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自述:我的成長過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孔子活了七十三歲,這篇自我總結從十五歲開始說,說到七十歲,可見是孔子快死的時候才說的話。我沒有什麼根據,但是以心印心,我覺得孔子是個老實人,沒有美化自己的成長曆程。要是他現在還活著,我估計孩子們都會喜歡跟他玩,偷他園裡的果子他也不生氣,揪他的鬍子他也樂呵呵,貌似那麼一個好欺侮的老頭兒。我說不定會替他打抱不平,替他教訓下那幫倒霉孩子。我會這麼說:「敬老敬老,就是要敬而遠之,只許看,不許摸。」 孔子呢,看我跟看那幫孩子沒什麼兩樣,我說什麼他都不生氣,我做什麼他都樂呵呵。你說,誰家不希望有這麼一個老的呢?

「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這都是後人景仰他才說的讚美之辭,可是孔子自己在回顧自己成長的過程時,卻像根快燃盡的蠟燭一樣謙卑。

首先,孔子說十五歲的時候立下學習的志向。那時候在中國,男孩子十五歲是束髮之年,按照《禮記》的說法:「束髮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周朝的學制分為小學和大學兩個階段,今天我們也有小學和大學,可是學的東西卻大不一樣了。當時的小學和大學都學什麼呢?按照朱熹的說法,小學從八歲開始,學習「洒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而大學從十五歲開始,學習「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 我不知道朱熹是不是美化了周朝的教育,不過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那麼小學真可謂普及教育了。這種教育似乎更注重基本的技藝與禮節,說白了就是怎麼做事,怎麼跟人打交道。可是大學就不是向所有人開放的了,而是天子公卿之子弟和凡民之俊秀應該鑽研的,那就是怎麼參政、議政、為政。或許可以這麼說,小學教的是你為自己謀生計所需的技藝和禮儀,而大學教的是你為眾人謀福利所需的素質和理想。孔子「十五而志於學」,當然不是立志學習某一專業,而是造福天下的學問——這種志向是超越個人成功的目標的,而常常要逆流而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所以這樣的道路必定充滿了挫折與失敗。孔子的身世是複雜的,雖然有人硬要說他是貴族的後代,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貧苦的。在這樣的苦境中,他和他的母親都沒有把謀生的「小藝」視為首要的目標,而是把造福眾生的「大藝」作為最高的志向,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決定。我總以為時代是進步的,我們今天的父母親對於子女的未來,應該抱有比孔子的母親更高尚的期望才對——非常可惜的是,我發現今天的父母親雖然也常常鼓勵自己的孩子上大學,甚至念了碩士念博士,卻不過是在為稻糧謀,為個人成功謀,為一己私利謀。

立志或許只許一秒,但行道卻需要漫長的時間。所謂「三十而立」,恰恰透露了孔子自認為在三十歲以前並沒有「立」起來。從十五歲到三十歲,孔子行走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肯定有過搖擺、彷徨、迷失、憤怒和痛苦吧。是的,他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才堅定了自己的志向,立於世間不再搖擺。知道孔子跟我們一樣,有過成長道路上的漫長掙扎,是不是讓人更振奮呢?

三十而立以後,孔子有沒有困惑呢?肯定有,所以他才說四十不惑。他有過什麼樣的困惑我們不知道,但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人都知道,無非就是人和人、國和國、誰對誰錯何去何從那些事。如果去詳細閱讀孔子的生平事迹,我們似乎可以說,從三十歲到四十歲,這可能是孔子最困惑的十年了,因為他的理想在不斷遭遇挫折和失敗。但是,孔子跟我們一樣,需要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才能見到光明。這一段隧道,他走了十年。終於,「四十不惑」。

四十不惑,是不是說孔子就沒有任何疑問了呢?是不是說他什麼都明白了呢?顯然不是,至少他還不明白天命。他仍然有很多未解的問題,但是孔子不會被這些問題困住;他會帶著問題往前走,而不是碰到問題就停下。另外,他也不再瞎問了,因為自己解答不了的問題,別人也無法替他解答。他開始尋求上天的指引。據說在這個年紀,他開始學易經,研究那些玄而又玄的東西。就這樣過了十年,他五十歲了,孔子說自己知了天命。什麼意思呢?孔子那麼有使命感的一個人,到五十歲才知道天命?是的。孔子年輕時候的使命,是他個人的使命,所以帶著一幫粉絲周遊列國,暢談各種理想,試圖說服這個候那個君,造出一個理想國來;但是到了五十歲,他知道天命是高於他個人理想的東西,無論他的個人理想看起來多麼偉大,都必須臣服於天命。

孔子五十知了天命,但在他的總結里,他好象也沒有得意,因為他仍在繼續成長。就算知道了天命這麼深奧的事,他還要每日三省地度過十年,到了六十,才耳順。有學者說耳不是耳朵的意思,還有說耳是個多餘的字,還有的說耳是通假字,通「而」。我覺得做學問做到成這個樣子,態度未免太不老實了——你不理解的,就任意改變,把甲說成乙?這簡直就像是試圖把大海裝進杯子里,您就是把這杯海水研究得再透澈,您說的也不是大海了,而是一杯海水。孔子就不這樣,他總是老老實實的,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他不僅見了老子,覺得自己很渺小,他甚至見了老農,也覺得自己很渺小。「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個被後人尊為萬世師表的人,最喜歡做的事卻是拜他人為師。他從不嘗試把大海裝進自己的杯子里,他總是樂意拋下自己的杯子,嘗習怎樣在大海里浮游。那麼,孔子自述「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依我個人的觀察和體會,認識到天命這麼大的事之後,人自然覺得自己洞悉了真理,即使往謙虛里講也是認識了部分真理,自然聽到自己認為不是真理的東西覺得不順耳。孔子的境界比一般人高的地方就在於,他不跟人辯論,不把自己的意見強加於人;他自我反省,自我成長,這樣過了十年,終於達到了耳順的境界。不管他聽到了什麼,他都不再從「我」的立場出發去評判,而是從「他」的立場去理解。傳說有個穿綠衣的小人兒,跑來跟他的弟子辯論,說一年只有三季,孔子也說人家說得對,他不會強迫別人接受一年四季的概念。弟子不高興,覺得孔子不尊重真理,孔子說:「你沒看出來這個小綠人是個螞蚱嗎?他春生秋死,從沒見過冬天。一年三季就是他看到的真理呀。」就這樣,從五十歲到六十歲,孔子聽了很多不順耳的話,但是他不去糾正別人,而是嘗試降伏自己的心,自己的耳,終於到了六十的時候,他耳也順了,心也順了。

從六十到七十,孔子聽什麼都順耳,看什麼都順眼。這就是我開篇處說的那個挺好欺侮的老頭兒吧?近來讀古書,發現我所喜歡的一些人物,年輕時不管怎麼倨傲和激昂,到老來都是這麼一副「好欺侮」的樣子,如杜甫,房上的茅草被頑童們轟搶了也沒有咒罵;如陸遊,孩子們在燈下玩牌不帶他或算計他,他也安之若素;如辛棄疾,兒子們幹活兒不著調他也只覺得可笑。他們記錄這些事的口吻好玩極了,老杜寫的是:「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嘆息。」如果只這麼寫還不是老杜,他接下來寫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他由自己的寒冷想到了千萬人的寒冷,他由自己的痛苦想了千萬人的痛苦,他甚至願意為了解脫千萬人的痛苦而捨棄自己的性命。這就是老杜與孔子一脈相承的地方。陸遊是怎麼寫的呢?「兒童欺老聵,燈下聚呼盧。」這可是寫在賀歲詩里,他覺得能被孩子們欺侮也是一種幸福。辛棄疾則寫:「大兒鋤豆溪東, 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他不去糾正孩子們,而只是安享這村居時光。歷代以孔子為師的中國讀書人,都走過相同的道路:他們嘗試去改善這個世界,但是到老來他們發現改變的只是自己。別人或許會嘲笑他們無功而返,可是只有走過這條路的人才會知道,如果他們沒有捨棄自己的安逸去追求世界的改善,他們到老也只是以一己之私為念的人;因為他們曾經嘗試捨棄自己,最終上天成全了他們,讓他們獲得了心靈的圓滿。

這樣耳順的歲月過了十年,孔子七十了,終於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他不必刻意去想要做正確的事情,但是他已經不會犯錯了。他不必刻意去想要善待別人,但是他已經不會傷害別人了。哎呀,孔子說人無完人,我怎麼覺得孔子成長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已經成了個Perfect Man了呢?有趣的是,完人這個概念,不只咱們中國古書里有,你去查各個宗教的經典,出現的次數多著呢。阿博都-巴哈就說:「人是不完美的終點,是完美的起點。」 所謂完人,從來不是生就的,而是歷煉的。孔子說:「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用那些高尚的準則來要求自己,而小人則用那些高尚的準則來要求別人。可是,如果我們看孔子自己的人生總結,我們會看到他也有刻求這個世界的時候,只不過他最終都放下了——面對孔子這份老老實實的人生總結,我們是不是也對自己充滿了希望呢?同時,我們是不是也對孔子充滿了喜愛呢?孔子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不止在於那些寫在紙上的教訓,還在於他走過的道路。

孔子不需要美化自己,因為他知道完美即是不斷成長,而不是永不犯錯。那些美化孔子的人,和那些貶損孔子的人一樣,沒有把孔子當成一個曾經活過的人,而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塑像。而我喜歡的孔子,從來就不喜歡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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