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啊,足足美了九十三年「有故事的人」
>>>>人人都有故事,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43個故事
她足足美了九十三年
作者:若芸
那是在我讀高中的某天下午,我媽匆匆帶上我和外婆去了外婆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婆家。大姨婆躺在病床上已經三個多月了,曾經和外婆一樣面容清秀的大姨婆,已被疾病折磨成臉色蒼白,氣若遊絲,兩隻深凹的眼睛失去往日的光澤,花白的頭髮,像一堆零亂的枯草,略顯寒酸的家,病床前一張張陰沉著的臉,和這滿屋子的藥味,讓人心情沉重。我跑神的時候,外婆一邊靠近姨婆輕聲低語,一邊又輕輕地握住姨婆枯瘦如柴的手,眼淚竟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下,掉在姐妹倆的手背上,敲打著……站在邊上的我,也跟著大哭。奄奄一息的姨婆,最後拼盡全力,順著眼角滑下最後一滴淚,留在發白的枕上,留在了外婆的生命中。
1我外婆今年93歲,身材嬌小,走起路來身輕如燕;眉清目秀,淡淡的笑容時常掛在臉上;裝扮得體,樸素中散發出迷人的味道。因此,她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10多歲,若與她交流一點兒也不累,耳聰目明,不急不緩,她的思維會一直跟著對方的節奏在跳躍。
如今,外婆一個人已走過了半個人生,用一個女人柔弱的肩膀扛起過供養一個大家的重擔,精心地侍奉了她的婆婆我的太婆婆幾十年,直到她92歲離世,辛苦養育了六個兒女。如今兒孫滿堂,安享天年,但她還是喜歡一個人自由清靜地生活。
幼年時,我大部份時間都被寄養在外婆家。上了小學,爸媽一直忙於工作,一到放長假,我媽就將我往外婆家送,我也從不反抗,因為不但可以見到我朝思暮想的外婆,聽她講那些講不完的故事,而且脫離父母的約束,自由地奔跑在藍天白雲下,田野山崗上,和小夥伴們一起玩水玩泥巴玩家家,是每個孩子童年裡最真實的渴望。
外婆家,一個山青水秀,可以稱之為「世外桃源」的小山村,兩百多戶全姓謝,明代著名的文學家、藏書家、禮部尚書謝鐸的後裔。聽那些白鬍子老爺爺講起,民國和抗戰時,外面硝煙四起,這裡現世安穩。村子中央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深水池塘,一口四壁爬滿青苔的老井,穿越千年的時光,養育了謝家的子子孫孫,養育了我和我的的親人們。
外婆在我印象中,可以用八個字形容:心靈手巧,溫柔堅韌。
從我媽口中得知,外婆年輕的時候,非常聰慧,一雙小手不但能幹各種農活,做各式點心,還經常采草藥晒乾碾成粉,以備不時之需,除此,她還會化新娘妝、做衣服、織毛衣、描圖、刺繡……
那個年代,姑娘出嫁化妝肯定沒如今方便,有專業的化妝師從頭到腳幫你量身打造,打扮得漂漂亮亮,但結婚是件大事,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有錢的沒錢的人家,大姑娘出閣這天總是要經過一番精心的梳妝打扮,穿戴整齊再出門。我外婆就是她們村子裡專職「化妝師」,修眉畫眉、塗脂抹粉、梳妝盤發,經她一雙巧手,准讓新人容光煥發,開開心心地出門。
有一次,我和外婆聊著天,突然想到還從沒見過她的絕活——雙面綉。在我的央求下,外婆從柜子的最底層找出一條枕套,泛黃的底布,密密碼碼的針線,是預先輕描好圖案輪廓,再配著色線一針一針在線條內填滿,圖案有些抽象複雜,深深地沾染上她們那個年代的氣息。她告訴我這是雙面綉,我好奇地翻過套子,同樣的針腳,同樣的色彩,同樣的嚴謹與精緻,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手指輕撫過的五彩絲線,彷彿掠過一道道絢麗光芒,在眼前飛舞。
2
上個世紀50年代,我外公在上海一家國有鐘錶廠上班,那時能在大上海工廠當上師傅的收入不錯,所以外婆就專心在家照顧太婆婆和六個孩子,有時也會帶著我媽和我舅舅、姨媽們去上海一家人團圓,直到外公因公去世,讓這個原本平靜的家失去核心。那時,我最小的舅舅才幾個月大。
外婆再也不能只做她的賢妻良母了,她要做這個家的頂樑柱,替突然離開的外公盡孝道,盡一個父親的職責,她沒有沉溺於悲傷中,現實也容不得她過度悲傷。
我有點無法想像當年的外婆,是一個人如何幾十年如一日地撐過來,除了一份與生俱來的責任還得多少次巧妙地繞開生活的種種考驗?最難得的是,她沒有讓幾個兒女中途輟學,我媽和大舅最終都成了一名老師,我媽教了十五年的書,改革開放初期就和我爸、我小舅一起下海創辦工廠,打拚二十多年,也算出人頭地。大姨雖是個普通的主婦,但她識字。小姨在上海經商多年,現已定居在海外。兩個舅舅也有各自的事業。常有鄰里以羨慕的口氣與外婆說,「她嬸子,你真有福氣!」她淺笑不語。
幼年的我總幼稚地認為外婆很堅強,不會輕易悲傷,唯一見她掉淚的就是給我講「阿良被狼叼走」的故事。早年村子裡,有個七歲男孩叫阿良,一個夏天的傍晚,他獨自在家門前的小果園裡玩,跑著跑著就失蹤了。打著手電筒出去找的村民說,在山路上發現了阿良的一隻涼鞋,那時已沒土匪便斷定是被狼叼走了。阿良媽媽接受不了唯一的兒子突然消失的沉重打擊,瘋了,有時白天趁人不注意會偷偷地從家裡溜出,一個人漫山遍野地瘋跑,一遍一遍呼喊著兒子的小名,凄厲的叫聲使得整個小山村蒙上一層陰影……在我幼年時,一直纏著外婆講這個故事,但每次聽到後面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外婆邊上靠,有時乾脆將頭埋在她的膝蓋上,不作聲響。講著講著,外婆深吸一口氣,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從不離身的藍手帕,拭了拭眼角,擦了擦鼻子,幽幽一聲輕嘆,又來告誡我:「天黑的時候不要在外貪玩,小心被惡狼叼走。」我瞪大眼睛,半信半疑地點點頭,看著她哀怨深邃的眼神沉默不語。
從此,我再也沒見外婆流過淚。在我四十年飄零記憶中,我與外婆的故事裡,再也沒有令人遺憾的悲情畫面了。
3
當我在追趕一隻蝴蝶被黃泥地里冒出的小石頭絆倒大哭時,身後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將我抱起,拭去臉上的淚水,手中變戲法似得變出一把新炒的豆子,我破涕為笑。
後院楊梅樹上的小果子終於紅透了,我踮著腳尖咽著口水繼續傻傻仰望,有人架起一架長梯拾級而上,幾分鐘後,盛滿楊梅的小籃子遞到我面前,挑出裡面最大最紅的那顆塞進我嘴裡,給我吃楊梅的人皺了皺眉,吃進一顆還沒熟透的。
黯淡的燈光下,有雙手來回不停地忙碌著,蘸上陳年的綠茶水,一滴一滴往我乾裂的唇輕塗,兩片小嘴因為上火、脫皮,嚴重到粘在了一起,無法進食,外婆日夜間隔著時辰,反覆地用清涼的茶水為我滋潤,降火。迷糊中,窗戶漸白,風吹枯葉沙沙作響,遠處依稀傳來幾聲狗叫,公雞的啼叫。
當我被舅舅強拉著踏上回家的路,淚眼朦朧中,雪地里一串串清晰的腳印,連著另一端大松樹下的一個小小身影,我意識到不能再大聲痛哭了,因為遠方的那揮舞著的右手突然停下了……
外婆那雙牽著我從春走過冬的手,爛漫了我記憶中的童年,也溫暖了我整個人生。我時常想,如果外公沒有過早離去,外婆的生活一定豐富多彩,也許會過成小資般的詩意;如果她出生在我們這個年代,也許她會成為有名的化妝師、設計師、畫家、美食家…….或者會彈得一手好鋼琴,寫得一手好文章,蘭心蕙質,一定就是她。
長大後,我曾對外婆說,你一定要長命百歲,你老了,你就是當年的那個我,我就是當年的那個你,你陪我長大,我陪你到老。參加工作後,再忙每個月都會抽空看望她一次,端午、中秋、春節親手奉上禮物,再陪她說說話,聽她講那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
4晚年的外婆,一直堅持自己做衣服,編盤扣,織毛衣,還有各種手工活,別人覺得這個老太太有些閑著沒事,在我眼中她是樂在其中。那些被我們扔了的舊衣服,她總是要一一抱回,被她稍作修改,就成了一個靠墊,一雙袖套,一條圍裙,一對鞋墊,一件小背心……總之,所有的東西在她眼中都還有利用的價值,她也確實讓它們變廢為寶。
每逢小鎮集市,外婆不讓我們跟著,經常一個人出去趕趕集,走路又輕又快,常讓年輕的後生們自嘆不如。我有一次去她家,遠遠地看她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的打井水,等我跑過去想要幫她時,早已一手拎起一個桶,將這滿滿的兩桶水,一勺一勺地給她的那些花花草草澆上。微風徐徐,低頭時吹亂了她的銀髮,讓我幫她從裡屋拿一下她的那個小黑髮箍,這些年我一直見她戴著,她覺得戴著人就精神。
去年,暑假結束,回上海之前,我特地帶女兒去向她告別,女兒一直拉著我外婆的手說:「太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等我將來長大了,我要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給你很多很多的零用錢。」老人開心得直點頭。臨走的時候,我替女兒拿出三百元塞到外婆手裡,告訴她:「這是她曾外孫女第一次拿到的獎學金,她提前祝你92歲生日快樂!」說完自己鼻子一酸,她眼角濕潤,乾癟的嘴角抖動了一下強忍住,除了反覆念著「好,好,好,我會好好保重身體的,暄暄好乖!」就再無多言。我後來拿出手機要給祖孫倆合影,女兒笑嘻嘻隨便一站,外婆起身對著鏡子捋了捋頭髮,扯了扯她身上那件自己做的白襯衫,很端莊地坐下,我說「茄子」,老人咧開嘴有些合不攏,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潔白得讓人羨慕。
外婆是二十多年前離開那個小山村的,先是住在鎮上的二舅家,生活起居仍然堅持獨自一人。後來,因想念以前的老鄰居和鄉親們,就搬到了小舅家住,那一幢幢整齊現代的小排屋,主人都是從山村統一遷移下來的謝家子弟們。小舅特地將一樓北面的大廚房歸她一人使用,二樓向陽的主卧給她,二樓向北的客廳除了沙發,還有一台按摩床,累了她會自己躺在床上打開按鈕自我放鬆。外婆的小家,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等現代傢具電器應有盡有。她還有一部小小的遊戲機,沒摘除白內障之前,經常見她拿在手上玩,有時偷偷地藏在枕頭下。有個冬天的午後,我看見外婆坐在院子里,背對面陽光,全神貫注地盯著小遊戲,那專註的神情就像誰家的熊孩子。
天意憐人,93高齡的外婆,身體無恙。每次體檢,連醫生都嘖嘖稱奇,感嘆很少遇見這般年紀身體一點病痛都沒有的老人,反過來還向她請教養生之道,笑起來的外婆靦腆得像個不經事的小姑娘。也時常有見過她的人問我,你外婆有什麼秘訣,精神狀態這麼好?我將其總結為:「早起早睡,粗茶淡飯,動手邁腿,不急不躁,心思簡單,大腦活躍。」直到現在,她的身上還配有手機,存著每個親人的短號。這次春節前的幾天,我和我媽又去看望她,中午留我們吃飯,看著外婆嫻熟地打開煤氣灶、油煙機,麻利地將早上的一點剩菜放進微波爐,有種很深的自豪感。
今年暑假,我準備回那個小山村一趟,去看看茶園,看看老井,其實我最挂念的還是老屋後院的那棵楊梅樹,說不定又掛滿了誘人的紅果子。後來我才知道,我每年吃到二舅送的新鮮楊梅,都是產出這棵村裡最老的楊梅樹。多年荒蕪的庭院年年雜草叢生,唯獨這棵老樹葳蕤挺拔,敦不知每年的清明,外婆總會囑咐舅舅,給我外公掃墓之後,順便去一下祖屋,照看下她外孫女最愛的楊梅樹。她還說,世道變了,擔心我買到噴洒了農藥的楊梅。
投稿時間:2016年04月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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