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西和冷清秋的魅力，恰在「看似美好」

來自專欄阿不書影

人太聰明、太驕傲，又碰上環境惡劣，很難搞，因為越聰明驕傲的人，越喜歡跟環境跟世俗對抗，而環境和世俗之強大，不是一般人的聰明抗衡得了，除需要的是逆天的本事。

01

《金粉世家》有個別稱，叫民國版《紅樓夢》。也可以說，《金粉世家》一面世，就跟《紅樓夢》掛糊上了。

張恨水也說當時有很多人會跟他講：你的《金粉世家》，跟《紅樓夢》好像哦。他說每次他兩個字回應：嗯嗯。

其實他心裡很不爽。有個比方可以解釋這句話在張恨水心裡的膈應程度。就好比有很多人，跑到「小頭爸爸」的家裡，跟「小頭爸爸」說「你的大頭兒子好像隔壁的老王哦。」

這兩件事看起來風牛馬不相及，其實有同理的地方：孩子是爸爸的作品，作品是作家的孩子。

張恨水不爽到什麼程度？他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辯解《金粉世家》跟《紅樓夢》哪裡哪裡不一樣，他說，你看，《紅樓夢》寫人，對吧，故事都是圍繞主角走，你再看，我的《金粉世家》就不一樣，我寫的是家，主角的故事線圍繞家庭事故走。

不過在我看來，他說的不一樣，跟沒說一樣，並不能否定《金粉世家》不論人物還是框架都從《紅樓夢》里借鑒（說致敬也可以）很多。

私心放一張我喜歡的劇照

先說人物。

金燕西就很像賈寶玉。富貴公子，喜歡跟丫頭廝混，不務正業，女人緣超好。

冷清秋某種程度上，也有些林黛玉的影子。才貌雙全，敏感多思，寄人籬下。

再說框架。

《金粉世家》明顯用了《紅樓夢》的「雙重悲劇」復調手法，都是以一對少年的愛情悲劇為主線，勾勒出一個家族盛極而衰的悲劇。

其實張恨水真要跟他們辯白，我倒是可以為他說兩句更實在合理的話。

故事框架固然借用，人物設置也有相似，但是表像里不像。

比如張恨水對冷清秋的處理，就屬於另闢蹊徑，雖與林黛玉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我們讀者絕對不會把二者弄混，為什麼？

你看，曹公寫林黛玉作詩，張恨水也寫冷清秋作詩。

曹公筆下的林黛玉寫詩，那是為了寄託，為了宣洩壓抑心中難以言喻的情感。

而張恨水筆下的冷清秋寫詩是做什麼？

她集齊了兩本詩集，讓四姐道之送給金總理過目，為的是取得喜愛舊詩的金總理歡心，首肯她和金燕西的婚事。

還有林黛玉有題帕，冷清秋有寫扇面。

林黛玉題帕是有感賈寶玉的「知己之愛」，這是以情還情，非常純粹。

冷清秋用簪花小楷寫扇面，最直接的原因是因為金燕西送布料、送鞋子、送珠寶，而她完全沒有相匹配的禮物回贈，卻又想繼續收禮收得心安理得，便連夜趕出了那個扇面，算是「回禮」。其實她心裡也知道，扇面這樣的回禮，根本值不來那些布料鞋子和珠寶。

在這兩個故事裡：

林黛玉和賈寶玉的純和雅，是真；

冷清秋和金燕西的俗和算，也是真。

雖然用的是相同或近似的橋段，但作者會因為角色本身的性格、出身不同等特點，讓她們呈現出各自應該有的樣子。

前者高山流水，後者下里巴人，給讀者帶來的閱讀體驗難說誰好誰不好。就像美食，一個是宮廷御制，一個是家常小炒，都是好廚子做出來的好菜，各有各的滋味。

讀者的嘴刻薄點，說抄襲也可以，文雅點，說借鑒、致敬、化用都行。畢竟我們幾千年文學史，不管歷史詩歌散文，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區別在於，你借用之後，有沒有屬於你獨特的一份藝術魅力，也就是說，有沒有你的獨創在裡面。

張恨水對《紅樓夢》有獨創，他的獨創在於不避俗，所以寫出了與《紅樓夢》很不一樣的藝術感。讓金燕西和冷清秋這對小情侶成了——

從」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到」齊大非偶「的一出東方式的十二字愛情經典。

同時也寫出了現實愛情中最本質、最複雜的一面：再美好的愛情，落地都會有疼痛和殘酷（說實話，電視劇的片尾曲《降落》真的超級契合小說思想，狂贊一個）。

02

金燕西和冷清秋的愛情被批得很難看。

知乎有個提問，問金燕西到底愛不愛冷清秋。高票回答是一水的否定：不愛。

還有天涯論壇，存在一座高樓，說《金粉世家》是一本很恐怖的書，也說金冷愛情很幻滅，一個貪色，一個圖財。

我們否定金冷的愛情，原因很簡單，是覺得他倆的愛情動機都不純，摻雜了太多現實和俗氣的東西。可是我們經常忘了，金燕西追求冷清秋的時候，金燕西十八歲，冷清秋十七歲，真正的少年愛情。

現在電視劇小說對少年愛情的表達太夢幻，統一愛的是對方的靈魂。

回想我初中高中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人越在少年時期，對靈魂啊性格啊這些東西，越懵懂無知，反而對皮相的喜惡直接而且殘忍。

我知道的，初高中時候，男生們不僅會推選班花、校花，還有選班丑和校丑。反而到了大學，有班花和校花，但班丑或者校丑已經沒有了。

這其實是社會強迫人長大，脫離動物的直覺性衝動而增強道德感來加強社會化，但人骨子裡，對錢財美貌依然熱愛，只是更懂得做「人」的道理，方式變得隱晦而迂迴，學會了動心忍性。

金燕西和冷清秋相識那年正是高中生年紀，還屬於動物性主導的視覺衝動期。

所以富貴公子金燕西會因為愛美女而輕階級，去熱烈追求冷清秋；而寒門女子冷清秋又因為金燕西的富貴權勢迷了眼，不顧齊大非偶的現實接受金燕西，這是很真實自然的反應。

想明白了這點，對金冷的愛情就不會幻滅，才能更客觀看清楚他倆到底有沒有愛情。

沒錯，金燕西是見色起意，而冷清秋也是為錢財動心，就連張恨水也在第十回開篇就用《詩經》里的八個字點明了金冷的愛情性質：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但在金燕西送禮送錢的過程中，我看到的，除了金錢賄賂感情，還看到金燕西對清秋有情有心。

比如金燕西花光所有積蓄，只幹了一件事。就是把冷清秋家還有隔壁的房子租了下來，翻新裝修，為的只是更方便接近冷清秋。

接著他送布料送鞋子，送得有名堂、又周全，非常顧及冷清秋的體面：

金燕西看著冷清秋的衣裳單薄，以「鄉禮」（新入住的鄰居給老街坊見面禮）名義送布料，布料還不單有冷清秋的，也有冷太太的；

後來一次，冷清秋一家搭金燕西的車去聽戲，在車上金燕西注意到冷清秋鞋子舊了便暗暗記下，事後到鞋店買了些坤鞋票，跟冷清秋舅舅宋潤卿談詩社的時候，不經意間告訴宋潤卿，有客人糊塗，竟送給他這個單身男子坤鞋票，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自然，最後坤鞋票被宋潤卿拿去送給了外甥女。

其實按照一般有錢公子的脾氣，費這些冷清秋完全看不見的功夫幹嗎？直接上不就行了？

想想《紅樓夢》的薛蟠就知道。他相中了香菱，那是直接大街上開搶，就算香菱本來就是人伢子的貨物，你說搶了就搶了。但是到了民國，仗勢強「買」民女的，也不少見，不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人」的「三不將軍」張宗昌哪來那麼多小老婆。

感情發生的最初，金燕西可不光是有錢有勢，他還有顏有愛有體貼有尊重有照顧，想想，有幾個十七歲的姑娘，能抵得過金燕西這樣的攻勢？

金燕西和冷清秋的愛情故事就是：那樣、那時的冷清秋，一定會愛上那樣、那時的金燕西。逃不掉的。那時那地他們就那麼互相遠遠地看著對方，都那麼美好。

03

張恨水寫小說，從來不會將目光停留在表面的浮華和美好，他要看到人性和社會的更深更遠處。

小說《金粉世家》里，沒有歐陽于堅這個人物。

這是張恨水的高明之處。他讓金燕西和冷清秋，始終兩兩相對。他們的愛情，成與敗，悲或喜，都只是他倆之間的問題，與他人無關。

張恨水曾經承認他對悲劇情有獨鍾，他也確實很擅長寫男女相愛然後迷失的愛情悲劇。他說，中國的傳奇故事都是大團圓，只《紅樓夢》一部悲劇便讓其他故事黯然失色。

愛然後迷失愛，美好然後美好被摧毀，是金冷愛情的腳本。所以知乎上問金燕西愛不愛冷清秋的，不要再用貪色否定了，愛是愛的。不能因為金燕西用錢的手段，而否認他的感情。有錢人也配談愛情的。

只是，金燕西這種有錢人，一般人愛不起。

金錢這「阿堵物」，極好也極惡，因此在人身上發揮出來的效力也常呈現極端化。

於是我們看到，有錢人，牛的特牛，古今中外，對人類文明有大貢獻的，出身大多不差；荒唐的特別荒唐，淫蕩殘暴無極限，參照各代暴君。

一句話，富貴成人，也毀人。

而富貴這倆字，在金燕西身上，毀比成的威力更大。

上一篇已經說過金燕西的性格底色：輕浮、驕傲。今天要說他的輕浮和驕傲導致的致命缺陷：糊塗。

金太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老七就是個糊塗蟲」，這不是生氣之後隨便抱怨撒氣，而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最知根知底的判斷，所以金太太諸事不跟金燕西商量，只下命令。

金燕西糊塗到什麼程度？先不說人生規劃這種高大上的生存問題，他對他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完全沒概念。

他喜歡看雜誌、報紙，興趣廣泛，什麼建築、最新科技，都有涉獵。他的零花錢最初並不像他的哥哥們那樣用去包二奶、捧戲子。他是買書，國內外期刊雜誌，常年預訂。

但是對這些喜歡的書和雜誌，態度也就那樣：剛開始，外借都不肯。

「後來書多了，東丟一本，西丟一本，懶得去整理，於是乎十本書倒有九本是殘的，索性不問了。」

對心愛的書是如此，對命根子一樣的錢，也這樣。

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多少錢，到了要用錢了，就問金榮，而金榮告訴他的數目，跟他自己預想的數目，總是相差甚遠。

他以為他有七千塊錢，然後金榮告訴他，他只有兩千塊不到。他嚇了一跳，覺得自己沒花那麼多，然後想算賬，看自己花哪裡了，坐著發了半天呆，花錢的印象一點沒有。

金燕西是真糊塗，他的糊塗根本上源自他擁有太多。

其實現實例子中，有一個人跟金燕西很像，是陸小曼。一樣的輕浮，一樣的驕傲，一樣的糊塗。

在這裡不得不表白張恨水，他對人性的了解，很牛掰。

04

金燕西愛冷清秋，但他的愛，很微弱也很脆弱。

看書的時候，細究金燕西跟冷清秋感情轉淡的根源，會深深覺得，他們這份」看似美好「的愛情充滿警示。

金家父母，還有燕西和清秋的媒人四姐道之，都說燕西娶了清秋是福氣，說清秋比他強百倍。當然，這種話在最開始，燕西聽著是高興的。

然後金太太給了清秋一個任務：

燕西這孩子不懂事，以後還得靠你調教。

我當時看到這叮囑，心裡一個激靈，想起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婚前婆婆也是這麼叮囑她的，然後她照做了，然後離婚了。

「懂事」的清秋，也跟我朋友一樣，被婆婆叮囑得渾身血脈僨張，跟殉道士似的開始調教燕西。

調教的願望是美好的，但隨之而來的後果是夫妻關係出現了可怕的扭曲。

譬如說，燕西婚後第一次帶清秋去舞廳，兩人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金燕西的本意是好的，想把心愛的老婆介紹給狐朋狗友，讓她融入他以前的生活。可是當燕西按照以前的習慣，給招待很高小費的時候，清秋「媽媽」附體，當著司機的面教訓起金燕西：

你是大爺脾氣不是？……三十那天，你那樣著急借錢……你以為底下人不知道七爺窮呢？你看這種不鄭重的樣子。

當時金燕西的反應其實很有愛，起先冷清秋是不顧司機在場直愣愣地說金燕西，金燕西捶了捶冷清秋的腿，示意清秋有外人在，不要再說了。冷清秋完全不理會，繼續blabla，金燕西還是沒發火，笑著行軍禮賣萌討饒，清秋繼續說，他沒招了，只好看著窗外，借故敲司機的窗戶，提醒司機開慢點，過年，街上人多，容易出事。

金燕西這種容忍，放在武大郎身上，沒什麼。但是金燕西是誰？富貴驕傲慣了的，第一要的就是面子和派頭。

但他還是忍下了，妥妥的有愛啊。

那問題出在哪裡？怎麼就不能調教了？

其實調教這事，說實話，母子之間行得通，夫妻之間肯定藥丸。

因為但凡調教，都是直衝人性弱點的要害。尤其是在兩性之間，男人的自尊心最強，平時一句話不對都能讓他們炸鍋。我看到的夫妻之間，最好的，也只能做到性格小缺陷的修修補補，這還得在他自知自覺的情況下才行，也就是說，他自己意識到哪些要改，我們做妻子的當個監督和參謀，可以的。

而在兩性關係中，最容易刺激到男人的話題有兩個：窮、無能。我們再回頭看冷清秋對金燕西的指責，就差指著金燕西的鼻子罵他：你個窮逼你還裝逼。

從新婚開始，清秋對燕西的說話模式都差不多一個調調：我們沒錢你還怎麼怎麼；你都結婚成家了，也不上進一點怎麼怎麼。

清秋這樣不講方法的教導太多，金燕西起初還是容忍的，偶爾也哄哄冷清秋，後來煩了，開始跑出去找狐朋狗友胡吃海塞聽戲跳舞取樂，再後來指雙方冷戰，索性家也不回了。

到這時候，兩人的關係已經危機四伏，就只差一個引線發動，把兩人之間越流失越少的愛直接擊垮。

然後發生了一件事，大哥金鳳舉的外室晚香捲款跑了。

這事對金燕西刺激很大，不光因為是他去善的後，還因為，他那會兒正被冷清秋教訓得滿頭包，心裡含恨不已，總覺得冷清秋變了。

畢竟，他當時之所以愛上冷清秋，就是因為他覺得清秋像出塵的仙女，跟身邊愛慕虛榮的鶯鶯燕燕不一樣。

結合婚後的種種不快，金燕西突然覺得，他和冷清秋也就是大哥和晚香，他們的愛情也是買來的。他還把這個邏輯補圓了：

她天天說我窮、沒本事，擺明是看不上我這個人的，那她嫁給我不是為錢是為什麼？

戀人之間，最容易傷到女人的誤會是外遇，而最容易傷到男人的誤會有兩個：一個是女人看不上他，一個是女人圖他錢。

很不幸，他倆佔全了，然後他還是個幼稚、驕傲的糊塗鬼。如果要說，其實男人在感情上，大多比女人更驕傲，因為更驕傲，所以常常顯得更幼稚，只是很少糊塗。還是很不幸，金燕西比多數男人差就差在，他很糊塗。

糊塗的人有他們固定的行為模式，做什麼不做什麼，只看心情，不談理性。

金燕西已經認定了冷清秋對他的愛情動機不純，他感覺被欺騙和辜負的恨意就越深，導致後來金燕西跟清秋冷戰以及各種渣男作為，做起來幾乎沒有心理壓力。

因為後期行為渣，所以更多人認為，金燕西根本就沒愛過冷清秋。其實看金燕西愛不愛冷清秋，不應該這麼代入去看。

愛與不愛，我們不能以我們的標尺去衡量，而要以當事人自己的標尺去衡量他愛不愛。在金燕西的觀念里，他對冷清秋好，已經達到他自己的極限了。這就是金燕西的愛。

他倆的愛情，因為不是一路人，註定要黯然收場，但是敗得這麼徹底而且閃電速度，冷清秋不當的處理方法，也是做了貢獻的。

男人自願為女人改頭換面甚至改天換地，那是瓊瑤阿姨的愛情故事，張恨水的小說不是的，他會告訴我們女人，男人荷爾蒙驅動下的情話，只合在上床前或者在床上聽聽，下了那張床，出了那間房，該自私的自私，該市儈的市儈，不會有大變化。

05

說說冷清秋。

書里她有一句愛情獨白，很動人，算起來，也是好女怕纏男的典型心理：

他是怎樣一個隨隨便便的人，對我卻肯那樣用心，而且犧牲一切來就我，我不嫁他，哪裡還找這種知己去？

對不起，女人訴說的這種感動話，我做諮詢的時候聽了很多很多。

他那麼驕傲能幹的人，怎麼怎麼怎麼。。。

他那麼桀驁不馴的人，怎麼怎麼怎麼。。。

可以很負責任地說，在現實中，最干擾女性理性選擇伴侶的，就是感動！因為感情用事，是影響是非判斷地最大敵人。

就這樣，冷清秋帶著感動，帶著嫁入豪門的忐忑和幻想，進了金家門。

只是骨子裡，金燕西和冷清秋很不對付。一個驕傲的人，愛上了另一個驕傲的人，而且驕傲的還都不是一個地方，不相愛相殺，也難。

金燕西的驕傲，富家少年的驕傲，幼稚、糊塗；

而冷清秋的驕傲，落魄文人式，清醒、理智。

冷清秋從嫁進金家起，她的聰明就像一個超敏感雷達，時刻清醒感覺到每一個細微的歧視和偏見。

齊大非偶這事，跟其他任何為難的事一樣，到了最後，還是心坎難過：高攀的人，難免見人矮三分；被高攀的人，不自覺會有優越感。

表現最明顯的是三少奶奶，明明是金燕西辜負了白秀珠的感情，她卻很直接地把滿腔怨氣和不滿，撒在冷清秋的身上。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是因為冷清秋好欺負。

而三少奶奶的欺負，最討厭的地方在於：人家不會給你抓到大的把柄，只是製造輿論和氣氛，讓不利言論慢慢地擴散到整個家裡。

所以就成了，所有人都知道冷清秋被欺負了，但所有人都沉默，最後冷清秋失蹤，連三少爺都覺得三少奶奶過分，但具體過分在哪裡，沒有一個人舉得出實例。

就像《紅樓夢》里王熙鳳連環計殺尤二姐，人家面上做得那叫一個賢良淑德，最後尤二姐死了，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僅此而已。

另外，人太聰明、太驕傲，又碰上環境惡劣，很難搞，因為越聰明驕傲的人，越喜歡跟環境跟世俗對抗。

冷清秋的聰明讓她意識到很多壓力，而她的驕傲，又不允許她參與三少奶奶的暗鬥，甚至連訴苦都不願意。這樣的性格，往往只能自苦。

她還很快意識到金燕西不是良配，他太幼稚，太貪玩，太得過且過，這個婚姻，就是個深坑。

同時她更痛苦地意識到，是自己被那點好處、那點花言巧語迷了眼失了身，自動自覺跳進了這個火坑。這時候，她又常常覺得很羞愧。

所以冷清秋在金家，過得隱忍而焦慮，壓力山大。她總催著金燕西上進，每次金燕西都說，家裡挺好的，不管我們去留洋還是過兩年我大學畢業，好差事隨便我挑。每次冷清秋都說，難道一輩子靠父親？

自省和悔悟，是冷清秋痛苦的根源所在，同時也是她高於金家任何一個人的地方。能忍著痛苦把自己看透的人，這就是覺悟。

所以，冷清秋是最早知道金家危機的人，還是一體兩面定律，太早太強烈的危機感，反而讓她失了分寸，把金燕西越推越遠。

小說里有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結局：

冷清秋帶著孩子以賣字賣畫為生，身邊跟著冷家的兩個僕人幫忙照應，當別人問她怎麼稱呼的時候，她還是稱呼自己是「金太太」。

而金燕西在冷清秋失蹤後，在姐姐們的支持下，去德國留學，回來後做了電影明星，娶了當初總問他借書的紅顏知己。

然後，金燕西拍了一部自傳，叫《不堪回首》，冷清秋還去看了，悄悄落淚。後來金燕西還把他跟冷清秋的愛情經歷也搬上銀幕，叫《火遁》，在電影里，男主角因為妻兒葬身火海瘋了，最後凄涼死去，臨死前還在喊火里有女人，有孩子，快救啊。

很諷刺的是，《火遁》這部電影，讓金燕西火了起來。

張恨水的小說，純粹當言情小說看，是把他看低了，所以他後人不承認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也是有道理的。最起碼在《金粉世家》里，金燕西和冷清秋這份「看似美好」的愛情背後所寫的人性深度，不是「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的鴛蝴派可以比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