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帝國——孤獨的王安石

中國歷史上,宋朝的宰相是最有名的。

像秦孝公遇到商鞅、漢景帝遇到晁錯一樣,宋神宗在想富國強兵、洗刷國恥的時候,遇到了一心變法改變大宋積貧積弱局面的王安石,而且很快把他扶上了宰相的大位。

王安石的變法,雖然轟轟烈烈,但也被罵罵咧咧,一朝的文武百官半朝人反對,幸好有神宗撐腰,王安石才能苦心經營,然而時人卻把他看作異端、瘋子。後來國破山河碎,朝廷渡江南遷,在官方他被追為罪魁禍首、千古罪人,在民間他則被話本寫為豬狗畜生。

縱然天下反對,也要鐵了心變法的王安石說:「當世人不知我,後世人當謝我。」但是在這條變法路上,他註定要成孤家寡人,不但在燭火搖曳的北宋王朝,即便是在暗夜無邊的中國歷史上,他也是踽踽獨行,然而他的獨步能否換來後世的起舞?

變法的初衷

說起宋朝,似乎沒有什麼大的危機,沒有藩鎮之亂,也沒有外戚之憂,更沒有宦官之禍。但後世人提到宋朝時,幾乎都會不約而同地先想到一個詞——「弱宋」。宋代重文輕武,對文人委以重任,對武將深加防範,甚至治軍也用儒臣。趙匡胤杯酒釋兵權,讓功臣們交出戰馬寶劍,換得美人美酒。然而不成想,這雖為武將叛亂解除了後顧之憂,但也割斷了尚武精神。

直至契丹於公元1004年全面入侵北宋,直逼國都開封,雖然後來皇帝趙恆倉皇和議,兩國彼此結為兄弟之邦,但宋朝卻不得不每年白給對方絹20萬、銀10萬。在中國歷史上,還從沒有過一統天下的大帝國向邊陲小國進貢的,北宋是第一個!

在這樣的背景下登基為天子的宋神宗趙頊,雖然年僅18歲,卻早早立下了大志,一心要洗刷國恥,掃除北方邊境時常來犯的蠻夷小國,為收複列祖列宗的疆域而儘力。於是他選中了跟他思路一致的王安石,在他登基不足數月之時,就讓王安石出任江寧知府,幾個月後又詔其為翰林學士兼侍講,提升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當時,當朝大臣多不買王安石的賬,紛紛以他「護前自用」「論議迂闊」「狷狹少容」等為由極力反對。然而對於這些神宗或不答,或默然,主意已定的他眼裡只有王安石,只有強國雪恥。

1069年2月,宋神宗不顧滿朝反對,果斷地拜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殊不知,這一拜開啟了長達幾十年的北宋浮沉路,也讓王安石登上了歷時千年的毀譽舟。

國富和兵強

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上台之後,大刀闊斧,在商業上限制商人,行均輸法、市易法和免行法;在農業上,行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和農田水利法;在軍事上,行將兵法、保甲法、保馬法以及建立軍器監;與此同時,還改革科舉,整頓學校。

一時全國上下,山河內外,新法如火如荼、熱火朝天地開展不迭。

但是王安石的路,也許一開始就跑偏了、走錯了,雖然富國連著強兵,然而他忘了,只有真正富民了才能富國,而不是取巧地賤民富國,黃老之術下休養生息得來的國富民強,有日積月累和歲月風霜之功,紮實而穩健,終究與商鞅式的拔節強國是兩碼事。

而此時此刻的北宋王朝,已經在走下坡路:人心上弱到破碎,熱血不再,只有空悲切;祖不尚武,朝中根本就鮮有能帶兵的大將;朝廷冗官、冗兵危局,用度極其不足……

王安石出來收拾局面,雖出於他本心所願,但也真是難為他,變法的大刀劈下來,分朝臣於兩邊,弄民心於潰散,他又怎能令大宋同氣連枝、安內攘外?又怎能逆歷史大勢而行?

如此江山,也許是註定將亡的江山,有王安石要亡,沒有王安石也要亡……

一個人上路

王安石有一首《疊題烏江亭》寫項羽,但持論與各家截然相反,對項羽不表同情: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

讀來可知王安石為人的性格之孤,之峭。

而王安石的個性之強、性格之硬,從他的人情世故之中也不難窺見。

宋仁宗年間,王安石和長他兩歲的司馬光同被任命為群牧判官,他們的頂頭上司,就是群牧使包拯。有一天包拯宴請同僚,王安石和司馬光同桌而坐,兩人平素都不飲酒,但因為是包公勸酒,司馬光礙於情面勉強喝了幾杯;但敬到王安石面前時,無論包公好說歹說,王安石一犟到底,始終不肯端起酒杯,「鐵面」到包公都不如,讓包拯很是下不來台。

喝了酒的司馬光知道,他喝的不是酒,是包大人的面子,所以他寧傷身體,不傷面子。而王安石不一樣,他因為平素不喝,所以在包大人面前也不喝,前後如一,一如他詠的梅花,凌寒獨自開。在民間鐵面無私的包青天,似乎都不如王安石這般犟拗,不通人情世故。

真是無巧不成書,一個巴掌拍不響。王安石一個人執拗也就罷了,偏偏宋神宗趙頊和他拗到一塊去了。也幸好趙頊也是個「拗皇帝」,他從公元1069年讓王安石變法開始,到1085年他去世,十六年間無論反對派怎麼反對、限制新法,他幾乎沒有動搖過對王安石的信任,陪他一拗到底。

就人品而言,王安石當然無可挑剔。縱使反對變法的一派,也對他的道德文章極為佩服,但他小人緣很深。在位變法時,手底下就聚集了不少小人之臣,而在他罷相之後,許多曾在他門下任事發跡的人都紛紛遠避,唯恐禍及自身,更有些翻覆求榮之徒還進讒詆謗,甚至落井下石,張舜民的《哀王荊公》詩里就說:「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

王安石的拗,前後如一,變法前如此,變法時如此,變法後亦如此。他退居金陵後,所築住宅不設牆垣,僅蔽風雨,後來更舍宅為寺,這境界不可謂不高,但也不可謂不拗。

這股拗勁,只有遇到同樣拗的宋神宗,他才能受重用,才能從常人、凡人、世人堆里冒出來。宋神宗並不是宋仁宗的兒子,而是叫他爺爺,也不是親爺爺,乃父趙宗實是仁宗的養子,正因為沒有血緣、不是一脈,神宗才格外珍惜皇位,欲重整河山,以王安石為商鞅。

有人說王安石是「儒家中的改革派,官場中的讀書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是悲劇。王安石忘了一個人成不了大宋的救世主,一個人也走不完王朝的變法路。

另一種成功

黑格爾曾經一針見血地說,中國的歷史是一場「沒有歷史的歷史」。

這話看似絕對,卻也不無道理。從本質上看,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只有王朝更迭,在組織、效率、制度上卻沒有什麼進步和積累。然而,在這段「沒有歷史的歷史」中從大尺度來看,仍可見三場大變革。

第一場變革來自商鞅。而第二場變革,我以為始於王安石。雖然他的變法有弊也有利,至今成敗猶未論定,但他開天闢地性地用經濟再造帝國,既是前人所不能的,也是後人所不敢的,在中國歷史上他像一座平地兀起的高峰,孤獨,寂寞,直追今天。第三場變革應該歸功於李鴻章。雖然就時間而言他和洋務運動距今猶近,然而歷史性地來看,這場運動無異於「中國的工業革命」,是整個近代現代化的起點。

現在來說王安石。就主流的看法而言,他的變法是一場失敗之舉,對北宋積貧積弱無從改觀,甚至很多人還把這場改革視為靖康之恥的根源。但是,以今天的視野和眼光重新打量王安石變法,他要用經濟再造帝國,未嘗沒有道理、沒有可取之處。黃仁宇有個說法,叫從「技術的角度」看歷史。這個「技術」非指科技,而是經濟管理的技術,也即他經常說的現代社會的「數目字管理」,完全用商業的原則和規則來管理國家。當年,王安石對宋神宗說「不加稅而國用足」「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時,他似乎已想到用經濟手段改造農業系統,再造舉世無匹的帝國。

王安石的新法內容很廣,七項理財,四項強兵,三項育才,也富國也強兵,富國更為強兵,從農業到手工業、商業,從鄉村到城市,前後歷時十五年,山河重振。

變法究竟有無效果?公元1078年到1085年(元豐年間)的經濟氣象,已見端倪。

陸遊的祖父、北宋學者陸佃說:「造元豐間,積票塞上,蓋數千萬石,而四方常平之錢,不可勝計。」陸佃的說法,應不是他個人一時一地的觀感,這一點在《宋史》中也可以驗證,宋史記載,熙寧元豐年間,「中外府庫,無不充衍,小邑歲積錢米,亦不減二十萬」

然而,後世又為何說變法是失敗的呢?

我想大概有二:第一是北宋的積貧積弱並沒有改變——當然這一點和王安石沒有關係,後來執政者對政策的好惡不定才是淵藪所在,之所以歸根於王安石頭上,是替南宋為自己祖上的罪找個替罪羊,也是以成敗論英雄;第二就是黃仁宇所說的,「要將這帝國之財政商業化,金融之管制方式必須就位」,而這些條件已遠遠超越了他們所處的時代,小範圍實行尚可,而在全國範圍內普及則會造成各種混亂不一。

王安石吃了反對者和執政者的虧,更吃了時代的虧,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都不佔。

然而,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在他去世將近千年後,他的變法在大洋彼岸卻落地了。王安石變法和新政農業政策之間的聯繫少有人關注,直到羅斯福總統的干臣、美國新政農業部長亨利·A.華萊士借用王安石的青苗法,世人才驚呼不已。

一心堅持變法而載浮載沉的王安石,沒能再造大宋,卻拯救了飢餓的美國農民,九泉之下不安近千年的他,如果得知地球另一端的這一切,是否可以長眠?

如果不以結果論英雄,不以皇權論成敗,也不以歷史的必然規律論得失,那麼王安石的變法未必不是成功的,只是少有人能參透這一點。若說他的變法失敗,那麼他在反對者干擾不休的狀態下,能做到如此還不算成功,什麼又算成功?而在人治的時代,宋神宗能一如既往地配合他十五年,古往今來的哪一個皇帝又能做到這一點?

歐陽修稱讚王安石說:「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這一句「後來誰與子爭先」真是妙哉,古人和來者都無人能與他爭先,無怪乎黃仁宇說「王安石與現代讀者近,而反與他同時代人物遠」。

這個寂寞的先知,神一樣地來到北宋,神一樣地來到中國歷史,又謎一樣地走出當時,謎一樣地走到彼岸和後世,他和他的帝國兩敗俱傷,各自嘆息著謝幕……

(摘自《謀國者》,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9月版,定價:3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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