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上得了檯面，又滾得了床單，她吃准大佬們那套哲學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 奇遇電影 （ID：cinematik）

《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戲中戲」

一個穿睡袍的女人躺在片廠的床上，扮的是一個死去的人。

「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奇怪的是，這情形並非陰滲可怖，反而是起膩的熱。」

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公映日期曾一改再改，去年曝光的預告片里，濃妝的章子怡也是坐在片廠的大床上，定定地望向鏡頭，一口上海話：「導演，我是怎麼死的？自殺呢，還是被別人殺？」

「導演你要我怎麼個死法？」

讓人不期然地想起王安憶小說《長恨歌》里的片場女屍那一幕。

更大的擔憂則在於：自《2046》之後，銀幕上的章子怡幾時這樣風騷嬌嗲過？經歷了形形色色的銀幕形象，在這個燙髮、粉臉、紅唇、細眉的新形象之下，還會有什麼可能性？

不是不緊張的。

畢竟《一代宗師》已讓章子怡封神。走過早年那些暗夜摸索的幽長之路，如今在演藝事業上可說是雲開月明。

有些人開局很大，路卻越走越窄。

她不是。

現在回想，預告片那個濃艷又略嫌淺薄的亮相，是一場事先張揚的欲揚先抑。以為她演的是金絲雀、小明星、十三點，長卷畫軸鋪展開來，結果是一朵海上花在亂世里顛沛流離的拍案驚奇。

這個小六，可與宮二分庭抗禮。

分庭抗禮，不在於戲多戲少。

電影首映禮上，葛優說他與章子怡的戲太少，導演程耳把「戲剪得太碎」。或是對導演技術與美學層面的風格手法持有異議，不過論及人物塑造，未必失手。

《羅曼蒂克消亡史》

小六這個角色難演，在於她的命運大開大合，身處人生不同兩季的兩難與尷尬，也在於其活動空間高度局促，很多時候，甚至沒有一句台詞。這樣的挑戰，章子怡不僅接得穩，數場大戲也罩住了場面。

一語概括：小六前半生活在情場，活色生香；後半生活在戰場，貼身肉搏。

表演跨度之大，可說是冰與火的交戰，卻也層次分明，有著非常精準和自如的拿捏。

一個局就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

情場上的小六，成天在片廠與飯桌之間打轉。三流小演員與一流交際花，在浮誇嬌嗲與熨帖人心之間遊走，本身就有一種參差對照。

韓庚演的男明星評價小六：真想不到，你平時噶俗氣，噶十三點，鏡頭前卻噶精緻，噶有氣質，天生就是當演員的料。是肉麻情話，卻也是作者正話反說：小六不是當演員的料，在情場才是一等一的高手。

一方面是明面上的追風逐月，可說是開風氣之先，如同葛優演的陸先生說她，「別人都是裝裝新潮，裝裝時髦，就你是真花痴」，是為知己；

另一方面，她還有暗裡的性格作底子：懂世故，知冷暖，不會恃寵而驕，吃准了大佬們面子里子那套哲學，因此萬花叢中過而無往不利。相比片廠那些男人，說她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也不為過。

這是章子怡向來擅長的角色：外柔內剛，在感情上有極強的主控性，從玉嬌龍到宮二，再到小六，一以貫之。

此次她在處理明暗細微的這些人物特點時，並未割裂為二，而是讓人信服這樣一個上海灘女子確乎真實存在：她兼具純真與放蕩，拿眼角眉梢勾引人，用吳儂軟語撫慰人，上得了檯面，滾得了床單，大難臨頭也不慌亂，約陸先生私奔無果，又一臉肅穆，「放過我吧」。

「放過我吧」（《羅曼蒂克消亡史》）

有人把這一人物視為性與身體解放的時代先驅。但花痴與性癮者之間，還隔著千山萬水。倒是胡蘭成在《中國列女傳》里寫的，世界上惟中國人有一句『太上忘情』的話，這可不是偶然，太上忘情不是無情，亦不是情不足，而是說男女亦如瑤池神仙。

說得玄乎，翻譯過來大概是：女人如果是被愛的話，就會有委屈；主動，也不見得好；女人對男人的「喜悅與親情」，還有沒有第三種方向？

板打下，就是另一個人生

那時的影院，既是公眾場所，更是夢幻之地。大眾慾望的投射對象，一面是好萊塢女星，一面是國產明星如電影里的吳小姐（原型為胡蝶），面目堅貞，台詞很文藝腔，「由中國電影雜誌上的照片所展示的『流行女性氣質』，並沒有好萊塢影星的那種大膽性感。」（李歐梵，《上海摩登》）

小六便是在這夾縫當中劈出一條生路。

她的「真花痴」，對於男人的博愛，倒有些接近第三種方向：不受委屈，沒有哀怨，坦蕩且自然；每段感情都是真誠的，這在世人眼裡本身就有某種荒唐可笑之處，才被笑為「十三點」。

在章子怡的演繹下，不俗也不媚，自帶人間煙火，也有抽象的神女的美。

在她身後，羅曼蒂克四個字兀自發光，堪稱又一民國奇女子。

小六人生兩季的交界點，是在被送去蘇州途中的那場強暴戲。

淺野忠信飾演的日本妹夫被擦身而過的軍車和小六耳畔的櫻花墜子擾亂心神，突然發難，抓破美人臉。這是駭人的一幕，小六前半生有多美，此時此地就有多難堪，人生由此一潰千里。

回到《長恨歌》里片廠女屍那幕，王安憶說後來小說改編電影、電視、話劇時，很多人希望她改掉女主角的結局，「死得自然點，好看點」。

她不肯。海上繁華夢的破滅，需要這樣尷尬難堪的結局來匹配。「羅曼蒂克消亡」，同樣需要這致命一刀。

強暴戲發生在車內，讓人聯想到枯井、蛛網、玻璃匣子，給演員騰挪的空間有限到極致，完全得靠表情來演繹：耳墜被扯掉那刻的驚駭，叫人看得心快從腔子里跳出來；伴隨後入式凌辱，只能隔著車窗玻璃看見那張面孔忽明忽暗。

形勢未明之下，那張臉上還寫有：驚恐、忐忑、容忍，甚至，可能有星點歡愉。

由此畫風急轉，小六的下半生活在戰場。

所謂戰場，不過是一間地下室。被囚作性奴，以肉身獻祭求得苟活。

從到處睡的風流女明星，到如同一盆素雅水仙，「求榮得辱」；她曾背台詞說，「我要的是一個有偏愛，有憎恨的男人」——眼前這個日本人邪惡殘暴，可說是偏愛與憎恨集於一身。

這些都是人生莫大的諷刺與屈辱。

如你所見，章子怡後半段表演，呈現出蒼白枯槁的另一樣面目，與後來流落在香港的宮二可供比照。

宮二（《一代宗師》）

不過宮二還有那段「我心裡有過你」的獨白壓陣，十足催淚；前半生背了太多電影台詞的小六，此時卻陷入啞巴一般的死寂，僅靠微微肢體晃動與眼角一滴淚，在低賤受辱與女上體位的撕扯當中，把不堪絕境整個攤開給人看。

對於一個中國女演員而言，如此演出需要極大勇氣。

這還不夠，人物身上還得殘留一點求生慾望。「歷經萬千磨難，但是活了下來」，片廠的台詞有沒有在她腦中迴響過？如果人生真能一語成讖，她堅信自己能挺到最後。

因此，小六麻木的臉上又多了一絲堅毅。

後半生的戲，不給章子怡一句台詞，可說是慳吝到了令人髮指；但於無聲處，玉碎宮傾與絕境求生之心理拆遷重建工程，卻又在人眼前活生生上演。

靠的全是那張複雜又有力量的面孔。

那張複雜又有力量的面孔

李安導演曾在《十年一覺電影夢》里說，章子怡很上相，「臉」的特質多樣，捉摸不定，「有一種禁忌感、神秘感」；有的人「本身已經很飽滿，反而容不下你的做工、你的妝及戲」。

李安與章子怡（《卧虎藏龍》）

戰後在收容所重逢一幕，早已洗盡鉛華的章子怡緩緩起身，眼神里全是戲：驚喜、感動、尷尬、委屈、欣慰，百感交集又欲言又止。

「百感交集」

最後一槍打死淺野忠信，觀眾也從她眼神中讀出很多含義。

最後的一槍（《羅曼蒂克消亡史》）

程耳回答這最後一槍，有國讎有家恨，至於是否有感情糾葛，其實我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能夠激發觀者回味、想像、演繹，即是李安所說的：這張臉有太多可能性。

如果說當初是一張白紙，可任由創作者作畫；那麼這些年下來，章子怡也習得如何從角色內部涌動的意志，決定怎樣用表演去呼應和支援。是為演技的磨練。

王家衛後來談及拍《2046》時章子怡與梁朝偉告別的一幕時，對她有過多次要求。

第一次，你是易碎、孤獨的，要在眼裡要看到眼淚。

第二次，你是堅強和有靈魂的，流淚後會微笑，像是在說：我會挺過去的。

第三次，微笑之後，你會在內心自問：我真的那麼堅強嗎？轉而迷惘。

《2046》

章子怡三次都說試試。眼淚、微笑、迷惘，三個層次三種情緒，完美交貨。

呈現在《羅曼蒂克消亡史》里，也是這樣的層次分明，收放有度。

2013年初，在《一代宗師》北京首映禮後的採訪中，見過一次章子怡。

《一代宗師》

那時她剛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民國武林里走出來，面有倦色，宮二的幽魂還在其周身盤桓，未曾遠去。

這在情理之中：角色駐紮體內數年，會不會互相感染，以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對宮二的憐惜與敬重，不免也會愛屋及烏，蔓延至眼前纖弱憔悴的女子身上。

由路人轉粉的，大有其人。

回想當年玉嬌龍那股毫無顧忌地追求自我的潑辣勁頭，一直是章子怡予人的主打色彩。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玉嬌龍與章子怡甚至一而二，二而一，在這場戲夢人生里對鏡過招，時而風風火火，時而劍走偏鋒。

更大隱患則在於：玉嬌龍在電影末尾能以縱身一躍完成涅槃；現實中卻沒有可以一日速成的不二法門，只能靠血肉之軀一路去搏去殺。

這其間章子怡享受了榮光，也吃夠了苦頭，一度遭遇風急浪大，旁觀者看著都驚心不已。

「是宮二拯救了我，是王家衛拯救了我。」

「是宮二拯救了我，是王家衛拯救了我。」後來章子怡在多個頒獎禮上致辭感謝。

不要小看《一代宗師》於宮二的救命稻草之功效。影片製作華美，人物精神高潔，對於一個演員的成全與提升，可說是罕見。

宮二的人生態度與警句，也完全可以拿來當做人生指南，給足了當時面臨事業低谷的章子怡一口真氣。

「當年要真硬著性子把戲學下去，我定會是台上的角兒。」其實也是在說，既然祖師爺賞飯吃（李安語），只要在演戲這條路上一往無前，必定功德圓滿。

她咬牙做到了，宮二為她贏得幾乎所有華語電影獎項的最佳女主角。

輿論幾乎也是同時大逆轉，那一場翻身仗大獲全勝，一個「聲色藝全的刀馬旦」（王家衛語）悍然屹立。

相比玉嬌龍的不知天高地厚，宮二以「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來為時勢與命運作結。

前一個飛揚跋扈，後一個肅然轉身，兩個銀幕形象其實足以代表同一人在不同人生時期的迥異態度，與章子怡現實中的際遇裡應外合。

與她們分別相遇，可謂各逢其時，互相成全，才有現在的鎮定自若。

程耳說，梅林茂為《羅曼蒂克消亡史》作的音樂不長：只有章子怡出場，一直到章子怡和淺野忠信一起坐車離開，那一段才是。可說是為她保駕護航的又一明證。

一個精緻、神秘、多變、傷感的歷劫佳人才能更為圓滿。

「這十年來，章子怡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王家衛答：「她找到了她的時代。」

《羅曼蒂克消亡史》便是章子怡在屬於她的時代里遇見的又一部作品，論考究體面，與其他代表作放到一起，並不寒磣。

別去扎堆，找到這樣的作品，拍一部是一部。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