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叼來的文學史——錢鍾書致夏志清書信解讀

夏志清先生逝世紀念日臨近的日子,筆者有幸從夏夫人王洞女士那裡獲悉一個讓人激動的消息,她最近尋出了錢鍾書致夏志清的所有原始信件。這批信件是世人皆知的存在。特別是,它們傳遞著晚年錢鍾書和夏志清之間談學問、臧否人物等等各方面的重要資料。因之,它們也是錢夏研究史和當代文學批評史上具有填補空白意義的重要文獻,是鴻雁傳書叼來的文學史。

眾所周知錢鍾書心性兒極高,從不輕易讚許人。而夏志清也是以「文壇判官」蜚聲海內外的批評家。他們論及世道人心及作家學者時往往不避褒貶、直抒胸臆、讜論是非而且不懼得罪人,因之他們的觀點常常引起文壇波瀾。

夏志清(左)和錢鍾書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校園

而這批信里隱藏著秘密,是世人久已盼望知道銜接缺環和斷鏈的秘珍。因此,因緣際會,解讀它們不僅是個文學史話題,也應是個歷史責任。

釋讀這批文獻猶如解碼和還原歷史,這裡面不單有故事,而且有責任。記得魯迅先生當年說《紅樓夢》時就論道,「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錢夏通信中我們能看到什麼呢?

「青眼看人萬里情」。文人相輕是個自古依然的話題,但我們這裡看到的是文人相親的文壇佳話。

文人相親

讓我們先了解一下這批書信的基本情況。

這批信件總數為23封。錢夏二人交往這麼多年、對文壇影響這樣大,按說,這個數量不算多;但它們卻有質量,封封皆有料。

夏志清在世時對它們保存得非常仔細,輕易不將之示人。晚年夏志清時常念叨有很多事情要做卻又無從下手。他活著時候掙扎著出版了他跟張愛玲的通信集。但去世前仍念念不忘他與其兄夏濟安的通信。這批信在其去世後由夫人王洞女士和好友、學生合力出版煌煌五大卷。那麼,他留下現存最重要的資料大概就算得上錢鍾書跟他的通信了。

它們被夏志清專門存放在一個郵寄快件的硬紙夾里,夏先生在上面手寫有「錢信原件」標註。很顯然,夏志清活著的時候對它們很珍惜。這批信件信封的拆口都很仔細統一,連信封破損處他都用透明膠帶仔細修復。但有兩三封能看出拆口很急迫,大約是收信時夏先生因著急先睹為快,急不可耐張皇間撕損的。

存信中有郵戳不清楚的地方,夏志清就親自用筆在信封上標出寄信的年月日,可見夏志清對它們珍視異常。夏先生在世時曾經主動借給筆者過錢鍾書楊絳的贈書,對這些通信雖有提及,但卻少有機會展示它們。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二人間通訊應該不止這些。因為他們通信時多次提到他們電報聯繫的內容。除了寄信和電報,二人之間應該還有郵包來往多次,因為錢夏間有多次寄書和收到書方面的記錄。而且雙方皆有對方著作的大量收藏;錢致夏信中有的沒有信封,可能是在寄書時夾帶的。

這23封珍貴的通信中,錢鍾書致夏志清21封,楊絳致夏志清2封。這裡面中文信是20封,英文信3封。用毛筆書寫信9封,鋼筆信3封(楊絳兩封全用鋼筆),圓珠筆信7封。英文信一封為手寫(在旅店旅途中)兩封為打字機列印。

錢致夏通信中最早的信為1979年4月13日,最晚一封是1994年1月5日。楊絳最後的一封信在1995年3月18日。全部通信共歷時15年。

這批通信按年編目的頻率為:1979年九封;1980年三封;1981年五封;1982年一封;1983年兩封;1984—1985年兩年無通信。1986年一封;1987-1993年七年無通信。1994一封。1995年楊絳一封壓軸,為全部通信期畫上了句號。

感謝那個沒有手機、沒有微信和電子信等等的時代。老一代學人用文人最傳統的通訊工具毛筆和詩詞歌賦表達心聲、月旦人物、臧否時事、議論世情,盡澆心中塊壘。否則,我們將永遠無法解讀這一代學人的心聲,也許它們只能湮滅在浩瀚的縹緲的「某某圈、某某雲」的一角里了。

正是基於此,這批寶貴的信件更是彌足珍貴了。它們是老一輩傳統文人、詩的結晶和歷史的見證。

當然,人們真正關心的焦點,仍然還是在於這批罕見的文獻裡面談了些什麼。

不教青史盡成灰

這批信件中最為珍貴的部分當然是它所保存的史實。大家知道,寫信本來是很私密的事情,所以襟懷坦白是信的主旨。它們大多是二人之間的情感和事實信息的交流;其中所述大都十分客觀、坦承,了無顧忌。書信跟日記一樣,它往往比寫出來發表的文章攜帶更多的史實和真情,這在古今中外都是共識。因之,錢夏信件里透露的史實難能可貴。雖然這裡有的象是流水帳,而有的又是當年錢夏交往中的點點滴滴,但時過境遷,它們就成了珍貴的歷史,且為正史和研究著作所失載;因之,研讀這些第一手資料可以填補空白,它們遂成了珍貴歷史插頁和畫外音、解說詞。

眾所周知,錢鍾書跟夏志清往昔交往無多。據夏志清回憶,1979年錢鍾書隨社科院代表團訪美之前,他們差不多隻見過一面,是1943年秋宋淇在家裡開派對引夏志清見錢鍾書的。那時候錢鍾書是個大學教師、初出茅廬的作家,只在上海灘寫過一本小說《圍城》;而夏志清呢,更是一個青澀的文藝愛好者。沒想到,他們再次相遇卻成了文壇的一段傳奇。

蓋因為夏志清後來留美、寫了聞名的英文教科書《中國現代小說史》,而這本書里盛讚了一生只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的錢鍾書,把他捧得如日中天。當然,除了小說,錢鍾書也寫評論、做學問,可他的學問太古奧。可以這麼講,今天有相當數量的普通讀者是通過夏志清認識他的。

惺惺相惜,錢鍾書未曾想到晚年會天上掉餡餅因小說暴得大名、得此際遇。對夏志清,他是懷有某種知遇之情的。因之,我們在早期錢夏通信里,能看出這種真情流露。這些背景,錢鍾書訪美,他們的激情相聚後夏志清已經撰長文詳述了,此不贅。而相見後錢鍾書尚未離開美國、在洛杉磯最後一站時,仍然寫信表達他對夏志清這種提攜和評贊的感謝:「您對我的評論頗具神奇的魔力。我不僅是您發現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創造物,您知道這個。」

平日深沉、不太輕易表達自己情感的錢鍾書在這封給夏志清的英文告別信中寫道:「與您再次會晤,使我歡忻無限。咱們40年間只會見過兩次並不算多,但是時光是一個多麼神奇的魔幻師,它將我們40年前的一個黑格爾或克爾凱郭爾式的那種偶識締結成了一種親情;其後綻放成了一種豐盈的、成熟的友情!」(1979.5.6)

錢鍾書寫給夏志清的鋼筆信

如果說,夏志清此前寫的小說史和「悼念」錢鍾書的文章等是他一廂情願地對自己心儀的小說家和文人的評贊的話,這次兩天的相遇和相聚則使他們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情和互相敬佩、相互欣賞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精神契合。

在赴美之前,錢鍾書的確在他給夏志清的第一封信中就用了「管鮑之情」來譬喻他們的相知(按照夏志清的回憶,他30多年前初見錢鍾書是在一個嘈雜的環境,估計他對剛成為文壇明星的錢鍾書印象深、而錢鍾書那時春風得意,未必對他這個文學青年有印象)。

沒想到,這種情愫後來竟發展成了一種不渝的親情。也許,正是那次相遇使少年夏志清得讀流行小說《圍城》而成了十幾年後夏在美寫《中國現代小說史》中錢鍾書一章的契機。

闊別將40年。英才妙質,時時往來胸中。少陵詩所謂「文章有神交有道」,初不在乎形骸之密,音問之勤也。少年塗抹,壯未可悔,而老竟無成。乃蒙加以拂拭,借之齒牙,何啻管仲之嘆知我者鮑子乎!

尊著早已拜讀,文章之雅,識力之定迥異點鬼簿戶口冊之倫,足以開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傳世。不才得附驥尾,何其幸也! (1979.4.13)

錢鍾書在訪美前跟夏志清預熱「敘交情」的信早已充滿了期望中的交情。其實,當年倜儻驕傲的錢鍾書很難說對眾多賓客中的蘿蔔頭夏志清有印象,但這次約40年後的重逢卻是今非昔比啦!他們的交往成了傳說中的管鮑。

此後,這兩條平行線終於找到了交集點而匯成了一根粗線一直延綿下去,特別是剛結識的1979年,從開始通信的4月份起,錢鍾書竟是連珠炮般地給夏志清發了九封信。

這麼多信,寫什麼哪?當然較多的除了敘別情、談友誼外還談學問,交換思想。暌違日久,大家全是陌生的。要想有對話的可能,不免要補敘足上下文背景;因之,此期錢夏信有很多象是流水帳。但是今天看來,這卻是珍貴的史料。

早期的錢信多是介紹自己多年來的舊況、近況,特別是自己的研究、寫作情形。其中談論較多的是他的著作在海外被翻譯、關注的情況。當然,這裡面免不了不少對夏志清多年來在海外對自己及其作品推介的感懷、感謝乃至恭維之情。最多談到還是自己著作的多種外語譯本、譯者和出版信息。

當然,錢信也提及自己《管錐編》和舊著再版的情況,同時也提到了楊絳甚至楊必作品出版的情況。

此外,錢鍾書詳細且有些得意地提到了他跟楊絳訪問歐美、參加國家級會議以及全國文學界大會等等情形。讓我們了解那個剛剛開始改革開放新規的時代這些老一代文學明星的「解放」及受重用、重新炙手可熱、熱汽蒸騰的情形。

弟老懶怕出門,9月歐洲漢學會在蘇黎世開會,以「全體會員名義」邀我為「貴賓」,已婉謝不去。昨日得Hannan信,代Guillen詢問我是否明年肯到哈佛作講座,我也等過一天寫信婉謝,兄如要和我再見,恐怕只能穆罕默德去就山的那一天了(暗喻遙不可及——引者注)。當然,世事難料,誰也不能自主。安知不有驚喜!(1981.7.12)

「得書驚喜。弟即與本院秘書長梅益先生(極能幹明通,原為翻譯家)商談,渠建議邀請大駕返國觀光兩周,在國內遊覽食宿費用均為院方擔負,不附帶任何條件如講學、作報告之類。等於免費的假日。弟極快慰。來華學者之倒胃口的講座,講者聽者皆勉強應付,不如這種來訪之逍遙自在也。此次乃破冰之旅,如賓主和諧,以後使華能量增高,此中有弟苦心也。」

誰說錢鍾書狷介不通人情世故?他在這兒尚專門提醒夏志清:

倘能亦以私人名義寫一封致梅益先生,表示接受邀請,感謝厚意,那將會使事情進展更加順利。……弟去秋起被命為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有些人生來是官,有些人靠努力做官,有些乃為長官所逼為官,故冗事較忙,得兄贈論《玉梨魂》文,快讀後遂未復謝,歉甚!(1983.4.17)

這封信里,雖然錢抱怨被委以重任並自矜清高,我們還是不難看出他的得意之情的。但是,這些瑣屑里也透露了一些史實——過去大家都認定是錢鍾書邀請夏志清回國的,但是此信明證是翻譯家梅益「建議邀請」而且具體承辦此事。當然,這或許跟新近被任命為副院長的錢鍾書的暗示不無關係,但不諳行政事務且絕不願意高調出頭提議此事的錢斷不能張羅此事。秘書長則專職迎來送往有便利條件,而且信中可見,梅跟錢鍾書關係不錯:

此番邀請,乃梅先生與更高樞要毅然排辭物議,玉成美事。弟得效綿薄,為幸已多,重承齒及,祗增愧汗。(1983.8.22)

好在錢鍾書坦誠,他不爭功,把實情從頭到尾都告訴了夏志清。

自夏志清訪問返美後,錢夏間通信驟減。除了1986年一封外,這11年間只在1994年錢鍾書給夏志清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也是二人間的最後一封信,可被看成是他們的告別信:

志清我兄如握:

忽奉手柬,驚喜交集。聞尊體違和,則甚繫念。以年齒論,兄幼於弟,尚不應並列老病行伍也。弟於去春住醫院,割去左腎,手術六小時之久。內人本患疾恙,陪院三月,辛勞萬狀,故出院後亦心腦均病。現愚夫婦皆以問醫服藥為日課。一向本不喜交遊、「活動」,現在更謝絕外務及來客,離群索居,已堪當亞里士多德《政治學》所謂『老朽』而無意義矣!八十翁嫗,實已為死亡之獄的常客了。

來教所云「讀書寫作之樂」,乃烏托邦語言也。呵呵!悌芬久不通問。承示其邇況,殊堪憂慮。「故人有似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疎」,迴腸縈慮,唯有遙禱天佑而已。……(1994.1.5)

此信悲秋蒼涼意味已經很甚。錢鍾書比夏志清大11歲,大約夏志清給他的信中勸他「讀書寫作之樂」之類,錢鍾書不客氣地回復這些對他已經是風馬牛,風燭殘年的他其實對此已了無意趣;而這種心情,寫信給他的夏志清尚無法體會。信中提及的悌芬乃他們共同的友人暨介紹夏志清認識錢鍾書的宋淇。宋淇比錢鍾書小八歲,從中年起久病纏身,終於先錢鍾書兩年過世。

晚年錢鍾書著實孤獨滿懷秋意。其實,在此前8年的1986年信中,錢鍾書已經慨嘆「天涼好個秋」了。那封信寫於那年的12月30日,開頭就很蕭瑟:「奉簡感喜,急景凋年。故人天末,敬申新年之賀,稍寄久別之思。」可巧,那封信中也提到了宋淇的病,也提到了親人和好友的悼亡。唯一的亮點是提到楊絳受到西班牙國王授勛。錢鍾書雖然不在乎一般的吹捧,但是這件喜事他還是感到「與有榮焉」的。

錢鍾書寫給夏志清的毛筆信

撫掌論學

除了流水帳和往事追憶,這批信中有價值的另一部分是其討論學問的篇章。通信的兩位都是學者而且皆享盛譽,他們談治學或者互相砥礪切磋、乃至互相議論交流做學問體會的部分一定有趣,所以這部分資料讀來珍貴可喜。

譬如說,夏志清做古典學問有時囿於資料和識見,當然會近水樓台去諮詢被認為是記憶庫或活百科的錢鍾書。而後者呢,自然也願意及時展才並提供幫助:

得長書甚快。垂問二事,急先奉答,以免誤兄動筆。啞婦典見拙著《管錐編》1094-5頁,讀元曲者多不知通常典籍(某君關漢卿劇選中即未注出),故弟特拈出,有微意在。木伴哥似即木雕人像。承賜新刊,謝謝!(1981.9.6)

得信甚喜,物以罕為貴,況物之珍者如兄之偶然作書乎!將兄垂問之事先答。《野叟曝言》《品花寶鑒》(以上二書都有數段色情描寫)《兒女英雄傳》《蕩寇志》為清代小說四大略次等的名著……。文筆之生動處,世態人情之洞察處,《水滸》《紅樓》往往自愧不如。因其整體構思或太正統,或太偏宕,或太庸陋,故讀者雖多,而評者只能給個B+評價。若得兄之卓識妙悟,抉擇其菁華,亦文學史上之大快事。《兒女英雄傳》敘事、對話尤妙,晚清時吳人入京都讀此書,以學習『官話』之助。此外如《文明小史》《學究新談》《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則不待弟之介紹矣。(1982.7.25)

除了具體學問,錢信有時也談論夏志清的方法和治學,當然,也會不失時機地給予鼓勵和恭維。由於那時的錢鍾書已經被捧為學術界的一面旗幟,所以這種慷慨的讚揚,無論誰閱之都會很暢懷的:

兩周前收到您對蒲安迪的評論單刊,閱之大慰吾飢——我指的是您的評論,而非其書。還需要我說么,在批評之睿智(原諒我用此陋詞!)方面,我是您的追隨者和附和者?……在現時這種學術批評爭相趕時髦、虛假賣弄的流風中,我更懷想那種老式的「雅緻趣味」。兄之資質和天分足以承擔此任。(1979.8.9英文信)

弟數周前獲悌芬寄近著,答書中有道兄語謂能兼心靈(男性般意志判斷力)與靈魂(暨女性般靈氣)。非阿私面諛,然於不纔則愛而忘丑,不免有盲點耳!(1979.11.15)

雖然錢信的確犯了夫子自道的「阿私面諛」之譏,但清高的錢鍾書有時候還是說實話,對自己的朋友夏志清給予道義支持和鼓勵。比如,夏志清常常自謙「文言功底不夠深厚」,卻又覺得給前輩或師輩寫白話不夠尊重而時常「被迫」不得不寫英文信,為此常常使他感到頭疼。比如說他當年就因為這個怕露怯的心結而不得不給胡適寫英文信。結果卻遭到胡適「置之不理」的命運。而他在給錢鍾書第一次寫信該採用文言、白話還是英文這三者中哪種時還忐忑不已。這幾乎成了夏志清的一個心魔。

而此時被尊為文言大師(當然,也是西方語言大師和白話大師)的錢鍾書對夏志清舊學功底的首肯和讚譽,對後者而言,該是多麼受用,一般讀者是很難體察的:

兄之舊學遠在台港大講中西比較文學諸英俊之上,馬克斯·繆勒自傳有曰:「甚至連我忘記掉的那些梵文知識都比他們一生全部所學還要多。」欲借其語代兄之自謙語:某君乃專治古典文學者,何以語元曲時忘記《國策》?其他同行亦同樣忘記。兄未可妄自菲薄也。(1981.11.26)

親情與解密

自從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復活出土」了錢鍾書,他們二人的關係可謂青眼相看,無話不談。

這種友誼遠隔千山萬水,是一種心靈契合和柏拉圖式的純靈性觀照。二者間雖然交往熱絡密切,卻沒有利害和利益關係。這樣的友情易於發展、易於長久。因為他們間無需競爭、沒有經濟牽扯和名利羈絆;而有的,只是心靈溝通和盡情發抒。

但是,錢鍾書是個謹慎的人,他一輩子沒少吃亂說話的虧。所以即使在書信中,他也是一直小心,雖然說話直率,但他們間有自造的隱語、多種外語遮掩和私下交流時給被議者起的綽號等等,不熟悉上下文和全部背景,即使讀破信紙也難理解其中涵義。

而夏志清呢,他當然無所忌諱。第一是其生長大環境所致,第二當然是習性使然。但畢竟,錢夏二人是本性相似、趣味相投的契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二人一拍即合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們的親情是深摯的。讓我們看看這兩位老人的娓娓對話:

憂患乃人生應有之事,歡樂反屬分外。令嬡之病只可看作吾友才情之代價。否則無以自慰。弟不幸痴長於兄,當苟少兄十歲者,必挺身自任為令嬡之看護人,而兄可釋會也。

普林斯頓大學、芝加哥大學等來函邀弟明年攜眷來美「講學」;七十老翁,夜行宜止。寧作坐山虎,不為出林狼。已婉謝矣。(1979.6.7)

不只是談人生慨嘆,也談共同的熟人朋友。

××女士(為夏志清和錢鍾書共同熟悉的一位小說家——引者注)索弟為其小說作序,弟告以其書在國內發行,當請當權派作者寫序其出路方有利。弟只是知名學者,寫之於其書無好處。其來信仍欲弟寫,弟適病未復,渠已遇丁(玲)女士,想可面求大筆一揮罷。(1981.11.26))

其實,不只是這位女作家知道錢鍾書不止是「知名學者」而更是萬眾榮寵的小說家,一般讀者也不會相信錢氏的話。他的上述借口,當然是他不屑於替人當槍使卻又不願意得罪她的借口——這裡我們不難看出,就連錢鍾書的矯情,也是矯情得這麼義不容辭、冠冕堂皇。

當然,錢夏間談的最多的是他們共同的心志和靈魂的相依。

來書不以弟之辭謝赴美講學為非,真高識洞鑒,不同俗見。愚夫婦雖名心未盡除,而皆世緣較淡,求之人事者亦不多,老年得此生涯,已出望外,只願還讀我書而已。然弟既不赴美,兄又不來此,重晤難期,是所惆悵。所幸門戶漸開,芥蒂宜消,人事難料,把臂未嘗無望耳。

……弟法語已生疏,意語不能成句,在家與季康操無錫土話,×君將愚夫婦說成一對Cerberus (希臘神話中冥府的看門狗,有三個頭,這裡錢鍾書用來諷刺誤傳者謂其夫婦能說多種語言——引者注),三頭各說一種語矣。×君所說,亦誤信鄒文海文;如弟入美教會蘇州桃塢中學,絕未入光華附中……「身外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由後世考據家寫文章爭論可也。一笑不盡……(1980)

在這封信里,錢鍾書是坦誠可敬的。皆因為世傳他是語言通人、無所不能,大概天真的夏志清去信詢問,難得的是錢鍾書沒有默存認領。他不願以訛傳訛神化自己而是及時闢謠:很多外人或訪客因聽不懂錢楊夫婦間對話吳方言而將其神化成某種「外語」。但被外人傳為「虛榮」的錢鍾書並不虛榮認領。名人也是人,有時他們活得很無奈。讀罷他的這封信,我對他的尊敬增加了一分。

世道與人情

錢夏的通信除了討論學問交流心得外,還有不少言及世道人情的文字。其中很多肺腑之言和老先生的人生體悟、世態炎涼之議實在警世且暖心。

雖然只比夏志清大十歲多,但錢鍾書卻像個父兄,他經世俗歷練很深,而且體情察物非常深摯老到,在信中常常諄諄告誡夏志清人情世故:

昨得港友寄示扶余(猶「異邦」——引者注)報紙,載大作與弟會晤紀事上下篇,獎飾溢量,渲染過甚,讀之慚觫無已。凡稱讚一人,極口侈說,必有旁人反感疾視。……「過譽招損」……吾友愛我太過,反成適得其反,為我樹敵也!況其中不免干礙觸犯,流傳俗眼,且有借題發揮,招鬧生事之虞。故自今以後,求兄待弟乘化歸盡,或三年時間後方布之簡便。

兄胸懷豪爽,而又善體人情,必不嗤吾齷齪拘謹,或拍案大罵弟之不識抬舉也。拜懇拜懇!(1979.7.2)

當然,錢鍾書是個心細如髮的人。對遙遠的紐約發出了這封信後,悟察到遠在萬里的夏氏常年隨心所欲發表文章並不知道國情,夏氏辛辛苦苦寫了這麼宏大的捧場文章自己卻這麼直言批複似有不妥,於是他旋即再補發一封英文信解釋:

一周前我以小肚雞腸的膽量對您以獅心般膽魄對我的怯懦之慷慨的讚揚提出了抗議。您的話語對那些甚至在障礙重重的環境下用無力的憤怒和不情願的讚美眼光看待您的人那裡也是分量極重的。您對我特殊的心儀將會很大程度地在我生存的環境中引起妒忌並招致適得其反的效果。我喜歡生活在一種既不被完全遺忘也不處在明暗交界的那種相對朦朧的狀態。受人關注,是被以另一種形式晾曬於宣傳的聚光燈下,是不值得憐憫的。請原諒我這種老古董式的自負。除此之外,當是我對兄恆久和深深的感激之情(1979.7.14英文信)

錢鍾書寫給夏志清的英文信

他們的交往可謂互相間存赤子之心。有時候,錢鍾書在與自己無利害關係時也提醒夏志清注意周圍環境、提防被人利用:

昨日午後兄紀念令兄文中所道及愁眉苦臉之詩人及翻譯家引導××來訪,乃知渠即將去哥倫比亞大學翻譯中心,想必與兄晤面。其人到哥大知兄為一邦重望,必又敘舊迎合。其人學問文章何如不待言,而心計甚深,不可貌相,與言必審慎,以免捕風捉影,風言風語。(1979.9.10)

而對中國剛開始改革開放時學術界的人情世故,錢鍾書也是悉心提醒並儘可能提供信息給夏氏判斷,以免因他的義氣和騎士風格為人所乘:

……正有一個「學術騙子傻瓜的輸出大潮」,來信提到的我們那位共同的朋友就是一例。此君……心地忮刻涼薄,不知道感激是何情感,一輩子以利用人陰損人為事,專愛掛空名,招搖,安插黨羽(我們夫婦都受其害)。他知道你是天才的守護神,又知××是位慷慨女士,當然會刻意應酬。你是血性男子,胸無城府,口沒遮攔……(1980.1.26)

我們知道,雖然錢鍾書也喜歡逞捷才、月旦人物議論世情,但他眼界極高,他絕不喜歡庸才,哪怕這類庸才是他的擁躉。錢鍾書大紅大紫時,國內和港台有一批靠吹捧、研究他和張愛玲起家的偽學者和研究者,雖然他們對錢鍾書敬若神明,但是錢氏在骨子裡對這些文學寄生蟲和他們的「考證」、傳播小道消息乃至製造謠言深惡痛絕。前面信中他已經對這類人物和行徑表示了不屑和不齒。巧得很,某些這類寄生蟲同時也是附庸在夏氏身邊的廱疽。因此,錢鍾書要不時語重心長地拆謊並提醒夏志清留心這類人物:

《玉人》乃其(楊絳)小說集《倒影集》中一篇,與弟水米無干,××之文未覩,然其論證適堪為文評家、考訂家自作聰明,反供笑柄之例。(1981.7.31)

××之「考訂」,純是一種主觀設定的批評,正如西諺:「通過尋找紅鯡魚來發現母馬的巢」(意即「緣木求魚」一派胡言—譯註)(1982.7.25)

至×××似不堪為弟之替身,因其人乃學術界之恆久的笑柄。×文造詣如何,弟所不知,但似已忘卻;英文不能說,不能寫,勉強能看一般教科書(不能讀文學作品)——此等皆弟所深知,……中文提不起筆,三十年中未有一兩篇像樣的文章,……其為人則招搖撞騙,鄙俗而兼欺詐……為同僚所不齒(愚夫婦即上過他的當)。尤好與洋人結交,因跑熟舊書肆,故替洋人買古書,兩面取利,……為覓舊書,故洋人漢學家頗知之。年來鑽頭覓縫,只想出洋,得兄電報,理應歡天喜地,不知何故遲遲不復,豈上帝保佑貴校,不欲使魯斯基金會成為蚤虱基金會(英文諧音,這裡錢鍾書故意利用發音相似戲謔幽默也——引者注)冥冥中耽誤耶!使其果來,則中國學術界必傳為笑談矣。(1981.7.31)

……後書進行甚慢,因打擾多,上月底起,弟即「避地」,然仍有不能謝、不宜謝、不忍謝者。×××乃「吃白食」專家,……美國一大學托他代請我秋天去,他寄給我人家托轉的照相,一字不提此事,十日前忽得美國長途電話,方知有此曲折。我雖不去,而此君心計可鄙也。(1982.7.25)

錢鍾書平時是個非常精明明哲保身從不多言的人。但他深知夏志清是個老天真且沒有免疫力的人。他也知道夏志清是個樂善好施容易輕信的人,所以他不惜在有限的通信里多次提出警告以免他上當或者所遇非人。他們談及的當然不止這些,可是僅以上面的文字,我們就可以看出錢鍾書刑天舞干戚金剛怒目的一面;而這一面可以給我們勾畫出另一個錢鍾書,那敢罵敢笑不拘形跡真性情的學者,一個戰鬥姿態的錢鍾書。

當錢氏幽默遇到夏氏幽默

這個話題是頂有趣的。讀者當然知道錢鍾書是幽默大師;而海外學人中夏志清的幽默和笑話也是成箱成簍的。這兩個幽默人碰到一起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這是廣大讀者一定感興趣的。

首先,這兩位學人都喜歡witty(睿智諧謔)。他們有智力上的優越而且常常將其率性拋撒,在人們不經意時會心一笑。他們心照不宣,其幽默有時候諧而謔。夏志清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多麼幽默了!而當然,在幽默上,錢鍾書絕不會比夏氏稍遜。這樣,讀者就有好戲看啦。

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的科爾曼女士給我寫信要我的照片來裝幀他們出版我的小說的譯著。我已經逃避照相多年了。我最近的護照和工作證上的照片都看上去更像是罪犯欄上的照片而不適宜裝幀在書上。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我五十歲時拍的那張照片剪掉一半寄給她。——此刻我心靈之耳已經聽到了您的咯咯抑或狂笑我的虛榮了!(1979.7.14)

看了錢鍾書的自白,我才知道怕照相的不止是筆者;而且把自己的標準像看成是囚犯照的居然也有大師。

有時候,老頭兒們會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此書是Jeanne Kelly翻譯,茅國權審校的。Kelly女士六年前曾經給我寫過信,現在她勇敢地把這任務完成了。我希望她該是個長得可愛的女人(「你這個老東西!」我能想像您讀到此處一定會大笑的)。(1979.5.6英文信)

……七月以來,我為持續不斷的外國求見者所擾,大多數為美國人。於這些伸長了脖子若去聖地朝拜般的諂媚觀望者,出此大約像是些無聊的去動物園的看客或是充滿了對一個在廄里的中國學者之好奇心罷了。我早已背負離群索居怪物之名,就索性依此惡名所限,惟允極為有限人接見,……(1979.8.9英文信)

請注意,前引錢鍾書信是英文信。似乎錢鍾書用英文寫信時他的幽默細胞更為自由綻放。抑或用這種外語寫作更適合他的風格?須知,前面我們說過夏志清最早給他寫信時曾經仔細思量選用何種文字和書體寫作,而在全部錢夏通信中,錢鍾書給夏志清僅寫過三封英文信。為什麼寫這三封信他選用了英文?其中有何不同的目的和意圖?這應該是另一篇短文詳述的話題,此不贅。

下面的信也是錢氏幽默的一種展現。巧合的是,最逗趣的笑話部分,錢鍾書也是用英文寫的。為了普通讀者方便,我不得不把它譯成了中文。

……緊跟著牙齒作怪,醫生主張全部拔去,一共分批拔了一個月,至去年十二月三十日才拔完。還要好一陣做「無恥之徒」呢!……端木和我不相識,托××向作家協會要材料,定能如願。可憐的「作家」們都想依賴這位Beatrice (貝亞特麗斯:但丁《神曲》中引但丁到天堂的理想戀人——引者注)導入天堂,而她對這些人簡直幾乎是可以頤指氣使、牽著鼻子走呢!(1980.1.26)

這裡的××女士正是上文提到跟二老皆熟的女作家。夏志清晚年編一本關於端木蕻良的書但跟端木不熟悉。向錢鍾書打聽,錢鍾書卻深諳世情,他「知人善用」地將此事派給了××女士可謂得人。而行文中將此人比作女神貝亞特麗斯、那些嗷嗷待哺的「作家們」比作想上天堂的但丁,用典貼切卻幽默至死,可謂諧而謔。

××女士有信來,言聽兄講古典文學,妙趣橫生,又言聽者十二人——則恰合耶穌使徒之數!前贈照相乃愚夫婦五十歲時所攝,下幹校前不特自己憔悴龍鍾,亦無照相鋪肯為攝美術照矣!(1981.7.31)

愚夫婦上月中旬因天氣驟寒,皆患感冒;弟哮喘宿疾遂被牽動,打針服藥,喘稍止而咳未全息。如《西青散記》中之一腐儒鬼「咯咯先生」,至本月初旬方痊。然藉此乃謝去一部分來客,多不相識之青年或來信或託人介紹或轉輾打聽地址,弊中亦有小利。……小說再寫,便如老婦弄姿、老猴耍把戲,不如善刀而藏。亦實無此興。(1981.11.26)

這裡連自嘲都是「錢鍾書式」的,幽默感十足。特別是他關於晚年不願寫小說再當馮婦的說法——估計是夏志清寫信問他為何不再寫小說了。錢鍾書幽默地一筆宕開,不但回答了問題,也詼諧地坦述了自己的見識和美學觀。

下面說到另一位女小說家的文字,更是充滿雙關和幽默:

渠雲兄或亦將返國探親一行,聞之甚喜,即請其「遊說」一番。這次她飛來,此地為她鋪展了紅色的——至少是粉紅色的地毯熱烈歡迎了。(1982.7.25)

這裡需要有個注釋:錢鍾書聽這位女作家傳話夏志清可能回國一游,喜出望外。為了烘托國內的熱情和錢本人之期冀之殷,他突生詼諧,神來之筆地幽了此女一默。常識告訴我們,一般對尊貴者的最熱烈歡迎是紅地毯,但那時國門初開,對海外歸來者似有保留,盡量做到了最大的熱情但還不敢完全開放。而錢鍾書在這裡正好抓住了這個特點把紅地毯說成了「粉紅地毯」最貼切不過。錢鍾書這類的幽默簡直是信手拈來涉筆成趣。

一字一句讀完了錢鍾書致夏志清全部書信,總的感覺在錢鍾書的風燭殘年向遙遠的海外寫信,20餘封這個數量不算少。但根據錢夏的交情和學術上的交集密切度,特別是如果將其與錢鍾書跟宋淇間通信比(據其子宋以朗述,錢宋二人從1979年起至1990年間通信有138封。這段時間恰巧跟錢夏通信同時,而且錢致夏最後一信還在1994年,遠遠長於錢跟宋淇的通信時間呢!),並不算多。這裡面的原因有些費解。大概因為其間他們見面過兩次可以傾訴衷腸(他還跟夏志清打過電報,而且時常有共同的友人見面互通音問);另外原因或許是因熟知夏志清性格所致。錢鍾書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特別晚年他非常愛惜羽毛、注重身邊瑣事。他當然知道夏志清率性敢言而且有「老頑童」、童言無忌的海外名聲。

但是他沒想到,喜歡發言和披露心聲的夏志清恰恰是如此珍重他二人間的友情,他竟然比錢鍾書還謹慎。他直到去世都沒有公開披露過這批資料。今天,整理或介紹這批珍貴的書信,對於了解這兩位學人的心路歷程和他們間的學術砥礪和友誼,應該是有著不容置疑的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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