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書信情緣 王開林
沈從文執教上海中國公學期間,由於授課之便,認識了英語系女生張兆和。張兆和與姐姐張元和、張允和、妹妹張充和都是聰明好學品行端正的大家閨秀,號稱「張門四枝花」。按說,湘西山民沈從文在純潔美麗如天鵝的張兆和面前,應該是自卑的,但他有股子頭撞南牆的倔強勁。「凡是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墮入情網,時常是一往情深,一發而不可收拾。」(梁實秋《回憶沈從文》)既然口才不濟,又十分害羞,沈從文便祭出自己的法寶,暗地裡發起了書信攻勢,這一超級強項亦可算是他的「撒手鐧」。可是情書寄發之後,都如泥牛入海,絲毫未得佳人的青睞賞識,直急得他神魂顛倒,幾次三番要跳樓。張兆和對沈從文的初步印象並不怎麼美妙,這位湘西山民平時不太講求儀錶,總顯得邋邋遢遢,況且他性情孤僻,課也講得磕磕巴巴。雖說大家都說胡適和徐志摩如何如何欣賞這位貌不驚人的沈才子,但張兆和平日只知讀書用功,根本沒留心讀過沈從文那些文采斐然的新作。再說吧,她擔心師生戀的風波會累及自己的清譽,這種事總令人百口莫辯,還是躲得越遠越好。可是在沈從文看來,張兆和的不回應可能是在考驗他的耐心,於是,他的情書攻勢更為猛烈。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吃不準了,便去找張兆和的好友王華蓮試探口風,他說:因為愛張兆和,他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都不能做。他打算放棄教職,到遠處去,一方面使得張兆和可以安靜地讀書,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免於煩惱,他甚至負氣地說他打算上前線當炮灰,一了百了。但他又說,他願意再等張兆和五年。他疑惑的只是,張兆和既然對他毫無愛意,為何又不肯把他的情書悉數璧還?王華蓮解釋道,張兆和收到的各路情書很多,有的甚至從日本寄來,她都只是拆開看看,一概不予回復,也懶得退還,她這麼做,並非只針對沈從文一人。胡適得知此事,他勸沈從文不宜辭去教職,應留在上海公學繼續任教,以便張兆和多了解他一點。
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我以為長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沒下去,誰知事實不如我所料!」她甚至猜想沈從文會要報復她。於是,她前往極司菲爾路一條僻巷中的胡寓拜訪胡適,胡適是她父親的好友,請他出面制止沈從文這種拚命玩火的「糾纏」,應該不成問題。張兆和特意剔出沈從文情書中的一句話「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你的肉體」證明對方出言不遜,粗鄙無禮,含有明顯的侮辱意味。殊不知,胡適是偏向沈從文的,他誇沈從文是天才,在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展的機會。然而張兆和卻堅決不肯做沈從文的戀人,連朋友也不肯做,她擔心「做朋友仍然會一直誤解下去的,誤解不打緊,糾紛卻不會完結了。」胡適見談話陷入僵局,又稱沈從文「崇拜密斯張倒是崇拜到極點」。張兆和的回復是:「這樣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簡直沒有讀書的機會了。」胡適不滿意她的回答,他認為沈從文是天才,不是一般的庸人,應該區別對待。1930年7月10日夜,胡適寫了一封信給沈從文,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和他對張兆和的印象都寫在裡面,有這樣的話:「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我那天說過,『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惟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年太輕,生活經驗太少,故把一切對他表示愛情的人都看作『他們』一類,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過是『個個人』之一個而已。」其實張兆和並非鐵石心腸,她在1930年7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我滿想寫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憂傷,告訴他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世界之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為了我,捨棄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她翌日便寫信給沈從文,勸他改弦更張,莫作無謂的犧牲:「一個有偉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為一個不明白愛的蒙昧女子犧牲什麼的。」沈從文的答覆卻是:「只要是愛你,應當犧牲的我總不辭,若是我發現我死去也是愛你,我用不著勸駕就死去了。」沈從文的這樁苦戀和單相思最終結出了甜果,這再次證明了一個道理,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張兆和經過一番煩惱,還是被沈從文誠摯的愛深深感動了,她徵得二姐張允和(她是張家的女諸葛)的贊同,沈從文這才樂呵呵地看到情天上雲開日出,愛河裡風帆高舉。
從《從文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書信無不一往情深,沉鬱頓挫間,滿懷愁緒。1931年6月,他致信張兆和,調子很低:「我念到我自己所寫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他在同一封信中還表白道:「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那時張兆和尚未接納沈從文,所以他的筆調頗有點憂傷。他何嘗只是易折的萑葦,他也是不動的磐石,正是這一點最終感動了張兆和。許多年後,沈從文已是白髮蕭疏的古稀老人,在下放農村的前夕,他手持張兆和的第一封回信,依舊老淚潸潸。對此,張允和女士曾有傳神的文字寫照:
……我想既幫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她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並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裡,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麼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沈二哥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面對這男兒落淚的深情,就連最懷敵意的時間也會繳械投降。那份「春天的甜澀」縱然再過一百年一千年,仍將濃得化不開啊!人間的大愛大美原是這樣的平常,他舉起那封信——在胸口溫一下——塞進口袋怕它不翼而飛,卻又是如此不落俗套,非同凡響。
張允和在《半個字的電報》一文中還記述了沈從文的另一樁趣事。那是1933年春,張氏姐妹住在蘇州。一天,張兆和將沈從文的來信遞給二姐看。信中婉轉地說,要請張允和做中介人,代他向准泰山准岳母提親,特別叮囑道,如果兩位大人同意這門婚事,求張兆和早日打電報通知他,讓他「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允和天性古道熱腸,何況這是自家妹妹的婚事,她原本也有居中撮合的功勞,父母那兒自然一說即成。下一步就是如約給沈從文發電報了,當時的電文不用白話,張允和心想,自己在電報末尾要署名,她的名字「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嗎?於是,她擬就了一條異常簡潔的電報稿:「青島山東大學沈從文允」。這一字二用的電文兼顧了內容和署名,原是很妥帖的,可是張兆和不放心,怕沈從文會看得滿頭霧水。她又悄悄一人坐了人力車前往蘇州閶門電報局,將白話文的電報稿「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遞給發報員,對方看過之後,認為是密碼電報,依照規定,不肯發送,要她改為文言。張兆和不肯,漲紅了臉,告訴發報員:「這是喜事電報,對方會明白的!」懇求了好一會兒,那人看她也不像什麼女特務,才勉強答應了。電文中竟含有一個語氣詞「吧」字,可謂別開生面。你想想看,這杯甜酒該有多甜,真是名副其實的「蜜電」啊!
1933年9月9日,三十一歲的沈從文(當時任教於青島大學)終於娶得美人歸。他顯然將這份來之不易的愛情視為了「戰利品」,一直相當得意。及至1949年,沈從文在書信中將張兆和的稱呼由「三姐」改為「小媽媽」,更可見出沈從文對妻子強烈的依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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