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或曰一場別離(三)(完)
來自專欄奧德里特本能現實主義劇場
我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明信片,它寫於一天前,我沒有口袋,所以不得不又如履如臨地微微抬起左手試圖把明信片塞進去,這時候,我突然聽見房間里傳來某種聲響。起初我沒聽清,
3秒之後,那聲細弱綿長的貓叫聲像捆紮鋼板的綢帶一樣穿過牆壁落到我身後。
我的小腹突然有些疼痛,一團濕乎乎的異物開始從下顎慢慢鼓脹出來,我不敢伸手去摸,只是背靠在牆上,盡量把頭後仰 ,右手發了瘋般地擰著肚臍眼兒,另一邊又小心翼翼地提起喉結嘗試觸碰那個物塊,什麼都沒有,我只能閉上眼睛等,但右手一點也沒有放鬆,小腹比方才更疼了,也或許沒有,我的全部知覺都已經被這團話語話語團團哽住,像是被右手從桌面中心揪起來的桌布一樣,以這種扭曲卻不失愜意的姿態遙望著它一點又一點扯開我的頭顱:先是踩上舌骨,接著伸展出四肢一樣的東西,從左側的腮腺和右側的太陽穴撐開,我聽到一些斷裂的聲音,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並沒有多疼,恐怕還比不上見牙醫來的可怕,接著是鼻竇,腦幹……我似乎能預感到他應該在找一些支撐點一類的玩意兒,馬上就要朝著眼球這裡來了,我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期待在這一片混沌的視野中會出現些什麼。於是沒有任何知覺先兆地,淡黃的視界逐漸黯淡,位於邊緣的兩顆瞳仁開始像天體運行一樣滑入視野的中央,變得無法辨認,作為一種性愛玩具持續不斷地穿過一切,最後又猛地擴散,只在喉頭留下一陣滾燙的辛辣感,下身一泄而出。
我在牆上靠了很久,那種來自接近深淵底部的迷霧中的厭煩感像是衣服上的煙味似的揮之不去,這提醒了我,我這才想起我已經沾染上平庸了,所以我可以扮演一隻鴕鳥或者一隻貓或者其他什麼的,比如現在我就可以一把把大褲衩扒下來,然後提著他像一隻喪家之犬一樣走完剩下的幾步路……直到我反覆摸索的右手告訴我全無此種必要。
我睜開眼睛,從牆上起身,這才意識到燈已經滅了,適應這種黑暗沒有花去多少時間,天花板比剛才高了不少,而且變成了拱形;遠處有些許光亮,映出一片漆黑樹影(至少我目力所及來看)。我又使勁跺了跺腳,沒有太重的迴音,不過這不是我所關心的;朝著正前方跨出不大不小的五步,不知是得益於餘光敏銳的觀察,還是只是下意識的再次確認,我轉向右側,那裡不出所料有一扇門。
後記
那天,他躺在床上,秋天的太陽隨著他的視線在窗沿若隱若現
好像很久沒見過太陽了。他突然意識到。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這個原因,他仍然覺得冷,儘管它是那樣刺眼,同他那些溺水的記憶中的一樣,是的,一樣,和昨天一樣,和他不曾意識到的明天也一樣,明天,每天,一滴,又一滴,身體在乾裂縮核,只剩下鼻子像一顆小巧的玻璃珠一樣以那種張開嘴巴的姿態晃晃悠悠地飄到某個失去了方位感被這種陽光包圍的地方,染著靈漂的純白的手套,母球被分毫不差地擺到最下方,卻永遠不會墜落,而是安然在那裡貪婪地吮吸某種規定了或者附著於那種色彩的那種東西。當然,戴眼鏡的變態老爺爺已經安上眼睛和腦子坐下了:「那不過是萬有引力之虹在深海中一聲黏滯(而非曠遠)的迴響———」
「一種有害的東西」他輕輕說道。
從一開始他就明白這是一個無眠之夜。
但他可以假裝。
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他說道。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睜開雙眼的變態老爺爺評價道。
殺戮的月(或瀕死的月)正普照著大地,儘管我們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那裡或者躺在那裡也註定都會在無法被感知的紫色的風中飛速地腐朽,在這樣一個可怕的無眠之夜,即便是矗立在大地中央的鐘樓的擺也只能裹緊被子任其宰割而已,沿著那條弧線,克萊因瓶的扭結輕輕地散開,厭氧的細菌失神地在空中飛舞————1個無盡的玩笑。
然而他一點也不著急。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或者說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一片不易察覺的微笑隨即在黑暗中閃過,這是一個苦笑。老頭兒如是規定道。但是他沒有回應,沉默,保持不動,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儘管如此,他還是遺忘了一些:喧囂的風不會停止,呢喃聲依然會在嘎吱嘎吱的老式電梯到達午夜的樓頂時如期而至:
「我病了」
我病了,你病了,還是我們都他媽的啞巴了?存在於那裡完全是一堆巨大的謎團或者一堆捂住了雙眼的小恐怖精神體,而她就是它(或它們)挑釁的舞蹈,儘管她一動不動,但是在他看來卻像是某種用來殺人或者至少是用來催眠的飛速變幻的光與影,滴答,午夜了,老年人熬不了夜的,他終於得以像黑暗中的泉水聲一樣溫柔無聲地沒過自己,他張大嘴巴,露出牙齒,就像簡單的動物一樣:雪很大,我有些冷,不光是手,好冷啊,你能幫一幫我嗎?
自然,我是很願意幫助他的,可是實際上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既然他自以為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高坡之上,又對身旁的這扇門是為他而開的這一點深信不疑——不論從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種打開方式來說。
因此,她如約而至,一分不多,一秒不少,邁著病人該有的沉重的步伐繞過坡道,出現在坡下馬路對岸的昏黃的燈光之中。
她穿著一件小巧(儘管這主要是出於她過於小隻)但卻很厚實的黑色羽絨服,下身則是一條絨芯牛仔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腳蹬藏青色的一雙短靴,脖子上圍著由於質地的緣故呈現出比羽絨服還要深的黑色的圍巾,遮去了半張臉。
他一邊用右手摸索著山坡上彎彎曲曲的斷裂的樹影,一邊屏住呼吸貓著身子向下潛行,裹挾著仲夏之夜濕熱氣息的海風逐漸消退,只剩下她的空蕩蕩的腳步聲在耳邊迴響。這是幽靈出現時候的聲音,他暗自想到。他瞧准了她即將走出燈光的一瞬間跳到了馬路上,可惜她並不理睬,他又清了清嗓子,想著也許她的病與耳朵有關。
她的步子不緊不慢,自然我也就那麼跟著,保持著10米左右的距離,和她一起在無形的人流中穿梭。雪開始越下越大,以極快的速度從水平方向迎面打來,可是卻沒有一片落到我的身上,我感覺不到風,也聞不到一絲寒冷的氣息,唯有頭頂不斷升騰的熱氣燃燒著存在的實感,一切似乎都在暗示,彷彿我才是那個不斷地被躲避,又不斷被發現的幽靈,雪花們奮不顧身地從駛往崩潰的列車上縱身躍下,只是為了躲過我,好輕輕落在她的髮絲之間。
當她最終因為體力不支而癱倒在他懷裡的時候,雪已經停了,他獃獃地抬頭望著路燈,像是那裡會掉下什麼解謎的關鍵道具似的,只有我明白,他並不是在猶豫,而只是感到悲哀。他垂下頭,緩緩地把圍巾拉開,一頭短髮逐漸散落開來
「摸摸這首詩」
我說到。
但他不為所動,也許他的雙耳也染上了那種疾病。他抬起頭,目光再一次緩緩地掃過山坡,掃過那些彎彎曲曲的殘肢,掃過那扇門,掃過一切致命的誘惑,但是,你我都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場冗長的告別。
我想起了這個地方。
前面就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醫院。
我支起她,但看樣子她已經完全昏迷過去了,我從前就知道她並不重,但把她背在背上的時候還是有一種虛幻感,以至於在這短短的350米內,我幾次回過頭去確認她沒有消失殆盡,我不必狂奔,也無需傳遞任何失竊的便簽。
急症值班室里的坐著的是一個老頭,我從錢包里拿出就診卡遞給他,他沒有計較什麼,幾分鐘後他推著一輛嶄新的輪椅走了出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了輪椅上。
「請在此耐心等候」
老頭兒面無表情地說完後便消失在了電梯里。
我靠在牆上,從口袋裡掏出香煙,突然想起來這裡是醫院,我又朝電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切都寂靜地像是大型冷凍倉庫一樣,我打了個寒戰。不知過了多久,他一個人推著輪椅從電梯里走了出來。
「您可以離開了「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起伏
「她還好嗎?」
「沒什麼大礙,她已經死了「
「那就好」
我禮貌地笑了一笑,叼起一根煙,開始點火。
「這裡是醫院。」
我沒有理睬他,而是慢慢悠悠地吸了一大口,儘管如此我還是是給嗆到了,我悄悄地用右手用力擰我的肚臍眼,竭力不讓自己咳出來,我想起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抽煙。
「您獲准離開了」
我轉過身,把煙拿了下來,開始朝門口走去,雙眼有些疲勞地開始下沉.我可以離開了,我思忖著,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我放聲演講了,因為昨天,或者更久以前我就已經聲嘶力竭,我已經太久地被沉默所屬,以至於忘記了什麼是孤獨。
我走出大門,把抽了一口的煙扔在腳下,用力踩滅,這時候我聽到一聲槍響,一群受了驚嚇的烏鴉從松林中飛起,在巨大的星月下留下一片繁密而優雅的剪影。
「這真是一場漫長的噩夢,像是沒有面孔的卡夫卡施展魔法讓黑夜停止了運行」
他說到。
我笑了笑。
「是啊,這可真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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