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梅馥: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2009-07-02 09:3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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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傅雷 朱梅馥 民國 愛情 美女 文化 | 分類: 民國美女 |
朱梅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一封遺書
這是他們的遺書。人秀:儘管所謂反黨罪證(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是在我們家裡搜出的,百口莫辯的,可是我們至死也不承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實系寄存箱內理出之物)。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我們也知道搜出的罪證雖然有口難辯,在英明的共產黨領導和偉大的毛主席領導之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決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了!因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為我們別無至親骨肉,善後事只能委託你了。如你以立場關係不便接受,則請向上級或法院請示後再行處理。委託數事如下: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現款)。二、武康大樓(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奧米茄自動男手錶一隻,請交還。三、故老母余剩遺款,由人秀處理。四、舊掛表(鋼)一隻,舊小女表一隻,贈保姆周菊娣。五、六百元存單一紙給周菊娣,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六、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存單一紙六百元,請交還。七、姑母傅儀寄存之聯義山莊墓地收據一紙,此次經過紅衛兵搜查後遍覓不得,很抱歉。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只能以存單三紙(共370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九、三姐朱純寄存我們家之飾物,亦被一併充公,請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貳只(三樓)暫時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將來待公家啟封后由你代領。尚有傢具數件,問周菊娣便知。十、舊自用奧米茄自動男手錶一隻,又舊男手錶一隻,本擬給敏兒與×××,但恐妨礙他們的政治立場,故請人秀自由處理。十一、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火葬費。十二、樓上宋家借用之傢具,由陳叔陶按單收回。十三、自有傢具,由你處理。圖書字畫聽候公家決定。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托,諒之諒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對,沒錯。就是那個傅雷,那個翻譯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三十多本名著的傅雷。
「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本質的善良,天性的溫厚,開闊的胸襟。有了這三樣-----將來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風波也不致變成悲劇。」
傅雷曾經這樣寫信給兒子傅從, 「本質善良」,「天性溫厚」,「胸襟開闊」,他們正是這樣的人啊。可是,悲劇還是發生了。
三天後,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住任和他的妻子雙雙自殺;又是一個三天後,鋼琴系主任也自殺身亡。
九天,五條人命——那是一個悲劇的年代。
平靜赴死
「我愛你,我願意和你一起死!」「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會活。」這樣的話,都是熱戀中的人感情上來時,無比真誠的囈語。事到臨頭,有幾人當真呢?!
只是,他們,真的就這麼做了。
那個初秋的夜晚,朱梅馥走進卧室前,吩咐家裡的保姆,第二天少買一點青菜。語氣平靜,保姆看不出任何異樣。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的她,已經有了赴死的決心和打算。
關上門,夫妻倆靜坐在椅子上。慘無人道的批鬥、凌辱,持續了三天四夜。終於,可以坐下來,喝口水,喘口氣。
夜色漸濃,寒意漸重。彼此眼神交匯,已經明了共同赴死的決心。傅雷攤開信紙,拿起筆,梅馥有時小聲提醒幾句。有所交待是為了走得清爽,不想虧欠、拖累任何人。
梅馥坐在床邊,動手撕被單,一張上海浦東農村手工制的格子被單。她端莊沉靜,像平時整理家務一樣,很仔細地做了兩個繩索。
一人一邊,相伴掛在了卧室的鋼窗上。因為擔心踢翻凳子時,會發出聲音,打擾到樓下鄰居的休息,凳子下面她細心地鋪墊了棉胎。
北野武新片《阿基里斯與龜》里,小男孩真知壽的父親和喜歡的藝伎,雙雙懸樑而死,沒有多少人會注意這一細節,我卻彷彿從中看到,1966年9月3日清晨,上海江蘇路284弄5號,發生的一連串畫面。
一個音符,隨著鋼琴琴鍵有力地砸出,第一個畫面是懸掛在牆壁的白色西裝和禮帽領帶;接一個近景,真知壽的父親和那個臉比紙還白的藝妓懸掛於梁,閉著眼睛,輕微晃動;鏡頭拉開、下移,前景是和服的裙裾、懸空的雙腿,有光影留在上面;跟隨攝像機的眼睛穿透過去,一位年邁的女僕入畫;
她一邊收拾小几,那是前夜把酒之後的殘局,一邊像很多年紀大的女人一樣,念念叨叨的,突然,她停下來,感覺到什麼,順著眼睛的餘光——一個主觀鏡頭,真知壽的父親和藝妓的面部特寫,黑暗的背景讓頭頸上白色的繩索格外觸目驚心;女僕驚恐地叫,丟下餐盤,四肢伏地的爬出去;留下一個無言的空鏡,榻榻米的小几上,餐盤、筷子、酒壺、酒杯、一副眼鏡------靜物寫生一般空置在那裡。
那天早晨就是如此吧,只不過那女人是傅雷家裡的保姆周菊娣,那案几上的清酒佳肴,換作了筆墨紙硯和一封平靜的遺書。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在地板上留下明、暗的光影輪廓,我相信,那兩個從容赴死的人一定攜手去了天堂。
電影里真知壽的父親和藝妓一起慨然赴死,留下的妻子年輕漂亮,在安排了兒子真知壽之後,懸崖的河邊,雙手合十,面帶微笑,縱身跳下。那一刻,對丈夫沒有選擇與她一起共赴黃泉,她有沒有一絲怨意和遺憾呢?
傅雷伉儷決絕赴死之時,是沒有怨意和遺憾的。
夫婦倆喜歡莫扎特,「莫扎特的靈魂彷彿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遠純潔,永遠平靜的心靈的高峰,照臨在他的痛苦之上。」
面對他們的遺書,我感受到了如同莫扎特一般純潔、平靜的靈魂。
命運賦予的天職
朱梅馥少女時期的照片還帶幾分清澀、木訥,嫁作人婦後,越來越圓融、溫和,很多朋友說她像「菩薩」,是專門來渡傅雷的。
她就像托爾斯泰的夫人索妮亞,接受命運賦予她們的天職:做天才溫柔忠誠的妻子,做孩子慈愛的母親。如果說索妮亞還有幾分身不由己,朱梅馥卻接受的坦然而安心,將責任、服務、無私和自我犧牲,都視作自己的必然,沒有一句怨言。
翻譯《托爾斯泰傳》時,26歲的傅雷給傳記作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羅曼.羅蘭大師寫了一封充滿敬仰、希望為自己答疑解惑的信。那是1934年3月3日。三個月之後,他收到了大師的來信。
大師說,「我們都處在一個所有的民眾遭受磨練與戰鬥的時代,僅為了驕傲與光榮而成為偉大,這不夠;必須為公眾服務成為偉大才是健全的偉大」;「非賴有強毅不拔的信心與宗教的性格,決不能承受此等犧牲之能力」;「人類中最智慧的人也只會指責強暴而非能阻止強暴。那時高尚的人只有把自己隱遁在深邃的思想中了」。
巧合的是,早在1888年,羅曼.羅蘭還是籍籍無名的文學青年時,也曾給文壇巨人托爾斯泰寫信請教關於音樂和藝術的問題。一個星期以後,他收到了大師長達36頁的回函。
近半個世紀之後,他又以同樣的方式影響了一個東方青年。傅雷之後又翻譯了羅曼.羅蘭的三大巨人傳記——《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米開朗基羅傳》。
和這些偉人的靈魂對話,令年輕的傅雷無比堅定自己的選擇,相信他的前頭是羅曼.羅蘭,是甘地,是托爾斯泰。他不安於平庸,自覺地向先賢們看齊。要做「一個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忠實的僕人」,做一個擁有大愛的「英雄」。
面對這樣的丈夫,朱梅馥默默地做好家庭主婦,每天煮泡飯、補衣服、擦地板、洗床單-----為他創造平和、舒適的創作環境,把丈夫照顧得像個大孩子;這還遠遠不夠,她還要分飾助手、秘書、評論者的角色,幫丈夫整理資料、謄寫手稿、校訂出版,事無巨細。
沒有一本專門的書,甚至專門的文章來寫朱梅馥,可是了解他們的親人、朋友,看得到這個站在丈夫背後的女人,這個沉默而美好的女人。
她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能幹的主婦」,還是傅雷的「秘書」——這是楊絳女士的評價。
「他妻子之為人個性不但是他所需要的,也是最理想的,可以說他的一切沒有朱梅馥的支持就無法實現」——這是劉海粟的明察秋毫。
「她是無名英雄。沒有媽媽,就沒有傅雷」。——這是他們兒子發自內心的心聲。
可是朱梅馥不在乎這些,只是以崇拜、滿足的目光凝望丈夫。聆聽丈夫、信服丈夫,儘管她可能並不完全懂丈夫那些精神要義。可是,有什麼關係,她只要看著這個男人,愛著這個男人,就已經足夠。
青梅竹馬的愛
作為女人,朱梅馥珍惜、相信前生前世修來的緣份。儘管公平的說,這個男人才華出眾,耿直善良,心理卻未必足夠陽光、健康。
早在傅雷四歲的時候,父親傅鵬飛受人陷害,含冤而死。隨後不到一年的時間,傅雷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相繼夭折。傅雷的整個童年「只見愁容,不聞笑聲」,母親李欲振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
因為不好好念書,一天深夜,母親竟然把傅雷包裹得像個粽子,準備投入水中。也曾不惜用滾燙的蠟燭油燙尚且年幼的兒子,只因為他讀書時打了個盹。
傅雷生長在這樣嚴苛而充滿暴力的環境,成年後又認定「生活往往是無榮譽無幸福可言的,是在孤獨中默默進行的一場可悲的搏鬥。」這樣的經歷和思想,讓他的壞脾氣出了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點爆,咆哮如雷——身邊的人都喊他「老虎」。
如果說對外人,他多少還能有所克制,那朱梅馥就完全成為撒氣筒。有時候甚至動手打她和孩子。打自己,朱梅馥能忍受,打孩子,(傅聰鼻樑上一直有一處疤痕)梅馥就心痛了,她左右為難地哭,(傅聰出國成就了一本《傅雷家書》,更成就了傅雷有距離的父愛。)就算流淚,還要避開丈夫,不願意給他增添任何煩憂。
傅雷的母親嚴厲,但是有眼光,為自己的兒子選了一個好媳婦,「文靜、溫柔、善良,跟所有人都相處很好」,是個「天生的、伺候自己兒子的女人」。
傅雷和朱梅馥是遠房親戚,青梅竹馬時就已經「郎有情妾有意」了,「她在偷偷的望我,因為好多次我無意中看她,她也正無意地看我,四目相觸,又是痴痴一笑。」傅雷在處女作《夢中》,這樣描述他們之間的戀情。
那一年,傅雷17歲,朱梅馥僅僅12歲。兩年後,傅雷赴法國留學之前,在雙方家長主持之下,兩個相愛的人定了親。
其實,嫁入孤兒寡母家庭的女人,要面臨比一般兒媳更多的考驗和難題。長期相依為命形成的包裹層,會讓另一個女人很難進入;寡母會不自覺的在兒子身上尋找丈夫、甚至情人的寄託,也會不自覺地對兒媳有更多的挑剔。孤兒會不自覺地在女人身上尋找母親的投射,戀母情結,十有八九。
從古至今都是這樣,不必說早先的焦仲卿母子,逼得媳婦「自掛東南枝」。單是看看現在的娛樂圈,同樣境遇的周杰倫、謝霆鋒,同樣坎坷的情路,讓人忍不住八卦地猜測,有複合傳聞的蔡依林,有沒有張柏芝的幸運,能不能得到婆婆的青睞,最起碼在公眾面前的青睞?
八十多年前,那個在教會中學讀高中,懂英文,會鋼琴的少女,純潔,美好,不知道等待著她的人生有著很多的艱難在前頭。她微笑著,把一往情深化作信函和照片,一封封地,寄給「親愛的哥哥」、「至愛的怒安」。
而那個和她在夢中相會的情郎,在異國的土地上,遭遇了他人生第一次情感涅磐。結婚前的風波
浸淫在法國藝術熏陶之中的傅雷,可能自己也沒有想到,靦腆如他,居然會生髮一場異國戀情。
在巴黎,他認識了一個叫瑪德琳的法國姑娘,她有一雙能幻化顏色的迷人的眸子,有著對音樂和美術敏銳的感知力,有著梅表妹不具備的熱情、浪漫、刺激和冒險,如同傅雷的傳記作者蘇立群所說,這兩個姑娘就像「一幅莫奈的畫與一軸母親手中的絹綉那麼不同」。
新鮮的刺激如此強烈,劉海粟目睹了傅雷當時的愛情,「兩人頻繁接觸中,感情逐漸熾熱起來。儘管傅雷早就愛上了朱梅馥,但現在面對有著共同愛好的瑪德琳,他覺得,這位迷人的法國女郎,要比表妹可愛多了。」
認真的傅雷決定向法國女郎求婚,而求婚之前,為示鄭重和誠意,他要重獲自由之身。於是,他寫了一封家書,要求解除和梅表妹的婚事。信寫了,卻下不了決心去發,只好委託給劉海粟代發。
哪知道,瑪德琳是薩特和波伏瓦的追隨者,要的是「自由人」的愛情觀念。這讓傳統的傅雷接受不了,傅雷的老朋友劉抗先生說,「弄得他在極度失望之餘,幾乎舉槍自盡。」
在他第二次打算舉槍自盡時,內心百味雜陳,除了對瑪德琳心如死灰,還摻雜著對朱梅馥的愧疚,他擔心那封絕情的信已經覆水難收,傷害到善良的梅表妹,甚至會不會已經發生了意外。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早有先見之明的劉海粟扣下那封信,並沒有發出。
傅雷長舒一口氣,經過和瑪德琳的大喜大悲,終於「痛定思痛,更覺梅馥的可愛」。
1932年1月,24歲留法歸國的傅雷,和朱梅馥喜結良緣。
在柴米油鹽的婚姻生活,傅雷感受過夾在兩個女人之間的微妙。幸運的是,傅雷娶的是朱梅馥——他用法文喊她「瑪格麗特」,她也正像歌德《浮士德》里的瑪格麗特,美麗而溫柔,以自己的容忍化解一切,不給傅雷增添任何煩憂。
上蒼總要給幸福的伴侶一些磨難,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胎死腹中,同一年,傅雷的母親也因為風濕病去世。傅雷從小隨寡母長大,對母親孝順而依戀。朱梅馥本來就充滿母性,傅雷喪母,她由衷地付出更多的理解和關愛。
如果分析愛的成份,朱梅馥對傅雷,在我看來,那是五分母愛,四分親友之愛,一分情慾之愛。親友之愛要求呼應,情慾之愛難免索取,而母愛全然是無私的奉獻。朱梅馥母愛為主導的感情,註定了要比傅雷更多的付出。用傅雷自己的話來說,「自從我圓滿的婚姻締結以來,因為梅馥那麼溫婉,那麼暖和的空氣一向把我養在花房裡-----」
那麼一旦移花出暖房,這花經得起外面的風雨嗎?
偶然的插曲
1936年冬天,傅雷應邀去洛陽考察龍門石窟,那時他們的兒子傅聰剛剛兩歲多。傅雷離妻別子,思念之餘,內心一角其實也擱著被放逐、得自由的小小竊喜。
他在給好朋友劉抗的信里,就很有雅興地按戲本描繪自己的處境,「(念)俺這梅妻鶴子廝伴慣的哥兒,對孤燈不免引起愁情。(唱)掩卷尋思,怎排遣這一縷幽情?吹滅燈,信步出北城,且去閑花野草,宣洩俺這偏廢熱情。」
也就在這期間,機緣巧合,他跟一個汴梁姑娘暗生情愫。那姑娘曾跟一個法國人戀愛,法國人走了之後,受不了村裡人的眼光,加上要補貼家用,便委身青樓。
除了兩個當事人,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有多深的關係。只知道傅雷為那姑娘拍照片,寄給好朋友劉抗,「你將不相信,在中原會有如是嬌艷的人兒。那是准明星派,有些像嘉寶-----」
那像「嘉寶」的姑娘為他唱豫劇,有人說崑曲堪比世家千金,豫劇就像燒火的丫頭。儘管豫劇的唱腔鏗鏘,不夠柔美,那份樸實、野性的美,也讓傅雷感受到迷醉的情意。
他詩興大發,「汴梁的姑娘,你笑里有靈光。柔和的氣氛,罩住了離人——遊魂。汴梁的姑娘,你笑里有青春。嬌憨的姿態,驚醒了浪子——醉眼。」
佛洛伊德說,藝術家的原動力僅來自於性。儒家也承認,「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傅雷是藝術家。是一個離家索居的寡男,正適合迷醉在女性的溫柔里。
不過,此時的傅雷,經歷了瑪德琳,已經能控制感情的野馬。他認識到朱梅馥的意義,清楚她不可取代的意義。
他向劉康解釋說,「是痴情,是真情,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不用擔心,朋友!這絕沒有不幸的後果,我太愛梅馥了,絕無什麼危險。我感謝我的瑪德琳,把我渡過了青春的最大難關,如今不過當作喝酒一般尋求麻醉罷了。」
傅雷與汴梁姑娘是偶然的艷遇?是彼此會意的逢場作戲?還是投入真情的無奈戀情?不管哪一種,顯而易見,這次冒險沒有成為傅雷的障礙,也沒有成為朱梅馥的威脅。
在傅雷接受的儒家文化來看,「男人」這個性別要比「女人」高得多,也重要得多-----男人與男人可以君子之交,男人與女人只能是溫情所使。女人之事不可避免,又絕非「為大」。
像他所崇拜的托爾斯泰一樣,「熱愛真理和精神,當婚姻、親人成為自我完善道路上的障礙,只會跨越,不會止步。」何況只是一場半真半假的半途「愛情」,他不太沉重地跨越了,視作人生的一段插曲而已。
忍與愛
就在汴梁姑娘插曲之後的第三年。他們的婚姻,七年之癢。
朱梅馥碰到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危機,他的老傅愛上了一個女學生的妹妹。
傅聰後來評論父親的這段感情,「她真的是一個非常美麗、迷人的女人,像我的父親一樣有火一般的熱情,兩個人熱到了一起,愛得死去活來。」
在家書里,傅雷言之諄諄,「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
他的確這樣要求自己,可是,和汴梁姑娘不同,這次,三十剛出頭的他,徹底瘋魔了。他甚至不顧一切,放下手中的譯作,跑去雲南昆明找「她」。狂熱地說,沒有「她」,就沒有工作的靈感與熱情。甚至,沒有「她」,他就要沒了命。
可是,捨棄家庭又不符合他的儒家理念和「愛人」的理想,他將終生良心不安。於是,他矛盾,煎熬,痛苦……
一切,朱梅馥都看在眼裡,如果說前兩次風波,她還可以裝作未曾發生,這次是躲不過去了。丈夫的顴骨高起來,譯稿堆在一邊,白天黑夜只是寫信,向那個女人抒發他內心噴薄的愛。
母愛和親情之愛佔了上風,梅馥讓步了,她請那個女人到家裡來。讓傭人做好吃的飯菜接待她,讓自己的男人和她待在一起,談話、唱歌、交換信札——每天見面,每天仍然要通信,「我父親從來不對她說一個『愛』字,可是除了那個字以外,所有的談話都是心中的熱情。只有在信里,他們吐露真切的愛情。」
半個多月來,「她」天天來。「老傅」煥發了活力,「她」臉上有了春天的明媚,而朱梅馥也流幹了淚水,現出了笑容。
她學習接受一種新生活,「有那個女人,容那個女人,愛那個女人」。因為這個人愛「老傅」,給了「老傅」自己所給不了的東西。她甚至想通了:一旦「老傅」要離開她,跟「她」在一起,她就悄悄地告別這一切,帶著兩個孩子離去……
如果真的愛,無私的愛,就像《畫皮》里的佩蓉,為了愛人,連命都捨得,還有什麼什麼不能接受呢?!朱梅馥愛傅雷,宛如佩蓉愛王生。
面對這樣一個靈魂,無辜的、寬容的、手無寸鐵的靈魂,傅雷被震懾了:他看到自己的虛弱和無能。看到他一直苦苦追求的——托爾斯泰式的「忍」與「愛」,恰恰是妻子完全順應本性的行為。
托爾斯泰進行各種高強度的活動,消耗男性荷爾蒙,艱難地控制自己的情慾。傅雷則通過為自己的靈魂「脫皮」,獲得再生:「如果用音樂作比,主旋律是忍讓與和諧,愛只是個小標題。人們相互理解,相互尊敬,夫婦就有漫長的一生的路可走。」
老傅再次揮劍斬斷情思,重新回歸家庭,回歸平靜、含蓄、溫和而持久的感情。
朱梅馥的「忍」與「愛」幫她度過了那場情感危機,保住了風雨飄搖中的家。從此以後,他倆再沒有過感情風波,兩人安靜而美好,「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共同走完人生之路。
我是你的肋骨
為了保持獨立,也因為不善於與人打交道,傅雷在他母親去世後,就辭掉工作,退出黨派,專心他的翻譯工作。那是他一家的衣食來源,也是他精神寄託所在。
即便與世無爭,也躲不過那場「史無前例」。紅衛兵闖進他們家,橫掃一切。他們專門打他的臉,也專門打朱梅馥的胸。為了保護妻子,他一改沉默,故意開口刺激那些小將,讓他們把目標對向他。朱梅馥心痛丈夫,便跪在地上哀求……
面對屈辱和暴行,傅雷感到心悸,這「不是個人的膽識,使人類的墮落。」一直以來,「人類相愛」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為之奮鬥的目標。
面對無法實現的理想,像托爾斯泰,像甘地,像羅曼.羅蘭,他依然選擇寬恕,寬恕這些施暴的人,也寬恕自己理想破滅的憂傷。
理想幻滅了,對這個世界已沒有太多的留念,他們去意已決。
朱梅馥曾經對傅雷說過:「為了不使你孤單,你走的時候,我也一定要跟去。」陪著丈夫,這是朱梅馥毫不猶豫地選擇;由妻子相陪,這是傅雷習慣性的選擇。
對於梅馥的死,很多親友都覺得意外,施蟄存說,「……朱梅馥的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像不到的,伉儷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應。」
兒子傅聰也悲傷地說,「我知道,其實媽媽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忍受得過去……」
他們知道,以傅雷剛硬的、寧折不彎的性格,當時情況下,死是他的必然選擇。可是朱梅馥不應該的,不管有多麼艱難,多麼委屈,她總是能把眼笑成一彎月牙,認識她的人,誰不說她象活菩薩?!
可是我知道,她堅韌,她獨立,她可以經受煉獄般的痛苦,那是因為她心裡有一個人。如果那個人都不在了,她為了什麼還要再忍呢?!
「我們現在是終身伴侶,缺一不可的。我的使命就是幫助和成全那個人」——她一直這麼認為。
如同索妮亞對待托爾斯泰,「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也不需要。我已經那樣習慣於關心他------「
梅馥是夏娃,傅雷是亞當。按照《創世紀》,夏娃原是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朱梅馥也心甘情願做傅雷的一根肋骨。
女權主義者可以說她沒有自我。
可是,她的自我,分明就在「做一根最妥貼的肋骨」的信念中,如花般,堅韌、優美地綻放,那就是她安於接受的「自我」。
「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還自認為身體最棒,能省下來給你爸爸與弟弟吃是我的樂處,我這個作風你在家也看慣的。」
「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
「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
對自己的愛情,朱梅馥自己未必能說清楚。為什麼愛那個男人?是愛他的苦難童年?愛他的才華橫溢?愛他的赤子之心?還是愛他的耿直剛正?愛他的善良敦厚?愛他的狂狷不羈?
回首歲月,從19歲滿心歡喜地嫁給心愛的人,到53歲雙雙攜手,平靜離世。30多年的婚姻生活里,這個溫良、恭儉、賢淑的婦人,安心、莊重地做著每一件事,把她美好的品性和氣息暈染給她身邊的每一個人。
兒子傅聰說,「媽媽是家庭的『神』,是溫暖的來源,只要她在,就有融融和和的人情味。」「她才是家裡最偉大的人,一切的人性,一切的愛,一切的聯繫都是從她溫柔的身軀產生出來的。」而她只是安然地做一根肋骨,默默地植入、支撐,身心交融,不可分割,也不想分割。那是她的宿命,她面帶微笑,接受得如此心安理得,不帶任何的掙扎和勉強,這種接受,於她,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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