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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中國知識分子「開眼看世界」的同時,西方世界也意識到了「看中國」的重要性。作為最早開始觀察中國社會的西方媒體之一,英國《泰晤士報》幾乎事無巨細地報道了影響中國時代走向和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

100 年後回顧這些報道,湮沒的細節浮現,通過西方主流媒體對中國事務的洞察,我們也得以藉助「他人的眼睛」重新審視自我。 1912 年 2 月 12 日,袁世凱逼迫宣統皇帝溥儀頒布退位詔書,統治中國 268 年的滿族王朝至此隕落。《泰晤士報》當日發文,回溯了清王朝崛起與覆滅的完整歷程,努爾哈赤麾下八旗子弟的金戈鐵馬早已化為塵沙,紫禁城不復輝煌,空吟一首帝國末日的輓歌......

清王朝的崛起與覆滅

方激 譯

(本報記者,1912 年 2 月 12 日刊登)歷世歷代以來,「中國」這個名稱對於我們大多數人而言,一直都有某種浪漫的意味。對於我們的祖先來說,它代表的神秘國度是一個為上層貴婦所鍾愛的絲綢和錦緞的原產地;而在當下,那些稀有的瓷器珍品,那些白色、綠色或其他仿彩的玉石,都從那裡穿越過不知名的沙漠遠道而來。

直到 13 世紀時,在亞洲巨大沙漠地帶的游牧部落里,才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神秘的國度,它最終征服了從中國海到喀爾巴阡的所有為人所知曉的地帶。俄羅斯帝國成為坐擁中華大地的蒙古大汗的附庸國,匈牙利被孤立,普魯士的武士們在普里士堡被征服,而巴格達也消亡在灰飛煙滅之間,可汗們和他們那些曾經榮耀無比的統治年代也最終畫上了句點。

成吉思汗時期的版圖

一場大征服的結果造就了在一位領袖率領之下的大聯合,幾十年間,這位領袖主宰了自波斯灣和黑海一直延伸到太平洋的大片疆土,有史以來,中國第一次從雲遮霧障中露出了臉龐,成為西方世界眼中的一個現實。

一路行進到那裡的旅行家們彷彿都揣著一支美妙無比的畫筆,其中有一位,正是無人可以匹敵的極善於描繪眼中一切的馬可·波羅。他在歐洲與「契丹」(當時的西方人所理解的中國)之間來回穿梭,而旅行家的隊列也同時交換著東西方的土特產。諸如印刷業、銀行業、航海羅盤儀、火藥等等的諸多發明,都吸引著他們遠道而來;而中國本身,也被如潮湧一般而來的全新概念席捲著,其中尤以來自波斯的為最甚。

中國人

我們並不能說,由此而來的新曙光,就這樣驅散了許多環繞著這片朝陽之下美妙土地的浪漫與神秘。我們自己在思想、品味上與那些身著錦衣華袍的美妙男女所存在的距離,再加上那些常常無動於衷的黃色臉孔和斜睨雙眼,才使一切似乎顯得完整。

清末的中國人

他們的語言在結構上顯得粗野;他們的書寫看上去是如此奇特;他們所信奉的幾種宗教(一種比一種更加古怪)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的建築(尤其是那些寶塔和廟宇),還有他們的船隻、他們精美的陶瓷和漆器、他們的家族生活、他們的道德和政治理論,所有一切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產物。藝術家、劇作家和畫匠都在這群奇特而又深具吸引力的人身上挖掘著千奇百怪的故事。

他們和我們是如此不同,這一點並不足以為奇。以日本的例子來說,這樣一個文明、開化的人類社會也曾經在千百年來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這一點上,大自然是厚待中國的,只有一點例外,那便是在大海以東,大自然賦予了他們被阻隔開來的國境線;而在西邊的西藏,又賜給他們世界上最連綿巍峨的高山。在它的南面,綿延著人口稀少的野蠻國度;而北邊又毗連著向著入侵者敞開的大片土地。

在這片廣袤的「死胡同」里,我們所知道的中國孕育著、生長著。它的人民最早來自何處,我們不得而知,從目前所掌握的證據來看,中國人比其他種族更接近於希臘人口中所稱的「土著」。他們在說話上和西藏人有些許相似,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和與他們相鄰的蒙古、土耳其、朝鮮、日本其實都相隔甚為遙遠。

「百家」

在華南地區的森林和山嶺之間,依舊散布著眾多的原始部落,其中最主要的一支被漢人稱作「苗人」。在長江被漢人佔領之前,他們曾毫無疑問地在長江以南的地區形成人口稠密的漢人「遺族」。在長江和所謂的黃河之間的土地,是漢人最初的家園,那裡便是所謂的「百家」。

苗族老人

無疑,他們在這裡發展、壯大,也許是在遠古時代經過了一些自然環境的融合,他們已經在強大的生命力、精巧而壯觀的藝術以及政治、道德的成長上歷經了多次的興衰盛亡;其間,還交織了幾乎如拜占庭帝國停滯時期那般的歷史階段。

顯然,每一次復興之後,都伴隨著新鮮血液和新鮮主張的大面積嫁接和移植,這些新鮮的事物,都是中國被牽制在自己百姓的雙手中並受制於外族時由關外引進的。每一次循環,都是繁榮興旺到達巔峰後再復歸衰敗。

在這些外族的征服中,最為著名、或許也是對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一例,便是上面所提及的長達約一百五十年的蒙古的統治。那些對於「蒙古」這一名稱不熟悉的人,應該會記得該朝代的那位著名的、也是非常開明的統治者:忽必烈大汗。

在 14 世紀中葉,蒙古人被逐出了中原,漢人再度恢復了元氣。接下來掌權的,是漢人自己的朝代,也就是明朝。這個朝代對於研習中國精美陶瓷和工藝繪畫的學生們來說,恐怕是再熟悉不過了。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不啻文藝復興一般的朝代,今天在世界上所能見到的眾多最偉大的、最博採眾長的著作,便是在那個時代里誕生的。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明朝一直持續到 17 世紀的 40 年代,之後,中國再度被異族所統治。今天,我們對這個稱為「滿族」的種族,恐怕已經再熟悉不過了。

滿族

那麼,滿族是個什麼樣的民族呢?在中華帝國北方綿長的邊境線上,有三個民族與其毗連。從體格上來看,他們都有某些類似之處,都有黃色的皮膚、稀疏的鬍鬚、斜視的雙眼和平坦的臉龐。他們的語言在語彙上雖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在語法結構上卻頗為相似。

然而,從較早的年代起,他們便留下了明顯不同的歷史,他們之間的親族關係被輕易地誇大了。這三個分支便是突厥人、蒙古人,還有滿族人與他們的近支。東突厥人曾經在長城以北佔據過支配地位,但是他們逐漸西移,目前已經以阿爾泰山周邊地區為核心形成了一個族類。蒙古人分布在東突厥人地區以東的所謂蒙古沙漠中;而東蒙古一帶的地區,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滿洲,便是滿族人的故鄉。

在征服中國內陸之前,滿族人就佔據著在那片地帶以南的非常富庶的地區。那塊土地確實是一片已經開發的、文明化的地帶,滿族人在那裡分布廣泛,最遠甚至延伸至阿穆爾河以北,包括了貝加爾湖以東俄羅斯的達斡爾省,那裡的人則以通古斯民族而聞名。

我們必須記住的是,在征服中國時,滿族已並非是一個野蠻人的族群了。他們的國度非常富有,擁有著遼闊、繁榮的村鎮,道路暢通,文學上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則建立於對漢文典籍的翻譯,特別是漢文佛教典籍。

清初滿族詞人納蘭性德

這是一個驍勇善戰的民族,人民訓練有素、全副武裝,而其皇族則更是一個備受上天恩寵的家族。漢人雖具有相當程度的自治傾向,但從來不是極其圓滑的統治者。他們那種有時會顯得很殘酷的嚴格要求,總會以高傲的姿態出現,因此,在漢人和從屬於他們的族群(也就是邊境線上的主要進犯者或是鄰近區域的居民)之間,也總是存在著許許多多的麻煩。

這些從屬的族群常常令人忍無可忍,其貪慾也的確令人難以忍受。因此,滿族人和他們遠在北京的宗主國之間出現了一些令人不悅的狀況,這總不是什麼好事。滿族人會毫無疑問地一直想起自己曾經是中國北方那片土地的主人,只是後來被曾經掌權了一個朝代的蒙古人所征服,而那時的滿族被稱作金朝。

第一位滿人皇帝

邊境線上的戰爭持續發生,最終,滿族人的統治者太祖,一個天賦異稟、力量超群的人,註定了要出征中國,而漢人的軍隊在他精幹的士兵面前不堪一擊。這些事情都發生在 1619年及以後的若干年月中,最終以滿人征服漢人帝國、滿清王朝取代大明王朝而告終。

第一代征服者的後代們都是些智勇雙全的人,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有兩位。長久以來,他們君臨天下,為重整中國在兵器上的傑出地位,也為它在藝術、文學、外交方面煥然一新的活力作出了非凡的貢獻。當時,整個國家可謂管理有序、繁榮興盛。這兩位偉人即是世人皆知的康熙和乾隆大帝。

康熙畫像

清帝國在北方邊境線上以及被蒙古人佔領的廣袤地帶里都爆發了激烈的戰爭,結果,準噶爾部的勢力被徹底壓了下去,連皇帝本人也參加了征戰。商貿繁榮,也促成較大規模集鎮的完善,並鼓勵了良性競爭。在北京的耶穌會和其他宣教士們將天文學的知識介紹給了中國,也進行了配備精良的觀測。

許多世紀以來,中國藝術史上最偉大、最輝煌燦爛的時期,也恰好是在以上提到的兩位皇帝的統治時期內。當穿行在邵汀先生或摩根先生的精美瓷器展覽館中時,我們不會忘記,這些無與倫比的珍寶中的絕大多數,都出產於17世紀末到18世紀上半葉,也都標註著康熙或是乾隆年間的字樣。在景泰藍瓷釉和紅色漆器的製造工藝上,他們同樣保留了明朝流傳下來的優良傳統。

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劇照

與此同時,文學上的偉大復興也發生了。皇帝本人也會作詩,從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系列玉匾中,我們可以欣賞到其中的一首。大多數的文學作品毫無疑問是翻譯過來的,但這種規模宏大、意義廣泛的翻譯,對於外國學者來說極為有用,他們會因此而更好地了解到,漢語文本的歧義要比滿語翻譯的歧義少得多。

不久,一項開墾殖民地的壯舉發生了。漢人如潮湧一般地進入了滿洲的南部區域,也有大批的民眾在馬六甲地區定居,並在東海群島的海域里奠定了大規模的貿易基礎。

愈發強烈的反應

緊隨這一啟蒙階段而來的,則是通常的因果循環。中國的歷代王朝一向都是以吞併其主公所擁有的一切作結。這也是滿族征服者駐防全國,特別是北方各省和國家首都時所遵循的策略,為的是要控制各地大多具有正宗滿洲血統的人士。這些以一系列特殊兵團為單位整合起來的人群,便是我們所熟知的八旗兵。

這很自然,因為漢族已經不再是一個像他們那樣好戰的民族了,滿人們很清楚,他們只是憑著刀劍在控制著中國,不過是在這個國家裡安營紮寨的外來者。皇室宗親、眾多的王公貴族以及大半的陸海軍指揮官、各地的執政者、顯要人物和官員都具有滿族血統或出身於滿人的世家。

清朝後期,八旗子弟痴迷提籠架鳥

這一點,無疑會引發漢人憤憤不平的情緒,尤其是當滿人們在許多方面都不再把自己視為外來者之後。事實上,滿人們幾乎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語言,從說話、穿著到生活起居都成了漢人們的翻版。

使這一對立情形變本加厲的,是相傳已久的通過科舉考試從學校、學院中選拔出類拔萃者的制度,使得皇室和軍事階層的特權尤顯低下。當如此多的高官厚位預留給了那些並無才能的特權階層時,這一現象更是令人難以容忍,而這些特權階層在治理各地時又總是如此野蠻粗暴。

一直以來,與這些現象同時發生的,則是統治者和貴族階層逐漸積累起巨大財富的事實,他們驕奢淫逸,毫無節制,並且總是免不了一夫多妻。掌握國家實際領導地位的人,早已不是滿族人在早期統治時表現得威武雄壯的那一種類型;女人和被寵信者,還有後宮中那些喪失了性別標誌的太監們,則越發把持了國家大事的控制權,統治者們變得越來越軟弱無力、放蕩墮落。

特別是,一位非常好勝斗勇、一己獨大、貪得無厭又專橫跋扈的老婦人成了皇宮和權力機器的絕對主人,並堆積起巨大的金銀財富,從此之後,事態變得愈發嚴重。她在國家每一件至關緊要的大事上都要橫加干涉,而她的太監們則忙著將這些危險的論斷髮送到千里以外。

電視劇《走向共和》劇照:呂中扮演的慈禧太后

毫無疑問,在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政權統治之下,長期以來,漢人們漸漸變得非常焦躁不安,已經不止一次地孤注一擲,想要通過多次的血腥暴亂試圖顛覆這樣的政權。他們擁有偉大的傳統,全中國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民族比他們更為古老,他們已經在許多場合之中顯示出可以培養具備優秀品質的偉大人物。

他們喜好研習,渴望著掙脫那些捆綁著他們生活(無論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並阻礙他們進取心的束縛而獲得自由——而他們最終會擺脫夢魘一般的、窒息著他們每一份努力的束縛。每當想到那些在自己眼中被視為奴役象徵的標誌,譬如說那根拖在男人腦後的長辮,他們就會備感羞辱。這根辮子曾一度被認為是中國人的一種習俗,但實際上,它卻是滿人強加給漢人的、要對方向自己屈服的某種記號......

▍文章收錄於《龍蛇北洋》

《龍蛇北洋》

編譯:方激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北京華章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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