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思維164期文字版:南明死局(三)

【弘光政權:並不缺乏武力】

為什麼我對只存在了短短一年時間的南明弘光政權這麼感興趣?其實,我並不是想講歷史,而是為了破除管理學上的一個誤區。

過去很多人都覺得,一個企業組織想要強大,管理肯定得科學而嚴謹,內部組織化和結構化的程度越高,對外的戰鬥力和對環境的適應力就越強。所以前幾年很多老闆看到《執行力》這本書都眼前一亮,如獲至寶,給公司每個員工都發了一本,雖然他們自己都未必讀完了。

這個現象的重點在於「執行力」這三個字,很多老闆都認為自己的戰略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因為中層幹部和員工執行得不到位,企業才沒有戰鬥力。所以,解決辦法就是加強管理,提高執行力。

我想通過分析南明弘光政權的這三篇文章,讓大家看到一個相反的事實——企業內部的組織化程度越高,對外的適應力越差。所以,我才有興趣來解剖南明弘光政權這隻小麻雀。

在前兩篇文章里我分析了皇帝的問題,又通過阮大鋮的例子梳理了文官的問題,但是最奇怪的問題出在武將身上。因為我已經給大家講了這樣一個前提:弘光政權並不缺乏武力。

第一點,看數量。 如果把江北四鎮以及武昌左良玉的部隊全部加上,弘光政權至少有100萬兵員。而這個時候北方的清朝有多少兵員呢?整個滿族當時才有20萬人,它的軍隊只有2萬至6萬人。如此看來,南明政權怎麼會打不過清軍呢?更重要的是,就算南明的戰鬥力比較弱,也不能一場仗不打吧?可是在清兵征服江南,就是毀滅南明弘光政權的時候,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戰鬥,好像清兵一至,天下就土崩瓦解了,這未免太奇怪了。

第二點,南明的兵員可不是烏合之眾,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精兵。且不提左良玉——他是明末的一個名將,我們只看北方四鎮。北方四鎮的將領是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和劉澤清,這裡面只有一個草包,那就是劉澤清。劉澤清是從山東總兵任上帶著自己的地方部隊往南退守的,所以這支部隊根本沒有打過硬仗。

而黃得功和劉良佐都是在明末農民戰爭中久經沙場的,絕對不是沒有打過勝仗的將軍。高傑就更不得了了,他的外號叫「翻山鷂」,是李自成的老鄉,也是李自成農民起義軍的元老。兩個人關係本來很好,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李自成有一個老婆叫邢氏,據說長得很漂亮,又有大局觀,還會算賬,所以李自成就把她當辦公室主任加CFO來用,把糧餉、軍事器械都交給她保管和分發。高傑是將領,經常來領糧餉和器械,兩個人在屋裡算著賬,慢慢就算到床上去了。但這兩個人很害怕,因為李自成殺人不眨眼,為了兩個人美好的愛情和未來,高傑就向明朝投降了。所以高傑既熟悉農民軍的作戰方法,又熟悉官軍的作戰方法。他帶領的部隊雖然後來被打敗了,但仍是江北四鎮中最有戰鬥力的。據說高傑這一鎮有40萬兵馬,而且兵強馬壯。所以,南明朝廷這個時候並不缺戰鬥力。

最後一點,江北四鎮的布防是非常有章法的,總設計師就是著名的史可法。史可法當時想,南京在長江以南,那麼至少要在前方布三道防線。首先是從安徽的鳳陽到徐州、淮安,這是北部的一道防線,布了兩個鎮的兵馬。然後再往南一點兒,從安徽的六安到廬州(就是今天的合肥),再到揚州這一帶,布兩個鎮。還有一道長江防線,布了些水軍在那裡。既然這個時候南京城外有三道防線,怎麼可能一仗未打就崩潰了呢?

【軍隊: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 ?】

任何軍事常識都沒法解釋這件事,所以我們必須回到一個更加根本的問題上:軍隊在中國古代的皇權政治結構當中,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可以說,中國是一個政治上特別早熟的國家,管理上特別有辦法。軍隊就好比一把刀——我們在玩刀的時候總會很小心,軍隊在政治制度中就是這樣一個存在,它永遠會帶來三個噩夢。

第一個是財政噩夢,因為養軍隊花銷太大,國家財政會吃不消。第二個是軍閥噩夢,一旦把刀把子交到別人手裡,就會對皇權造成致命的威脅,比如唐代的「安史之亂」。第三個就是戰鬥力噩夢,如果管得死死的,軍隊就沒有戰鬥力,所以在宋朝、明朝遇到外來危機的時候,軍隊毫無抵抗之力。可以說,中國古代的皇權政治永遠要在三個噩夢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我看中國歷史的時候,發現這個平衡點找得最好的是唐代初年的府兵制。什麼是府兵制?簡單來說,就是皇帝划出一些地方,這些地方在唐代叫折衝府,折衝府管轄的老百姓不必交皇糧國稅,自己種的糧食自己吃。但是要承擔一項義務:國家一旦要調兵出征,他們要自備鞍馬兵器,隨國家出征。

但是折衝府的這些士兵並沒有固定的將領,國家一旦有事,會從朝中派一個將領帶兵出征。這套制度就解決了我剛才講的三個噩夢。

第一,財政噩夢沒有了,國家實際上不用養兵,只需要給府軍一些土地就可以了。第二,軍閥噩夢也減輕了,將軍是朝廷為了特定的戰鬥目的派到戰場上去的,他跟府兵是臨時性的組合,平時不生活在一起,沒什麼感情,士兵也不從將軍手裡領糧餉,怎麼會形成軍閥呢?第三,府兵的戰鬥力很強。因為不用交稅,府兵的日子過得比較好,農閑的時候可以跟小夥伴一起練練武術。上戰場的時候這個優勢就體現出來了,比如狗剩跟二柱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狗剩一旦遇到危險,二柱子肯定會拚死相救,所以戰鬥力比較強。

有人可能會反問:「這麼好的制度,後面的王朝跟著學不就成了嗎?」

學不了。為什麼?府兵制是在南北朝後期才醞釀成熟的,那個時候國家的幅員範圍較小,發生戰鬥的地點相對集中,府兵就比較好管理。他們平時種地,發生戰爭的時候出去打一仗,要麼戰死,要麼安然回家繼續種地,所以折衝府的社會組織關係相對比較穩定。

可是到了隋唐的時候,那麼大一個帝國,一個士兵徵發出去,可能好多年都回不來,折衝府的社會組織就崩潰了。唐代大詩人杜甫的《兵車行》里有這麼幾句:「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意思就是,我15歲的時候就去征戰了,40歲時還沒有回到家裡;離開的時候里長給我裹了一下頭巾,現在我頭髮都白了,還在戍守邊關。可見府兵制在那時就搞不下去了。

府兵制這個均衡點破滅之後,宋代和明代就有了一系列的噩夢。財政噩夢是另外一條線,我暫且不講。最關鍵的一對矛盾擺在了面前:如果任由將軍帶兵,戰鬥力可能不錯,但是容易形成軍閥勢力;如果為了防止形成軍閥,把將軍和士兵分開,把調兵權、發軍餉的權力、練兵權統統分開,戰鬥力就不行。

這個優先次序應該怎麼選呢?從宋朝到明朝,漢族皇帝的選擇都一樣,就是寧願外戰外行,也得內鬥內行。

【南明王朝:控制力與戰鬥力只能選一個 】

其實我們可以理解這個選擇,因為外戰是和北方的少數民族打,好歹還有價值觀、文化差異等當防火牆,還有還手之力。但是內鬥可不一樣,一旦在權力結構內部崛起一個強權,換皇帝就跟打麻將換聽一樣容易。「陳橋兵變」中,趙匡胤無非是把身邊的一支部隊帶回了都城,皇帝就乖乖讓位了。

所以,皇權要想保障自己的安全,必須要加強控制。可是怎麼加強控制呢?從古至今,從中國古代的王朝一直到今天的大公司,無非兩個方法。第一個方法,內部結構分化,形成各種各樣的組織部門,互相之間監督制衡;第二個方法,使這個已經分化的組織結構僵化,強調組織紀律。

《物演通論》這本書里提出過一個概念,叫「遞弱代償」,就是說所有系統的存在度都是一路下跌的——這可不僅是中國古代歷史發展的規律,更是所有組織發展的規律,包括物質,包括宇宙的粒子,都是按照這個規律發展的——為了反哺存在度,系統只能通過分化,然後媾和,形成一個更為複雜的系統。可是這樣一來,雖然存在度保住了,但是整個系統的強度會劇烈地下跌。

南明王朝為什麼戰鬥力那麼差?就是因為它是按照先分化、再僵化的結構路線發展的。什麼叫分化?就是讓文官去管武將。這聽著很不合理,怎麼能讓外行去管內行呢?可是沒辦法,武將沒文化,沒價值觀,不知道忠君愛國,經常犯上作亂,那就讓有理想、有文化的文官來管他們,從宋代以來都是這樣做的。

我們都知道宋代皇家有一條祖訓——國家不殺文臣、士大夫。南宋的時候岳飛被秦檜和宋高宗聯手害死了,大家一定以為忠良被陷害後眾人會為忠臣垂淚吧!事實上並非如此。岳飛剛死的時候,朝中根本沒什麼人替他說話,雖然大家都覺得他可能是冤死的,那又怎樣?他手裡有刀,隨時可以犯上作亂,皇帝為了預防這種事殺了岳飛是可以理解的。

為什麼岳飛後來有這樣高的歷史地位?因為高宗的兒子宋孝宗為了北伐,才把這樁舊案翻出來,又是平反,又是官復原職,又是追封——後來南宋的皇帝每次要北伐的時候,就加封岳飛。經過歷史的疊加,才給我們留下了民族英雄岳武穆的形象。

當時的皇帝是不會跟一個普通武將講什麼道理的,殺他就像殺一條狗一樣。這種非常殘忍的邏輯一路發展到了明清,到最後文官地位極高,而武將地位極其低下。明朝的出征圖上,文官被畫得特別高大,旁邊的武將反而被畫得個子矮小,嚴重不符合事實,但這就是當時人的觀念。比如同樣品級的文官和武將,文官就高武將一等;即使不同品級,有時候文官還是高武將一等。這就是內部的分化制衡。

還有一點,就是結構上的僵化。僵化到什麼程度?我只舉一個例子。崇禎九年的時候,明朝已經是「破鼓萬人捶」了,除了農民起義軍此起彼伏,北方的清軍也經常破關而入。有一次,清軍已經打到了北京城邊,首都告急。這時候有一個人挺身而出,就是後來南明的隆武皇帝——唐王朱聿鍵。國家危急,皇上危急,他顧不得「藩王不準帶兵」的規矩,帶領自己的護軍以及募集來的一些人——總共大概一千人,殺到北京勤王去了。崇禎皇帝這個時候也盼著有部隊勤王,但是轉念一想,朱聿鍵是藩王,怎麼可以帶兵勤王呢?所以半路上又讓他回去了,後來還把他圈禁在鳳陽的皇家監獄「高牆」,最後把他廢為庶人。可想而知,國家到了這麼危急的時候,依然不忘對武力的防範,不忘強調內部結構的組織紀律,這就是規矩。

既然要講規矩,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個代價就是軍隊戰鬥力的下滑。比如明代中期的「土木堡之變」,明英宗御駕親征,帶著50萬大軍,就算打不過對手,邊打邊撤,護得皇帝本人安全總可以吧?這可是護駕之功,任何一個將軍和士兵只要護駕成功,立即就能取得榮華富貴,按理應該人人自告奮勇。結果呢?明朝大軍面對蒙古大軍一觸即潰,50萬人四散而逃,留下皇帝一個人被蒙古人抓走了。

明代中後期也是這樣,例如崇禎皇帝時期的「松山之戰」,明朝派了13萬人出戰,結果一觸即潰,留下一個文臣主將洪承疇。當然,洪承疇很能幹,居然帶領一萬多名殘兵敗將固守松山半年之久。與此相比,那些武將做了什麼?可見明朝軍隊對外的戰鬥力差到了何種地步!

【史可法:與其控制,不如激勵 】

但是,這個邏輯還是沒有辦法解釋南明弘光政權崩潰的原因,因為江北四鎮加上左良玉的軍隊不是一觸即潰,而是100萬左右的士兵全部歸降了清朝。這怎麼解釋?

我們得再次回到邏輯原點,如果你承認過度的控制會導致戰鬥力下降,那我就放開控制,這樣行不行得通呢?

宋高宗趙構就不會這麼做,他自己再難,還是堅持軍隊所有的軍餉由自己發,不肯放鬆控制使軍隊變成軍閥。但是史可法沒有辦法,風箏線和風箏其實已經斷開了,既然事實上已經形成軍閥了,那他乾脆激勵一下手下的將領和士兵。

這和今天很多大公司的做法如出一轍,公司老闆知道互聯網時代不能搞中心化的控制,於是就搞大改革,給員工提供平台,讓他們創業,搞一攬子工程。可是各部門的領導、員工這麼多年來一直被教育要聽老闆的,現在突然要他們聽自個兒的,當然會蒙掉的。

史可法的江北四鎮也是一樣的情況,史可法使用的激勵政策其實比現在很多公司使用的要好得多。

第一,你們駐防的地方,不僅軍隊歸你管,老百姓也歸你管,官司你自己判,所有的田賦、礦山之利和商旅之稅全部歸你。你自己招兵買馬,自己養軍隊,反正中央也養不起了。

第二,如果將來反攻中原,你打下了土地,那麼這片土地也歸你管,所有的利潤都歸你。

第三,現在封的所有爵位將來都可以世襲。

說白了,南明君臣這個時候已經把賬算明白了,眼看著大廈將傾,寧願換得一個晚唐時候的藩鎮割據狀態,也要先把這口氣緩過來再說。

你能說這個策略錯了嗎?很多人說,史可法當時應該待在中央,不應該到江北揚州去督師。可我覺得,史可法去督師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換馬士英去督師,可能最後下場還不如這個。

我們最需要了解的是江北四鎮和左良玉的軍隊是怎樣惡性演化的。請注意,他們原來只是結構中的一個要件,現在控制突然放鬆了,他們要在市場中,或者說在狂風驟雨的環境中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他們會活成什麼樣呢?一個全新的邏輯鏈條就此啟動了。

我在前面提過,權力系統有一個本能,就是內部結構會變得越來越複雜——這和最高掌權者的個人意志沒什麼關係,是權力系統的宿命。因為權力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就必須把自己的內部變成一個制衡性的網路,這個網路越複雜,它的內部安全性越高,當然付出的代價就是對外部威脅的抵抗力越弱,明代末年的崇禎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等福王在南京建政的時候,突然變了策略,因為這個時候的主要矛盾已經不是內部矛盾了,東林黨、閹黨要吵就吵去吧,關鍵是清軍的鐵蹄要南下,而李自成的流寇還沒有被剿滅,此刻,活下來是最重要的,抵擋外部的安全威脅是最重要的。所以,福王朱由崧就不去控制這些結構件了,讓他們各自為戰創業去,只要最終自己還握有一點兒股份,每年的分紅都歸他們好了。史可法在江北四鎮的核心策略其實就是這個原理。

但是,最終的結果讓所有人大跌眼鏡,那些拿到了爵位、土地,擁有空前權力的軍人,沒有為國家廝殺,沒有抵擋,甚至沒有應戰,就全部投降了。

福王很不理解這件事,我給了你們這麼多好處,做買賣還得講究公平,為什麼你們不能回報我一些呢?儒家知識分子就更不理解了,講了這麼多年的忠孝節義,你們總該聽得進一句半句吧,怎麼到最後是這樣一個下場呢?

1644年,也就是甲申年的11月,史可法正在江北揚州督師,但是他已經心灰意冷了。史料裡面記載,當時他跟身邊的人發了這麼一通牢騷:「四鎮尾大不掉。為今之計,惟斬四臣頭懸之國門,以為任事不忠之戒,或其有濟。」這話說得殺氣騰騰,就是說江北四鎮這幫軍人,每次找我就是要軍餉,回去之後什麼都不聽我的,已經變成國家的威脅,尾大不掉。我現在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他們全都殺了,把他們的頭掛在南京城門上,讓天下那些不忠於職守、不忠於國家和皇帝的人都看看,這麼干是什麼下場,或許對於挽回局面還有幫助。當然,史可法說的是氣話,他不可能這麼干,清兵馬上就要南下了,這個時候怎麼可以自毀長城呢?但是這也說明史可法絕望到了什麼程度。

而史可法對於這個局面的診斷是基於「不忠」這兩個字,這也代表了當時主流知識分子的看法。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眼裡,什麼叫軍人?當時有一個詞叫「豪豬賤狗之輩」,就是說武將雖然孔武有力,但本質上如同豬狗,沒靈魂,沒思想,得靠我們這些受過孔老夫子教育的儒家知識分子來控制他們、監督他們,他們才有可能為國家效勞。現在一看,他們果然不忠,給了他們那麼多好處,也沒有激發出他們的天良,本質上還是豬狗。所以史可法給他們下了兩個字的斷語:「不忠」。

【軍閥:自下而上的脅迫 】

但這是一個道德判斷,我們看歷史問題,必須學會一個方法,就是從結構的演化角度來看。任何一個組織、企業、國家、朝廷,它穩定下來的這個格局,一定是多種力量博弈的結果,是一個臨時的各種力量的均衡點。有時候一種力量突然崩解,會出現反作用力。南明朝廷就出了這麼一個昏招,突然撤去了軍餉對士兵的控制。原來士兵是這個國家的結構組件,突然把所有的連接件都拆除了,唯一的結果就是結構組件脫落而去。所以這些人不聽你的,有什麼稀奇的呢?

當然,儒家知識分子總覺得自己搞了那麼多年的教育,國家養士兵養了那麼多年,怎麼還無法激發出他們的天良呢?這樣看問題就非常幼稚,要知道,所有的力都是成對出現的,一個力撤除,一定會出現另外一個力的脫序。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這樣來理解自己的生命和人生,「范爺」范冰冰不是講過一句話嗎?「我能經得起多大的詆毀,我就擔得起多大的讚美。」現在你要想當一個網紅,你希望有多少人喜歡你,就一定會有多少人罵你。什麼事情都有一個均衡點,這個均衡點一旦喪失,就必須尋找新的均衡點。

既然要構建一個新的均衡點,就需要一套新的邏輯,而這套邏輯是史可法這些人完全無法理解的,這個邏輯就叫作「自下而上的脅迫」。就是士兵最後投降不能怪他們,他們也是身不由己,不管他們的道德水準如何,最後都是這個結局。

【黃得功:我是身不由己 】

我不是在為幾百年前的「亂臣賊子」辯護,我先給大家舉一個例子,就是江北四鎮將領之一的黃得功。這個人的道德水準在江北四鎮的將領中可能是最高的,劉良佐、劉澤清後來都是主動投降的,高傑是被自己人殺死的,唯獨黃得功死戰到底。他在戰場上被敵人一支箭射穿了脖子,然後他看大勢已去,就自裁了,最後他的士兵在其他將領的帶領下投降了。了解一個人要看他的結局,所以黃得功的道德應該沒有瑕疵。

還有一個旁證,就是弘光皇帝朱由崧逃出南京之後,去的第一站就是黃得功的大營。這說明在弘光皇帝的心目中,黃得功是最忠誠的。他的大營在哪兒?就在羅胖我的老家安徽蕪湖,他最後一戰發生的地方我小時候還去過,就是安徽的荻港。

這麼說來,黃得功的形象很好吧?但是我們來看看他以前幹了什麼。就在他死前不久,也就是江北四鎮剛剛設立的時候,黃得功和高傑兩個人發生過一次火併。軍閥之間搶地盤談不上誰是正義的,誰是邪惡的,但是這一仗高傑打贏了,他偷襲了黃得功,殺了黃得功很多人和馬。

黃得功想要報仇,史可法就趕過來說,大敵當前,咱們以大局為重,都消消火。按理朝廷應該懲罰高傑,但是當時的情況不允許這麼做。再說史可法手裡也沒什麼權力,所以他就擺出一副隔壁大媽的姿勢來勸黃得功,天下人都知道高傑錯了,如果這個時候你放他一馬,街坊鄰居們是不是都會誇你好?

黃得功說,不打也行,他得賠我的損失。高傑同意了,允諾賠他300匹馬。可是馬運到的時候所有人都傻眼了,全部是老弱病殘,根本就不能用。史可法說,你倆千萬別打起來,300匹馬作價3000兩銀子,這錢我來掏。剛好這個時候,黃得功的母親剛剛去世。史可法就說,我再出1000兩銀子的份子錢,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別打了好不好?既然給了這麼多台階,黃得功就把這口氣咽下去了。

後來高傑孤身犯險,被自己人殺了,黃得功得到這個消息後的第一反應就是帶領兵馬直奔徐州而去。徐州是高傑余部的所在地,也是高傑所有家眷的所在地——黃得功不僅要拿高傑的地盤,還要把高傑所有的家眷、部屬一網打盡。此舉把史可法嚇得要死,趕緊從揚州趕到徐州去調停,才阻止了這件事發生。

按道理來講,黃得功這樣的大英雄、大忠臣,不應該肆意地發泄自己的私怨,應該以大局為重,報效朝廷。

要是這樣理解的話,你就不明白什麼叫軍閥。軍閥是脫離了正式社會秩序建立的武裝系統,軍閥的權力來源和正式社會秩序中的軍人不一樣。國家的軍人,他的權力來源於自上而下的授權,國家給他官職、爵位、糧草,然後他來行使權力。可是軍閥呢?不管他是張大帥還是王大帥,本質上權力都來源於自下而上的授權。說白了,如果一個軍頭在軍閥的系統中不能打地盤,不能給弟兄們分酒分肉,那麼他的合法性就不存在。這個狀態其實和我們在香港的黑道電影里看到的是一樣的——老一輩的黑道大哥不想販毒了,不想打打殺殺了,開始做正經生意,結果躥起一個年輕人說,我要掙更多的錢,我要更多的地盤,然後就把老一輩的大哥給幹掉了。軍閥系統就是這樣,你不擴張底下的兄弟們吃什麼?你有酒有肉,可我們呢?所以這種自下而上的授權其實是一個脅迫系統。

如果理解了這個邏輯,我們再去看趙匡胤的「陳橋兵變」,就會有另外一番理解。過去我們都以為,趙匡胤是偽君子,黃袍加身還不滿足,心裡早就惦記上人家孤兒寡母的江山了。

如果你是趙匡胤,一直是軍隊的將領,現在你手下的人把黃袍披在你身上,想讓你帶領兄弟們去謀取富貴,你干不幹?你不幹,那麼請滾開,有的是人干。所以,趙匡胤也是身不由己。

同樣的事情在歷史上經常發生,比如武昌起義中,清軍的協統黎元洪哪裡願意跟著士兵造反呢?最後是士兵把他從床底下拖出來,對他說,想不想干,你都得干。所以黎元洪的大總統地位是撿來的,他是被脅迫的。

我們再回到黃得功的事情上,黃得功有任何辦法嗎?他的士兵被殺,馬匹被搶,明擺著被人欺負。剛開始高傑人多勢眾,自己打不過他,看在史可法給銀子的份兒上,這口氣也就忍了。一旦他有能力幹掉高傑,當然會直奔過去。如果他不做這件事,底下的弟兄會看不慣他,甚至看不上他,他在軍隊的領導力就完全沒有了。所以,你要是黃得功,你做不做?

關於這些事,沒有留下更詳細的史料,我只能從道理上推斷,黃得功是身不由己的。

左良玉: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們再來看另外一個人,就是左良玉】

左良玉這個人對南明弘光政權背負的歷史責任其實特別大。1645年的三四月份,距離明朝滅亡也就剩一兩個月了,南京城真正的威脅是北方的清軍嗎?不是,而是武昌的左良玉造反了。

左良玉造反的理由是「清君側」,要帶兵去殺馬士英、阮大鋮這幫奸臣。東林黨人當然鼓掌歡迎,而且筆杆子握在東林黨人手裡,所以在歷史的某一個瞬間,左良玉留下的形象是正面的。《桃花扇》裡面,左良玉就是一個正面人物。

可他是個好人嗎?當然不是。按照當時的道德標準來說,他擁兵自重、割據一方,是個軍閥,而且最後還不忠,怎麼可能是個好人呢?

他的道德差嗎?也不是,至少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他在私德上還是不錯的。

第一個,有一次他外出帶隊打仗時,農民起義軍攻陷了他的家鄉,把他全家老小都給殺掉了,幸好他把兒子左夢庚帶在了身邊,才算幸免於難。左良玉後半輩子都不近女色,始終在懷念自己的家人。作為一個軍閥,自然是有酒有肉有女人,能夠忍得住不近女色很不容易,至少說明他不是一個放縱自己的人。

第二個,他有一個恩人,這個人也很有名,叫侯恂,就是《桃花扇》的男主人公、「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的父親。侯恂曾經救過左良玉一命,那個時候左良玉還只是一個普通士兵。左良玉當了軍閥的大帥以後,帶兵經過侯恂的府第時,嚴令士兵不得動那裡的一草一木,他叩拜恩人侯恂的時候也非常恭順。所以,周邊的人都稱讚左良玉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這樣的人私德怎麼會差呢?

可是他的軍紀極其壞。當時對左良玉的部隊有一句評價,叫「殺掠甚於流賊」。就是說他們殺人、搶東西,比農民起義軍那些流賊還要壞。老百姓一聽說左良玉帶的部隊來了,都嚇得四散奔逃,多次慘劇都見於史冊。所以左良玉這個人極其複雜,只有理解了我在前面講的軍閥的權力系統的基本邏輯,我們才能夠理解左良玉的行為。

其實,不管左良玉個人道德是好是壞,他對自己做的所有的事——包括表面上的好事和表面上的壞事——都沒有辦法負全責,都是迫不得已的。我可不是替他說話,我只是想強調,觀察一個歷史人物的行為時,不能只從他的個人意志出發,得充分考慮到周邊環境對他施加的限制性影響。

比如左良玉東下造反去「清君側」,你以為他是真的喜歡東林黨人,一定要打倒馬士英嗎?可能他個人的價值觀確實是這樣的,但是他的目的不是要造反,而是為了去搶糧食、搶錢。因為左良玉的部隊是最窮的,為什麼?他的兵太多了,歷史記載超過100萬,這可能有些誇張,但幾十萬總是有的。跟江北四鎮比起來,左良玉的部隊人數最多,可是他的防地僅僅是湖北一帶,而湖北一帶已經很殘破了,根本養不活這麼多人。

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他能怎麼辦?第一個辦法,就是任由士兵去搶老百姓,他只能把眼睛閉上。如果搶老百姓仍然沒法解決問題,就要到別的地方去搶,這個邏輯和流賊是一樣的。但是他是朝廷的命官,又有固定的防地,所以他必須找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有什麼比「清君側」更冠冕堂皇的呢?這才是歷史的真相。

這不是我胡說,舉個例子。1644年甲申年的時候,北京城破,左良玉突然發現,南京竟然冒出一個皇帝來。左良玉手下很多將領都是粗人,說:「什麼狗皇帝,還給我們下命令!瞧他給的這點兒軍餉。南京不是有糧食嗎?我們乾脆就到那個花花世界去,我們去打他吧!」

左良玉是朝廷命官出身,堅決不肯,說我們要忠於中央。然後他講了一句話:「過此一步者,良玉視之已死。」就是說,你們這幫將領,只要過了這道線,我就死給你們看。這哪是什麼惡霸、軍閥講的話?這完全是一個用自己的生命去脅迫一幫流氓的忠臣的口氣。

後來左良玉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派一堆炮艇在下江口封著,誰都不許走。第二件事,他從自己的私房錢里掏出兩三萬兩銀子,分給這些將領。左良玉的兒子左夢庚不大捨得這些錢,左良玉就特別痛心地罵他:「你以為這些錢是你的嗎?看來我左家真的要完蛋了。」

他起兵之後,中途得病死了,臨死的時候講了這麼一句話:「吾不能報效朝廷,諸君又不從吾法制,以至於此。」就是說,天下之所以鬧成這個樣子,一方面是因為我沒能耐,不能報效朝廷;另一方面是因為你們都不聽我的,我有什麼辦法呢?所以左良玉臨死的時候,心中一定充滿了悲涼和無奈。

有人可能會說,左良玉要那麼多軍隊幹什麼?不養百萬大軍,後面的這些邏輯不就不成立了嗎?要知道,軍閥是脫離了正式社會制度的一個暴力系統,別看他有刀有槍,其實充滿了不安全感,因為他隨時要用暴力去解決問題,所以多一條槍、多一個人都是好的,發展到最後一定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直到他的系統崩潰。

說個題外話,有人說民國時候的軍閥很好,不打仗的時候長袍馬褂,禮賢下士,還會辦大學、模範村。這其實是被它的表象矇騙了。

只要它不是一個正式社會制度下的暴力集團,一定會產生三個結果:第一,戰鬥力極差,軍閥是不愛打仗的,因為它要保存實力;第二,對老百姓一定越來越狠;第三,它一定會越滾越大,直到崩潰為止。所以軍閥系統一定是社會毒瘤,不存在任何好的可能性。

我們回到南明,弘光朝廷崩潰之後,為什麼所有的軍隊都投降了?這跟將領的個人道德沒有關係。左良玉臨死的時候交代下來:「我死之後,你們最好能為國家捍衛疆土;如果你們辦不到,找一個地方自給自足也挺好的。」可是沒人聽他的,所有將領擁立他的兒子左夢庚,之後投降了北方的清朝。

黃得功臨死的時候也是,他被一箭射穿了脖子,立馬抽刀自裁。臨死的時候他都沒說「你們繼續戰鬥」云云,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死,剩下的將領帶一定會著士兵投降,任何意志都無法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你理解了這些才會知道,南明的悲劇到底悲慘在哪兒。

【大系統突然倒地身亡之後】

如果你讀得出我的弦外之音,大概已經明白了,我哪裡是在說什麼歷史,我是在說一個大系統。如果這個系統內部高度分化,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管理非常發達,但是在外部衝擊面前是不堪一擊的,一個自上而下的權力控制系統瞬間就會崩潰,這就是南明弘光政權。

當然,中國古代王朝崩潰的底層原理其實是差不多的,為什麼一定要挑南明說呢?第一,史料多;第二,牽扯到太多的愛恨情仇;第三,它是皇權系統演化到最後階段的一個產物,所以特別值得拿出來說。

我再給大家補充一個視角,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一個現象,在弘光政權崩塌之前,這個國家好像就沒什麼忠臣孝子,不管文官還是武將,一看清朝人打過來了,馬上就選擇了投降。而弘光政權崩潰之後,抗清運動反而風起雲湧。南明政權可不只有弘光政權一個,後面還有隆武政權、紹武政權、永曆政權等,可是這些政權的主政者,主要依靠的力量恰恰都不是原來朝代體制內的力量——這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

給大家舉幾個例子,比如剛才提到的江北四鎮,當中唯一一個有志恢復中原的是誰?是高傑。高傑是李自成的人,不是來自大明朝內部的人,只不過史可法非常有人格魅力,感化了他。高傑想帶隊出征,可是還沒出征就被底下人給害死了,這是個悲劇。

後來支撐永曆政權的孫可望、李定國,這兩個人都是張獻忠的人。更有名的就是鄭成功,他收復台灣,把明朝的國祚延續了幾十年,可是鄭成功也不是體制內的人,甚至都不是儒家文化圈的人。他來自海盜世家,出生於日本,他媽媽是日本人,從小講得一口日本話。他突然對儒家文化感興趣,突然對大明王朝忠心耿耿,後來皇帝賜了姓,世稱「國姓爺」,是一個特別有趣的現象。

這些現象背後的原理是什麼?原來的大系統突然倒地身亡之後,在它的屍首的旁邊突然長出來一些小花小草,看起來是延續了大系統的生命,但小花小草跟大系統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是自我意志決定的產物,不是那種靠長期的洗腦、灌輸、控制、討好、馴養的產物。這個現象和我們過去熟悉的管理學思維正好相反。

【互聯網時代,人類組織的未來 】

管理學中有一個假設前提,就是通過一套制度設計讓一個人的行為變得可控,至少可預期,這樣整個組織的戰鬥力會提高,但是事實往往正好相反。反過來說,一個人如果你不管他,任由他發展,他就一定會墮落嗎?他就一定會遠去嗎?事實證明未必如此。

這就是我這篇文章真正想說的東西。這幾年很多傳統企業都想轉型,我們不能說它們的理論認知不到位,很多企業家對各種理論張口就來,什麼「中心化的組織過時了,一定要去中心化,要把企業變成一個平台,讓所有的員工當創業者……」,這套理論他們都懂。但是原理上認識得清楚,並不意味著在路徑上就能走對。

其中的誤區在哪兒呢?說到最底層,就是沒有清晰地認識到人的價值,並且尊重人的價值。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很多企業轉型,動不動就要成立一個只屬於總裁辦的、直接對董事長彙報的「企業轉型戰略領導小組」。看起來決心很大,可往往幹不成什麼事,為什麼?因為這種做法還是想通過一整套辦法,一攬子地解決問題。而成功的轉型策略往往是設立特區,讓人的創造力、能動性充分地發揮,相信一旦某些人成功了,其他人會跟著學。這就叫認識到人的價值,並且尊重人的價值。

再舉一個例子,很多企業動不動就要舉全員之力搞什麼新業務,往往都搞不成,為什麼?因為企業最值錢的不是手頭的錢或者資源,而是創業者本身。不要以為在市場上找個職業經理人,給他一堆錢、一堆優惠政策,他就能把事干成。創始人是握有最大股份的人,只有他握有這個企業的基因,只有他知道怎麼干。所以我看到的新業務開創成功的企業,往往都是創始人自己帶一個小分隊撲上去,這叫尊重人的價值。

我們公司的員工只要是為了業務需要,請人吃飯的錢都可以拿來報銷,我們也不做甄別,因為相信他。我和我的合伙人有一個理想,想要構建一個成人式的公司,老闆和員工互相信任,誰也不把誰當孩子,誰也不把誰當壞蛋,所有人只是在共同的價值平台上發揮自己的創造性和能動性。

有一個朋友反駁過我,他說:「羅胖,你胡扯,一個公司如果沒有良好的管理,它是長不大的。你現在是因為公司人數少,才可以這麼做。」

我確實有這樣的擔心,我們公司現在有100人左右,如果變成300人、500人、800人,甚至1000人,這個管理風格還能不能持續呢?我不知道,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但是我希望這個時間點到來得越遲越好,甚至永遠不要到來。這是我的理想。

這個理想不是憑空而來的,其實,在互聯網時代之前就存在這樣的商業組織,比如球隊。球隊是可以掙錢的,球隊也是一個組織,可是我們什麼時候在球隊裡面見過嚴格的管理?就算是球隊的隊長,他也管不了其他人。

球隊的本質是什麼?大家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要贏,然後每個人踢好自己的位置,球員之間互相信任,不就行了嗎?未來商業領域一定會出現這樣的組織,美國矽谷已經有大量的公司正在嘗試這樣的管理方式,這樣的協作體才是互聯網時代人類組織的未來。

所以,在這個時間點,面對南明這樣一具屍體,我們真的要思考一下,我們到底是要一個朝廷式的組織,還是要一個球隊式的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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