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21天創作《人生》 每天窯洞里伏案工作18小時

粉筆生涯(亞麻布油彩)曹新林

在21個晝夜裡,路遙的精神真正達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每天窯洞里伏案工作18個小時,不分白天和夜晚地寫作。

1981年春,北京傳來了好消息,路遙在28歲時創作的《驚心動魄的一幕》榮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這無疑更增強了路遙創作的自信。去北京參加頒獎會時,恰逢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王維玲向他約稿。路遙答應下來。那時刻,路遙想起了一個題材,在過去的兩年時間裡,他一直想寫出來。那是積澱在內心深處很久的那一段感情經歷,由於這是自己壓抑已久、刻骨銘心的情緒記憶,一旦打開,情感的波濤就會噴涌而出。路遙意識到這個題材對自己極為重要,必須經過理性的過濾和思想的觀照,才可能揭示廣闊的意蘊和深邃的哲理,如果隨隨便便寫出來,可能會把一個重要題材糟蹋了。

1981年夏天,路遙背上一個軍用旅行包,回到陝北,回到黃土地,住在靠近延安的甘泉縣招待所,開始了《人生》的寫作。

當時,甘泉縣招待所的客房,只有一排坐北朝南的兩層窯洞建築,一層是石窯,石窯上面是灰磚薄殼窯。全招待所只有一層的石窯有一套兩個窯洞組成的甲級房子,也就是現在說的套房,是專門用來招待上級領導和貴賓的。

路遙每次來甘泉,縣上都安排他住在這套窯洞,食宿全免,還特別要求服務員做好服務,尤其是在路遙晚上創作需要加餐時。

原來的招待所服務員談到路遙時,回憶說,路遙寫東西可用心了,可苦了,徹夜不睡覺,前後房子里擺得滿是書籍和資料,還有寫下的稿子,房子搞得可亂了。他很和氣,卻一再叮嚀我們不要動這些東西,不然他就找不上要用的東西了。可是,當縣上的領導來看望路遙,見到房間里亂糟糟的,就訓我們不盡責。時間長了,我們感到委屈,路遙知道了就對我們說,你們不動這些東西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不怕,我向領導們解釋,這不是你們的錯。

在21個晝夜裡,路遙的精神真正達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每天窯洞里伏案工作18個小時,不分白天和夜晚地寫作。路遙感覺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以致他的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通。有時候,思路不暢,他就短暫休息一下,深更半夜在甘泉縣招待所轉圈圈走。

路遙反常的舉止,讓招待所白所長犯了疑心,白所長給甘泉縣委打去電話,說這個青年人可能神經錯亂,怕要尋「無常」。甘泉縣委則指示,那人在寫書,別驚動他。這是路遙自己後來聽說的一段趣事。

路遙在甘泉縣招待所寫作《人生》時,白描正在延安大學工作的妻子那裡度假。白描得知路遙也在延安市不遠處的甘泉,專程去看望路遙。只見小小屋子裡煙霧瀰漫,房門後鐵簸箕里盛滿了煙頭,桌子上扔著硬饅頭,還有幾根麻花,幾塊酥餅。路遙頭髮蓬亂,眼角黏紅,夜以繼日地寫作,以致路遙的手臂疼得難以抬起。

路遙對白描說,他是憋著勁兒來寫這部作品的,說話時牙關緊咬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別人來拚命。

全縣僅有的兩條「鳳凰」香煙,帶給了路遙。路遙激動地連連感謝,說,有了這兩條「救命煙」,這稿子一定能成!

曾經擔任西安電影製片廠副廠長的張弢,時任陝西甘泉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文化館館長,與路遙有著很深厚的友誼。張弢對陝北風俗民情了如指掌,又十分善於講笑話和故事。張弢在政務間隙,不是拉上路遙到家裡改善伙食,吃油糕、洋芋檫檫,就是讓路遙放鬆休息,給路遙講笑話講故事。其中,刷牙刷得「滿嘴裡冒著血糊子」,這個故事,路遙實行「拿來主義」,經修改加工,後來出現在《人生》當中。那個痴情的姑娘劉巧珍,為了讓心愛的男人喜歡,站在崖畔上刷牙,結果滿嘴裡冒著血糊子,成為《人生》一個重要情節。路遙雖然講笑話能笑破人肚皮,但比起張弢來還要遜色幾分,路遙總是洗耳恭聽。

之前說過,路遙嗜煙如命,而且在一段時期,固定一個牌子。在路遙創作《人生》時,路遙自己帶的「鳳凰」牌香煙抽完了,急得路遙團團轉,熱鍋上螞蟻一般。如今已經退休的楊子民,是當時甘泉縣委宣傳部通訊員,就幫助路遙在縣城到處找這種牌子的香煙,找了多家,就是沒有,辦法都想到了甘泉縣農副公司庫房,仍然沒有。最後,楊子民鼓足勇氣向當時的縣委書記喬尚法「求救」,終於找到了當時全縣僅有的兩條「鳳凰」香煙,帶給了路遙。路遙激動地連連感謝,說,有了這兩條「救命煙」,這稿子一定能成!

13萬字的《人生》,路遙用二十多天就完稿了。但是人已經累得彷彿大病一場,他面頰泛黃、浮腫,兩條腿僵硬得行走困難。儘管身體極度疲憊,但是,心裡卻輕鬆了許多,畢竟了卻了多年的一樁心事。他不顧身體不適,將初稿裝進包里,背在身上,先沒有南下回家,而是再北上千里,來到陝北的榆林。路遙向來看望他的榆林文聯的作家霍如璧提出,他打算去佳縣白雲山轉轉。

白雲山位於榆林市佳縣城南5公里處的黃河之濱,這裡山水相映,白雲繚繞,松柏參天,廟宇林立,是全國著名的道教名山,白雲山因終年白雲繚繞,而稱白雲山,廟也因「山門無鎖白雲封」而叫白雲觀。

但凡來榆林旅遊的客人,大都要到白雲山去看看,都說白雲山上白雲觀的簽很靈驗。路遙之前曾經去過,但這次他去白雲山,卻不只是想看看玩玩,而是特意走向正殿抽了一簽。他抽到了令他滿意的一支好籤——上上籤,簽語是「鶴鳴九霄」。一抽出這一簽,道士就說,啊!你這人要出名呀!出大名呀!

在陝北高原行走了半個月。回西安途中,路過銅川,路遙把小說一字一句念給在銅川礦務局鴨口煤礦採煤四區工作的弟弟王天樂聽了一遍。路遙念完小說,流下了熱淚。路遙對王天樂說:「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動我,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動上帝。」

回到西安,路遙和妻子林達一同來到作家李小巴家裡。路遙向李小巴講述了農村「分田到戶」的情況,之後他說,他用了不到一個月寫出了一部13萬字的小說,他感覺較以前的《驚心動魄的一幕》和《在困難的日子裡》都好。林達說,她讀原稿時都哭了。

隔了幾天,路遙把原稿拿給李小巴看。李小巴看後,認為這是路遙在小說創作中跨出的很大一步。小說的最初標題是 《你得到了什麼?》,李小巴說,這個題目不合適,指要和涵蓋都不夠,但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題目。

交談中,路遙說起李小巴的一部作品的主人公名字時,笑著說,像個外國人的名字。接著,路遙又說,自己這部中篇里主人公「高加林」的名字,是取了蘇聯第一位宇航員加加林的後兩個字。

1981年秋,路遙將稿子寄給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編輯王維玲。不久,便收到王維玲熱情洋溢的回信,對這篇小說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年底,又專門把路遙約到北京修改作品。

「人生」這個題目,就是王維玲和路遙一起商量確定的。之後,王維玲又將《人生》轉給《收穫》雜誌,這樣這篇小說就可以在雜誌上與出版的單行本同時發表、出版。

《收穫》1982年3期發表了路遙創作的醞釀兩年、21天寫完的中篇小說——《人生》。與此同時,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這部小說的單行本《人生》。

「也許當時好多人羨慕我的風光,但說實話,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條縫趕快鑽進去。」

《人生》發表後,立即轟動了整個中國文壇,被視為當代文學一部具有開拓性意義的力作。因為小說所塑造人物的真實,因為「高加林」這樣的農村青年所面臨的艱難選擇,因為所反映的城鄉差異帶來的種種矛盾正是中國的現實……《人生》不僅在文學界產生了非常大的反響,更引起了廣大讀者的廣泛關注,它由文壇走向了知識界、走向了大學校園、走向了工廠農村,更走進了千千萬萬各行各業讀者的心中。

全國各地報刊短時間內,發表了大量的評論文章,其中,專論「高加林「的文章就有三十多篇,文學界形成了路遙研究的第一個高潮。一時間,關於「高加林」,關於「高加林與劉巧珍的愛情悲劇」,在全社會引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討論。對「高加林」的是非評判,不同層次的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展開了激烈交鋒,理解的聲音、肯定的聲音,和完全對立的譴責的聲音、批判的聲音,沸沸揚揚,熱鬧非凡,成為當代文化生活中的一個奇特景觀。

著名作家陳忠實在後來談到自己創作的心理歷程時坦言,當時,就在他整理自己的短篇小說集,準備出版的時候,路遙的《人生》發表了:

「我讀了《人生》之後,就一下子從自信中又跌入自卑,因為路遙的《人生》在我感覺來(路遙比我年輕七八歲),一下子就把他和我的距離拉得很遠。因為路遙離我太近了,路遙的《人生》 對我的衝擊遠遠超過了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對我的衝擊,因為這個人就在你的面前呀!就那個胖乎乎的,整天和你一起說閑話,還說他跟哪個女的好過……就這麼生動的一個人,一部《人生》一下子就把你拉得很遠。……《人生》一發表,我就感覺到了什麼是表層的藝術,什麼是深層的藝術,在這一點上我感覺路遙《人生》上的突破,不是路遙個人的突破,而是文學回歸文學的本身,擺脫強加給文學要承載而承載不了的東西。所以,這種突破,路遙顯然就獲得了一種很大的自信。」(陳忠實《有關寫作的三個話題》)

《人生》的巨大成功,令作者路遙始料未及。路遙後來與評論家王愚在《談獲獎中篇小說〈人生〉的創作》里坦言:原來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他確實沒有想到會有什麼反響。因為他寫農村題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寫它,這部作品的雛形在他內心醞釀的時間比較長,從1979年就想到寫這個題材。但總覺得準備不充分,還有很多問題沒有想通,幾次動筆都擱了下來。然而不寫出來,總覺得那些人物衝擊著他。1981年,下了狠心把它寫出來。他說只想到把這段生活儘可能地表現出來。

「小說《人生》發表之後,我的生活完全亂了套。無數的信件從全國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來信的內容五花八門。除過談論閱讀小說後的感想和種種生活問題文學問題,許多人還把我當成了掌握人生奧妙的 『導師』,紛紛向我求教:『人應該怎樣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規定我必須趕幾月幾日前寫信開導他們,否則就要死給你看。與此同時,陌生的登門拜訪者接踵而來,要和我討論或『切磋』各種問題。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亂中添忙。刊物約稿,許多劇團電視台電影製片廠要改編作品,電報電話接連不斷,常常半夜三更把我從被窩裡驚醒。一年後,電影上映,全國輿論愈加沸騰,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沒了。另外,我已經成了『名人』,親戚朋友紛紛上門,不是要錢,就是讓我說情安排他們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僅腰纏萬貫,而且有權有勢,無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當時分文不帶而周遊列國的文學浪人,衣衫襤褸,卻帶著一臉破敗的傲氣莊嚴地上門來讓我為他們開路費,以資助他們神聖的嗜好,這無異於趁火打劫。

也許當時好多人羨慕我的風光,但說實話,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條縫趕快鑽進去。

我深切地感到,儘管創造的過程無比艱辛而成功的結果無比榮耀;儘管一切艱辛都是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許在於創造的過程,而不在於那個結果。」(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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