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嬰的尷尬與勇氣
2011年的清明節後二日,4月7日凌晨,周海嬰先生逝於北京。 早在周海嬰出生前11年,即1918年,其父魯迅就寫下了一則近乎一語成讖的「隨感錄」:「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裡轉,轉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此語關鍵,在一個「轉」字,事實上則是被「轉」。要命的是,周海嬰這一生,都未逃過「轉」的糾結,他絕少有機會自主、自由,選擇近若咫尺的命運之路。 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尷尬。據其回憶:「我的出生是一個意外。母親告訴我,當時他們覺得生存環境非常危險、惡劣,朝不保夕,有個孩子是拖累。但是後來他們避孕失敗,我就意外降臨了。」用彼時流行的文學術語,他乃是一個「多餘人」。
也許,正因他是「多餘人」,反而得到了加倍的父愛。只可惜,在他七歲那年,父愛只待成追憶。他從此陷入了父親與「魯迅」,或者說私人的魯迅與公共的「魯迅」之間的戰爭。 魯迅對周海嬰的愛,從其遺囑便可見一斑。尤其第五條:「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周海嬰一生果與文藝絕緣,他的專業是無線電,他玩攝影,乃是票友,與職業無涉;他寫《魯迅與我七十年》,據說頗有些迫不得已為魯迅「正名」的成分。 從《魯迅與我七十年》看,周海嬰之文才實在平平,不逮乃父遠矣。也許魯迅在其幼時就看穿了這點,故戒其曰「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文學家」前加「空頭」,可知意味深長。 陳丹青寫魯迅:「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裡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你看周海嬰的臉,上述特質一點也無。這張臉有靈氣,卻質樸,充滿了小心翼翼,笑容深處,藏有一絲慚愧。
這份慚愧,不知是基於不肖其父,還是對不住國家與時代的厚望。周海嬰大半生,都委曲求全於魯迅的陽光與陰影下。在北大物理系讀書之時,同學可以打橋牌、跳交誼舞,惟獨他不能;兒子的自由婚姻,卻因魯迅的緣故,將自由砍了頭;乃至維護法定權利,都被斥為「魯迅的兒子愛錢」…… 更可反映其尷尬命運的故事,我以為應是晚年維權。1980年代初,周海嬰向人民文學出版社要求「請將歷年來魯迅書籍的版稅、稿費予以結算」,除被人批評「愛錢」,還引來出爾反爾之譏。因為早在1958年,周海嬰與母親許廣平聯名寫信給出版方,聲稱將這筆錢上繳給國家,「以作第二個五年計劃開始建設的一磚一瓦之用」。但周海嬰卻說,那時正在「三反」,不得不如此表態。 他這輩子,有多少回,不是「不得不如此……」呢。光陰不可留,生世如轉蓬,這後一句,更像為周海嬰而吟。 由此而言,周海嬰一生的一大壯舉,恰在此刻:當出版方歸還了一部分魯迅著作的版稅、稿費後,他並不滿足,繼續追討原稿酬的利息與1958年後的稿酬,並走上法院,一訴而再訴。這頗令一些時人大跌眼鏡。然而,若起魯迅於地下,他當如何? 魯迅早說了: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何況這不是報復,而是合法維權。
其實,論心氣,若置周海嬰於魯迅的生存情境,未必不能相通。他寫《魯迅與我七十年》,最後寫到羅稷南的回憶:1957年夏天,上海座談會上,羅稷南問毛澤東,要是魯迅現在還活著,會怎麼樣?毛回答,無非是兩種可能,要麼是進了班房,要麼是顧全大局,不說話。 能把這一節寫出來,就是大勇。魯迅的子孫,關鍵時刻的表現沒有愧對先人。(作者系青年學者) |
來源: 東方早報 | 來源日期:2011-04-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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