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宣王求教 孟子論政
如今的齊宣王,彷彿四肢都繫上了繩索,田嬰在拉他,孟子在扯他,王在掙他,各派政治勢力都在拽他,爭取他為己所用。眼下他像一隻蜘蛛,穩坐於蛛網的中間,隨風搖擺,倒也十分逍遙自在,因為那張網四面八方的拉力、張力基本上是一致的、平衡的。遲早有一天,一方的(gēng)絲放鬆,拉斷,它必將偏於一方。或者吹來一陣狂風,整個蛛網被撕碎,它墜落於地,為蛇蠍鳥蟲所食。
田嬰的兩次諷諫——操琴奏《大武》和苑囿觀獸斗,對齊宣王的教育、感召很大、很強烈,特別是那個獸斗的慘毒場面,一堆堆屍骨,一攤攤血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兔子可能是善良的,花鹿也許是仁慈的,但它們卻只能做獵狗和豺狼的口中肉,腹中食,填塞強者的轆轆飢腸。只有獅子最偉大,它雄壯勇猛,能食虎豹。孟子說「仁者無敵」,血淋淋的事實證明:強者無敵。因此齊宣王決心做雄獅,做不了雄獅就做虎豹,反正不能做花鹿與兔子。
齊宣王自然不會像孟子那樣想到人類與禽獸有著本質的區別,人類有理智、有善性,喪失了的善性還會再尋找回來。
然而,人畢竟比禽獸複雜得多,齊宣王雖然決心做雄獅,做虎豹,但他卻讀過歷史,知道堯、舜、禹、湯,了解文、武、周公,倘說儒家思想毫無道理,惟強者能取天下,前邊這些歷史人物則無法理解,這些時代的歷史則無法解釋。倘說儒家迂腐不合於世,那麼,孔子宰中都,為什麼會「行之一年,四方則焉」呢?夾谷會盟,孔子為什麼能不戰而收復失地,令齊之君相狼狽不堪,見笑於天下呢?孔子在魯為大司寇,代行相事,執掌國政,齊之君相景公與黎為何竟會如此驚慌失措呢?特別是孟子來齊後,與宣王頻頻接觸,孟子又能言善辯,經過這個暑期的雪宮相處,齊宣王的體內已經生成了許多儒家思想的細胞,他的血管里已經在流淌著某些仁政的血液。
不僅人的思想是複雜的,人類社會也是複雜的,一個國家的當政集團更是複雜的。
雖說富國強兵,對外侵伐擴張,稱霸諸侯做雄獅和虎豹,不做花鹿和兔子,這個基本觀點和國策田嬰與齊宣王是一致的,但田嬰武斷專權,擅殺稷下先生,逼走了忠勇雙全的國之棟樑之臣子,卻令宣王怏怏不快。宣王自雪宮歸臨淄後,田嬰提也不提,報也不報,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這麼一回事,似乎他就是國君,他有生殺予奪之大權,他可以主宰這個國家的命運。如此一來,他眼裡哪裡還有國君,他心中哪裡還有齊宣王,齊宣王又不是那庸碌之輩,他有自己的抱負,他要干一番齊桓、晉文那樣的事業,他不甘作那受人擺布的傀儡,於是他便不能不從另外的角度來考慮田嬰操琴和獸斗這兩次諷諫,宣王似乎清楚地意識到,這兩次諷諫,田嬰不是在勸諫自己學雄獅,做武王,統一天下,而是在向自己炫耀、示威,表明他的心跡,暴露了他的隱私和野心。
齊宣王想,誠如無鹽君所言,王確有些小人之為,他氣量小,見識短,喜言人惡,好撥弄是非,對這樣的人不能器重,不能大用,但他對自己畢竟是忠誠的,不然的話,怎麼會頂酷暑,冒炎熱,千里迢迢地趕往雪宮去報告田嬰殺稷下先生,逼走了子的噩耗呢?這可是冒著身家性命的風險啊,若讓田嬰知曉,豈能容他,回想起來,前一個時期自己對他太冷漠了,特別是當他風塵僕僕地趕到雪宮以後,自己的態度竟是那麼冷淡,不僅毫無獎賞與款待,竟連一句褒獎之辭也沒有。
孟子的觀點、見解、他的仁政學說也許是不適時宜的,但他確是絕對可靠的。宣王想,孟子對我絕無壞心惡意,更無覬覦權柄之野心,這是個值得敬仰和信賴的賢者、老者,今後凡逢疑難問題,國之大事,要多向孟老夫子討教,多與之協商。
最令齊宣王苦惱的是國無重臣,當日先王所培養的棟樑之材,或亡,或老,或離,現有的文武臣僚,或觀點不同,政見不一;或同床異夢,懷有貳心;或昏庸無能,枯木朽株;或渾渾噩噩,不思進取;或居功自傲,依老賣老;或桀驁不馴,惹是生非。他很想選拔一批既忠誠,又有才幹的新秀,培養一批文能安邦定國,武能鞍馬征戰的賢才。沒有經世濟民的文武臣僚,霸諸侯或行仁政,都只能是一句空話,不過是紙上談兵。但是,人才怎樣培養,臣僚怎樣選拔,他既無方略,又無措施。正當齊宣王苦惱異常,猶豫徘徊之際,孟子進宮來了,宣王便向他請教這個自己日思夜想而難以定奪的人才、臣僚問題。
齊宣王首先向孟子提出了公卿的責任,大約他想以孟子的標準考察朝廷上的每一個公卿,考慮該如何處置。孟子問道:「陛下所問,系指哪一種類之公卿。」
齊宣王第一次聽說公卿有不同的類別,感到很新奇,於是問道:「公卿難道還有所不同嗎?」
孟子回答說:「公卿可分兩類,一類是王室同宗族之公卿,稱為貴戚之卿;一類是非王族之公卿,稱為異姓之卿。」
宣王說:「寡人問貴戚之卿。」
孟子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廢棄之,改立他人。」
齊宣王只覺得轟的一聲,頭腦漲大若斗,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戰抖了一下,臉色變得煞白,神志不清,彷彿失去了知覺一般。
孟子見勢不妙,認識到自己出言太重,使齊宣王難以接受,倘宣王因此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委實應負若干責任,急忙解釋說:「陛下請勿見怪。陛下問臣,臣不敢不以誠實之語答覆。望陛下海涵恕罪!」
宣王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是呀,孟子素來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總是實話實說,開門見山。他說的這是實情、真話,絕不會有什麼惡意,於是又問異姓之卿。
孟子學不會口是心非,學不會討好取悅,仍以誠實之語答道:「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離去。」
貴戚之卿,異姓之卿,孟子只講了他們的神聖責任和權力,而未講其義務,諸如忠君,報國,獻身等等。
談話轉到了選拔賢臣方面來,孟子應宣王之問,說道:「我們平時所謂之『故國』,並非指其國有高大之喬木,而是指其有累世功勛之老臣。如今大王並無親信之近臣,往日進用之臣,至今多已被陸續罷免了。」
這自然是對齊宣王的批評,但孟子所言,正是宣王苦惱之所在,宣王急忙問道:「寡人該如何識別那些平庸之輩、無能之卿臣而捨棄之呢?」
孟子回答說:「國君選拔賢才,倘不得已而欲用新進,就該將卑賤者置於尊貴者之上,把疏遠者提拔到親近者之上。人事安排,不可不慎。」於是孟子向齊宣王談了選拔和處理官吏的方法。
如果想選拔某一個人擔當重任,即使左右近臣,滿朝文武都誇他好,也不能輕易晉用,必須進行民意測驗,然後實地考察,見他確實是品德高尚,又有超人的才幹,才能委以重任。
同樣的道理,對那些犯有過失的官吏和無能之輩,也須進行一番類似的考察,確實不堪造就者,然後才能宣布罷免。萬不可憑國君之好惡,一時性起,隨意選拔、晉用、擢升,或者降職、罷免。
殺人更需審慎以行,假使有一個大夫犯了死罪,左右近臣都說可殺不可留,不能輕易聽信;哪怕滿朝文武都說他十惡不赦,也不能立即處死;必須徵求民眾的意見,然後進行實地考察。考察證明,此人確系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才能處以死刑。只有這樣認真對待,慎重行事,才能選拔到真正的賢才,也不至於冤枉和傷害好人。在人事問題上,只有這樣,國君才能配稱民之父母。
這裡孟子給齊宣王擬訂了三條處理人事問題的原則:
第一,選拔賢才,必要時可將卑賤者置於尊貴者之上,把疏遠者提拔到親近者之前。
第二,要慎重,要聽取多方面的意見,特別是要尊重人民群眾的意見。
笫三,要重實踐,重考察,重事實。
在等級森然的封建社會,在視民若土石草芥的時代,在金口玉牙的中國歷史上,孟子的這些思想像璀璨的明星,使一小塊黑暗變得光明,似蜿蜒的閃電,劃破了漫漫的夜空。
齊宣王有一個很大的遺憾,這便是自己欲行霸道,孟子欲行王道,二人的觀點不同。孟子知識淵博,才幹超群,文韜武略,無所不具,且絕無取代之野心。倘能改變觀點,支持自己的霸業,是可封其為相,其能必出晏嬰管仲之右,齊何愁不強,霸業何愁不成!為此齊宣王曾專門召見孟子,設盛宴款待。酒足飯飽之後,宣王屏退左右,向孟子表白自己的這番心跡,且頗有乞求之意,很是可憐巴巴的樣子。
不管怎樣,孟子絕不會放棄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不能改變自己的觀點,他耐心地給齊宣王解釋說:「王欲構造殿堂,必命工師去尋大木。工師尋得大木,王則必喜,以為能勝此任。倘工匠將木料鋸短砍小,王則必怒,以為不勝其任。由此可見,技術人才必不可缺。這些人自幼學習某一種專業,學成後便在社會上運用實行,而大王卻迫使他們舍其所學,改弦易轍地服從自己,這難道能行得通嗎?
「倘有人獲一璞玉,雖其價值連城,不經雕琢,則只能是頑石一塊,於是請玉工至家,強迫其按照自己的意圖雕琢,結果因主人不懂雕琢之技而美玉被毀。
「如今大王治理國家,強令舍其所學,服從自己的意志,這同玉工雕玉有何不同呢?」
孟子與人談話,很少就事論事,總要形象取譬,委婉地談出許多具有普遍意義和富有哲理性的道理來。
齊宣王不是那魯鈍之輩,他聽出了孟子這是在拒絕他,而且拒絕得有根據,有道理,令你無法再求。
齊宣王因此對孟子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他像一雙明亮的眼睛,揉不進半粒沙子。他像一塊從陡峭的高山上滾下來的巨石,不折,不彎,奔向既定的方向,永不回頭,不僅不知睏倦與疲憊,而且速度愈來愈快,衝力愈來愈大。
齊宣王堪稱聖明之君,他有著異乎尋常的胸懷與大度,他似乎意識到,世間的一切,目的是第一位的,實現目的的方針、策略、方法、手段、渠道、步驟則不必計較,盡可以機動靈活,隨機應變。常言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既然孟子欲行仁政,何必硬拉著他行霸道呢?他行他的仁政,我行我的霸道,「道不同,不相與謀」的說法未必正確,或者乾脆是錯誤的,我就是要與不同道的孟子「相與謀」。我要頻繁與孟子接觸,虛心向其討教,好比對待食物,凡自己需求的,有利於身心健康發育的便攝取,儲存,消化,吸收,反之則聽之任之,默然置之,不接受也就是了,何必整日爭論不休呢?方針確立之後,齊宣王便頻頻召孟子入宮,尊之為長,奉之為師,促膝交談,聆聽教訓,對幾斟酌,開懷暢飲。不僅如此,齊宣王還時常屈尊拜訪孟子,而且每往必攜帶貴重的贄禮。
人都願受人尊敬,都喜歡聽奉承的溢言美詞,大約聖賢也不能例外,於是宣王每有請教,孟子則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齊宣王是大國之君,孟子所談自然很有針對性,多是為君之道,為政之道。
概括孟子的談話,大體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尊民,重民,愛民。
一次孟子問齊宣王:「陛下認為,何為諸侯之寶?」
齊宣王被問得面紅耳赤,訥訥半天,無言以對,最後應付似的勉強答道:「珍珠美玉,乃諸侯之寶也……」
齊宣王自知這個回答很沒有把握,答完之後羞愧地低垂了頭,等待著孟子的評論。
孟子聽了,感到好笑。為君者總是貪婪成性,然而齊宣王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芝麻,看不見遠處的西瓜。
齊宣王的答卷很糟糕,孟子只能給他畫個「0」分。孟子告訴他:「諸侯之寶有三:土地、人民、政事。以珍珠美玉為寶者,殃禍必及其身。」
在諸侯的這三件寶貝中,「人民」是第一位的,土地是人民的命根子,諸侯的政事之一是「制民之產」,保證百姓有足夠的土地耕種,使耕者有其田,具體措施便是實行井田制。諸侯的整個政事是造福於民,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歲免於死亡」,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人民居於社會的中心和主宰地位,他們的生活富庶了、安定了,則必誠心地擁護和愛戴國君,這樣上下同心,君臣一致,君民一致,國家則必然強大,社會則必然長治久安。
齊宣王與孟子對幾而飲,三杯下肚,心跳加劇,面飛紅霞,周身的神經猶如一台開足馬力的機器,全都興奮起來了。孟子乘著酒興問齊宣王:「一國之內,何為貴?」
齊宣王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自然是君為貴。」
齊宣王回答得很堅決,很肯定。他認為自己的回答準確無誤,這一回孟夫子可該給他個滿分了,哪知孟子口中正咀嚼著一塊魚肉,搖搖頭,擺擺手,笑了笑。
齊宣王被孟子笑愣了,不無驚奇地問道:「怎麼,又錯了嗎?」
孟子口中的魚肉咽於腹內,說道:「又錯了。」
齊宣王不解地問:「依夫子高見,一國之內,何為貴?」
孟子停止了飲食,嚴肅地答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孟子說,一個人得著百姓的歡心便做天子,得著天子的歡心便做諸侯,得著諸侯的歡心便做大夫。諸侯危害國家,那就改立。犧牲既已肥壯,祭品又已潔凈,也依一定時候致祭,但是水旱災害依舊,那就改立社稷。
孟子認為,人民是與天齊平的,民便是天,其順序為:人民——天子——社稷——諸侯——大夫。諸侯、社稷,他們的責任是造福於民,人民奉養他,祭祀他,是為了讓他們為自己謀福利,倘他們不能很好地盡職盡責,人民便有權改立他們,所以孟子說「民為貴」。
本來嘛,人民是社會的根本,社會的主體;沒有了人民,便沒有天下國家的一切。
沒有了人民,便沒有人種地打糧,生產物質財富,天子、諸侯、大夫都會因無人奉養而活活地餓死,土谷之神也會因無人祭祀而不復存在。
沒有了人民,天子、諸侯、大夫便都成了光桿司令,他們便都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土谷之神是為五穀豐登而存在的,既然大地上沒有了人民,他們也就失去了作用,無存在的必要。
所以,孟子大聲疾呼:「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君權神授的封建社會裡,孟子的呼聲是大逆不道的,必然要引起天子、諸侯們的強烈不滿與反對,齊宣王自然也很反感。然而,漸漸的他似乎也承認了這個事實,至少是在口頭上、在理論上承認了這個事實。綜觀歷史,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任何最高統治者,無不打出人民的旗號,以人民為標榜,將自己打扮**民的代表和化身。當然,這多是欺世盜名而已。
在一次交談中,孟子告訴齊宣王,作為一國之君,單使人民豐衣足食是不夠的,倘以此為滿足,這便與飼養豬牛犬馬沒有什麼區別了。他要求國君必須打心眼裡愛民,國君既號稱「民之父母」,就應該愛民若子。其實,國君只為民父母,這是不全面、不準確的,還應為民之子,尊民若父母。離開人民的供養便不能活命,這還不是萬民之子嗎?
又有一次,孟子說,君子對於萬物,愛惜它,卻不用仁德對待它;對於百姓,用仁德對待他,卻不親愛他。君子親愛親人,因而仁愛百姓;仁愛百姓,因而愛惜萬物。這裡孟子要求國君對百姓既施以仁德,又鍾以深情。
對百姓不僅要施以仁德,鍾以深情,還要注重教育。孟子說,仁德的語言不如仁德的音樂深入人心,良好的政治趕不上良好的教育獲得民心。良好的政治,百姓怕它;良好的教育,百姓愛它。良好的政治得到百姓的財富;良好的教育得到百姓的心。
第二,「制民之產」,「取於民有制」。
一天,齊宣王聽取了一位地方官吏的彙報,地方官剛剛離去,孟子便進宮來了。只見宣王滿臉陰雲,怒髮衝冠,獨自一人在殿內走來走去。他不是在悠閑地散步,也不是在踱步深思,而是像盛夏時節,天氣悶熱,空中濃雲翻滾,在迅疾地奔向一方,有似千軍萬馬,聽到了集合的號角,正在迅速集結,只待一聲令下,便是一場廝殺血戰。烏雲愈積愈濃,天愈來愈低,愈來愈暗,變成了鉛灰色,黑紫色,整個天地之間,瀰漫、充塞著憤怒,即刻就要爆炸。起風了,是怒吼的狂風,大約狂風過後便是炸雷,便是傾盆大雨,便是毀滅性的災難。齊宣王的腿抬得很高,步邁得很大,速度很快,而且不時地在殿內旋轉,寬大的袍子帶得呼呼風響。倘步進殿來的不是孟子,而是別的臣僚,他定會破口大罵,命他滾出去!他只覺得要呼喊,要殺人,要毀滅這個世界。見了孟子,他極力剋制著自己,但仍未打一聲招呼,半天不說一句話。
原來東夷有一處地方,今秋遭受了嚴重的雹災,數萬畝土地顆粒不收,農民因而難以繳納賦稅,邑宰再三催逼,捉去了許多帶頭抗稅的人,嚴刑拷打。朝廷派去的官吏,催逼更緊,懲罰更甚,用刑更酷。官逼民反,百姓怒不可遏,殺死了跋扈的朝廷命官。齊宣王正因此而雷霆震怒。
孟子了解了實情之後,既未勸慰齊宣王,也沒為東夷之民辯護開脫,更沒為被殺之官吏憤憤不平。他避開了這個具體問題,向宣王談了一些為君之道。
孟子告訴齊宣王,當年伯夷避開紂王,隱居於北海之濱,聽說文王興起來了,便說:「何不歸到西伯(即周文王)那裡去,我聽說他是善養老的人。」姜太公避紂住在東海邊上,聽說文王興起來了,亦說:「何不歸到西伯那裡去呢!我聽說他是善於養老的人。」天下善養老的人,仁人們便把他作為自己的依靠了。孟子說:「每戶有宅五畝,牆邊屋角栽桑植麻,婦女養蠶織布,那麼,老者則足以有絲帛可穿。每戶養五隻母雞、兩頭豬,飼養、繁殖無失其時,則老者足以有肉蛋可食。百畝之田,男子耕種,八口之家,可以足食。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在於其制田畝制度,教民栽種、畜牧,引導其奉養老人。五十者非絲綿不暖,七十者非肉蛋不飽。穿不暖,吃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苦,將文王尊之若父,感之若天,願為文王效犬馬之勞,雖肝腦塗地而不辭!如此一來,霸諸侯,王天下,有何難哉!」
為了說明問題,孟子又給齊宣王打了個比方。百姓沒有水火便不能生存,黃昏夜晚敲開別人家的門戶來求水火,沒有不給予的,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水火遍地皆是。
孟子說:「搞好耕種,減輕賦稅,可使民富足。按時食用,依禮消費,財物則用之不盡。聖人治天下,使糧食多如水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百姓哪裡還會再有不仁者呢?」
孟子的比方和主張已經接觸到了東夷人抗稅不交,殺朝廷命官這個具體問題,因為齊宣王在破口大罵「刁民不仁」。
孟子指出,造成東夷悲劇的主要原因是賦稅苛重,他說:「有徵布帛之賦稅,有徵米穀之賦稅,有徵人力之賦稅。君子應於三者之中擇其一,那兩種暫緩不用。倘同時用其二,百姓便會有因飢餓而死者;倘三種同時並用,則必父子離散,彼此難以顧及。荒年飢歲,官府不僅應酌情減免百姓的賦稅,災情嚴重者,還應開倉賑濟,以資其不足。如今東夷數萬畝土地慘遭雹災,顆粒不收,百姓衣食無著,官吏照樣催糧逼款,百姓豈有不反之理!……」
孟子本欲迴避這個具體問題,但卻難以迴避,還是坦率地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好在齊宣王早有思想準備,二人不致舌辯一場。不僅如此,聽了孟子的這一系列議論,宣王心中的怒氣早已泄了大半,表情很嚴肅,很莊重,彷彿在平心靜氣地考慮該如何對待孟子這一番諄諄教誨,該如何處理東夷災民的具體問題,該如何平衡調整各種政策……
第三,以仁政為規矩,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齊宣王的政事總不如意,類似東夷那樣的事件層出不窮,或臣僚之間不團結,明爭暗鬥,相互傾軋,乃至動干戈;或臣僚對國君陽奉陰違,模糊了國君的視線,致使決策錯誤;或貪污受賄,假公濟私,大量掠奪民財,侵吞集體財物;或生活奢侈糜爛,荒於酒色,不理政事;或社會秩序混亂,偷盜、搶劫、強姦、殺人、放火,民無寧日;或民眾鬧事,搶國庫,搗署衙,殺官吏;或聚首山林,打家劫舍,弄得一方雞犬不寧……這些雖都是部分的和局部的,尚未形成規模,但已經弄得齊宣王焦頭爛額。究竟應該怎樣治理一個國家,宣王帶著這個疑慮和煩惱來請教孟子。
孟子藉機發表了他的仁政演說。
縱有離婁①的目力,公輸般②的技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縱有師曠③審音的耳力,如果不用六律④,便不能校正五音;縱有堯舜之道,不行仁政,也不能管理好天下。現在有些諸侯,雖有仁愛之心腸和仁愛之聲譽,但百姓卻不能受到他的恩澤,他的政治也不能成為後世的模範,就是因為不去實行前代聖王之道的緣故。所以說,光有好心,不足以治理政治;光有好法,好法自己也動作不起來;好心好法必須配合而行,《詩經》說過:「不要偏差,不要遺忘,一切都依循傳統的規章。」依循前代聖王的法度而犯錯誤的是從未有過的事。聖人既已用盡了目力,又用圓規、曲尺、水準儀、繩墨,來造做方的、圓的、平的、直的東西,那些東西便用之不盡了;聖人既已用盡了耳力,又用六律來校正五音,各種音階也就運用無窮了;聖人既已用盡了腦力,又實行仁政,那麼,仁德便遍蓋於天下了。所以說。築高台一定要憑藉山陵,挖深池一定要憑藉沼澤;如果管理政治不憑藉前代聖王之道,能說是聰明嗎?因此,只有仁人應該處於統治地位。不仁者處於統治地位,就會把他的罪惡傳播給群眾。在上的沒有道德規範,在下的沒有法律制度,朝廷不相信道義,工匠不相信尺度,官吏觸犯義理,百姓觸犯刑法,國家還能生存的,那真是太僥倖了。所以說,城牆不堅固,軍備不充足,不是國家的災難;田野未開闢,經濟不富裕,不是國家的禍害;如果在上位者沒有禮義,在下位者沒有教育,違法亂紀者都起來了,國家的滅亡也就在眼前了……
談完了這個普通道理,孟子再次列舉了伯夷避紂於北海之濱,姜太公避紂於東海之濱的典型事例加以證明,最後強調說:「伯夷與太公,乃天下最有聲望之老者,二老者歸西伯,是天下之父皆歸西伯也。天下之父皆歸西伯,其子孫何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於天下。」
孟子侃侃而談,談得很興奮,很激動,嘴角冒著泡沫,他彷彿要將自己的語言化作萬丈飛瀑,從高山上傾瀉下來,衝去齊宣王身上的一切污穢,使他變成一個煥然一新的齊宣王,一個仁德的齊宣王。齊宣王卻沉默著,一手端著蓋碗,一手拿著碗蓋,碗里的蒸汽在升騰,在繚繞,在散去,在消失。碗里的茶由熱變溫,由溫變涼,他也未抿一口。他也許正在洗耳恭聽,屏息凝思;也許周身的熱血都凝固了,全部神經都麻木了……
說了這許多話,孟子很有些口乾舌燥,忙端起蓋碗來大口喝茶,一碗熱茶下肚,孟子感到舒服而輕鬆,興緻與勁頭似乎又勃然而起。他的演說本欲到此收場,可是抬頭瞥見齊宣王那可憐的窘態,惟恐這長篇大論是在對牛彈琴,宣王竟絲毫也未領悟其仁政的真諦,於是飲過茶,稍事休息之後,補充道:「有人說,『我善布陣,我善作戰』,此乃罪大惡極之輩。國君好仁,則天下無敵。當年湯南征而北狄怨,東征而西夷怨,說:『為何不先到我們這裡來?』這是為何?因為湯之徵討,解民倒懸,救民出水火。武王伐紂,兵車三百乘,勇士三千人。武王對殷民說:『眾位莫怕,我是來安頓百姓的,非以你們為敵也。』百姓無不感動,欣喜若狂,紛紛叩頭,額角觸地,其聲若山陵崩塌。這又是為何?因為武王是在弔民伐罪,而非以人民為敵。」
講完了這段話,孟子端詳著齊宣王的臉,觀察他的表情,分析他的心理。只見他緊鎖著的雙眉舒展開來,繃緊的肌肉鬆弛開來,嘴角似乎露出了几絲笑意,彷彿爐中的鐵已被燒紅,正在變軟。於是孟子猛加炭,緊鼓風,提高爐溫,力爭將它熔化。
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譬如有一座小城,每邊長僅有三里,它的外廓也只有七里。敵人圍攻它,而不能取勝。在長期圍攻中,一定有合乎天時的戰機,但卻不能取勝,這就證明:得天時者不及佔地利者。
又譬如,另一守城者,城牆不是不高,城池不是不深,兵器和甲胄不是不銳利和堅固,糧食不是不多;然而敵人一來,便棄城逃走,這就證明:佔地利者不如得人和者。
所以我說,限制人民不必用國家的疆界,保護國家不必靠山川的險阻,威行天下不必憑兵器的銳利。行仁政者,幫助他的人必多;不行仁政者,幫助他的人必少。幫助的人少到極點時,連親戚也都反對他;幫助他的人多到極點時,全天下都順從他。拿全天下順從的力量來攻打親戚都反對的人,那麼,仁君聖主或者不用戰爭,若用戰爭,則必然獲勝!
本來話已講完,但孟子卻又提高聲調,加重語氣重複了兩句:「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強調人的因素第一,而欲得到「人和」,則必須「得道」,即實行仁政。
經過孟子這一番加炭,鼓風,提高爐溫,爐中的那塊鑄鐵變得怎麼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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