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林賢治解讀蕭紅 蕭紅為什麼這樣紅
記者劉功虎
香港導演許鞍華執導的電影《黃金時代》今年「十一」期間將正式上映。電影的主角是蕭紅——一位作家,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女性。
去年,內地導演霍建起也拍過蕭紅。事實上,從2011年蕭紅誕辰百年到現在,「蕭紅熱」似乎一直涌動,關於她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圖書市場也新出了不少蕭紅傳記。
蕭紅為什麼這麼紅?本報記者20日專訪了蕭紅研究專家林賢治,請他談蕭紅其人其文其事。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一書,年內將修訂出版。
漂泊者蕭紅
作者:林賢治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4月
「不作死不會死」太輕俏
蕭紅一生追求愛與自由。林賢治認為,「她一生追求自由的品性,讓她本人的故事和她的作品散發出長久的魅力」。
蕭紅只活了31歲。她1911年生於黑龍江呼蘭縣,從哈爾濱一個女子初中畢業後,為逃婚(婚姻對象為汪恩甲)與男友出走至北平,後因錢財不足回到哈爾濱,在旅館與汪恩甲同居。
1932年,汪恩甲拋棄了懷孕的蕭紅。7月,蕭紅寫信給哈爾濱《國際協報》的副刊主編求救,編輯蕭軍等人前往探視。後蕭軍、蕭紅同居。兩年後移居青島,蕭紅完成小說《生死場》。1934年11月,蕭紅和蕭軍到達上海,《生死場》作為「奴隸叢書」由上海容光書局出版,魯迅寫序,蕭紅由此蜚聲文壇。
為擺脫感情問題的困擾,1936年蕭紅隻身東渡日本,次年初回國。一度生活在武漢。1938年寄居西安,與同居6年的蕭軍分手。這期間她發現自己已經懷孕。5月與端木蕻良回到武漢,一起同居。端木為當戰地記者,遺棄蕭紅去了重慶。蕭紅趕去重慶,生完並處理小孩後再度與端木同居。1940年,兩人從重慶抵香港,蕭紅在港寫下自傳性小說《呼蘭河傳》。1942年初,蕭紅做喉部手術,術後不久死在一個臨時醫務站里。
「有人說蕭紅『不作死不會死』,說得太輕俏了。她的『作』是對自由和愛滿懷渴求,不是無聊的折騰。她感觸細膩,作品有很多讀者。她的生命雖然短促,卻濃縮了各種極致而深刻的體驗,遠非一般人所能比擬。」林賢治說。
流浪女作家罕見
林賢治寫作《漂泊者蕭紅》本不在計劃之內,是因為偶然看到一篇書評,說蕭紅最親近的兩個男人(蕭軍和端木蕻良)都曾嘲笑過她的作品。林賢治為此感到不平,用兩周時間通讀了蕭紅全部作品。
他覺得蕭紅較之蕭軍和端木,作品更具傳世價值。作為一個作家,蕭紅寫出了底層農人和女性的抗爭;作為一位女性,她塑造了獨立、反叛的女性形象。她自身處在苦難中,文字卻比張愛玲更有暖色。
「她從呼蘭逃出來,到死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屋子,一直住在不同的旅館裡。中國少了一個家庭婦女或姨太太,多了一個流浪者,一個對自由的追逐者,一個在文學上做出獨創性的作家。」林賢治認為,蕭紅命運的不堪全由自己一手造成,風格特異的作品也由她本人一手書寫,幸與不幸都是她自找的,珍貴、稀有。
電影《黃金時代》宣傳說,蕭紅經歷的是一個「夢想、愛情和自由」的時代,片名的靈感來自蕭紅寫給蕭軍的一封信: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麼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
當時是1936年,蕭軍不斷出軌,蕭紅卻不能停止愛他,於是她選擇去東京「療傷」。不久,她敬愛牽掛的魯迅先生也離開了人世。這樣的「黃金時代」是脆弱的,暗含了無邊的酸楚。
讀她謹防愛上她
記者劉功虎
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蕭紅熱」的興起,跟美國漢學家葛浩文這幾十年來對蕭紅的偏愛與推廣有很大關係。他因為偶然的原因接觸到蕭紅的作品,穿越時空愛上了她。
林賢治呢?他會不會也愛上了蕭紅?66歲的林老師在電話里不好意思地笑。這份不好意思中不包含責怪的意思。《漂泊者蕭紅》24萬字,引用大量文獻,佐證、互文,貼近當事人心靈解讀紛繁往事,給人的感覺是可信、可靠、真誠、善意、理性。
但是,對蕭紅他沒有一個字的批判,有的都是同情的理解。「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這是蕭紅說過的話寫過的字,林賢治將其放在扉頁上。
記者有一點點不能苟同。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汪恩甲。這個人在蕭紅的故事裡一直被臉譜化,抽大煙、拜金、勢利,一副紈絝子弟的嘴臉。那麼要問,蕭紅既然逃婚,逃避汪恩甲,折回老家時為什麼主動去找他?蕭紅對父親、對蕭軍的不滿,都清楚寫在紙上,為何對拋棄她的汪恩甲不著一字?可不可以揣測一下:蕭紅也許動過利用汪恩甲的念頭,並真實付諸了行動?她對他多少有些內疚?
揣測當然無意義。只是精神之愛慕不能掩蓋了人性之複雜。
︻訪談︼
記者劉功虎
「哦,原來蕭紅這麼有意思」
讀+:蕭紅為什麼會突然「紅」了起來?
林賢治:我倒是不太關注蕭紅的社會熱度。我最初完全沒有想到要寫一部暢銷書,主要是有感於百年文壇、文學史,對於她的關注遠沒有達到她應該具有的高度。
其實蕭紅一直是比較寂寞的。如今社會上關於她的傳聞增多,關於她的電影越拍越多,但我有個感覺,就是人們似乎更關注她的所謂傳奇經歷,她與男人的關係,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
人們若不能靜下心來去關注她的文字、文學,就永遠無法了解一個真正的蕭紅。
讀+:這次熱潮,不單是普通人,而是像許鞍華這樣的嚴肅導演也加入進來,為她拍電影,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嗎?
林賢治:電影《黃金時代》我還沒看。我不確定原因何在。長期以來,人們把蕭紅視為左翼作家,而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人們對左翼文學的興趣大大退潮、減弱。到今天,也許一些有心人偶然發現,哦,原來蕭紅這麼有意思!這麼自由、率性、多姿多彩,完全不是我們那個想像的、臉譜化的左翼作家臉孔。
這種認識上的巨大轉變,也許帶給人們更多談資、更多興趣吧。如果電影是從這個角度去拍蕭紅,那肯定是值得一看的。
蕭紅害怕集體
讀+:蕭紅算是一個自由主義作家,還是一個左翼作家?
林賢治: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在東北的時候,蕭紅最早涉足的文學圈子,最早接觸文學青年的圈子,應該是受到左翼思潮的影響。後來到上海,她是不是更多受到影響呢?
左翼思潮的影響,主要是宣揚文學要為階級鬥爭服務。但在蕭紅那裡,她是完全出於個人的表達慾望,這慾望植根於呼蘭河畔廣大底層人們的生活,跟左翼文學的要求恰好有重合的地方,顯示的是社會不公、貧富差異、地主跟農民的矛盾。這些都來源於蕭紅本人的生活,而不是左翼思潮對她的規訓。
她聽從魯迅的勸告,留在左聯組織外面,不曾接受左聯正統影響。她固守個人的選擇,而且非常堅持。她沒有集團主義的意識,這一點是她跟丁玲、尤其是後期的丁玲最大的差異所在。
讀+:請說說她跟丁玲的差異。
林賢治:丁玲後來完全放棄了個人主義、女性主義的立場而皈依了集體主義。蕭紅始終不肯放棄,沒有集體主義的意識。她完全可以去延安,但她不願意放棄個人主義,追求絕對的自由。與丁玲相比較,蕭紅害怕集體、害怕強力,但內心堅強。相對來說蕭紅是更富有女性氣質的女人。丁玲崇尚力量,以親身實踐進入有力量的組織,渴望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魯迅與蕭紅很親密
讀+:蕭紅跟魯迅之間到底屬於一種什麼關係?魯迅最賞識她什麼,她從魯迅那裡得到的是什麼?
林賢治:對於蕭紅、蕭軍這兩個從東北過來的青年漂泊者,魯迅伸出了援手。他把他們介紹給上海有名的作家,給予文學方面的指導,也有經濟援助。他們的成名作《八月的鄉村》、《生死場》都是經過魯迅的幫助才得以出版的。
當時的出版環境非常壞,魯迅還為他們作序,寫得很用心。魯迅對於中國的國民性的了解,那種批判性的意識,在蕭紅的《馬伯樂》中有相當反映。魯迅是中國鄉土文學的開山者,對蕭紅有很大的影響。
讀+:蕭紅和魯迅二人有沒有情感上的關係?
林賢治:我不確定你說的「情感關係」是指什麼。毋庸諱言,畢竟他們是男人和女人。魯迅很欣賞蕭紅,對她有很明顯的好感。那麼,某種曖昧的、朦朧的情緒,究竟有沒有?我覺得完全可能。但是情感關係畢竟跟性關係是不一樣的。
蕭紅到上海一段時間以後,處境不好,跟蕭軍有了情感上的裂隙,蕭軍有了第三者,蕭紅很痛苦,成天往魯迅家裡跑,魯迅撫慰她也很正常。他喜歡她嗎?何以那麼喜歡?說不清楚。
魯迅顯然是喜歡蕭紅「打攪」的。有時候蕭紅上午來過,下午又來,來的時候魯迅說「好久不見啊」,這樣的語言無疑傳遞出了一種信息。這是一種親密無間的關係,很親密。
蕭紅魅力何在
讀+:你覺得蕭紅的魅力到底何在?
林賢治:蕭紅很年輕,很有才情。被她吸引的,同樣處於流浪邊緣的文學青年,他們在生活中可能會更有共鳴。
讀+:蕭軍最開始對於被遺棄在旅館的孕婦蕭紅並沒什麼特別印象,只經過一次見面,看了她畫的畫、寫的字、作的詩,「頓時感到世界變了」,只兩夜間兩人就「什麼全有了」。這是不是說明較之外貌,蕭紅的內秀更吸引人?
林賢治:蕭軍是個風流才子。當時很年輕、強壯,他像一個浪人武士,又對文學很感興趣。這方面有相當的敏銳。可以說,他們由認識而同居帶有很大的偶然性。要是換做一個煤礦老闆去蕭紅的旅館裡做客,他肯定無法欣賞蕭紅的才情。
你想想,當時蕭紅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得有多麼與眾不同,一下子被全盤接受,陷入愛的癲狂。她的才華是突出的,蕭軍很欣賞,但是大男子主義又妨礙他的欣賞。端木蕻良也大抵如此。
文學獨創性高於張愛玲
讀+:在你看來,蕭紅的文學價值是嚴重被低估的?
林賢治:我認為是的。我有專門的文章談論蕭紅的文學特色,這裡不詳細說了。她酷愛自由,有氣派,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沒有文體觀念,信馬由韁。她寫的是卡夫卡說的「弱勢文學」。
魯迅批評她的人物形象描寫有問題,而胡風的看法則更苛刻,這些看法我不能苟同。其實,蕭紅寫《生死場》,說人們跟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動物有什麼性格呢?如果目的在於揭示人類生存的境遇,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刻畫性格呢?這裡包含了蕭紅對生活本身的認識,也反映了她的小說觀念是卓越過人的。
讀+:抗戰期間,蕭紅和張愛玲這兩個出色的女作家都曾到香港躲避戰亂。有人認為,蕭紅的文學獨創性高於張愛玲,你怎麼看?
林賢治:蕭紅的題材很廣、風格多面,從文學成就來說,我贊成這個說法。
蕭紅的文學精神主要體現在對底層人們命運的關注,她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方式去表達她眼中的世界。張愛玲當然也是天才的作家,對生活、人性、語言的敏感,對市民社會中兩性衝突的理解與把握,有出類拔萃的地方。
蕭紅儘管顛沛流離,但是她的文字是溫暖的,對生活是熱愛的。而相對富足的張愛玲卻是相對冷淡的、冷漠的。張愛玲與她創造的世界保持距離,蕭紅把自己燒在那裡面。蕭紅的精神世界更自由。她的文字水平一點都不亞於張愛玲。
讀+:是不是張愛玲壽命更長,造成她的影響力比蕭紅更大?
林賢治:張愛玲到晚年幾乎停頓了寫作,而經常修改她早期的作品。她的早期作品有更多投合市民口味的地方。而蕭紅,她從沒有想到要討好讀者。張愛玲是很多文學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蕭紅則是自己一生的故事屢屢被搬上銀幕。蕭紅作品本身不以故事情節見長,不容易改編成電影,可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蕭紅留下許多謎團
讀+:蕭紅一生給我們留下了哪些重要謎團?
林賢治:蕭紅與汪恩甲是包辦的婚姻,蕭紅不服從,與一個男青年出逃過,可是後來蕭紅又去主動找了汪恩甲,還同居了。她為什麼要那麼做?沒有記載。朋友問她她也不說。
還有個謎,她第二個孩子是怎麼死掉的?是不是她故意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再一個謎,就是蕭紅去日本一年,那麼長的時間,她為什麼一封信都沒寫給魯迅?道個平安問候一下總可以吧?一個字都沒有。
讀+:我讀你的書,發現你對蕭紅種種不近人情的做法也會有同情的理解。這會影響你對蕭紅的判斷的準確性嗎?
林賢治:我覺得「同情的理解」是很有必要的。比如人們爭論較多的一個事例,蕭紅的第二個孩子究竟是不是她親手弄死的?如果她是殺手,那無疑太殘忍了。
魯迅文章中曾提到農村婦女溺死女嬰的現象,並為之做了辯護。這個現象在舊農村裡很普遍。如果生的是個女孩,用傳統觀念看,不能繼承香火,因此很受賤視;家裡女嬰長大以後要出嫁,而家庭急需男丁,男丁就是勞動力,這些都會造成殺女嬰的現象。溺殺女嬰是母親親自操作的,她也不願意女嬰重複自己受歧視的、不幸的命運。
蕭紅一生得了很多病,沒錢看醫生,沒有固定地址、家庭、工作,是徹底的流浪者。她交往的男人都是同居的,她對他們不信任。而且,她先後兩次懷的孩子,都是先前的男友的,沒有父親的孩子在未來社會中更難立足。如果抱以同情的理解,她的行為就不會太刺激我們的道德神經。
讀+:她有沒有正常女人的母性?
林賢治:蕭紅曾和舒群在北京路過一家商店,她在童裝櫥窗前停留了下來,喃喃說起自己第一個孩子要是能活著,該多大了、多高了。這就是母性、母愛,深藏於心,無可訴語。
還有一個例子是,魯迅死了之後,她在信中十分關切小海嬰的成長;其他人在紀念魯迅時,很少像她這樣念及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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