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謝靈運文藝思想管窺

內容提要 謝靈運的文藝思想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重視文學本體與文學總結意識,文學「性情」論,崇尚「麗」「則」的風格論,重視經歷、個性與文學風格表現的鑒賞觀以及革新的文體觀。這些思想對當時的文學進步起到了非常巨大的指導作用,推動了元嘉文學的發展。

關鍵詞 謝靈運 文學思想 元嘉文學

謝靈運是南朝元嘉時期最有成就的作家。他創作了大量優美的山水詩,扭轉玄言控制詩壇的局面,在當時產生了巨大影響。《宋書·謝靈運傳》記:「(謝靈運)每有一詩至京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後世研究者大多注意對其詩歌藝術的挖掘,但因為沒有系統文學理論論著流傳下來,謝靈運的文藝思想在相當長時期內幾乎被忽視。本文從史書、當時的文學理論著作以及謝靈運本人作品中搜集材料,並對其文藝思想進行鉤沉整理。

一 重視文學本體與文學總結意識

《隋書·經籍志》四「總集」部收有謝靈運撰輯的著述有:《賦集》九十二卷,《詩集》五十卷,《詩集鈔》十卷,《雜詩鈔》十卷,錄一卷,《詩英》九卷,七集十卷,《迴文集》十卷,《連珠集》五卷等。

這一材料首先體現了謝靈運對文學的認識和態度。謝靈運所輯之詩、賦、七、迴文、連珠都是當時非常流行的韻文學文體,按照「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文心雕龍·總術》)的標準,都屬於「文」的範疇,是純文學,可見他對文學本質特徵的認識已經比較深刻清晰。而且,這些總集合計將近兩百卷,需要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才能完成,體現出謝靈運對韻文學甚至對文學的重視。這種態度也可以從其他材料中看出,如謝靈運在《撰征賦》序中說:「遂寫集聞見,作賦《撰征》,俾事運遷謝,托此不朽。」托文以求不朽由來已久。《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而聲名自傳於後。」這實為《左傳》「不朽」理論翻版,因為曹丕所說之「文」是指道德文章,並非單指文學。謝靈運「作賦」以求不朽,直接提高了文學的社會地位,真正重視了文學的價值。

其次,謝靈運對如此諸多文體進行搜集並結成總集,也是他關注文學發展、積極總結前人文學成就的表現。謝靈運對詩歌的整理尤其引人注目,有四種詩總集,不過他所用的方法與摯虞「苦覽者之勞倦,於是采擿孔翠,艾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隋書·經籍志》)以及《文選》選文「事出於沉思,義歸於翰藻」,「略其蕪穢,集其清英」(《文選序》)不同,謝靈運是求其全而不是求其精(鍾嶸《詩品》序云:「謝客集詩,逢詩輒取」)。目的是為自己或他人提供學習、揚棄的範本,其中蘊涵了一種文學總結觀念。元嘉時期,漢魏古詩已經達到一定高度,玄言詩也走到末路,文學發展何去何從成為作家探索的一個問題,總結思潮開始明顯。晉代的陸機通過理論文章的創作、摯虞通過文學作品的輯錄(《晉書·摯虞傳》記摯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類聚》,區分為三十卷,名曰《流別集》),分別為文學的總結作出探索。但由於玄言文風影響,這一探索中斷了,直到元嘉時期才重新出現。據《隋書·經籍志》「總集」部統計,元嘉時期除謝靈運所撰總集外,還有孔甯《續文章流別》三卷,宋新渝惠侯《賦集》五十卷,宋明帝《賦集》四十卷,張敷、袁淑補《謝靈運詩集》一百卷,顏竣《詩集》一百卷、並例、錄二卷,宋明帝《詩集》四十卷,江邃《雜詩》七十九卷,劉和注《雜詩》二十卷,劉義慶《集林》一百八十一卷(注云「梁二百卷」),謝庄《?{集》五卷、《碑集》十卷,王僧綽《頌集》二十卷等等。而且據鍾嶸《詩品序》:「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來看,當時也有人從理論角度對文學進行了一定探索。通過總結,社會對文學本質的認識開始成熟。《建康實錄》?卷十二元嘉十五年十月:「是月,立儒學於北郊,延雷次宗居之,……明年,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著作郎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文學在社會中逐步取得獨立地位。如果從時間上看,謝靈運是摯虞之後第二個大規模進行文學總集撰輯的作家,實際也是元嘉文學總結思潮的真正引導者,反映了他對文學發展即將出現轉折的敏感。而且,從摯虞《文章流別論》、鍾嶸《詩品序》、蕭統《文選序》看,謝靈運在總集的撰輯中應該有大量理論著作問世,惜乎今天已經難以看到。

二 文學「性情」說

《山居賦》序云:「言心也,黃屋實不殊於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作樂,而以作賦。」《山居賦》云:「伊其齠齔,實愛斯文,援紙握管,會性通神。」自注云:「謂少好文章,及山棲以來,別緣既闌,尋慮文詠,以盡暇日之適。便可得通神會性,以詠終朝。」

在上述材料中,謝靈運要求「順從性情」「而以作賦」,「性情」為「作賦」之內因。又要「援紙握管」以達到「會性通神」或「通神會性」,則通「性情」又為「作賦」之目的。故賦中又云:「研書賞理,敷文奏懷」。「性」一般有本性、本質的意思。而「情」,《禮記·禮運》云:「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可見「情」是人真實本質的體現。「性情」之內涵就有尊重本性、個性與情緒的傾向,不虛偽不隱飾。謝靈運在文學中講究「性情」就是要求文學因「性情」而發,把文學當作個人情緒、本性的真正體現。

謝靈運「性情」說實際涉及到兩個方面,一為文學之緣起,一為文學之功能,其實際源頭在「詩言志」說。《尚書·堯典》云:「詩言志,歌詠言。」僅言詩之功能,對「志」並無限制。《漢書·藝文志》承之,進而論及文學之緣起:「《書》云:『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哀樂之心」不僅是「詩」「歌」的起點,也是「志」的內涵。但《毛詩序》認為詩之「志」必須「發乎情,止乎禮義」,也就是說漢代詩學要求文學所表達之「志」符合某種社會思想規範。「情」雖然還是文學發生源泉,但如果它不能「止乎禮義」,就失去了成為文學緣起的權利。漢代經學對「志」與「情」的區分實際是用外在標準限制文學情感表現,也限制了作家的創作。由於漢代儒學影響強大,這種區分被社會深刻接受。謝靈運「性情」說取消了這一外在制約標準,純以「情性」為文學產生唯一根據,文以「性情」而起,以「性情」而終,力圖恢復「情」與「志」的同等地位,具有擺脫經學束縛的特徵。

由於謝靈運將文學緣起及功能歸於「性情」,實際就是歸於自身精神,其文學觀具有內斂特徵,開啟了六朝尚真情、貴本心的文學潮流。六朝文論對文學緣起的看法基本可歸為兩派:一派主張外部之感興,如陸機,他雖然提出「詩緣情而綺靡」,但依然將「情」的起源歸結於外在感興:「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墳典。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文賦》)劉勰和鍾嶸也有這一傾向。如《文心雕龍·明詩》:「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詩品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這一派實際繼承《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的觀念,在對文學功能的認識上大多具有傳統特徵,比較重視文學的社會功能。另一派則以謝靈運為先導,主張以「性情」或「志」作為文學之緣起。如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夫志動於中,則歌詠外發」。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難。」又如蕭綱《與湘東王書》:「未聞吟詠性情,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摩《酒誥》之作」。如果說鍾嶸與劉勰以理論勝的話,沈約等人則是以創作勝,更能代表文學發展的實際情況。沈約是永明文學的領袖人物,其《宋書》不列《文苑傳》,而於《謝靈運傳》後大發宏論,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對謝靈運文學地位十分重視,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是將謝靈運當作了元嘉文學的代表。他讚賞謝靈運「興會標舉,……方軌前秀,垂範後昆」,同樣將「志動於中」作為文學發生的源頭。蕭子顯是梁天監時期著名作家,他以「性情」評價南齊文學,實際揭示了永明詩風與元嘉尤其是謝靈運詩風的內在聯繫。蕭綱則是永明文學之後宮體詩人代表,他同樣要求以「性情」為文學之根本。宮體詩人毫無顧忌的抒寫風格,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性情」的表現。從這條線索看,謝靈運「性情」說的歷史地位就非常重要,它基本指導了南朝文學發展,對南朝文學表現形態產生了巨大作用。

對於謝靈運「性情」說,需要指出兩點。一,謝靈運「性情」說的出現與其經歷有關。謝靈運早期文學觀念帶有傳統色彩。《撰征賦》序云:「以仲冬就行,分春反命。塗經九守,路逾千里。沿江亂淮,溯薄泗汳,詳觀城邑,周覽丘墳,眷言古迹,其懷已多。」這篇賦是他義熙十三年春奉使北行南返時所作,從所引材料中可以看出他的文學緣起觀依然帶有感興說特點。但由於他先在反對劉裕的劉毅幕下任職,宋建立之後,朝廷「惟以文義處之」(《宋書·謝靈運傳》),謝靈運無法獲得真正機會。出於政治投機目的,他與廬陵王劉義真結黨,得罪當時權臣傅亮、徐羨之等人。少帝與劉義真被廢殺之後,謝靈運被貶到遙遠偏僻的永嘉任職。這對雄心勃勃的謝靈運來說是很大的打擊,自然生出很多感慨。為了緩和情緒,他不理事務,遍游永嘉山水,「所至輒為詩詠,以至其意焉」(《宋書·謝靈運傳》)。這時的文學已經成為謝靈運精神的寄託與反映。文學與個人精神的距離拉近了,對文學功能的認識自然發生變化。二,謝靈運「性情」說與其思想格局有關。陳郡陽夏謝氏雖然也是舊族,但其興起卻在六朝時期,家世中帶有名士背景。所以謝靈運不僅對儒學有較深理解,對道家思想尤其是當時流行的「三玄」(《老子》、《莊子》、《周易》)非常精通,從他本人的詩文與行為看,更有魏晉名士的特徵。他對「性情」在文學中地位的肯定與張揚,帶有道家崇尚真實自我、構建自我精神家園的痕迹。

三 崇尚「麗」「則」的創作觀念

《山居賦》序云:「揚子云云:『詩人之賦麗以則』,文體宜兼,以成其美」。按,「詩人之賦」指屈原的作品。楚辭抒情真摯深沉,具有很高藝術成就的同時也具有較高思想價值。《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班固《離騷序》亦云:「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所以揚雄認為楚辭「麗以則」(《法言·吾子》)、「體同詩雅」(《文心雕龍·辨騷》)。楚辭是華美形式與深刻思想的完美結合,是文質彬彬的藝術典範,《文心雕龍·辨騷》云:「《騷經》《九章》郎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糜以傷情」,其藝術成就引起後世作家的重視。謝靈運很喜歡楚辭,其作品引用楚辭的地方很多。他認同「詩人之賦麗以則」,是將楚辭當作一種理想的文學標本。「文體宜兼」顯然是指文學應該既「麗」又「則」,這種思想也可以從下面的材料中看出。

首先,《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平原侯植》:「副君命飲宴,歡娛寫懷抱。……眾賓悉精妙,清辭灑蘭藻。」這幾句寫宴飲之中,賓客述懷寫志,「清辭」、「蘭藻」顯然指所寫之詩文辭藻華美清秀。而謝靈運對此頗為讚賞,可見其對詩文「豐藻」的認可。

其次,《詩品上》「晉記室左思」條記:「謝康樂嘗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同書評左思詩:「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雖野於陸機,而深於潘岳。」又評潘岳詩:「《翰林》嘆其翩翩然如翔鳥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豰,猶淺於陸機。謝混云:『潘詩燗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詩品上》「晉黃門郎潘岳」條)。左思詩典雅深沉,頗具風骨;潘岳詩華美婉約,亦有佳處。他們一可稱「則」,一可稱「麗」,故而謝靈運稱之「古今難比」。許文雨云:「康樂詩實擅有二種之長:一曰妙合自然,取之於喻,猶如初發芙蓉。二曰經緯綿密,察諸其文,恆見麗典絡繹。自前者言之,潘詩輕華,容有螺蛤之思。由後者言之,左思精切,尤篤平生之好。」(引自曹旭《詩品集注》注,第158頁)。

第三,《南史·謝惠連傳》:「靈運見其(惠連)新文,每曰:『張華重生,不能易也。』」張華是西晉太康時期重要作家,他知識淵博,文詞華美,鍾嶸評其詩:「其體華艷,興托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治」(《詩品中》「晉司空張華」條)。謝惠連詩歌之特色,鍾嶸以為:「才思富捷……又工為綺麗歌謠,風人第一。」(《詩品中》「宋法曹參軍謝惠連」條)可見其與張華在風格傾向上的確有近似之處。謝靈運雖然批評張華詩歌「雖復千篇,猶一體耳」(《詩品中》「晉司空張華」條),但以張華詩比惠連,絕非貶語,是對惠連詩巧思華美的認可。而且從謝靈運本人的詩歌看,也有這種巧麗特徵。

在上面的材料中也可以發現,謝靈運對太康作家是非常重視的。太康詩風特色之一即是其具有華美化傾向。《文心雕龍·明詩》云:「晉世群才,稍入輕綺。……或木片文以為妙,或流糜以自妍」。《宋書·謝靈運傳論》亦云:「降及元康(晉惠帝年號),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而且太康詩歌依然受漢魏經學影響,典雅平穩,適合了謝靈運對文學「麗」「則」的要求,因而為其所重。

另外,謝靈運在《山居賦》序中說:「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遊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於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台、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儻值其心耳。」似乎謝靈運有去飾返樸的態度。按,這一材料不能看作是謝靈運真實文學觀的表現。《山居賦》創作時,謝靈運仕途不暢、心懷鬱悶,幾乎是被迫隱居,他對社會有許多怨言而儘力掩蓋,並用道家思想撫平自己心中的溝壑,雖言「去飾」,並非真心為之。而《山居賦》體格宏大,麗辭新語並出,正是追步張、左之艷辭。同時,謝靈運詩歌追求華美,甚至累於「繁富」(《詩品》語),並無樸素可言。

四 重視經歷、個性與文學風格表現的鑒賞論

謝靈運對作家經歷與文學風格關係的論述如《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王粲》序云:「家本秦川,貴公子孫,遭亂流寓,自傷情多。」又如《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應瑒》序云:「汝穎之士,流離世故,故有漂薄之嘆。」

按,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曾祖父龔、祖父暢,皆為漢三公」。關中大亂,王粲往荊州依附劉表,「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後曹操平定荊州,粲歸曹操。「魏國既建,拜侍中」,建安二十二年卒(《三國志·魏書·王粲傳》)。其為詩「發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詩品上》「魏侍中王粲」條)。故謝靈運稱之「自傷情多」。

又按,應瑒字德璉,為曹操丞相掾,轉平原侯文學,後為五官中朗將文學,建安二十二年卒。其詩現存六首,《報趙淑麗詩》、《侍五官中朗將建章台集詩》、《別詩二首》等皆有身世之感慨。作家經歷與文學創作的關係很早就有人注意,如司馬遷之「發憤著書說」。但經歷與文學風格表現尤其是情感表達的聯繫卻很少有人注意。謝靈運看到了王粲、應瑒的經歷與文學風格生成的關係,這是值得關注的。

謝靈運對個性與文學風格關係的論述如《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徐幹》序云:「少無宦情,有箕穎之心事,故仕世多素辭。」「素」有質樸、無藻飾含義,「素辭」當指詩風樸素而言。又如《擬魏太子鄴中詩八首·劉楨》序云:「卓煢偏人,而文最有氣,所得頗經奇」。

按,徐幹字偉長,《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附有《徐幹傳》,裴注云:「《先賢行狀》曰:干清玄體道,六行修備,聰明洽聞,操翰成章。輕官忽祿,不耽世榮。建安中,太祖特加旌命,以疾休息。後除上艾長,又以疾,不行。」《典論·論文》亦云:「干時有逸氣」。其詩現存五首,鍾嶸評之云:「能閑雅」(《詩品下》「魏白馬王彪、魏文學徐幹」條)。「閑」是平靜、淡泊之意,近於謝靈運之「素辭」。

又按,劉楨字公幹。《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附有《劉楨傳》,裴注引《典略》記其「辭旨巧妙」,又記「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飲,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眾人咸伏,而楨獨平視」。《詩品上》「魏文學劉楨」條記:「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文心雕龍·體性》云:「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與靈運之評價頗相似。

謝靈運的作家批評方法對後世有一定影響。以鍾嶸為例,在《詩品上》「漢都尉李陵」條中,他說:「其源出於楚辭。文多凄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又《詩品下》「漢上計趙壹」條:「元叔散憤蘭蕙,指斥囊錢。苦言切句,良亦勤矣。斯人也,而有斯困,悲夫。」皆是從經歷角度探索文學風格成因;又上文所引《詩品上》「魏文學劉楨」條則是從個性言其風格,觀點與謝靈運也大體一致。鍾嶸吸收謝靈運的文學思想是有可能的。他對謝靈運很熟悉也很重視,在《詩品序》中他稱謝靈運為「元嘉之雄」,又云:「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從,固已含跨劉、郭,凌鑠潘、左」;在其所稱道之「五言之警策」中,謝靈運獨有兩首作品入選。而且在《詩品》正文中,鍾嶸兩次引用謝靈運的評語(見「晉記室左思」條與「晉司空張華」條)作為自己的輔證,可見鍾嶸對謝靈運的詩歌以及文學思想都有深刻的理解,吸收謝靈運的某些文學觀念與批評方法是極為可能的。

五 革新的文體觀念

謝靈運沒有對當時文體發展作出直接評價,但他的文體觀念還是在他的創作中得以表現。其革新文體觀念主要體現在贊、頌兩種文體的創作中。

謝靈運創作過很多贊文,其中值得注意者如《侍泛舟贊》:「泛鷁畫兮游蘭池,渚相委兮石參差。日隱雲兮月照林,風遼冷兮水漣漪。」又如《〈維摩詰經〉中十譬贊·幻》:「幻工作同異,誰復謂非真?一從逝物過,既往亦何陳?謬者疑久近,達者皆自賓。勿起離合情,會無百代人。」於頌文中謝靈運有《和從弟惠連無量壽頌》值得注意,其云:「法藏長王宮,懷道出國城。願言四十八,弘誓拯群生。凈土一何妙,來者皆清英。頹年欲安寄,乘化必晨征。」贊與頌都是有嚴格文體要求的韻文,《文心雕龍·頌讚》云:「贊,明也、助也。……然本其為義,事生獎嘆,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於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文心雕龍·頌讚》云:「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贊、頌作為雅體韻文,句式多用詩經體四言、賦體四六句式,因為如摯虞《文章流別論》所言:「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五言、七言句則「於俳諧倡樂多用之」。從漢魏兩晉贊、頌創作實際看也是如此,絕不用五七言俗體,甚至騷體句式也不用。

謝靈運在贊、頌創作中都用了五言這種流行句式,反映了他具有突破原有文體局限、用新起句式改造舊文體並增強其藝術性的觀念,也體現了他主動提高五言文體學地位的思想。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維摩詰經〉中十譬贊》(八首)中的七首(《焰》一首為五言六句)、《衡山岩下見一老翁四五少年贊》、《王子晉贊》、《和從弟惠連無量壽頌》等都是五言八句,每首都講究用韻,雖是言理,卻是當時五言詩的形式,具有融合詩頌、詩讚的傾向。可見,謝靈運的文體觀具有一定的革新因素。

除了上述五個方面外,謝靈運對文學還有「學」的要求。其《答綱、琳二法師書》云:「藻豐論博,蔚然滿目。」「藻豐」者論其辭采,「論博」者則指其學識豐博。謝靈運以此稱讚二位法師,可見其對才學的重視。又據《晉書·殷仲文傳》記:「仲文善屬文,為世所重,謝靈運嘗云:『若殷仲文讀書半袁豹,則文才不減班固。』言其文多而見書少也。」袁豹,據《晉書·袁瑰傳》附《袁豹傳》記其:「博學善文詞」,《宋書·袁豹傳》亦記其:「好學博聞,多覽典籍。……善言雅俗,每商較古今,兼以誦詠,聽者忘疲。」殷仲文實際是元嘉文學開路者之一,他文辭華美,《詩品下》「晉徵士戴逵、晉東陽太守殷仲文」條記:「義熙中,以謝益壽、殷仲文為華綺之冠」。然而謝靈運認為他的創作缺乏學識基礎,猶未能盡其才力。這兩則材料明顯體現出謝靈運在文學創作中要求才、學並重的特點。

以上梳理了謝靈運的主要文學思想。如果把這些觀念放在元嘉文學發展的大背景下,我們就不難發現,謝靈運的文學觀念對元嘉文學起到了巨大的引導作用。元嘉文學之所以能成為詩運轉折的階段,與總結思潮的出現是密不可分的,因為每一次總結思潮的出現都能帶來文學革新。元嘉詩歌對情感表達的關注,對華美藝術的熱衷,以及在文體上的大膽革新,無不與謝靈運的文學觀念吻合。謝靈運通過直接的交往影響了謝惠連、何長瑜、顏延之等作家,其作品又間接影響到了袁淑、鮑照等元嘉作家,甚至還影響到後來的永明、天監文人。在接受謝靈運文學的同時,人們自然吸收了其中所蘊涵的文藝思想,這對南朝文學關注自我性情、注重抒情、講究文學形式起到了一定的啟發作用。謝靈運文學思想的價值也正在於此。

參考文獻:

[1](晉)陳壽撰,裴松之註:《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

[2](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

[3](南朝)沈約撰:《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

[4](南朝)蕭子顯撰:《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

[5](唐)李延壽撰:《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

[6](唐)魏徵等撰:《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

[7](唐)許嵩撰:《建康實錄》,中華書局1986年版。

[8](南朝)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9](南朝)鍾嶸撰,陳延傑註:《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

[10](南朝)鍾嶸撰,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1](南朝)謝靈運撰,顧紹伯校註:《謝靈運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2](南朝)蕭統撰,(唐)李善等註:《文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影四部叢刊本。

[13]《漢魏古注十三經》,中華書局1998年影四部備要本。

[14](南朝)劉勰撰,周振甫譯:《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

[15](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

[1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


推薦閱讀:

美艷絕倫!看韓國的文藝女兵
來自波爾圖的詩意
李白:佛系文藝中年
安福路、武康路、甜愛路…魔都那些長不過千米,超好逛的文藝小馬路
發現沒有?背大牌包的人越來越少。時髦人口中的Vintage你知道多少?(上)

TAG:文藝 | 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