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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與君別,瓶沉知奈何——從《金瓶梅詞話》中李瓶兒之死看人情冷暖

今朝與君別,瓶沉知奈何——從《金瓶梅詞話》中李瓶兒之死看人情冷暖李妍青內容提要 瓶兒之死,西門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一場喪禮,演繹世間百態。瓶兒之死,堪稱《金瓶梅詞話》描摹人情絕妙之筆。 關鍵詞 死亡;哭;悲痛;嫉妒;涼薄

  《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二回乃「潘道士法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瓶兒之死,可謂是西門府中一樁大事,張竹坡曾說:「此迴文字,最是難寫。其諸人之親疏厚薄淺深,感觸心事,又一筆不苟,層層描出」。[1](P921)在瓶兒身後奢華隆重的喪禮上,作者幾乎彙集了《金瓶梅詞話》中所有重要的人物形象,他們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間與場合相遇,彷彿被作者巧妙地放置在同一個舞台之上,人情冷暖躍然紙上。[2]

瓶兒之死,「西門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故西門之言,月娘便惱;西門之哭,玉樓不見;金蓮之言,西門發怒也。情事如畫。」[1](P922)張竹坡這句評點可謂一針見血指出眾人百相。

先是西門之痛。許多學者一直在探討李瓶兒與西門慶之間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單看瓶兒死這一回,這個放浪成性的男人幾次大哭足以說明其對李瓶兒的用情至深。瓶兒未死之時,「西門慶見她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1](P923)李瓶兒怕他耽誤公事,極力勸他寬心。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捨不得你。」[1](P923)此一哭已有幾分繾綣情深。後來李瓶兒病癒重,朦朧中常有子虛之魂前來索命,西門慶更是尋醫訪道,使盡渾身解數,甚至為李瓶兒挑選了一口上好的桃木棺材沖喜,連應伯爵都喝彩不已,說「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1](P932)後來西門慶一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前邊。……不顧什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什麼!』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1](P941)這是李瓶兒死後西門慶的第一次大哭。幾個細微的動作,「奔」 「捧」「跳」「放聲號哭」現出其內心的悲痛。「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1](P942)瓶兒在西門慶家中受的委屈,西門慶不會不知道,此刻借他之口說出來,足見西門之痛心疾首,反襯出瓶兒之身世際遇。後來屍體停於正寢,「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1](P943)「有仁義」「好性兒」多次出現,借西門之口贊瓶兒。正是因為她的隱忍與溫柔,才給了這個浪子一絲心靈的慰藉,如今都成空,怎不痛心?西門慶寧可自己死,也不願意承受這種生離死別,「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1](P948)官哥之死已是打擊,瓶兒的離開無疑帶走了西門家中最後的一點溫情,因此西門慶十分絕望,痛哭不止不肯吃飯,聲稱自己活在世上做什麼?這或許是《金瓶梅》中最讓人感動的一幕,西門慶的落淚與自我剖白顯示了李瓶兒在其心中的特殊分量。這種分量一旦失去了,人生便沒有了著落。縱使是韓畫士傳真作遺愛,依舊無法填補。從韓畫師的筆下,我們再次得見瓶兒之白皙與美麗。西門慶此番做法,也是為自己的思念找一個載體。後來為瓶兒舉行的葬禮,可以說驚動了與西門家族有聯繫的所有人。「西門慶親與他開光明,強著陳經濟做孝子。」[1](P955)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貼兒,令寫「荊婦淹逝」。晚夕也不進後邊去,就在李瓶兒靈旁裝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獨自宿歇。在後來的觀戲中,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吊關目上來,分付揀著熱鬧處唱罷。」[1](P963)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搽拭。戲文本是西門慶希望逃避和忘卻死亡而作的努力,而它的內容與它的熱鬧卻反襯出物在人亡的孤寂冷清。西門慶被戲文觸動傷悲而落淚,這個動作令人印象深刻。周圍的環境越是吵鬧,他的內心越是凄涼不堪,悲劇氣氛也便越濃厚。他是一個喜歡熱鬧喜歡女人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遺棄,落入死亡所帶來的寂寞。這一刻,死亡與他近在咫尺。[3](P133)瓶兒一死,帶去了他在紛繁世界中惟一的精神慰藉。於是他一口口喚著「我的姐姐」,不禁又讓人想起瓶兒那一聲聲「我的哥哥」中無限的愛戀與不舍,無奈從此陰陽兩隔。瓶兒之死,遂見二人之真情。這也是《金瓶梅》中難得一見的西門慶良知的覺醒。

相比起「西門之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1](P922)幾筆傳神的對話描寫,顯出了妻妾間無形的爭奪,各人之心性亦顯現出來。李瓶兒在西門府中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自從嫁給西門慶,她一改往日的兇悍潑辣、勢利惡毒,而變得寬厚溫順,善良慷慨。她雖然是西門慶的第六房太太,卻因為有容有財,深得西門慶的寵愛。她在西門府中一直是一個好性兒人。眾姐妹出資聚會,她都是拿最多的一份;叫小廝為她買針線脂粉,給的銀子總是綽綽有餘。潘姥姥常受親生女兒的氣,她卻尊敬體貼,端吃送喝,像對待自己的母親。賣唱的吳銀兒缺少衣服,她馬上送上自己心愛的幾件。她深知自己的地位,上有五房太太的傾軋與排擠,下有僕人媳婦的閑言碎語,一著不慎,則全盤皆輸。後來懷孕,西門慶更是對她溫柔有加,兩人溫柔繾綣,相偕於歡。西門慶回府,往往置一妻四妾不顧,先到李瓶兒房間看望她。後來隨著官哥的出生,李瓶兒在西門府中的地位可謂是直逼吳月娘這一「正牌娘子」的位置。官哥與喬大戶家長姐結下的姻緣,讓李瓶兒風光無限,亦是讓西門府中的妻妾們暗自含妒;西門慶更是時常往她房裡走動,與官哥玩耍,盡享天倫。官哥在玉皇廟中寄法名時道士寫的經疏上,只寫著西門慶與妻吳氏、室人李瓶兒,足見其在府中地位的與日俱增。縱使後來官哥不幸早夭,西門慶亦不無悲傷,但只說了句:「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1](P888)瓶兒之受寵可見一斑。而在這樣一個妻妾成群,母以子貴的封建大家庭里,李瓶兒的得寵無疑將招致眾妻妾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排擠與陷害,金蓮之妒是顯性的,官哥、瓶兒之死與其有莫大關係;月娘與玉樓之妒則是隱性的,對李瓶兒得寵仍是心存芥蒂。妒容或者妒財,在瓶兒死時,方顯露出來。

吳月娘是西門慶的「正牌娘子」,她認為自己與潘金蓮李瓶兒等人相比是正經人家。瓶兒入門一事,已經鬧得西門慶與吳月娘不和。後來隨著瓶兒的得寵,加上潘金蓮的挑撥,吳月娘與李瓶兒的關係亦是僵持不下。雖說她對於西門慶的縱情女色早已看破,亦不「把攔漢子」,但對於西門慶流連於李瓶兒房中自是不悅。隨後瓶兒懷孕,官哥出生,這些都對其「正牌娘子」的地位造成了很大的威脅。儘管瓶兒一向低調做人,卻無法避免與吳月娘之間的隔閡。當西門慶大呼李瓶兒「一日好日子沒過」時,「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得住他!哭兩聲丟開手罷了。』」[1](P942)看著西門慶的真情流露,她心中亦是憤憤不平,才會說出這般話。對於瓶兒的死卻沒有半點惋惜,只說人各有命,丟開便罷,如棄草芥。在潛意識中對瓶兒的抵觸讓她覺得瓶兒之死對自己是一種解脫。後來西門慶不吃不喝,月娘便又忍不住怪罪起來,「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你就疼也還放在心裡,那裡就這般顯出來。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1](P946)嫉妒之嘴臉通過這些不平之話刻畫出來,此刻吳月娘糾結的不是西門慶的不吃不喝,而是這番不吃不喝所顯露出來的真情強烈地刺激了她身為正室夫人的尊嚴。同時,作為一個女人,她長久以來壓抑的妒忌也噴發出來,對瓶兒可謂沒有半點憐憫。及至後面西門慶吩咐她看看瓶兒畫像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時,月娘又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又描起影來了。」[1](P954)西門慶越悲痛,吳月娘對李瓶兒便越是憎恨。後來她收管瓶兒房中財物,因一件皮襖而與潘金蓮爭執以至破口大罵,還有坐胎時對西門慶的百般牽制與威脅,相較瓶兒懷孕時的寬容大度與賢惠,可以說是相形見絀。無怪乎張竹坡云:「吾生生世世不願復見此婦人。」[1](P922)對月娘虛情假意之厭惡可見一斑。

相比於吳月娘,孟玉樓對瓶兒之死則是淡然的。她在眾人痛哭之時為死去的瓶兒挑選衣服,整理梳妝。聽見西門慶不吃不喝時,她也只是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1](P946)後來又說:「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1](P946)實際上她亦是看不慣西門慶過分地流露真情,可是她是一個城府很深的女人,用一種淡淡的口氣將幽怨巧妙地表達出來。[4](P236)有時候這樣看似雲淡風輕的話里卻總是隱含殺機。在西門府中,論地位她比不過吳月娘,論姿色她比不過潘金蓮與李瓶兒。然而玉樓看準了金蓮是爭強好勝又沒心的行貨子,於是便主動接近金蓮,利用金蓮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這種淡定的外表之下是一股鬱鬱不平之氣,即小說所謂的「含酸」。一個「三等九格」既包含了對西門慶偏愛的不滿,也足以引起其他妻妾對李瓶兒的怨恨了。而潘金蓮往往會經不起這種挑撥將內心的憤恨付諸行動。瓶兒一死,潘金蓮在西門家中最大的威脅便解除了,因此可謂是心頭一大快事。她去勸慰西門慶進食時被罵「淫婦」,心中著實不快。後來見李瓶兒畫像又說:「那個是她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1](P954)這般風涼話可謂醋意深厚。及至後來看見西門慶有感於戲文而落淚,她又指與月娘瞧:「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1](P964)她豈是不懂各中緣由,只是故意要說給月娘聽好引起月娘的不滿,「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此番涼薄足見其之前的「哭」亦是假。可憐瓶兒入門後種種忍讓,堅守著那什麼「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1](P765)最終誤了卿卿性命。瓶兒死後那一片「哀聲動地」的哭聲中,究竟有幾分真情呢?不禁悲嘆人事多艱。

西門家中女眷好歹還是共侍一夫,一家人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前來弔唁的人群?應伯爵與西門慶爭執起旌銘上李瓶兒的名分,只恐惹惱了正室吳月娘。觀戲時與李桂姐的調笑更是泄露了他對瓶兒之死的淡漠。正如他勸慰西門慶時說道:「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埋葬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1](P948)可見瓶兒之死在他眼中只是一個妾的亡逝,無足輕重。吳銀兒雖是李瓶兒的乾女兒,瓶兒生前曾經向她吐露肺腑之言可謂閨中密友,還贈於她衣物。可是就在瓶兒喪子病重期間卻從未來探望她一次,及至死時方來,說是自己「委實不知道」[1](P957)。等到看見李瓶兒留給她的幾件東西,方才「哭的淚如雨點似的」[1](P957)。讓人不禁替瓶兒寒心。然吳銀兒始終強如李桂姐。李桂姐來弔喪之時,見吳銀兒在,說道:「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好人兒原來只顧你。」[1](P958)顯然她對瓶兒之死沒有一點觸動,只是把弔喪看做和同行拔尖鬥氣的機會。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紛紛而來,其中還包括夏提刑,本府胡爺前,異常熱鬧。可正是印證了那句話:「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1](P628)來弔唁的人又有幾個是懷著對瓶兒香消玉殞的同情與惋惜呢?恐怕更多人看重的是西門慶的顯赫的財富與地位吧。一場喪禮,盡顯人情冷暖。

瓶兒已死,帶走了這個大家族最後的溫暖與人情。西門此後也不久於人世,而這個世界的爭鬥還在繼續。人心險惡,瓶兒之死,未嘗不是解脫。

參考文獻:

[1]蘭陵笑笑生.張竹坡批評金瓶梅[M].濟南:山東齊魯書社,1987.

[2]吳波.從張竹坡評點《金瓶梅》看讀者的主體作用[J].懷化學院學報, 1991, (3): 78.

[3]鄭慶山.金瓶梅論稿[M].瀋陽:遼寧人民出版社, 1987.

[4]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

作者簡介:

李妍青(1987-),女,福建漳州人,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從事漢語言文學方面的研究。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原載:《懷化學院學報》2 0 0 9年4月第28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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