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書畫:「失敗」的改革家趙孟頫
從前一周我與李自強老師北上故宮參觀趙孟頫特展至今有兩周了,這兩周時間裡,我總是在各種場合利用各種零碎時間,再學習關於趙孟頫的點點滴滴。
關於趙孟頫,話題很多。我從高宗時代開始接觸到趙孟頫書法,至今也有二十多年的時間。十多年前,我剛工作那會兒,前後讀了不少關於趙孟頫的論文,對趙孟頫有了初步的了解。不過卻又總覺得有點零碎。
專註美術史的這幾年,我也讀了不少與趙孟頫有關的論文論著,從繪畫到書法,涉及的領域也頗多。這讓人很頭疼,但也沒有辦法,畢竟老趙書畫都很厲害,書法長於六體,繪畫兼擅諸科。好像除了界畫之外,老趙什麼都能畫。
因此,論述趙孟頫的文章很多,分析他的觀點也很多,但是若想將這麼多觀點有機組合成一個有血有肉的趙孟頫,卻是不容易的。
這也是我為什麼一直覺得我心中的趙孟頫是零碎的。關鍵在於知識體系框架的構建問題上。
汗牛充棟的趙子昂研究文獻,都讀下來難度太大,更不要說,這麼多文獻根本找不全,也沒這麼多時間去讀。
接著這次北上觀展的機會,我重新審視了我心目中的趙孟頫,強化了某些記憶,更推到了某些既有的認識。
今天的推文是兩年多前的一篇舊文。文中某些觀點,在今日看來已經不太認同,雖然這些觀點有合理性。借著趙孟頫熱的機會,推送出來,歡迎大家一起討論。
文字較嚴肅,純美術史文字,不喜勿噴,不喜可取消關注,大家不用彼此浪費時間、精力
「失敗」的改革家趙孟頫
趙孟頫是元代重要的書法家、書法改革家、文壇領袖,當然,也是朝廷大員。書法史上關於趙孟頫生平的介紹文字很多,本文不想步那些文章的後塵,就趙孟頫的人生歷史大書特書,而是想另闢蹊徑,就趙孟頫的書法改革來做一些介紹。不過,需要提前與各位讀者說明的是,本文屬於書法史範疇文字,既無故事,也無作品介紹。是一篇十足的乾巴巴的美術史討論文字。(下為趙孟頫自畫像冊頁中趙孟頫自畫像)
趙孟頫是元代書法的領軍人物,也是書法開宗立派的重要人物。元末明初的陶宗儀在其《書史會要》中記載說,蒙元百年歷史中,能夠被稱之為書法家的人很多。其中,帝王4人,元英宗、元文宗、元順帝,以及順帝兒子愛猷識理達臘;漢人書法家177人,包括趙孟頫;少數民族書家31人;女性書法家,包括趙孟頫的妻子管道升在內共4人;道士書法家11人;僧侶書法家,包括帝師八思巴在內,15人。但是,在這麼多能夠被稱之為「書法家」的人當中,以趙孟頫書法為宗的書家佔到了大多數。顯然,介紹元代書法,是無法撇開趙孟頫的。(下為趙孟頫人騎圖 局部)
對於元代書法來說,趙孟頫是一個開宗立派的關鍵人物。在元代書壇上,趙孟頫高舉「復古」大旗,提倡師法魏晉書法氣韻。當然,他之所以提出這一復古口號,實際上有兩層原因:
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之後,蒙古貴族對於傳統漢文明的破壞非常嚴重。至於文化上的破壞實在讓漢族士大夫無法接受。眾所周知,科舉考試在元代初年是被取消的。此後雖然科舉重新開考,但是科舉取仕主要人群卻是文化落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至於漢人則大多被排斥在科舉仕途之外。蒙古入主中原所帶來的倒行逆施,是當時漢族士大夫、知識分子所無法接受的。那麼,如何傳承漢家道統、文化則成為當時士大夫所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趙孟頫在書法以及文學上提倡的「復古」運動,實際上是對漢族文明的一種保留與傳承。通過文化的「復古」運動,讓更多的有識之士參與到中國文化的沿承中去。應該說,趙孟頫的努力,達到了效果。整個元代,文人書法、繪畫都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留下了極其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二個原因則是基於書法藝術風格整體演變的思考。但是要說明整個問題,我不得不從唐代書法開始說起。經過盛唐顏真卿和中唐柳公權對於楷書書法的創新與完善。經由唐末、五代,至於北宋中期,中國書法呈現出千人一面的特點。所謂「千人一面」,指的是那一時期書法,總體風格類似。書法藝術的百花齊放,基本是句空話。科舉考試對於書寫的嚴格要求和程式化,使得越來越多的讀書人願意接受顏、柳所形成的固定了的「官楷」模樣。顏真卿、柳公權在「官楷」書寫的基礎上,融入了比較多的個人風格。但是,他們的後生,則只學其模樣,而沒有學到他們的精神。因此,北宋中期之前,那千人一面的書法,並不是書法寫得多麼規範,而是將書法寫到了一個極端——缺乏變化、沒有個人精神面貌。書法藝術就此陷入停頓,不再有創新變化的活力。
當然,宋代初年的很多文化人都在致力於改變這種現狀。比如歐陽修和蔡襄。歐陽修以文壇領袖的身份提倡書法改革,不寫「奴書」(即書法創作過分學習模仿唐人書法,而喪失了自己的精神,彷彿奴隸一般)。但是,因為他自己的書法基礎不夠紮實,受前人影響較多。因此,歐陽修縱使提出書法改革的口號,可他自己卻很難在書法改革中做出實際的榜樣作用來。蔡襄是宋四家之一,他的書法站在「宋四家」中守法度的一端,書寫秀美,甚至是過於秀美而達到了嫵媚的狀態。因此,那一時期的宋人書法,媚得過頭,卻沒有錚錚筋骨,完全體現不出一個帝國應該有的積極向上的面貌。
北宋書法真正的巨變是在北宋中期以後,當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人追隨五代楊凝式的尚意遺韻,繼而將之發揚壯大之後。北宋書法才真正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時代風格。蘇、黃、米的全新面目震撼了宋代書壇。上至帝王如宋高宗、下至普通百姓,無不以這三家為宗法對象。宋人書壇於是出現了另外一種「千人一面」的狀態——宋人拋棄了唐代嚴謹的法度書法,而建立起自己以意韻取勝的書法後,後學者很難理解三家書法在北宋中期書壇上所承擔的改革重任。因此,他們對於三家書法的學習,依舊步入唐人書法失敗的老路,也即,後生只學到了三家書法的外表,卻沒有學到三家書法在當時歷史環境下所承擔的改革並發展書法藝術的創新重任。這種千人一面,本質上是與唐人書法後期情況相同。所不同的,只有唐代書法代表是楷書而法度森嚴,宋人書法則演變成了行書模樣。表現形式上的區別而已。至於三家之後,整個南宋書法完全沒有新人湧現,甚至連值得為之花上點筆墨來專門介紹的書家都沒有。書壇當時的萎靡、頹頓可見一斑。(下為元 趙孟頮 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楷書)
上述兩點,正是趙孟頫書法高舉復古旗號的大的歷史背景。鑒於元代承接南宋而來,元代初年的書壇基本承接了宋人書法的遺韻。因此,趙孟頫的改革,不可能繼承宋人已經呈現扭曲了的書法風格,必須尋求新的突破口。那麼,學習宋人之前的唐代書法如何?當然也不合適,因為宋人書法的變革就是基於唐代書法弊病的基礎上產生的。如果現在拋棄宋人,復唐人書法的古,那不是又得重新回到宋代書法改革的老路上去了嗎?
正是因此,趙孟頫的書法「復古」,跳過了唐宋,進入了唐宋書法的最根本來源——魏晉時期書法。(下為 趙孟頫 秋興賦)
從本質上說,魏晉書法是中國古代書法最正統的源頭。而魏晉書法又是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為正宗。那麼,趙孟頫在元代書壇上所提倡的書法「復古」,便是對魏晉古法的學習和提倡,在元代那個文化被破壞得很嚴重的歷史時期里,正本清源,模仿唐代韓愈「文以載道」的文化內涵,以書法作為道統的直接傳承載體,「書以明道」,維護傳統中國文化的正統性,與蒙古貴族對於中國文化的破壞相抗衡。
趙孟頫這樣想的,也是這做的。他在書法、繪畫全面復古。擯棄南宋以來的「近體」,提倡以魏晉古法進行書畫創作。繪畫上,趙孟頫《謝幼輿丘壑圖》、《鵲華秋色圖》都是他的復古力作。書法上,趙孟頫全身心研習二王書跡,尤其是在王羲之《定武本蘭亭序》上花了很多精力,身體力行。此外,因為他蒙元高官的地位和身份,他也積極提攜後進。比如陳琳的《溪鳧圖》就是在趙孟頫指導之下創作而來。趙孟頫甚至在這幅作品上為陳琳親自操刀,來補足陳琳繪畫「復古」要素不足的問題。(下為溪鳧圖及跋文)
於是,天下翕然而學趙,蒙元書法在趙孟頫的推動下,進入了一個新的改革領域。這一改革似乎成功了。
讀到這裡的讀者可能會問一個問題:既然唐宋書法的改革,最終因為書寫實用性的問題,比如科舉考試的書寫要求,以及因為皇帝對蘇、黃、米書法的喜愛,而導致天下士子全學三家書法,最終導致了唐宋書法改革發展到後來,天下人只學會了某一種書體的模樣,卻沒有學到這種書體的本質精神。那麼,在元代書法的改革中,趙孟頫的復古改革,會不會也會在後人的學習演進中,漸漸變質呢?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好。答案是肯定的,會!
實際上,趙孟頫的元代書法復古改革,其源頭就註定了這次改革的必然失敗。這是因為趙孟頫對於魏晉書法的學習,並不全是魏晉風韻。
趙孟頫一生用功至勤的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傳說趙孟頫每日清晨起床之後,都會靜心臨摹《定武蘭亭》一遍,持之以恆,數十年不輟。但是,王字流傳到元代,早已不見真跡,至於元人所見版本,無非是各種臨本、摹本和刻本。這與王羲之真跡之間差距甚遠。而這些不同版本的王羲之書法作品,大多是唐宋時候的產物。《定武蘭亭》是唐太宗時期,太宗出內府《蘭亭》真跡讓歐陽詢臨寫而來。歐陽詢書法多繼承北朝書法風格,用筆鏗鏘有力,而與南方王羲之的江左風韻屬於不同體系。以北派歐陽詢來臨寫南方王羲之的作品,這幅作品還沒有誕生,就註定將受到濃厚的北方書法氣息影響。歐陽詢書法強調用筆法度,後人曾假借歐陽詢之名,編纂了楷書筆法多種,這從側面反映了歐陽詢書法對於法度的重視。重視法度必然無法達到魏晉人書寫的洒脫,這是一對天然的矛盾。那麼,以《定武蘭亭》作為研習王羲之書法殿堂的敲門磚,可乎?(下為定武蘭亭獨孤本殘紙,為趙孟頫臨寫蘭亭用功最勤的範本)
這當然不科學。換言之,趙孟頫在對於魏晉人書法的學習,從一開頭就走錯了路。他實際走的依舊是唐人的老路。
再比如說,趙孟頫學習二王書風的另一教材是南朝智永的《千字文》。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孫,主要活動於隋時。他將王氏書法以《千字文》形式表現出來,遍傳江南佛寺,以教化眾生,使王氏書法之美得以更大範圍傳播。但是,《千字文》的最大功用並不在於對於二王書法的傳承。它更多的功用是體現在對民間佛經抄手在抄寫佛經時候的規範,將字寫得更規範和美觀。所以,《千字文》大小一致,字體平衡,整整齊齊,基本屬於楷法作品。《千字文》書法與趙孟頫所渴望學到的魏晉書法風氣,也有不小的差距的。(下為 趙孟頫真草千字文 局部)
那麼,這種對唐人書法老路的學習,就必然會導致趙孟頫的字出現唐人書法所具有的特點,比如,法度森嚴。
或者,我這裡用「法度森嚴」來概括趙孟頫的字並不合適。但是,趙孟頫楷書書法所表現出的點畫風格一致,用筆變化相同,甚至是點畫形狀都一模一樣的特點,我想,將這些特點用「法度」來做概括未必就是不正確的。
趙孟頫32歲,以南宋宗室身份入仕元朝宮廷,在尚書台為元代帝王起草、抄寫詔書。此後趙孟頫官運亨通,累遷一品,位高「權不重」。趙孟頫以漢人身份身居高官,這在蒙古人眼裡本就不合適。更何況,他以前朝皇族身份身居廟堂之高,想必他所遭受的來自漢族和蒙古族的雙重壓力必然是不會小的。
這種壓力對於他的書法形成有著直接的影響。字如其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趙孟頫作為尚書台官員,起草、抄寫詔書又得入得元代那些文化涵養並不算高的帝王之眼,那種個性飛揚,風格多變的書法是不會受到帝王青睞的。相反,唯有中規中矩,不溫不火的書法,才是符合宮廷審美的廟堂書法。
相比王羲之,王羲之作為琅琊王氏的後人,他的書法追求的洒脫隱逸之氣。而致力學習王羲之書法的趙孟頫,因為他所處廟堂之高,所以他的書法卻充滿了濃濃雍容華貴之氣,具有典型的廟堂特點。
顯然,這種書法與王羲之書法是不同風格的。儘管,趙體書法宗法二王書風。可畢竟,趙體書法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則演進成了一種適合朝廷的標準形態。
於是,趙體書法的弊端就很快呈現出來。因為趙體書法的中規中矩和點畫的千篇一律,因此,趙體書法便於掌握和學習。學趙體者可以很快掌握趙體的點畫特點。而更要緊的是,趙體字是帝王所喜歡的,上有所好,下必甚之。顯然,學習趙體字更容易得到富貴。若我們放寬眼界到中國古代史的全部中去,我們也會發現這麼一個有趣的現象。但凡是身處朝廷,位高權重而又擅書者,他們的字大多寫得中規中矩的,點畫精緻而便於學習。趙孟頫是如此,鄧文原也是如此。這種歷史的巧合,只能說明,廟堂書法對於書法審美的要求,實際與書法藝術追求多變的風格審美之間存在極大的差距。(下為 趙孟頫 秋興八首 上博藏 局部)
這種情況是趙孟頫改革之初所始料不及的。他原本希望通過「復古」而促使書法藝術的變革,而實際上,他的這種緣木求魚式的「復古」最終還是沒有脫離唐人書法的老路。這也註定了他的改革,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
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如此評價趙孟頫說:「徒以便經生胥吏故耳」。他之所以有這樣的評價,實際就是從趙孟頫的字受到民間推崇的程度,這種字的容易被學習,以及最終學趙字者流於形式的角度出發而得到的結論。
趙孟頫的字,對於後世書法影響深遠。基於上述情況,趙孟頫的字在既受到帝王歡迎,又迎合士子口味的情況下,逐漸進化成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主流書體。明末的董其昌對於趙孟頫相當崇拜,他的書法曾學習趙體。董其昌書法又頗受清代康熙、雍正,尤其是乾隆皇帝的喜歡。乾隆皇帝瘋狂地迷信董其昌,將董其昌關於書法繪畫領域的一切話語都作為真理來看待。這就又加劇了清代讀書人對於趙字的瘋狂追捧。明清以來,科考字體以趙字為宗,用筆千篇一律,筆畫線條一模一樣,缺乏變化,也無書寫者個性融入其間。這就造成了明清書法史上專門用於科舉考試的「館閣體」的誕生。而這種字體,沒有哪怕一點點書法藝術所強調的變化與個性的特點,完全陷入了書寫的獃滯之中。
想必,趙孟頫在他的改革之初,是不曾想到他的書法對於明清書法的破壞力,更不會想到自己畢生所關注而努力的書法改革,最終卻走向了相反的方向,無法避免失敗的結局。
讀到這裡,各位讀者怕是在我的影響下,要對趙孟頫和他的趙體字總體印象打個負分了吧。但是,在本文行文最後,我必須公允的對趙孟頫和他的書法做如此評價:
趙孟頫的復古改革是沒有錯的。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下,復古的本質實際是對漢文化的一種有力的傳承。正是在「復古」的口號帶領下,千萬元代士子才抱成一團,抵制住了蒙元貴族在文化上的倒行逆施。因此,「復古」文化的提倡,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趙孟頫書法提倡宗法晉人風韻,這本身也沒錯。這也是趙孟頫在分析唐宋兩代書法弊端之後,而總結出的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當時書法藝術弊病的正確道路。這一點,也是值得肯定的。
趙孟頫的失敗,在於他的復古文化運動,實際沒有真正的復古到魏晉時代,而是墮入唐人書法的囹圄,過分重視書寫的「法度」和規範,這就使得他的改革最終收效甚微。非但解決不了書法藝術的真正問題,反而最終走上了唐代書法的老路。
吳啟雷老師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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