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新詩鑒賞(116)劉誠?吳龍川?老點?黃春明?馮雪峰
漢語新詩鑒賞之一一六
劉誠/吳龍川/老點/黃春明/馮雪峰
劉誠(1956-),本名劉樹之,陝西洋縣人。著有詩集《走向人群》、《憤怒》、《詞語的暴動》、《命運九歌》等。
通用的悼詞
悼念你們,被屠殺的動物和將要被屠殺的動物,今天的寂靜是屠殺前的寂靜,充滿殺機 悼念你們,處以極刑的人、坐牢的人和病死在監獄裡的人,國家機器吐出的碎屑,為了秩序,
你們的生命已 經獻出,可是仍將獻出 悼念你們,誤入路面的蚯蚓,你們由十世修成,為一次報恩而來,在公路上 留下大約兩厘米長度的痕迹;而成群的鼠類和蛇類的屍體,被一些人拋上 馬路,再被南來北往的車輪碾碎、碎成粉塵,隨風飄逝 悼念你們:疫區被撲滅深埋的動物,願你們的靈魂在某個地方得到安頓 悼念你們,被砍伐的樹木、即將被砍伐的樹木及其子孫,你們眾多而且美麗, 遍布每一塊大陸,可是除了年輪的秘密記錄,沒有歷史 悼念你們,天下惡行和善行,神的語言,詩歌只是你們的某種形態 悼念你們,所有美好的事物和善的事物,從北美州到南美洲,從大洋洲星羅 棋布的群島,到非州的叢林,從北半球積雪皚皚的冰峰,到南極洲隆起的 冰冒,從大陸的高山和叢林,到陰冷、深邃、充滿巨大張力的海洋內部, 你們一刻不停地消失;我們的罪,經由文化的辯護得到寬恕 悼念你們,因人類的存在提前離去的事物,你們美好,可是你們提前離去: 不是被生活的過程消耗,就是被迫離開,如同畏懼
(選自:新浪搏客)
[賞析]
哀悼死者的言辭稱之為悼詞,可以在各處使用的即為通用。《通用的悼詞》悼念何物?被屠殺的動物和將要被屠殺的動物、蚯蚓、樹木、天下惡行和善行……《通用的悼詞》何以通用?借用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扉頁所引用的約翰·多恩的文句即是「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誰在宣布悼詞?八個噴射而出飽含鬱憤的「悼念」前面隱身的詩人主體作為製造死亡的人類中的一員,因其清醒地感受到人類的屠殺本性而飽含良知的折磨,這折磨來自於人類對自身殘酷的自我辯解——文化——經由文化這張時而天使時而魔鬼的臉,人類有了集體的化妝意識在需要時可以不斷變幻身份:魔鬼的屠殺和天使的悲戚。人類不僅屠殺異類,也屠殺同類;不僅在北美洲實施屠殺,也在南極洲實施屠殺……全詩按捺不住的控訴語氣烘托出了詩人主體幾近自暴自棄的心理掙扎,這來自絕望的掙扎是徹骨的因為他對同為人類的同類沒有控制能力,他沒有能力阻止屠殺的發生,他的悼念於此也顯出一種返回內心的欲哭無淚。薩特說,當我們製造了識別世界的對象的必要工具時世界的對象可能在未被看見的情況下存在並在事後被揭示出來。那麼什麼是識別的工具?《通用的悼詞》告訴我們:屠殺!人類用屠殺識別出了人類的陰暗、人類的血腥,也識別出了人類與宇宙萬物的不同。一個幽靈般的嘲諷,詩人說「悼念你們,因人類的存在提前離去的事物,你們美好,可是你們提前離去」。但是,終究會有人類中的一員因著自我救贖的覺悟和對人類病理特徵的療治而出面揭示並指證,他說「悼念你們,悼念你們,悼念你們……」
劉誠說「那些在日常生活里終將湮滅的事物,都可以在詩歌里挽留;不能一一親歷的夢幻,都可以藉助詩歌經歷。」《通用的悼詞》似可視為劉誠實現良善願望的努力。 (安琪/文)
吳龍川(1967-),新加坡籍漢語新詩詩人。生於馬來西亞。詩作散見各大報刊。
梯子
(一節一節自有風骨)
梯子是極端自我的
撐開擁擠髒亂的地球
永遠向牆外 向星空
張望
無論何時何地
我擁有自己的梯子
棄置著 或僅偶爾攀登
在電梯我忙著
把世界藏進密封的箱子
跟隨沒有方向感的後臀
扭動超載的樓梯 拚命
蛇曲往上
「不管何時何地
我是可以讓你
永久停留的-」這是
難以領悟或實現的
梯子倔強的沉默
有人將它合十在背後
讓時間的齒輪輾軋
讓歷史的浪濤沖蝕
最後 抓住一把空白
(選自犁青、野曼主編《國際華文詩人精品集》,廣東旅遊出版社1996年版)
[賞析]
《梯子》這首詩,表現了三個意象,詩人將「風骨」喻為「梯子」,也許和他的成長有很大的關係,吳龍川目前在台灣花了15年在台灣先後考取了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為了支付學費,他曾當過工地工人、搬運工友、羅里跟車員和作文教員,甚至當過試新葯的「白鼠」。也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才能寫出關於風骨的這麼一首好詩。
詩人用「極端自我」來形容「梯子」的形象,看似不是在表揚梯子,卻是用它來撐開擁擠髒亂的地球,寓意著「風骨」是不受外界污濁之氣所感染的,它可以打破污濁的外界,用明亮的心去眺望外面的世界。
詩人寫到梯子的特點——倔強的沉默。「不管何時何地,我是可以讓你永久停留的」,這讓我想起我曾看過的另一首關於「梯子」的詩《相遇》,全文如下:「在樓梯/我低你一級/你高一級/瞬間/有多少話語/都未說出/我仰頭看你/在沉默中/擦身而過/聽得見對方的呼吸/突然/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回頭一看/我高你一級/你低我一級。」在這裡,樓梯不僅代表著風骨,還有了更多的寄寓——人生處在不同境遇和地位的象徵。同一個人,因為位置不同,立足點不同,對人對己都有了不同的看法,也就產生了不同的人生感受。之所以想到這首詩,是因為這首詩中的「梯子」和吳龍川所表達的「梯子」的蘊意正好相反,這首《相遇》所表達的是人在梯子上,畢竟只是一種短暫的停留,站在哪一級台階上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心態,是保持好不以高喜,不以低悲的心態。人在梯子上,我們可以看到紛紛的背影,看到無數的臉譜,並生出萬千感慨。但最終我們仍然要回到平地,平視我們所要面對的一切。而吳龍川所表現的則是「梯子」的那種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是你最堅實的靠山,都可以讓你永久的停留,也許這也是要表達風骨永遠是人最深的依靠,這一蘊意吧!
最後一節,詩人所要表的應該是生活就像梯子一級一級的錯格一樣,人也會在梯子上產生懸空感,迷失自己。忘記了自己的身高,以為腳下的台階就是大地。如果,你不能讓梯子發揮它應有的效用,而目空一切的話,那麼最後你將永遠的失去最後的那一點依靠。 (齊奕霖[學生]/文)
老點(1970-)河南鄧州人,現居新疆阿克蘇,媒體記者。著有自印詩集《昂天而歌》。
沙上書
我從塔克拉瑪干沙漠經過
在一處沙丘上歇坐
沙丘上又多了沙粒一顆
眾星如沙獨捧一月
腳下的星球也不過是沙丘一座
順手在沙上寫下
天
地
人
我
就轉身走了
過不了多久
風之手就會把它們平平擦過
(選自:亞新網)
[賞析]
這是一首好詩!如果你有所懷疑,請再讀一遍,最好低聲默念。
它是智性的、哲思的、參悟的,觸動了大荒與寂寥中的一點真實。所謂滄海一粟、命如草芥、恆河沙數等等,此詩就是一份證詞。人在沙丘上歇坐,只是沙丘上又多了沙粒一顆,而腳下的星球也不過是沙丘一座。在天、地、人、我這一神聖的四重結構中,「我」無限縮小自己,化為卑微的一顆沙、一粒塵埃,從而獲得了與天地萬物對話與交融的可能。無限小,才有可能面向無限大。
無限小,直至被風的手輕輕抹去,這看起來就徹底了。一首好詩要節約空間,一個好的詩人也同樣。有人曾問艾略特:「詩歌究竟有什麼好處?」艾略特回答說:「節約空間!」當詩人化身為一粒沙,就是對空間和自我的雙重節約。
老點說:「虛無是最高狀態的真實。」「人是短暫的易碎品,是大地和眾多事物的秘密通道。」「我把一些不朽的人吐出的詩稱之為『神之蜜』,我把真正的詩人都看作替神釀蜜的蟲。」這些表達可以視為這首詩的旁註。
讀這首詩,使我想起昌耀的《斯人》,那種虛無的蒼茫、時空的通透和心靈的交感。老點是熱愛昌耀的,稱他是「永懷地火的苦行者」、「一顆震進光輪的金釘」。而「羞澀與莊嚴」,是周濤對昌耀的評價。如今想來,這是多麼可貴的詩歌品質。老點的部分寫作,保有一種以昌耀為尺度的品質。 (沈葦/文)
黃春明 (1939-),筆名春鈴。台灣詩人,出生於宜蘭。詩作散見各大報刊。
圓與直的對話
在宇宙間,圓與直偶然在一處切點交會。
直輕視圓說:
「縱然一圈是百年千年,你還是在那裡繞圈子。」
「我有一個圓心,也叫作中心的東西啊。」
「什麼圓心中心不中心的,在宇宙中只有無限的前頭。」
「無限的前頭是什麼?」圓問。
「永恆啊!這你也不懂。」
「你看看四周的星星,那些星座。」
「是啊,她們始終在那裡繞圈子。」
圓突然叫起來:
「看!十點的方向。」
「是一顆流星。」直淡淡的說。
「看他飛得多快,一直向前頭……」
直線一離開切點就沒聽清楚圓跟他說了什麼。
他心裡頭嘲笑著圓:
「這個圓,連流星也要大驚小怪。」
(選自:2005年3月21日《自由時報》副刊)
[賞析]
寫小說的台灣詩人,如隱地、黃春明、林文義,他們都具有雙重身分,他們的詩作其實都保留著小說家原有的視野、習性、風格,要從一種習慣的文類中全抽身而出,原非易事。不過,這也構成另一種小說家加詩人的風格,這種風格,或者說這種觀察事物的角度、觀點,卻也是純詩人所欠缺的。
<圓與直的對話>以對話的方式演示觀念,可以視為小說家習性的留存,但是這種以觀念推演,不以現象演出,卻已經不是小說家處理題材的方式。圓與直是兩個抽象的名詞,他們在交會時會有什麼火花擦撞出來?黃春明以此設計對話,探討「永恆」。
「永恆」是什麼?「直」的觀點是「無限的前頭」,一直一直向前衝過去就可能見到永恆。
「圓」的疑惑卻在流星出現時:「看他飛得多快,一直向前頭……」一直向前頭賓士過去,那就是永恆嗎?
一直向前頭……,無限的前頭,是永恆嗎?——流星是永恆嗎?
一直向前頭……的流星,是不是跑出圓的弧線?月亮、地球的公轉是直線還是圓?算不算是永恆?
黃春明不給答案,小說家不給明確的結局,團圓還是不團圓?小說與詩的趣味都一樣出現在閱讀後那開闊的思想空間。 (蕭蕭/文)
馮雪峰(1903-1976) ,本名馮福春。淅江義烏人。著有詩歌合集《湖畔》、《春的歌集》等。
落 花
片片的落花,盡隨著流水流去。
流水呀!
你好好地流罷。
你流到我家底門前時
請給幾片我底媽;———
戴在伊底頭上,
於是伊底白頭髮可以遮了一些了。
請給幾片我底姊;——
貼在伊底兩耳旁,
也許伊照鏡時可以開個青春的笑呵
還請你給幾片那人兒,——
那人兒你認識么?
伊底臉上是時常有淚的。
杭州,1922,3,10
(選自:詩集《湖畔》,湖畔詩社1922年版)
[賞析]
湖釁詩社的四個青年詩人,都由衷地熱愛大自然,盡情地抒寫他們對大自然的愛。就連他們合出的詩集名字也叫《湖畔》或《春之歌》,漾溢著一種自然的情趣。此詩題名為「落花」,而落花本身也恰恰是一種自然景緻。
不過,此詩名為寫落花,實際上是寫人,是詩人托流水將落花獻給自己所懷念的三個女性,並表示了對她們的美好祝願。
此詩作於1922年3月10日,那時作者離開自己的家鄉義烏縣不久,正在杭州第一師範學校讀書,家鄉親友的面容還時時縈迴腦際,在杭州一看到隨水飄流的落花,馬上聯想到了家鄉的親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至於聯想到的都是女性,那也很正常,因為落花的形狀畢竟和女性形象的關係更大一些。
據詩人的家屬回憶,詩人出生在偏僻小山村的一個農民家庭,家境很窮,而父親又常打罵母親,所以,詩人自幼就非常熱愛自己的母親,在他早年含淚所寫的《睡歌》一詩中,就曾盡情地表達了對母親的熱愛,對她遭遇的同情。因此,他將落花第一個獻給自己的母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由母親聯想到自己的姐姐,那也是順理成章的。至於自己心中熱戀的女友,作者反把她放在最後,這並不是說她不重要,而是因為她的身份特殊一些,特別是從一首詩的角度來說,這樣安排似乎更有餘意。
然而,作者所懷念的雖然都是女性,但他還是抓住了她們各自不同的年齡、身份和特點,對她們祝願的內容也各有不同;由於母親含辛茹苦,白頭髮出現得比較早;所以他只希望能把落花戴在她的頭上,使她的白頭髮能夠遮擋一些對於姐姐,他只希望能把落花戴在她耳朵兩旁,讓她照鏡子時能夠高興—些;對於自己的心上人,他雖然沒有明說,只說她的「臉上是經常有淚的」,但這樣寫似乎更好;僅此—句,便說明對方也苦苦地在思戀著他。這是一種虛寫的手法,但這裡的虛寫實在要比實寫好。
馮雪峰作此詩時只有十九歲,青春年少,稚氣未脫,他藉助於落花將對三位女性的一片思念之惡性腫瘤串連了起來,使得全詩天真委婉,曲折多姿,自有成年人所不可企及之處。 (孫琴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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