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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笛說文解語(7):古代的語與文

蘆笛說文解語(7):古代的語與文最近某網友問起古文字的起源,還問我,古代中國人和現代人的發音是否一樣?會不會像現代中國人與日本人一樣,同一漢字的發音天差地別?我們今天看到的古文,在當時是不是口語的記錄?這個問題很複雜也很有趣。下面就我這外行所知,給大家介紹一點道聽途說。一、漢字的起源和流變中國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後來是商周鑄造在青銅器皿上的「金文」(又稱鐘鼎文),後來是秦國的石鼓文和其他石刻文字,稱為「籀文」,金文和籀文統稱為「大篆」。據王國維考證,到了戰國,因為戰亂,文字分為西土文字與東土文字,秦國使用的文字就是上面說的籀文,而東方六國用的和秦國的則不一樣,分為晉、楚、燕、齊四系,晉系文字就是後世所謂「蝌蚪文」。秦統一全國後,由李斯將原來的大篆簡化為小篆,廢除了六國原來的文字,用政府權力強行推廣全國,這就是有名的「書同文」。小篆在漢代進一步簡化為隸書,以後變成魏碑,再規範化為賢良方正的楷書,印刷術問世後,楷書變為「宋體」,這就是咱們現在用的漢字的來龍去脈。所以在文字上,咱們都是秦國那野蠻人的苗裔。順便說一下,就連從文字變遷上來看,似乎都可以看出咱們的民族性演變,那就是「從圓到方」,從飛揚靈動變為賢良方正,僵死的「宋體」的出現(也就是咱們今天的印刷體漢字),與理學的勃興平行,似乎不是偶然的。當然,宋體字出現大概是因為賢良方正的字體易於刻版。不過此說大概也不能成立,否則歐洲人為何不因印刷術的引入而改變字型呢?記得《聊齋》說:「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這話很正確,可惜老祖宗自己就沒做到這點,方則方矣,但我基本沒有見過圓通的時候。秦始皇強制實行「書同文」的結果,是使得東土文字就此失傳。不僅東土文字和西土文字形體區別很大,就是東土文字各系之間的差別據說也不小。秦朝以後,大家學的都是西土文字流脈,於是見到出土的東土文字,便只有「王八吃綠豆──大眼對小眼」。歷史上曾發生過兩大有名的「文盲毀寶案」,都給中國文化遺產的流傳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第一案就是「孔壁出書」案。秦皇燒書,毀滅了傳統文化。文景之治時,朝廷下令百姓獻書,獨缺《尚書》,也就是儒家所謂《書經》,乃是上古時代的史籍文獻(上起堯、舜,下至春秋時期的秦穆公,包括了夏、商、周三代)。全國只有一個人記得那本書,便是伏生。漢文帝派晁錯去找他。他當時已經90多歲,病得快死了,靠記性背誦出《尚書》28篇。他口音難懂,全靠女兒作翻譯,由晁錯筆錄下來,用的文字當然是當時的簡化字漢隸,稱為《今文尚書》,這兒的「文」的意思就是今天的「字」,所以其實是「今字尚書」。那經典究竟有幾成可靠,真是天知道:第一,那是背誦出來的,依據的不是書面記錄而是靠不住的記性。第二,那是90多歲病得快死的糟老頭子背誦出來的。第三,那是晁錯而不是伏老頭子筆錄下來的,中間還經過伏生女兒的翻譯,天知道這過程中夾進去了多少錯誤。到了漢武帝時,魯王拆孔子的家,從牆裡拆出數十篇古書,都是用東土文字寫的。據王充說:「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秘於中,外不得見。」那些寶貴的出土文獻就此失傳。東晉時有人獻偽書,聲稱那是孔子家壁里拆出來的《尚書》,由孔子後裔孔安國考訂後翻譯成今文,這偽書即所謂《古文尚書》。那假貨竟能魚目混珠,和伏生傳下來的《今文尚書》混編在一起,直到清朝才被學者證偽,把它和伏傳《尚書》分開。現代人都能看出來,《今文尚書》的文獻學價值,遠遠不及從孔宅牆壁里拆出來的古本高。可惜古人不識字,導致這寶貴的文獻就這麼冤哉枉也地喪失了。另一著名的「文盲毀寶案」乃是所謂「汲冢出書」。西晉時,汲郡有人盜墓,在魏王墓中發現大量竹簡。盜墓賊不知珍惜,胡亂糟蹋,甚至用來做火把。官府發現此事後上報朝廷,朝廷非常重視,特地召集了全國第一流學者去研究,發現那是用魏國本國文字寫的。這批竹簡就稱為「汲冢書」,其中竟有魏國史書。學者們編出了一些史籍,將整理出來的魏國史書稱為《竹書紀年》。可惜因為那是用蝌蚪文寫的,又因竹簡散亂,當時的學者們又毫無保護古籍的基本概念(科學的考古方法其實是後來從西方引入的),在整理時遇到無法理解之處,便「隨義註解」,任意竄入自己想當然的注釋,使得原文和注釋混在一起,成了「真誠熱心造假」。等到原簡喪失後,輾轉流傳下來的抄本就成了真假難辨的假冒文物,最後被王國維一一證偽。這樣,一部出土的寶貴史書就像鬼子說的那樣,「因愛的擁抱而窒息」(請參考朱淵清著《再現的文明──中國出土文獻與傳統學術》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5月版)。這真是文化史上的大悲劇。須知秦始皇一把火,燒得先秦的歷史一片模糊。司馬遷就說過,他編寫《史記》的最大困難就是各國史書都給毀滅了,只留下秦國的史書,而秦史編得一塌糊塗,他只能靠以「網羅天下放失舊聞」來彌補。即使那陣子的大儒不識東土文字,如果他們能像西方學者研究古埃及象形文字一樣,把所有的竹簡上的文字忠實地描繪下來並留給子孫,那麼後世總能破解出來,則今天所知的上古史就要可靠真實詳細得多。如今「國粹派」動不動就吹老祖宗如何如何了不得。其實就連真正的國學研究,特別是古文字學,也是後世才建立的(我恍惚記得似乎是清代發現甲骨文後才建立起來的)。當時的學者不識字,並不等於現代學者也不識字。例如韓愈曾寫了一篇《石鼓歌》,描述秦國留下的十個石鼓,坦承他不認識上面的字:「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嗟余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但據現代學者辨讀,那不過是所謂「籀文」,並沒有韓愈吹的那麼神秘。所以,如果以後再挖掘出東土文字寫的竹簡來,辨識它們對現代學者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近年似乎出土了若干東土文字寫的戰國竹簡,好像都被辨讀出來了。可見就連國學,也是「不覺前賢畏後生」。此無他,後生學得了先進的西方研究方法也。二、古代的「語」和「文」是否脫節?網友老杜說:「先秦時,因為文字的歷史還不久,書面語和口語應該是很接近的。但因為口語變化得快,而中文又不是記錄語音的,完全可以脫離口語而獨立存在,很快就和口語脫離了。可以肯定漢代人們就讀不懂先秦的東西了,因而一大批學者開始注釋古文。」其實關於古代文字與口語是否一致,學術界好像從來也就沒有達成共識,一部分人認為文字草創之時確實如此,「語」和「文」的脫節是後來出現的。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從一開頭兩者就是脫節的,那是因為古代書寫極度不便,先是只能在烏龜殼牛骨上刻,後來只能在竹片上刻,當然不可避免要使用縮寫術。我認為後說非常有理。哪怕今天使用電腦,我都常用「為何」取代「為什麼」,何況是原始落後的古代?因此,我傾向於認為,從遠古時代起,「語」和「文」就是分了家的,這趨勢越來越嚴重,直到近代就徹底不搭界了。他還說:「書面語和口語脫離的太多,很多文人就感到不便,就要像五四時一樣,提倡白化文。韓柳,李杜等大家,應該都非常接近當時的口語。而元曲,明清小說就是用口語寫的。」我認為此說不能成立。儒家傳統是「厚古薄今」,認為古代是黃金時代,歷史是退化而不是進步,最理想的時代還是三皇五帝之時。所以歷代並沒有誰提倡過白話文。韓愈等人發起的乃是「古文運動」,並非什麼「白話文運動」,那動機正是因為六朝以來文風綺靡,失去了古文的簡樸雅健,因此他們要提倡回到古代的寫作風格去,所以大蘇才會贊老韓「文起八代之衰」。唐代的白話文至今有存留,乃是所謂「敦煌變文」,而宋代白話文文學則正式問世,就是《碾玉觀音》一類「說話」。那些俗文學作品和唐宋八大家的文字的風格天差地別,沒什麼「非常接近」一說。元曲、明清小說(不包括文言寫的筆記小說)當然是白話文,不過那和其先驅敦煌變文與宋人評話一樣,乃是當時的另類文人寫作的,從來就不登大雅之堂,為主流社會鄙視。如果不是鬼子打進來改變了咱們的價值觀,到今天咱們也不會認識到那些「下作玩意」才是比試帖詩、八股文更偉大的文學作品。所以,他說:「但因為漢語的特點,書面語和口語必然是:相同→分離→相同→分離,巡返往複,以至無窮。」我認為並非事實。三、如何考證古漢語發音老杜網友的上述主張,其實暗伏了一個認定,那便是古代中國人的發音都是統一的,其實只有天知道。如今中國交通如此發達,還有這麼多方言,例如網友老道的福建鳥語,誰有本事能懂?蔣介石的英文名字是Chiang Kai-shek,又有哪位北佬知道為什麼第二字要翻譯為「蓋」?先秦交通不發達,又沒有大眾傳媒和公學,只有私學,因此,古文字的發音不一是必然的。百姓講方言沒關係,朝廷命官怎麼辦呢?傳統社會的一大優點,是為了避免吏治腐敗,實行官員迴避政策,也就是本省人不許作本省的官,地方官員都由外籍同志擔任,他不懂當地方言,怎麼和「吏」交流(古代「官」和「吏」是嚴格分開的,「吏」到死也不可能變成「官」,不實行迴避政策,一般由當地人充任)?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便有所謂「官話」出來,也就是國府時代的「國語」和共黨時代的「普通話」。大眾不知道的是,這玩意古已有之,沒有「官話」,則朝廷立刻無法運作。國共兩黨的特殊貢獻,不過是把這「官話」從官場推廣到教育領域裡和大眾媒體中去罷了。其實,古代韻書諸如《廣韻》、《中原音韻》等都是根據當時的「官話」編的。文人作詩填詞都得按那玩意來,這才造成了同一時段的文學作品的規範化,否則大家都按自己的方言發音去押韻,還能有什麼規範的詩歌創作?這是從橫的維度來看,從縱的維度來看,語音也是不斷改變的。有趣的是,古人竟然長期不知道這一點。據我模糊記憶,似乎晚到明代的顧炎武才注意到《詩經》按韻書讀有不押韻之處,由此發現了古音和現代發音不同。在他的啟迪下,其他學者才投入這研究。古人遲遲不知道語音流變,乃是他們缺乏另類語言文化作對照,一直不知道中文的實質是形體和聲音的脫離。從問世那天起,漢字大概就沒有什麼指示發音的功能,從來也沒有做到發音和書寫一致。這原因早說過了:它是彈性很大的意符而不是音符,可以脫離發音而存在,和阿拉伯數字的原理是一樣的,這就是它為何能不受時空限制,從遠古一直用到現代,從中國傳到日本去。其實原始文字都有這特點。例如古埃及文字是象形文字,現代埃及學者都能流暢閱讀,但誰也不知道發音如何。同樣的問題也存在於中國古文字中,除非起古人而問之,這問題根本就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嚴重到連古代漢字到底是否真是單音節符號都成了問題。例如蒙族網友那蘭性德就認為,古漢語其實是多音節語言,只是由於書寫困難,使用一個字代表多音節詞罷了。後人不知此理,逐漸弄成了一字一音節,其實是歷史的誤會,云云。此說我認為不能成立,首先那是猜測之言,毫無證據。其次,日語中有大量漢字,這些漢字可以用中國方式讀,也可以用日本方式讀,如果用前者。仍然是一字一音節(據說入聲字除外,凡是入聲字都是雙音節),這說明起碼在唐代,漢語就已經是單音節語言了。不僅如此,平仄之分早在南北朝就開始了,那正是單音節語言的特點。為何遠古突然就是多音節語言了呢?因為指意而非注音,漢字便給後人猜測古音帶來了極大困難。如上所述,在顧炎武發現古音與現代音不同之後,學者們便開始了這方面的研究。方法就是老顧用的那個,找到古詩歌「不押韻」之處,用後來的韻腳推出那個「不押韻」字的古代發音是什麼。《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用此途徑頗作出了點發現,例如考證出「馬」在《詩經》中應該念作「虎」之類(所以,「馬馬虎虎」應該讀作「虎虎虎虎」,亦即日寇襲擊珍珠港的暗號)。記得某楚辭專家也根據這一原則,考證出「英」字在楚國古音里應該念「央」,否則屈原《離騷》中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就不押韻了。依我看來,這種考證法,完全是牽強附會。明眼人一望即知,這種考證的思路乃是「以已知參照物定未知」,以上舉《離騷》例句為例,那是按「傷」的現代發音,再根據「英」從「央」旁,定出「英」的古音來。問題在於,以現代發音作為已知參照物站得住腳么?會不會是「傷」字念「shing」呢?至少您得排除這種可能性吧?因為古人沒為咱們留下個錄音機來,咱們便只能這麼混猜一氣。用科研的眼光來看,這種考證什麼學術價值都沒有,因為沒有過硬證據,而且無論考古學如何發達,都永遠不可能獲得過硬證據。而且,這種考證只能發現問題,不能解決問題。這在下例中表現得最明顯,李商隱詩曰: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現代人一看,文盲寫的!連押韻都不懂!那「原」念「yuan」,「昏」念「hun」,怎麼能拿去押韻?但學者一看,問題來了,按韻書,那一點都不錯,乃是所謂「十三元」。李商隱覺得合轍押韻,當然是發音和現在不一樣。但問題在於學者只能發現問題,並不能解決問題。您說,要讓那詩押韻,到底是「原」該變成「yun」,還是「昏」變成「huan」?要麼,在唐代「原」既不念「yuan」也不念「yun」,「昏」既不念「huan」也不念「hun」,這倆字的共同韻母在現代漢語中根本就沒有?這個問題在我看來根本就無法解決。考證古音的第二個途徑,是用日文發音作已知參照物。上面已經說過,日文中的漢字有兩種發音方式,中式和日式發音。中式發音可以用在考證唐代古音上。不過這也很有限,因為日語韻母似乎很簡單,缺乏複韻母、鼻韻母,因此頂多可用於考證單韻母的漢字發音,而且還不包括入聲字。第三種研究途徑則是用地方方言(特別是南方方言)作已知參照物。由政府組織全國方言調查,將各種方言的韻母與古代韻書一一相對照,使用大型電腦統計整理,尋找出一種發音與韻書符合度最高的方言來,再以那「語音活化石」作標準,去定出未知字的古音來。但這種大規模調查需要政府主持,不是私人的財力物力可以承擔的。最後一個途徑是利用偏旁去猜測古音。東漢許慎寫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本字書《說文解字》,總結出漢字構造的六種方式,亦即所謂「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所謂「形聲」就是用「形旁」去指示字義,用「聲旁」指示發音。例如「狼」,形旁告訴你那是一種動物,聲旁告訴你那字的發音和「良」字差不多。有趣的是,大多數以「良」作聲旁的字,諸如「狼」、「郎」、「浪」、「琅」,「廊」,「朗」、「螂」、「榔」等等,現代發音都是lang,這提示「良」的古音可能念lang而不是liang。但這不過是個合理猜想,要成立必須經過嚴密論證。如我在另文中介紹的,我通過查閱工具書證明了這一猜測。可惜因為古代注音方式毛病實在太多,這種成功的範例不過是例外而已。而且,嚴格說來,這種考證方法只能證明「良」「狼」在古代同音,並不能證明它們的古音就是lang。「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在我看來,現代人考證古漢字發音,跟古人尋找海外仙山一般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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