和尚,從我跟郁老頭分手,就有好些上門來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絕掉了,不識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罵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門,出門就是去打聽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總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裡去住,有話我們慢慢再說,」

  長篇大套,自說自話完了,一隻手就搭了過來,按在陳世龍肩膀上,同時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瞟著,是恨不得弄碗水來,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氣。

  陳世龍並不覺得好笑,是著急,沒有想到她一廂情願到痴的程度!照此看來,只怕她跟郁四過了兩三年日子,心裡是對他想了兩三年,牽絲攀藤這麼多日子下來,要想好好擺脫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那麼怎麼辦呢?

  「說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裡通通現成,不象你這裡,一早起來,要茶要水,什麼都沒。洗個臉都要到茶店裡去。這種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對了!就這片刻工夫,又是結結實實的一根藤纏了上來,這樣下去,非讓她捆得動彈不得不可。陳世龍心想,只有快刀一揮,才能斬斷糾葛,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騙你我天誅地滅!」他先罰個咒,讓她知道決非設詞推託:「小和尚老早有小尼姑了!」

  阿七的臉色大變,眼猜倒還是水汪汪的,不過象含了兩泡淚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搖搖頭說:「我不相信!是哪個?」

  「張家的阿珠。」

  「哪個張家的阿珠?」

  「原來搖船,現在開大經絲行的」

  「你在說啥!」阿七打斷了他的話,顯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說:「我還是不相信,搖船老張的女兒,不是胡老闆的人嗎?」

  「你完全弄錯了!人家是把阿珠當女兒看,哪裡有啥別的意思?」陳世龍又說,「就是這趟到上海,胡老闆替我定下的親事。聘禮都送過去,四樣首飾,也是胡老闆買的。總在今年年底,就要請大家吃喜酒。」

  言之鑿鑿,不象撒謊,把阿七聽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陣陣發涼,頹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說,「有這種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羅!」陳世龍此時如釋重負,「就象你跟郁四叔散夥一樣,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過」阿七霍地站了起來,彷彿猶不死心,最後還想跟阿珠爭奪一番似地,但是力不從心,終於氣餒。

  「阿七!」陳世龍安慰她說,「人都是緣分。我們緣分不到,沒有話說。你也不要難過,象你這樣的人,不怕沒人要。」他又說:「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報。你請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象斗敗了的公雞似地,垂頭不語,慢慢站起身來,臉上渾不似初來時那種芍藥帶露、艷光逼人的神采,氣色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陳世龍瞻念舊情,不能無動於衷,但憐念一生,馬上又感到雙肩都有沉重的壓力,一隻肩上是與阿珠偕老的盟約,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許下的諾言,一隻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攜愛護,待自己嫡親的子弟,亦不過如此,自己何能去找這種一沾上便擺不開的麻煩,以致耗神廢業,辜負了他的期望?

  這樣一轉念,他的心腸便又硬了。對阿七的神情,視如不見,走出巷,招手喊過一頂小轎來,同時早就拈了塊只多不少的碎銀子在手裡,等轎子抬到,他把碎銀子遞了過去,交代了阿七的住處,使往旁邊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轎。

  「小和尚!」阿七這樣喊了一聲,欲言又止,只拿憂鬱而惶惑的眼色看著他。

  「你回去吧!」陳世龍覺得要有句話,哪怕是敷衍的話,也得說一句,才能叫她上轎,因而順口又說:「有空我來看你!」

  阿七點點頭,臉上有著感激的意味,移步從放倒的轎杠上跨了進去,回身倒退著進轎時,又是深深地一瞥,為陳世龍留下來無數幽怨。

  這時太陽已經很高了,十月小陽春,陽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陳世龍覺得有些暈淘淘,信步踏進一爿小茶店,洗臉喝茶點心,靜靜坐了一會,腦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這天該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靈前一拜,同時把胡雪岩的話交代了郁四。

  於是他取錢托茶博士辦來一份素燭清香,往北門郁四的老家走了去。進門就淌眼淚,一路淌到靈前,焚燭上香,拜罷起身,只見阿蘭頭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個小丫頭的肩上,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

  一見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淚眼觀流眼淚」,阿蘭姐一面抹眼淚,一面為陳世龍說阿虎得病的經過。接著又說她父親晚年喪子,家門如何不幸,然後再談阿七,指她不安於室,又說阿七日夜吵著要進郁家的門,不但進門,還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給她磕頭。

  「小和尚,你想想看!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蘭姐說,「明曉得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鬧,她打的是什麼主意?還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勸爹,放她走路算了,這件事提來鴨屎臭,你見了我爹,不必說起。免得他老人家心裡不舒服。」

  照她說來,是阿七不對。不過陳世龍也不盡相信她的話,只覺得事不關己。不必多問,所以點點頭說:「我曉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裡?」

  「是啊!」阿蘭說,「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闆的禮來,他才曉得你回來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裡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見郁四仍舊坐在馬頭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陳世龍叫過一聲:「四叔」,相顧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氣沒力地說。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說了這一句話,陳世龍忽然轉到一個念頭,在「家門」里,他的「前人」跟郁四是「同參」,師父一死,郁四就算嫡親的長輩,為了阿七不準自己上門,並不是不照應自己,起碼胡雪岩這條路子就是從這位長輩身上來的,「家門」里講究飲水思源,「引見」之恩不可忘。照此說來,昨天一到,應該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錯了一步,尤其這天早晨,阿七又來密訪,「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這兩件事擺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麼誤會來,那就「跳到黃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個不著痕迹的解釋。

  於是他說:「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給你老人家來請安的,哪曉得一到了老丈人那裡,硬給他們留住了。」

  這段話有兩層用意,一是解釋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經定了親,決不會再跟阿七攪七念三。然而郁四卻有些莫名其妙,「你說啥?」他問「啥個老丈人?你幾時定的親,怎麼我不曉得?」

  「湖州還沒有人曉得,是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顯然自這喜訊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雙眼,有了閃閃的亮光,「好極!是哪一家的姑娘?」

  「這話說來很長,也很有趣,四叔萬萬想不到的。」陳世龍先宕開一句:「胡先生還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談。」

  這話郁四明白,自然是頭寸上的事,於是他站起身來說:「這裡人來人往,靜不下來。走,到聚成去!」

  聚成錢莊中,特為給郁四預備了一個房間,他有許多衙門裡的公事,都在這裡處理。這天卻是清閑無事,陳世龍從容細談,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最後談到他頭寸的話。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約定的,阜康代為放款,比同行拆息還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計算,當然也不需要什麼擔保。郁四把聚成的檔手喊了進來,一問可以調撥三萬銀子,便即關照,馬上匯到杭州阜康。

  談完「公事」,陳世龍談私事,把胡雪岩對阿珠的用心及處置,從頭細敘。郁四覺得比聽書還要有味,從煙榻聽到飯桌上,再由飯桌聽到煙榻上。聽完說道:「老胡這個人,真要佩服他!做出來的事,別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陳世龍說,「喜事總在年底,那時候發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當然!」說到這裡,長嘆一聲:「你倒好了」

  這自是觸景生情,想起阿虎,陳世龍趕緊說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難過!阿虎不在了,還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聽這話,郁四的眼圈紅了,也不知是傷子還是為陳世龍而感動?但終於強自振作起來,「小和尚!」他說,「你曉得的,我這個做四叔的,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現在事情過去了,也不必多說了。你現在成家立業,朝正路上走去,我高興得很,親事自然我來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樣首飾,你打聽打聽看,老胡是花多少銀子辦的,我來還他。有我在,這筆聘禮不好叫他出。」

  陳世龍自然感激。但他雖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為人既聰明靈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閱歷上,大非昔比,此時心裡在想,自己是出於一番至誠,安慰長輩,而郁四居然拿自己當親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遲早要鬧家務,阿蘭姐正在動娘家的腦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處,叫別人看來,彷彿他也是乘虛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這個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猶是小事,眼前看樣子是阿蘭姐在替郁四當家,買那四樣首飾也要千兩銀子,由郁四捧出來還給胡雪岩,阿蘭姐知道了,心裡先將不舒服,閑話可就多了!

  「怎麼?」郁四見他不作聲,倒真有困惑了,「那還有什麼話說?」

  陳世龍已決定辭謝郁四的好意,不過這話不知如何措詞?經他一逼,只好這樣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識拾舉,我是想爭口氣,這件事我要自己來辦。為來為去也是為四叔爭氣,說起來,四叔可以告訴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討的親,我要替他出聘禮,他用不著。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講究面子,也看重「人貴自立」這句話,尤其是做長輩的,聽他這樣說,自然要嘉許,「你這兩句話,我聽了倒高興。不過,」郁四又以告誡的語氣說,「你剛剛出道,不要別的本事沒有學會,先學會說大話。那就不對了!」

  「我是實實在在的話。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說大話算哪一出?」

  「那麼,我倒問你。」郁四很認真地,「你哪裡來的錢討親?你不是說四樣首飾是老胡替你買的嗎?」

  「是啊!胡先生替我墊銀子買的,將來我分了花紅可以還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這筆錢,將來我說拿了來還四叔,不是要挨罵了嗎?」

  「那也一樣。你有了錢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還用說?我有了錢不孝敬四叔,把哪個用?不過眼前要請四叔,幫我做過面子爭口氣,一切讓我自己來。」

  聽了他的話,郁四又高興、又困擾,高興的是他前面那兩句話,就算是米湯,心裡也舒服。困擾的是後面那兩句話,不管他,讓他自己去料理,是幫他爭氣做面子,出錢替他辦喜事,反倒不是!這成何話說。

  雖不成話,卻駁不倒!郁四把頭往後仰一仰,打量了陳世龍一番,拿簽子指指點點地說:「兩三個月不見,我看你是變過了!長衫上身,倒也蠻象個『大二先生』的樣子,說兩句話,異出異樣,比上頭的『官腔』還要難應付。這都是你從老胡那裡學來的?」

  其詞若憾,其實深喜,陳世龍笑笑不答,站起身來說:「四叔,我還有幾樁事情,等著要去接頭。明天再來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來,北門!」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著又嘆口氣,「唉,這一陣的日子,不是人過的,今天見了你,心裡好過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來一趟,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如果今天晚上沒空,明天上午一定來,茶店裡我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裡孵孵算了,衙門裡的差使,我都想辭掉。沒有意思!」說著,搖頭不止。

  郁四居然連世襲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惡。陳世龍於心不忍,頗想再陪他坐一會,說些夷場上有趣的見聞,為他遣愁破悶,無奈這一夭,從水晶阿七來訪開始,已經耽誤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辦正事。

  等一個圈子兜下來,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辦妥,已是近夕照黃昏,匆匆趕到大經絲行,只見黃儀迎著他說道:「你丈母娘剛走,把你的房間鋪陳好,還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來,只好回去。臨走千叮萬囑,一定要你到家吃飯。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沒話說。」

  「我心裡也急。」陳世龍有些不安。「實在是分不開身,現在也還不能去,我想先給胡先生寫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帶出。」

  「晚上回來寫也不遲。好在你今天總要住在這裡。」

  「不!」陳世龍覺得住在大經,便好似「入贅」一般,有骨氣的男子漢是不肯做贅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堅決地表示:「我還是住在我自己那裡。」

  黃儀了解他的用心,點點頭說:「這也隨你。不過我勸你早點到張家,信到那裡去寫也一樣。」

  這個建議,陳世龍接受了。趕到張家,正好是阿珠來開的門。這一次不象昨天那樣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帶埋怨的口吻說,「怎麼到這時候才來?」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陳世龍搖搖頭。

  「一進門就嘆氣,」阿珠十分關切地,「為啥?」

  「不是我的事。」陳世龍怕她誤會,先這樣說一句,好叫她放心,「一個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鬱郁地不開心。關上大門,把他帶到客堂說道:「爹吃喜酒去了。沒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廚房裡來?」

  「要來的!」陳世龍說,「等我到廚房裡去打個招呼,抽空給胡先生寫信。」

  這個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問長問短問陳世龍這天做了些什麼?於是談阿虎就談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隻字不會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開飯時笑道,「信也寫不成了。」

  「吃了飯寫,今天非寫不可。」

  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飯,忙著收桌子,泡上茶來,擺出筆硯,阿珠又替他鋪紙磨墨,連陳世龍自己都覺得這樣子未免太鄭重,便自嘲似地說,「不象寫信,倒象給皇帝寫奏摺。」

  「閑話少說,快點寫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個大早才趕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陳世龍感恩圖報,決心要好好巴結,守定今日事今日畢的宗旨,當時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辦得如何,逐項寫明。最後提到郁四,說他獨子病故,而且要鬧家務,精神頹唐,當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寫完看一看鐘,已經九點敲過,匆匆告辭,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後徑自回家。

  未曾進門就已發現了怪事,他屋裡亮著燈,而且不止一盞燈亮。

  陳世龍出門向來不上鎖,因為沒有什麼東西好偷,而鑰匙忘記帶出來,或者雖帶出來而遺失反倒麻煩,好在同一個大門裡的鄰居會替他照看,不鎖更不要緊。有時朋友來訪,見他不在家徑自推門入內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這樣的情形,還是頭一回,不免令人詫異,同時也逗人的好奇心,陳世龍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個?

  這樣轉著念頭,就不肯直接推門去看,躡手躡腳走到窗下,找個窗紙破了的洞洞,湊眼過去張望。一望就知道麻煩大了。

  裡面是水晶阿七,對著一盞擦得雪亮的油燈在喝茶,兩眼怔怔地望著另一張桌上的油燈,彷彿有無數心事在盤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紅寧綢的小夾襖,領子上的紐扣未扣,敞得極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鏈子,隱約可見,這副樣子讓人看見了,不說「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陳世龍十分火冒,走到房門口,提腳就踢,但就在拉起腳的剎那,心中自語,慢來!看樣子阿七不知安著什麼心?他知道她的為人,心是不壞,但吃了那碗飯,臉皮就撕破了,什麼好刁潑辣的事,都做得出來。也許她是故意的,好說不行,存心來撩撥得自己跟她吵架,傳到阿珠耳朵里,這饑荒有得打。萬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頭轉到這裡,自覺是「小人之心」,但記起黃儀常說的兩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象阿七這種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當了,氣也平了,伸手把門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來,兩眼睜得極大,看見陳世龍才拍拍胸說:「咄!嚇得我來!」

  「你倒不說我嚇一跳!」陳世龍平靜地答道,「你這樣子,象不象半夜裡跑出一隻狐狸精來?」

  「你罵好了!」阿七泰然地笑著,「好在我自己曉得,我不是來迷你的。」

  「那你來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憐,我又沒啥事情好做,替你這間狗窩樣的房子收拾收拾,這總不犯啥法?」

  這一說,陳世龍才把視線掃了一遍。屋子裡收拾得象個樣子了,尤其使他觸目的是,那張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從來不疊被的,此刻疊好了被一看,彷彿那張床大了許多。

  「難為你!」陳世龍坐了下來。

  「剛剛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給他,「廊沿上我替你燉了一鍋鴨粥在那裡。」

  「哪裡來的鍋灶?」

  「買的。」阿七數著手指說,「風爐、茶壺、砂鍋,還有炭,一共用了兩千銅錢。」

  「還替我買了啥東西,一共墊了多少?」

  「你要還我?」

  「當然!」陳世龍說,「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沒有要你來買的道理。」

  看他的神氣倒還平靜,但話中摸不到一絲熱氣,阿七心裡便自怨,何苦來自討沒趣?但一則不甘於就此一走,二則是覺得良家婦女好做,凄涼和寂寞難耐。秋宵冷雨,獨對孤燈,把棉被咬破了都沒用,還不如在陳世龍這裡的好,雖說他沒有好臉嘴給人看,到底是兩個人呀!

  這樣轉著念頭,陳世龍就落下風了,他原來是想她自覺沒趣,不如歸去。誰知她雖覺沒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談話依舊是一句頂一句,毫不放鬆。

  阿七行所無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鍋鴨粥端了進來,放在地上,接著又奔了出去,只聽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知在搞些什麼?陳世龍忍不住也走出去張望,這才發現廊沿轉角上已安下一個小小的廚房,一張白木方桌,靠壁置著一具竹子碗櫥,「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來的響聲。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陳世龍又好氣,又好笑,卻不能說什麼,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著走了進來,手裡一個托盤,兩副碗筷以外,還有兩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醬蘿蔔。

  「我不要吃!」陳世龍先來個拒人於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異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鴨粥坐下來吃,也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有意氣他?只見她唏哩呼嚕,吃得好香。鴨粥熬得火候夠了,香味濃郁,不斷飄到他的鼻下,再看她挾塊綳脆的醬蘿蔔放在嘴裡,咬得「嘎吱嘎吱」地響,越使得陳世龍要咽唾沫。

  想想有點不甘心,「你這個人倒好!」他說,「真的當這裡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說,「你到我那裡,還不是一樣?」

  「我是不會這樣子不識相的。」

  「你是說我不識相?」

  「有一點。」陳世龍說,「天晚了,我要睡覺了。」

  「小和尚,你氣量真小!」阿七的聲調幽幽地,「你就讓我把這碗粥吃完了,再趕我走,也還不遲。」

  這話說得很夠分量,陳世龍大為懊悔,堂堂男子漢,在江湖上輩分雖低,倒也從來沒有哪個敢當面藐視過,不過今天「吃癟」在她這兩句話上!於是他要「找場」了!「什麼氣量小,氣量小?談不到!」他說,「我是為你好,不是啥『趕你走,!隨你喜歡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過我要少陪了。」

  說著脫下長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換拖鞋。哪知早晨剛剛穿過的拖鞋,此時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擺到哪裡去了?懶得跟她搭話,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這裡。」阿七從床頭方凳下拖出一雙拖鞋來,回身又把他的長衫掛到衣架上,接著又去收拾桌子。

  陳世龍看在眼裡不響,但身子卻睡不寧帖,倒象背上長了根刺在那裡似地。他此時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離去,從此不來。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畢,坐下來說,「我有句話要問你。」

  不理不好意思,陳世龍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說好了。」

  「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燒過這麼入味的鴨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這麼一句話!陳世龍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燒好,還要哀求別人來享用,彷彿吃她一碗鴨粥,就是幫了她什麼大忙似的。這叫人無論如何硬不起心腸來峻拒,只好這樣推託:「已經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費事」

  一句話沒有完,阿七已站起身來,連連說道:「不費事,不費事!」說著,就走了出去。

  陳世龍無法阻攔。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懊惱,是恨自己無用,連個阿七都對付不了!於是自己跟自己賭氣,一面從床上仰身坐了起來,一面心中自語:何必象見了一條毒蛇似地怕她?越是這樣躲她,她越要纏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來,他也不說一聲「謝謝」,扶起筷子就吃,也象她一樣,把醬蘿蔔咬得「嘎吱嘎吱」地響,吃完一碗,再來一碗。

  「味道不錯吧?」阿七得意地問。

  「不見得怎麼樣。」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燒的粥是不好,不過你的胃口還不錯。」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過不吃你不開心。」陳世龍學著她的語氣說。阿七不作聲,靜靜地在咀嚼他這句話的滋味。

  「現在該論到我問句話了。」陳世龍放下空碗說:「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沒有啥!說實話,我回去也沒有事,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東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著。跟你談談,心裡好過些,談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覺,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陳世龍對她的觀感,跟剛進門時,已有不同,於是點點頭答應:「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壺茶來,就隔著一盞剔亮了的油燈,跟陳世龍閑談,自然是她的話多,談郁四的待人接物,說他「還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軟,喜歡聽女兒的話。又說她本來已經死心塌地的預備跟郁四一輩子,哪知道中途出此變故?因而便發牢騷,說大家只罵風塵中人下賤,去不知從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談到這裡就不是閑話了,「小和尚!」她說,「我今天下午去打聽過了,你跟張家的親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麼,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法?」

  看她的神情是誠懇求教,陳世龍不能推託,想一想答道:「你自己總要有幾句話擺出來,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說,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要怎麼樣的人品?說清楚了,我替你去找。這件事說難很難,說容易很容易,胡老闆在這兩三個月中,就做了三個媒。在這上面,就跟他的做生意一樣,頂有辦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個月之內,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響,只是眨眼,彷彿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該「從」怎麼樣的一個「良人」?

  「終身大事急不得!」陳世龍趁機勸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經吃過一次虧,不能再吃第二次。」

  語氣很誠懇,阿七覺得他說得很中聽,便站起身來有告辭的模樣。陳世

  龍的動作很快,把他從大經絲行帶來的釘在亭柱上的一盞燈籠,取了下來,

  點了蠟燭,交在阿七手裡。

  「那麼明朝會了!」

  「明朝會,明朗會!」陳世龍靈機一動,下個伏筆:「不過這兩天你怕不容易尋得著我。」

  「怎麼呢?」阿七問道,「這樣子忙法?」

  「是啊!說來你不相信,連知府衙門裡的公事,我都要管。」

  這也沒有什麼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爺是分不開的,既然陳世龍是胡雪岩的親信。附帶辦些知府衙門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總在白天,晚上亦總要回家睡覺,不怕尋不著他。

  陳世龍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現在的樣子,硬的嚇不走她,軟的磨不過她,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當然不能離開湖州,那就是兩個辦法,第一個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個是住到大經絲行去。

  細想一想,其實只有一個辦法,搬到大經絲行,因為另外找房子搬家,別人問起來,總得有個說法,說是為了避阿七,則變成自己心虛,無私有弊了。同時,阿七說不定會到大經去找,自己在那裡,比較好應付,否則,阿七在那裡說兩句不知輕重出入的話,引起嫌疑,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打定了主意,安然入夢。第二天一早出門去看了幾個素日有來往的小弟兄,一頓酒吃到下午三點鐘,回家收拾隨身衣服,帶到大經絲行。

  「來,來!」黃儀從屋裡奔了出來,招手喊道:「今天我這個媒人有話跟你說了。」

  邀他到房間里,一談經過,陳世龍大出意外。據說郁四在這天早晨,特地到大經絲行來看老張,口稱「親家」,說陳世龍是他的小輩,現在當兒子一樣看待,將來辦喜事,男家歸他主持,同時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實,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特地來問我,這還有啥話說?我叫你老丈人認了親家。」黃儀很高興地說,「到底是占碼頭的人物,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兩銀子,算是謝媒,不收他會不高興,我也就老實,叨你老弟的光了。」

  陳世龍聽這一說,覺得面子十足,心裡非常高興,但不肯在臉上擺出來,怕黃儀發覺他並不知道這件事。

  「這一來,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黃儀說道:「你丈母娘請我去吃中飯,當面跟我說,她要替女兒辦嫁妝,起碼要半年工夫,年底下來不及。看你的意思怎麼佯?我們先談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說。」

  陳世龍有些不太願意,想了想問道:「不曉得阿珠怎麼說?」

  「你問這話真沒道理!她會怎麼說,難道說越早出閣越好?」

  想想不錯,陳世龍失笑了,「這件事我做不來主。」他說,「要跟郁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說。」

  「難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黃儀拿了郁四的、吃了張家的,不能不把情況弄清楚,「說句實話,你父母雙亡,人家雖幫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兩句話,陳世龍也聽到過,但他的這頭親事,真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成家立業是一事的兩面,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陳世龍,也為了他自己的事業,要覓個得力的幫手,引替陳世龍促成良緣,此刻各樣生意,都在著春進展之中,到什麼時候,需要陳世龍出力,只有胡雪岩心裡才有數,倘或正要用人的時候,他在忙著辦喜事,豈不耽誤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陳世龍還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從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陳世龍才知道「師父,師父」,師真如父,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沒有耽誤生意的顧慮,他也願意請命而行。

  見他沉吟不語,黃儀明白了,陳世龍必有他的難處,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難處,要先讓陳世龍明白,否則做媒人的兩頭傳話,南轅北轍,就吃力而不討好了。

  「世龍,」他用勸告的語氣說,「洞房花燭,一個人一生只一回,女家又是獨養女兒,人家要好好預備嫁妝,因此耽誤日子,我們做男家的要體諒。大戶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歲就在辦嫁妝了,一辦五、六年,不足為奇。現在人家只要五、六個月,不算多。你跟胡老闆去說,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會答應。」

  「我也曉得他十之八九會答應,不過我不能不先跟他說一聲。」

  「那就行了。」黃儀指著他隨身的衣包又問,「你主意改過了?覺得還是住到這裡來方便,是不是?」

  陳世尤靈機一動,阿七的事,不便對別人說,「媒人」這裡正好說清楚,萬一將來發生誤會,有個有力的見證,於是嘆口氣說:「我是來『逃難』!」「咦!」黃儀大為驚異,而且頗為關切,「你有了什麼麻煩,自己家裡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個的債?」

  「債倒是債,不是錢債」聽他說完經過,黃儀笑道:「真正是風流債!世龍,你倒是艷福不淺。」接著又用不勝羨慕的語氣說:「到底是小夥子,有辦法!」

  「你還要拿人開胃!這件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黃先生,你要幫我的忙。」

  「你做得對,步子踏得很穩。不要緊,不要緊!」黃儀拍胸說道:「只要你自己把握得定,不受她的誘惑,一切有我。如果她尋上門來,我有絕妙一計對付她,包你一點麻煩都沒有。」

  聽他說得如此有把握,陳世龍關切以外,不免好奇,笑嘻嘻地問道:「黃先生,你這條妙計,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講一講?」

  「天機不可泄漏!」黃儀定神想了一會,忽然問道:「有句話我再問一聲,你確確實實曉得她跟郁四叔是好好分手的?不是吵散的?」

  「看樣子是這樣。不然郁四叔也不是好說話的人。」

  「等她來了,你躲起來,千萬不要露面。我自有『退敵,之方。」

  陳世龍實在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好在有了這塊擋箭牌,諸事無礙,寬心一放。當時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布置的卧室。略略睡了片刻,復又出門去向郁四叔道謝,陪著他說了些閑話,再到張家,阿珠的娘對他是越發親熱了,但也象是越發客氣了。

  「我住到行里去了。」他這樣告訴她,不說任何原因。

  「原該這樣。」阿珠的娘當然高興,「以後你每天回家來吃飯,行里的伙食也還好,不過總沒有在家裡吃得舒服。」

  他們這樣在談,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許多話要問陳世龍,只是越來越覺得不好意思。陳世龍也是一樣,不便闖進屋去,只不住遙望雪白紙窗中的一盞明燈、一條黑影,看看已無話可說,起身告辭,阿珠的娘沒有留他,也沒有提到阿珠,讓他怏怏然地離去。

  陳世龍一路走,一路在想。覺得他丈母娘彷彿有把他與阿珠隔絕開來的意思?這是為了什麼?費人猜疑。當然,他不願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實在也無法說它是個好現象,只好自譬自解,當作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氣爽,思慮敏銳而周密,覺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經事做,如果湖州無事,就當趕回杭州,看胡雪岩有何差遣?無所事事,坐享「清福」,決不是善策。

  於是他粑整個情況細細思考一遍,發覺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聽打聽絲的行情。這個行情是胡雪岩所急於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聽,但銷洋庄的絲,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聽湖州的行情,不一定準確,閑著無事,正好替胡雪岩在這方面出點力。

  轉念一想,這件事是黃儀熟悉。行情如有變化,他一定會寫信給胡雪岩,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縣衙門裡去看看那兩位師爺,打聽打聽官場有什麼消息,倘或平靜無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結果是撲了個空,也可以說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錢兩師爺的住處,關防甚嚴,向來不準閑雜人等亂闖,陳世龍跟楊用之他們並不熟悉,所以托聽差通報進去,都擋駕不見。

  陳世龍心裡很不高興,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長了一次經驗。回到大經,枯坐無聊,想回自己住處去看看,剛踏出門,只見行里的一個小徒弟,匆匆趕來告訴他,說黃儀叫他來通知,讓陳世龍趕緊從後門避開。這是阿七尋上門來了。陳世龍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問:「可是有個堂客來看黃先生?」

  「是的。」

  「黃先生怎麼跟她說?」

  「黃先生笑嘻嘻地請她到裡頭坐。叫她『七阿姐』。」

  聽這一說,陳世龍決定會窺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從側門溜到黃儀那裡。他的房間旁邊就是樓梯,樓梯下面是堆儲雜物之處,有一道門鎖著,陳世龍悄悄開了鎖,就躲在這裡偷聽。

  「七阿姐!」他聽見黃儀在說,「我倒不曉得你跟世龍相熟。」

  「我們認識多年了。」

  「這樣說起來,你們是『老相好』?」

  黃儀的話過於率直,近平粗魯,聽壁腳的陳世龍大為皺眉。就這時一線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來有個洞,剛才是為黃儀的背脊所擋住了,此刻他換了個地方坐,所以光線得以透過。陳世龍憑此指引,悄悄移步湊眼,阿七和黃儀恰好都在視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樸素,穿一件鐵灰線春的薄棉襖,系著玄色洋縐的裙子,脂粉不施,只在鬢邊替一朵紅花。這樣打扮,在莊重中又顯得很俏麗,徐娘風韻,著實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莊重,但一雙眼睛不能動,一動便如波光瀲灧,令人目炫。陳世龍顧得看,便顧不得聽,想不起剛逝的這片刻工夫,兩個人又對答了幾句什麼話?只見阿七略有慍色,必是黃儀說話太不客氣的緣故。

  「七阿姐!」黃儀在說,「既然你們規規矩矩,沒啥糾葛,那麼你來看世龍是為啥?」

  「我有筆小小的款子,托他代為放息。現在要錢用,想請他替我抽回來。」

  一聽這話,陳世龍先是詫異,從而惱怒!這不是誣賴?她何嘗有什麼款子托自己放息,然而稍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這是「煙熏鼠穴」之計,目的是要把自己逼出來跟她見面。這一計想得甚絕!怕黃儀難以應付了。

  不然!黃儀聽陳世龍談過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陳世龍連跟她見面的機會都沒有,怎會替她經手銀錢?而況郁四自己跟人合股開著聚成錢莊,如果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來托陳世龍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話,黃儀卻不肯戳穿,只問:「你那筆錢是多少,要抽回多少?」

  「不多,幾百兩銀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轉告。」

  「謝謝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說,「不過我想要當面跟他算一算帳。黃先生你看,我啥辰光來,可以見得著他的面?」

  「說句實話,啥時光也見不著!」

  「為啥?」

  「為了他一見你七阿姐要著迷,我的責任有關。」

  這句話很厲害!厲害在驟出不意,如當頭霹靂一般,把盤算得好好地,預備一步一步逼出陳世龍來的阿七,震得七葷八素,槍法大亂,有些氣餒了。望著笑嘻嘻地,似乎不懷好意的黃儀,阿七很不服氣,挺一挺腰,凸出了她那個鼓蓬蓬的胸脯說:「著迷不著迷,不去說它,我倒要請教黃先生,什麼叫『責任有關』?我要跟陳世龍見一見面,談正經事,你為啥從中作梗?」

  「陳世龍要討親了,是我做的媒,我對女家有責任,新郎官看見你著了迷,到時候出了什麼花樣,女家找我說話,我怎麼交代?」黃儀又換了個位子,坐到她下首一張椅子上,隔著茶几湊過臉去問道:「七阿姐,你想呢,我這話在不在道理上?」

  阿七氣得臉色發白,冷笑連聲:「有道理,有道理!」

  陳世龍看在眼裡,又覺得好笑,又有些不忍,他心裡在想,黃儀如果是打算著把她氣走,這一計便不高明了。因為他深知阿七的脾氣,服軟不服硬,越是如此,越惹得她心中不平,什麼撒潑的花樣都耍得出來,豈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

  正在有些失悔著急,只見黃儀又換了副神色,滿臉疚歉,一片小心,「七阿姐,」他低聲下氣地說,「我言語冒犯,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

  「哼,」阿七微微冷笑,「我怎麼敢生你黃先生的氣?」

  「啊呀!」黃儀抓抓頭皮,作出那萬分傷腦筋的神氣,「聽這話,生氣生得大了。七阿姐,我替你賠罪,你千萬不要生氣。」

  聽他這樣說,阿七不好意思了,把臉色放緩和了說:「沒有。我生什麼氣。」

  「真的不生氣?」黃儀帶著些逗弄的意味:「真的不生氣,你就笑一笑。」這怎麼笑得出?阿七覺得這個人,頗為難纏。定睛一看,只見黃儀的一雙色眼瞪在自己胸前,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不懷好意!想起他的可惡,阿七決定要請他吃點苦頭。

  這樣一轉念,便先浮起一陣報復的快意,心境開朗,不覺嫣然一笑,秋波流轉,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回身斜睨著黃儀,欲語不語地,真有煙視媚行之致。

  黃儀心裡癢得彷彿有十七八隻小手在搔抓似地,他原來的盤算,就是挺身自代,既替陳世龍解了圍,自己又撿了個便宜,所以一上來不惜言語開罪,好叫她對陳世龍先死了心,然後用「潘驢鄧小閑」的「小」字訣,來叫她化嗔為喜。自己估量,這是著實要費一番精神的事,不想收功如此之速,因有喜出望外之感。

  「七阿姐,」他開始挑逗,「我聽世龍說過,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寂寞得很。可有這話?」

  「是啊!」阿七把眼望著別處,似乎不好意思正視黃儀,「不然我還不會來尋陳世龍。」

  「你現在就尋看他也沒用了。陳世龍得新忘舊,一片心都在張家的阿珠小姐身上。」

  聽得這話,阿七的妒心又起,冷笑說道:「哼,阿珠我也見過,黃毛丫頭也叫『小姐』了,真正氣數!」

  「這都不去說它了,提起來你不開心。阿七姐,」黃儀試探著問,「你住哪裡?」

  「就住郁老頭原來往的地方。現在是我一個人。」

  「怪不得!一個住是太寂寞了些。」黃儀說道,「用個小大姐陪陪你嘛!」

  「有一個。」阿七答道,」笨得象牛,蠢得象豬,一吃過夜飯就要打瞌盹,上了床象死人一樣。」

  「這樣子,夜裡就寂寞了。也沒有人來看看你?」

  「有哪個?鬼都沒有得上門。」

  「那麼,」黃儀涎著臉說:「我來做『鬼』好不好?」

  「這,這叫什麼話?」

  「你說鬼都沒得上門,我就做『鬼』上你的門!」

  「啊唷!」阿七雙手環抱在胸前,作出不勝戰慄的樣子,「你來嘛就來!啥叫『做鬼上門』,說得人嚇兮兮地!」

  這副神態雖是做作,卻也可喜,而黃儀特感會心的是,她那第一句話,認為無意流露,最見真情,只要能夠上門,象她這種出身,自然不愁不能入幕。

  心裡這麼在想,手上就隨便了,「不要嚇,不要嚇!」他很自然的拉往了她的手:「說說笑笑。」

  阿七凝睇含笑,象是心裡有什麼不易為人知的高興事在想,突然間,將手一奪,懍然說道:「不要動手動腳!」說著還轉臉望了一下。

  這在黃儀又有會心了,「動手動腳」不要緊,就怕讓人看見。那容易!「怎麼搞的呢?叫學生子去買點心,到現在還不來?」他這樣自言自語著,奔了出去。

  間壁的陳世龍卻不免詫異,不懂阿七是什麼意思?莫非真箇孤衾難耐,有意接受黃儀的勾引?他想仔細看一看阿七的表情,無奈她背著身子,正朝窗外在望。就這時候,聽得黃儀的腳步聲,接著是關門聲和落閂聲。原來如此!陳世龍心想,黃儀心也太急了些,這下真有場「隔壁戲」好看了。「你看我這地方怎麼樣?」黃儀走回來笑嘻嘻地說,「一門關緊,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我曉得了!」阿七慢慢點著頭,伸出一隻用鳳仙花染紅了指甲的食指,指指戳戳地說:「你好壞!」

  「壞!怎麼壞法?」

  「問你自己啊!」

  「我倒不曉得。」黃儀又拉住了她的手,涎著臉說:「你倒說給我聽聽。」

  「何必我說?」阿七把眼睛望著別處,「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

  「對,說出來沒意思。只要心裡有數就是。」

  一面說,一面把臉湊過去聞她。阿七隻把臉往側面仰了仰。但一雙手被他拉著,就躲也躲不遠,到底讓他聞到了。

  「好香!」黃儀仰臉閉眼,向空嗅了兩下,同時一隻手從她膀子上慢慢摸了上去。

  他還在不勝陶醉,陳世龍卻在替他擔心了。因為阿七已經變態,眼睛漸漸睜圓,眉毛漸漸上豎,嘴巴漸漸閉緊,最後揚起她那隻多肉的手,使勁一掌,打在黃儀臉上。

  「啊!」黃儀大喊一聲,睜開眼來,看到阿七的臉色,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打我?」他捂著臉問。

  「打你個調戲良家婦女!」阿七很沉著地說。

  「你!」黃儀象打雷似地暴喝一聲,跳腳罵道:「你個臭婊子一聲沒有罵完,臉上又著了一掌,這時才顯出阿七的潑辣,搶步過去,從桌上拿起把剪刀揚起來,咬牙切齒地罵:「你嘴裡再不乾不淨,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烏珠!」

  不得了!陳世龍大為著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黃儀識趣,窘笑著說,「何必呢!這樣子認真。早曉得你開不起玩笑,哪個孫子忘八蛋跟你羅嗦!」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拋,板著臉叱斥:「走!開門。我要走了。」

  黃儀一言不發,乖乖地去開了門,放阿七走路。這一下陳世龍卻受罪了,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能把笑聲憋住,直到黃儀走得遠了,他才掩著嘴,溜了出來,急急忙忙弄到後面的廢園中,捧著肚子,縱聲大笑。如果照以前的脾氣,陳世龍一定會把黃儀的這個笑話,散布出去,自從跟了胡雪岩,學到了許多人情世故,了解這必成黃儀深諱之事,不但不能講出去,最好連黃儀面前,都要裝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語說的「是非只為多開口」,正指此而言。

  然而難題仍未解決,阿七仍舊會來,看她號為「水晶」,表裡通明,好象胸無城府,想不到撒潑放刁,也絕得很,那條「煙熏鼠穴」之計,十分厲害,不能聽其自然。

  這樣就還是只好跟黃儀去商量。他特別謹慎,怕自己臉上的神色有異,也怕黃儀的心情還未能平貼,當時便不去找他,一個人出後門尋朋友一起吃晚飯,回列絲行,才踱到黃儀那裡「打聽消息」。

  「怎麼樣?」他裝得若無其事地,「你是怎麼把她弄走的?」

  「我告訴她,你跟阿珠的親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責任。勸她以後不要來找你的麻煩。」

  「她怎麼說?」

  「這個女人,壞得很!」黃儀恨恨地說,「她說有什麼私房錢,托你替她放息。又說,要抽回本錢,最好跟你見個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賤貨!沒有男人不過門。」

  聽他此刻的話,想起他當時咆哮如虎,而結果如喪家之狗的神情,前後映照,使得陳世龍的肚腸根癢不可當,差點又笑出聲來。

  「事情真麻煩了!」黃儀又說,語氣倒是平靜了,見得他已好好想過,「現在已經不是躲的事。」

  「怎麼呢?」

  「她到大經來尋你,有我在,總可以把她擋回去。就怕她不來,到處去放謠言,說你欠了她的錢,避不見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論不可。」黃儀抬眼望道,「你想這個女人壞不壞?」

  照阿七的為人,還不至於這麼壞!不過她如纏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終避不見面,怨恨交加,象她這樣的女人就很難說了!因此,陳世龍吸著氣,搓著手,顯得頗為不安。

  「好好一頭親事,不要壞在她手裡!她現在逼得你沒路走,世龍!你要早點想辦法。」

  「是啊!我現在不就是在向黃先生討教?」

  黃儀點點頭,一雙眼睛突然變得深沉,沉思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開口:「辦法是有一個。『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想一勞永逸,唯有這條路好走。」

  看樣子是極狠的一著,陳世龍催他:「黃先生,你說,是怎麼一條路?」

  「聽說你跟縣衙門的刑名師爺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過打著胡先生的旗號去,可以說得上話。」

  「這就行了!」黃儀很輕鬆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郵。你去托刑名師爺弄張牌票出來,轉她個『流娼』的罪名,遞解回籍,滾她拉塊媽媽鹹鴨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計,實在太狠毒了一些,陳世龍心裡暗暗吃驚,原來黃儀是這麼一個人!以後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麼樣?」黃儀催問:「我是為你設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黃先生完全是為我。不過,」陳世龍亦頗多急智,把這重公案扯到了郁四身上,「其中礙著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們出的花樣,只當郁四叔放不過這樣一個人,傳到江湖上,郁四叔的聲名不好聽。」

  「那不要緊。」黃儀拍著胸說,「郁四叔問起來,我替你一力承當。」

  就表面看,黃儀這樣夠朋友,再不領情受教,就變成半吊子了。陳世龍十分機警,用欣然的語氣答道:「黃先生這樣子幫我的忙,還有什麼說?我明天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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