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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紅燈的年

白雪紅燈的年

遲子建

   除夕的清晨,我被零星的爆竹聲擾醒。撩開窗帘,見山色清幽,太陽還沒出,於是又鑽回被窩,睡到八點多。再次被接二連三的爆竹聲喚醒時,霞光已經把興安嶺的一道道雪線映紅了。看來老天也知道過年了,特意讓霞光化做春聯,貼在山間。想必老天貼的春聯,是用雲彩做的硯,用銀河之水做的墨汁,用彩虹做的筆管,所以這不凡的春聯看上去明麗脫俗,充滿了朝氣。

吃過早飯,我也給家門貼上春聯和福字。那副燙金的大紅春聯,看上去就像兩行飛向天空的金絲雀,給人喜氣洋洋的感覺。而門中央的福字,真的像丁亥年的一頭小金豬,肥嘟嘟的,討人喜歡。

我喜歡大自然的紅色,如朝霞晚霞,玫瑰百合。可對針織品的紅色,我熱愛不起來。我不喜歡紅色的床蓋、窗帘和衣服,見了它們,眼睛會疼。前年春節回家,媽媽給我的卧室掛上了一幅紅地黃花的新窗帘,我感覺窗前就像飄著兩朵烏雲,說不出的壓抑。結果,當夜就把米色的窗帘換回去,這才心臆舒暢,安然入夢。二十五歲前,我還穿過幾件紅衣,戴過紅帽子。可是近二十年來,紅色的衣服在我的衣櫥中幾乎絕跡了。我鍾愛黑白、灰色和咖啡色。每年除夕,家人大紅大紫地裝扮自己的時候,我依然素衣素服,最多穿上一雙紅襪子。結婚的時候,我打了一件紅色毛線開衫,可婚禮一過,就把它壓在箱底了。我的一個朋友,說我的命運變故與愛穿黑白色的衣服有關,這說法著實把我嚇著了。如果那樣的衣服真的是生活的下下籤,我為什麼要屢屢抽它們呢?於是,我嘗試著改變顏色,將眼界放在水粉和橘黃上。可對於紅色,我還是有些猶疑和畏懼。就連我媽媽和姐姐看我穿了紅衣服後,也會搖著頭說:不好看,不好看!

2007元旦過後,我逛商場的時候,看到了一件棗紅色的羊絨開衫。它軟軟地,茸茸地搭在衣架上,看上去懶洋洋的,很有點鄰家女孩的味道,讓人覺得親切。它的紅是收斂的紅,紅得有分寸,有氣質,不張揚,不造作,我動了心。但因為它是紅色的,還是心存著警惕,從它身邊走開。回家後,我的眼前老是晃動著那件紅衫,它像一團火在我心中燃燒,於是,隔了幾天,把它買回,即刻穿在身上。站在鏡子面前,覺得自己身披霞光,便沒捨得脫下,一路穿進年關。如今,它陪伴著我,給家門貼上了大紅的春聯;又在陽台結了霜雪的窗前,掛上了大紅的燈籠。

家中有了春聯和燈籠,如同有了門神和天使的眼睛,關上這樣的門時,雖然知道家中無人,可卻覺得屋子裡是有呼吸和腳步聲的。

我鎖上自家的門,下樓,去弟弟家。每年除夕,母親都會在他那裡。母親在哪兒,哪兒便是年。

這樣的雪路我已經不知走了多少遍了。

從我家到弟弟家,是由城東到城西。塔河是個小城,臘月時,人們都在忙年,採買物品,街上是熱鬧的。到了除夕,年是瓜熟蒂落了,街市中就少見行人車輛了。我沿著街邊的雪路,慢慢地走,呼吸著清冷而新鮮的空氣。不管什麼季節,興安嶺的天空都是藍的。這種透明的無瑕的藍,對久居都市、為煙塵所困擾的我來說,就是福音書。陽光把雪地照得煥發出橘黃的光芒。街燈下面,是一串串的紅燈籠。白雪紅燈,格外分明。

我在除夕街頭,碰見的第一個人,是個痴呆。他逍遙地走在楊樹下,興沖沖的,衣衫襤褸,敞著懷,沒戴棉帽和手套,自得其樂地打著口哨。我看了他一眼,又正好,等於領受了新年的「憨福」。接下來遇見的,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他在車后座上吊著兩個油漬漬的桶,看來是去飯店收豬食的。他的眉毛和鬍子上溽著霜雪,想必是寒風中奔波了很久了。

除了理髮店,大多的店鋪都關了。店鋪貼的春聯又長又寬,十分醒目,那些陳舊的房屋因而顯得亮堂了。小孩子在街角放著鞭炮,好像在空中甩著鞭子,一聲聲地吆喝著年。年是什麼?是打著滾下坡的山羊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它們將從山上的雪松下滾過。在興安嶺,只有它們滿身蒼綠,富有春的氣息。

我在寒風中步行了半個多小時,只是在大世界門前看見了兩個攤床,一個是賣糖葫蘆的,一個是賣鞭炮的。糖葫蘆和鞭炮雖然姿容燦爛,但它們卻是紅顏薄命的。前者因取悅人的嘴而消融,後者因取悅人的眼而消散。不過鞭炮在綻裂時,會煥發出一瞬千年之美。

弟弟家已經把年夜飯準備好了。他們家的陽台,也掛起了紅燈籠。天色漸晚,寒意愈深,紅燈籠亮了起來。站在陽台向下一望,見那滿街的紅燈籠,就像老天垂下來的一隻只紅碗!它們盛著星光和爆竹幽微的香氣,為人間祈福。這座白雪覆蓋著的小城,因為有了這些紅燈籠,暖意融融。在沒有鳥語花香的春節里,在北風和飛雪中,紅燈籠就是報春花啊。

我恍然明白,人們之所以穿上紅衣,是想用這火焰般的顏色,燒碎這沉沉暗夜,驅散這瀰漫在天地間的蒼涼啊。看來夜有多黑,就有多麼光明的心;世界有多寒冷,就有多麼如火的激情!如果沒有這樣的紅色作為使者,北方的年,又怎能有春的氣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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