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會寫「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 余秀華專欄

鳳凰讀書 余秀華 專欄 荒野上自燃

於是另外一個男詩人應運而來。後來我開玩笑說:你看我多麼愛你,那麼多人問我想睡誰,我都沒有把你給抖露出來。現在想想倒是我對不起他,沒讓他和我一起出名。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想睡他也不過說說而已。

專欄余秀華

慢慢疼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 ● ●

  寫這首詩歌,重釋,有一種淡淡的厚顏無恥的感覺。好在我厚顏無恥慣了,這樣的羞愧已經不能對我脆薄的靈魂造成損傷(如果我真的有靈魂的話)。彷彿這一段時間,我更願意說到靈魂這個虛無的詞了,有一種缺什麼補什麼的感覺。詩人們願意說到靈魂,同時又不齒於說到這個詞,如同被用壞了的"愛情"一樣。

  又是一個安靜的夜晚,院子里只有噼里啪啦的落雨聲,雨與雨之間是浩渺深邃的黑暗。因為雨滴的存在,這黑暗更像深淵一樣,我開著燈的房間不知道是深居其里,還是螢火蟲一般與黑暗搽出的火光。我沒有辦法確定。如同一個人長久的孤獨里分不清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可是我又如此熱愛這樣的時刻,熱愛到一種偏執:打開電腦幹凈的文檔,文字一個接一個跳上去,我就獲得了幸福。

  我終於明白:幸福是一種自己確確實實可以得到而且不那麼容易就失去的東西。我感謝自己有能力獲得這樣的幸福。

  我一直說自己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人,但是看起來彷彿經過了許多事情,這樣的女人其實很可悲:因為她們都是自己設計給自己的劇情,沒有細節,似是而非。而這樣的女人一直在坎坷的寂寞里無法自拔,如果有人點破,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

  也是在別人點評我的詩歌的文字里看到的一個故事:一個人在網路上寫文章,一篇又一篇,寫的都是她在什麼地方旅遊的故事,文字優美,寫的詳盡,獲得不少好評。但是後來有人指出她寫的不對。那個景點不是她寫的那樣,即:她文字的介紹出了原則性的錯誤,是她優美的文筆忽悠不過去的,但是她死不承認,非得說那個景點就是她寫的那樣。於是就有了辯論,有了爭吵,甚至更嚴重地互相攻擊。本來看上去很好的一件事情演變成了一場狗血事件。

  後來,有知情人爆料:她是一個重殘人士,根本不可能去那麼多的地方旅行,她所寫的都是通過網上的資料再加入了自己的臆想。而自己的臆想再強大,也不可能天衣無縫,一定會有出紕漏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在什麼關鍵的地方疏忽了,以致引起了如此嚴重的後果。更要命的是,她還死不認錯,還要和真正去過那些地方的人死磕。我不明白,為什麼一顆自尊心在自己都無法確定真偽的時候還能夠如此強大。

  這個故事在我心裡盤桓了好幾天:我想起自己曾經和別人在網上吵架的日子。沒有一件事情是因為虛擬的沒有根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現實主義者,我對虛構的事物沒有好感,但是我也覺得自己是理解她的:她被自己的身體困在一個地方無法動彈,她太渴望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於是她把一個個虛像擺在了自己的面前,糊弄一下自己渴望自由的心。我覺得心疼,但是又不想心疼她。如果她想像的景點裡有許多人造的,這樣的心疼就更斑駁了。

  此刻,雨下得小了一些,漫不經心地打在一個什麼物件上,濺起的夜色彷彿也輕了一點,當然這是聲音帶給我的錯覺:夜色應該在加深,如同人生里慢慢在堆積的疾患。我們每一個人都頭頂好幾噸的夜色,它們此刻尚且懸掛著,在我們需要的時候會沉重地落下來,把我們壓進泥土,讓塵世留一處空白。

  我的心一直恍惚。但是每一種恍惚我都覺得應該存在。比如我現在覺得我不要愛情也可以順順噹噹地生活,但是這未必不是一種心老而人也老去的提醒。到了這個時候,就恨自己風流得不夠,就恨自己沒有本事繼續那樣的風流。我在自己塵世的慾望里左右為難——我不知道怎樣才算對自己更合理的交代,因為這一直沒有合理過的生命有許多時候總是讓我羞愧。

  那時候,我急切地想要愛情,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偏執的證明。也許許多事物已經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如果沒有愛情的進一步證明,我對已有的證明依舊懷疑。現在想起來,我是在與自己較勁:世界讓你到來就已經是一種應許,而我為什麼一直對這樣的應許不停懷疑?我必須在我自己的身上打開一條血肉模糊的道路,才能證明證明本身的效果?

  也許那個時候,在婚姻的捆綁之下,我天生的反骨一直在隱隱作痛。我想要愛情,我想要一個確確實實的人把我拖出懷疑的泥沼。就是說:我想要一場虛境來戳破本身已經存在的虛境,我要疼就往死里疼,我要毀滅就萬劫不復。命運一開始就把我放在一望無際的沼澤里,我的掙扎不過是上帝眼裡的笑話,而這樣的笑話又不得不鬧出來。

  而此刻,又一個夜晚,萬物沉默的時候,回想起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誰的決心已經擱置了起來。我恨我自己這麼快就喪失了這樣的決心,我也恨我月光一般的靈魂到如今還沒有被侵犯。

  我虛擬出一個愛人,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平時的時候我不會想到他,但是有一天我告訴他我去看他他就會歡喜。他身材高大,有絡腮鬍子,但是平時都颳得很乾凈。他的手掌很大,如果和我握手,一定會把我的骨頭捏疼。他不大喜歡擁抱,但是如果看見我風塵僕僕地去看他,一定會心疼地摟過我的肩膀。

  但是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必須有這樣的魅力:讓我不顧一切去愛他,讓我千辛萬苦奔赴他就是為了交出我自己都捨不得老去的肉體。儘管我知道肉體的融合併不能證明愛情的存在,也不能加深愛情。但是我已經無能為力,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我自己的心裡證明:我在沒有保留地愛你。這樣不是為了感動你,你的孤獨對我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為了讚美世界上有一個如此美好的你的存在。

  而愛情,無論在誰的身上都是渺小的,但是人在它的面前會更渺小。這樣的渺小讓我絕望,這樣的絕望又會形成我的直截了當。是的,我可以去看你一千次一萬次,我可以優雅而不動聲色地和你談一輩子戀愛,但是命運無常,我生怕它吝嗇這樣的美意,讓我走失在半路上,那樣我會憎恨我的肉體,如果它從來不曾給過你。

  當我如此愛一個人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錯誤已經形成。所謂的錯誤,就是原本可以美好的事物沒有找到美好的途徑,而這個途徑我明白我是找不到的,我甚至害怕找到。這樣的不自信是一種虛無的自我保護。但是一個人是不願意被長久地保護的,哪怕是自我保護。我得找到便捷的方式讓自己在這樣的保護里透一口氣。

  我曾經模糊而戲謔地喜歡一兩個也許更多的男詩人,當然也許我會對女詩人更傾心,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而已。我們常常在一起嬉鬧,我一直抱歉自己教壞了一群可愛的人們:當他們優雅端莊說話的時候,往往是我一句話就破壞了那樣的優雅。這些話里當然包括:去睡你!如果我實在難過,就會說:老娘去睡你。

  那時候我喜歡的一個男詩人被一個漂亮而年輕的女詩人挖了牆角(當然到現在我也無法肯定這個事情的真實性,也無法肯定我喜歡他的真實性,我悲哀地發現我喜歡的男人都俗不可耐,我更悲哀地發現我無法打破這個咒語。)我不知道該去埋怨誰,最後還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醜陋和殘疾。這樣的循環讓我在塵世里悲哀行走:一個個俗不可耐的男人都無法喜歡我,真他媽的失敗。

  於是另外一個男詩人應運而來。後來我開玩笑說:你看我多麼愛你,那麼多人問我想睡誰,我都沒有把你給抖露出來。現在想想倒是我對不起他,沒讓他和我一起出名。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想睡他也不過說說而已。這感情到後來就不戲謔了,變得很珍貴,現在我是他遠方的妹妹,他是我親人,還沒有見面,也不想見面。

  我想說的是,到我真正相信他的時候,「去睡你」那首詩歌已經火了。可是它真的與任何人沒有關係,包括我自己,我真的很失望。

  我真的很希望世界上有一個人讓我奮不顧身去睡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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