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論文》第23期 丁瑜:我的「小姐」研究歷程
【石頭引】 博士學位不僅僅是一個學歷信息,它實際上是嵌入在特定時空幻境中的一段生命史,透過博士論文,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學者的成長與突破,看到他/她是如何衝破生活的局促、甚至撐開生命的藩籬,然後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種生活方式。今天我們有幸邀請到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丁瑜博士。
【作者簡介】 丁瑜,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副教授。畢業於香港大學社會工作與社會行政系。曾就讀於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布里斯托爾大學。研究興趣為:性別研究,性別與社會工作,日常生活研究,文化理論研究等。在Sexualities,Crime, Law and Social Change,International Journalof Business Anthropology,《社會》、《婦女研究論叢》、《南方人口》等期刊發表論文多篇,著有《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研究》。
在接到石頭老師的專欄邀約,打開一個空白的文檔之時,我便有了一種「嗯,終於要為自己這十年的工作做一個全面回顧了」的既釋然、又期待、還有少許緊張的心情。不知不覺,博士畢業已經7年了,離博士論文完工已逾8年,但最近在英文論文的基礎上出了一本新書,彷彿一下子把時間往回撥了許久,很多已經逐漸沉靜下來的往事又隨著書稿的書寫、書的問世和與書籍有關的各種活動重新騷動起來,10年前讀博期間的一樁樁一件件似乎還在眼前,是時候與大家好好分享一下其中的苦樂,當然,還有各種當時的「生猛」。
一、懵懵懂懂過半程
說到我的博士論文,絕對是一個「碰巧」的、「拍腦袋」的選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缺乏規劃,沒有半點經驗,有點「沒頭沒腦」的,跟現在的很多了解自己的研究興趣、對自己的讀研路向非常清楚的學生比起來真是弱爆了。
我本科畢業的時候只是清楚自己想做一名大學老師,對原本讀的商務不太感興趣,但究竟對什麼學科感興趣、自己要向哪個方向發展完全沒有概念,以至於申請碩士的時候如無頭蒼蠅,向不同學校、不同專業提交了各種申請,包括數學系的統籌學,商學院的管理、營銷專業,心理學等。
我還記得找學系的老師寫推薦信的時候,有一個老師都忍不住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申請學校的!拿著少見的一等的好成績,我迎來了不少錄取通知,社會學是我諸多申請的其中一個。選擇困難又沒有明確目標的我最終用「排除法」選中了布里斯託大學——不想到英國北方忍受漫長的冬天,不想去某些大農村樣的地方度過未來的一年,對統籌學這種要求數學很好的專業又望而卻步,最終便決定接受布大文化理論研究碩士的錄取通知,這便一腳踏入了社會學深似海的大門。
在完全沒有社會學背景的情況下,我那一年碩士讀得可真辛苦,幸好我有些勤奮的基因,一開始便問身邊的同學借書取經,還特意找了老師要來各種讀本書單,埋頭圖書館。布大的碩士課堂上老師是基本不講的,大部分時間都留給學生做演示和討論,為了能更好地參與,我規定自己每次課必須提問,要準備問題就一定要按長長的書單閱讀,沒有捷徑,於是我的圖書館借閱記錄一年不到就高達150多本。面對那些連英美本國學生都直喊「這是個什麼鬼」的概念,我硬是一遍不懂讀兩遍,兩遍不懂讀三遍,英文不行看中文(誰知道中文理解起來更崩潰),中文糊塗上英文地倒騰,在這樣的硬嗑之下,倒也對其中的一些內容產生了興趣。
有一次為了準備性別與就業議題的演示,我借來了英國學者Julia O』Connell Davidson的著作Prostitution, Power and Freedom,她的講述有趣而震撼,我第一次看到了不同於以往印象中總是把臉深埋、衣不蔽體,或是遭遇曲折、悲催又墮落的妓女形象,意外地發現她們居然可以在自己的物業里接客,有專門的前台接待人員,有規範的記錄與付費規定,還可以與卑微的男客討價還價,彷彿一切都被反轉了。
這激發了我的好奇心,便在茶餘飯後與同住一屋的舍友討論起了娼妓問題,他們中有的人說這是一種對女性的剝削,有的人說應該合法化,然後抽稅。本來這場聊天是極普通的消遣,沒想到卻成了沒有規劃的我申請博士時的「靈機一動」,打算就在性別方向上鑽下去。
於是我便開始整理文獻,以期寫出一個稍像樣子的研究計劃。那時我不僅沒有規劃,也不懂研究。我讀的是授課型碩士,對於如何做研究基本一片空白。為了做好那個計劃,我從歷史上開始講起,試圖從合法化、社會排斥等方面來看這個問題。不同的學校有不同的學科設置,我申請的大多是社會學專業,為了迎合不同學者的研究專長,我還製作了不同的研究計劃版本,有的比較突出社會排斥的概念,有的比較著重法律的發展,其實對那些概念我一知半解。發出去的郵件大多得到了正面的回應,有些學者認為自己不適合做這個題目的導師,還會給我推薦他認為合適的人選,讓我慢慢摸清了門道。後來當我看到倫敦政治與經濟學院(LSE)的性別研究所時,猛然覺得,就是這個了!性別,多好的維度,跨越、包涵、熔融,既模糊又全面。我也最終得到了它的錄取,歡天喜地到大倫敦去了。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性別研究所外景,攝於2012年
這絕對是一段完美體現「無目的而合目的性」(請原諒我的不當使用)的經歷,回想起來,令自己汗顏,也令我深刻地反省,沒有規劃、興趣不明、什麼都可以、亂打亂撞的日子有多不好。如果能早些知曉自己的興趣,對可能面對的生活做好準備,一切都可以更有方向性,後面也不會那麼困難。這一點在我接下來的博士生涯中簡直不能體會得更深。
二、連續受打擊
娼妓問題研究是我「一時興起」的選題,也就是說我除了在寫研究計劃和申請之外對這個議題並沒有太深入的了解,對於怎麼去做它更是沒有概念。在LSE的一年裡,我上了性別的課程;隔三差五到圖書館去;有兩個導師,其中一個還是學校的副校長、大牛,我和另一個導師去見她的時候還得跟她的秘書預約,我們一起討論中國的背景;我還回了一趟廣州,通過父母的關係試著聯繫各條線上的人,包括律師、警察、勞教,希望找到突破口,但條條路徑都受阻,一切都比想像中難很多。
我垂頭喪氣跑回英國,寫了一些文獻綜述,其實也就是不同類型文獻的集合,並沒有自己的想法,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怎麼樣了。辦公室里一堆博士同學,韓國姐姐在出國之前已頗有名氣,有自己的著作;瑞典姐姐就要畢業,寫了一篇「難得的」、「基本不用修改就能一次通過」的牛博士論文;玻利維亞哥哥的選題非常有趣,目的明確。總之,似乎只有我一個懵懵懂懂,還不能體會開學之時性別研究所所長跟我們說的那句「讀博士是個漫長而孤獨的旅程」,直到回到香港拚命寫論文、挨導師批的時候才對此有了極深的體會。
懵懂一直持續。轉學到香港後,第一次例行月會上同門討論,導師問我到底想做什麼。我說我想看小姐的生活是怎麼樣的。那是什麼研究領域的問題呢?日常生活?法律框架?身份認同?我就是想了解她們是怎麼樣的人……聽到這裡大概導師內心是崩潰的,還是一個讀碩士的同門評論了一句:你的興趣不可能就這麼窄啊,你要知道你的研究落在哪個點上。此後,這樣的對話不知進行了多少回,導師不斷刺激我找尋自己的研究路向。在開題之際,我終於拋棄了最初做娼妓合法化的可能性研究的想法,開始聚焦於小姐的生活經驗。然而,什麼是生活經驗?要看哪些方面?我還是回答不出來。對於要怎麼去做這個研究我也沒底,開題的時候還是用「計劃一」、「計劃二」這樣的方式呈現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試圖讓在座的同學和老師給我一些意見。
這樣的糊塗在開題之後、田野工作正式開始之前徹底地將我擊垮了。要說開題之前都在紙上談兵的話,那麼開題之後就相當於要扛槍上陣了,可怕的是我連槍都沒摸過,談何打仗?一想到這個我就莫名的緊張,尤其是小姐這樣一個「遙遠」又陌生的人群,我將會碰到什麼人,經歷什麼事,我要說什麼、幹什麼,一概不知。
對於我這樣一個「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小妞,按師姐的話來說就是「從來沒有在10點半以後回過家,談過兩場戀愛,都不脫校園愛情的老套」,「臉上寫著『乖』字」,這個選題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有一次我香港的導師在國外開會碰見我倫敦的導師,兩人在交談起我的時候,英國導師說,「其實她真的沒必要選這樣一個題目」。是啊,可真不想離開自己的「舒適區」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冒險啊。因此在一次月會上,導師給我下了「最後通牒」:一周內不找到兩個小姐,你這題目別做了,換!我果斷當眾流了馬尿。真糟糕,我上哪兒找小姐去?我找她們是要怎樣呢?都是隨興惹的禍。我為什麼偏要找了個這麼危險又香艷的題目呢!此時我腦海中的小姐彷彿都是妖艷賤貨,而我就像唐僧一樣,純潔懦弱,隨時會被綁了吃掉。
三、人品大爆發
既惹之,則需解之。刺激還是很有作用的。我一慌之下找到了深圳的一個記者朋友阿航(哦對了,這個朋友也是在英國的時候通過另一個朋友偶然認識的,連面都沒見過,看來我的生命中充滿了各種懵懂與隨興),請他幫忙給我想辦法。他邀請我到深圳去,請我吃飯,還叫來一個哥們兒,陪我一起找小姐。
我們出去的第一晚,就在街邊找到了我的第一個受訪者小紅,她不僅同意接受訪談,還同意錄音!天啊,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跟她聊的那一個多小時,是我人生中一個轉折點的開始。那場聊天的內容其實不重要,無外乎都是一些寒暄和個人基本信息,了解她的大致情況,並沒有深入,然而對於我來說,無異於一劑強心針,我很高興地發現,其實這件事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她們也沒有想像中那麼不同。
田野對象,作者提供
然後,阿航又帶我去了一家夜總會,找了瑩瑩陪我們聊天,於是瑩瑩也成了我的訪談對象。那是我第一次進入夜總會,又發現瑩瑩跟我說話和她跟阿航說話的方式有那麼點不一樣,我便開始留意各種環境、人物和他們行為上的細節,回到住處,無論多晚,我都堅持記錄下這些細節,以免遺忘。
田野對象,作者提供
就這樣,我真的實現了導師下達的任務,迅速找到了兩個小姐,並且開始梳理、總結其中的一些發現。在預研究之後很快學校就有一場研究生會議,我基於這兩個案例做了一個演示,討論小姐對於親密關係和「性工作」的感受到底有沒有不同。這個演示是非常粗淺不成形的,但它鼓舞了我,讓我在長期的懵懂之後有了那麼一點點方向感,自我感受好了起來。
後來阿航又向我介紹了他們報社裡一個以拍攝紅燈區生活而著名的攝影記者川哥,他很熱情地帶我去了深圳沙嘴,讓我見識了紅燈區的實情。第一次去是晚上10多點。走過一條娛樂場所鱗次櫛比的街,去到一個和他相熟的「雞頭」家裡。這個「雞頭」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專門介紹自己家鄉的女孩子到這條街的各種桑拿按摩和沐足中心工作。他的住處在主街邊上一個昏暗的小巷子里,那天晚上他在巷子里擺了一桌酒肉招待我們,邊吃邊聊。有川哥的陪伴和介紹,大家很快接納了我這個新朋友,還跟我開起了玩笑,我喝了不少啤酒,聽到了很多故事。我內心感到十分驚訝,沒想到我竟然那麼快而順利輕鬆的就跟他們如此接近了。
我在香港大學有一個朋友,她其時正在念博士,大家都做關於女性的研究,平時就有些交流。而她本人又是電影編劇,寫過關於性工作者的劇本,拍成了一出頗有名氣的電影。知道了我要做這個研究之後,她馬上就介紹了一個朋友給我認識。那個人是香港電影圈內人士,娶了個內地妻子,這個妻子「來頭不小」,是一個以前做過小姐和媽咪,有黑社會背景的「大姐大」,他們之間的認識和相愛充滿了故事性。我趕忙聯繫了這個電影人,認識了他的妻子,又通過她的關係進入了幾間夜總會,接觸到了很多「夜場中人」,看到了很多平時我根本無法觸及的內部情況。這條關係線可以說是我研究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一條,種種人和事都讓這個原本就充滿了挑戰的研究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幾個月後,在廣州做貿易的一個朋友把他認識很久的一個「媽咪」明姐介紹給我,這個媽咪以前也是從小姐做起的,做到了一家星級酒店國際俱樂部的部長。明姐為人很熱情,很快就安排了幾個小姐跟我一起吃飯,為我在夜總會層次的場所開闢了新的道路。
我的田野工作進行的很順利。原來不出兩到三層朋友的關係,就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朋友圈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覷,比自己硬闖硬試、硬生生地跑到街邊去窺探或隨意找人搭訕都好太多了。有了認識的人牽線搭橋,往往事半功倍。我愈發覺得,小姐、媽咪、雞頭,以前那些我「害怕」的人群,是很講義氣的。只要他們信任你,就一定會幫助你,有真誠的態度,熱切的心,加上得當的方法,就能逐漸打開局面。或許,還有我導師說過的那一點成就了我的幸運——「她長著一張人人見了都想幫助的臉」。
四、獨闖田野的心得
一旦田野工作開始,其實就是它推著我走了。我一直記得導師說的,不是你在挑研究對象,而是她們在挑你;不要用「這個不太符合我的條件」來拒絕可能的機會,這只不過是自懶惰的借口;在這個階段,只要有機會你就要上,你還沒有資格挑三揀四,等到你找了很多受訪者你再考慮這件事吧。她真是一語中的,字字珠璣。確實,每次打電話約人,我的內心都是掙扎的:約到了意味著我很快、隨時又要出去「冒險」,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去見不熟悉的人當然不比在舒適的宿舍吃蝦條擼片兒那麼舒服;約不到雖然是一時的輕鬆,但又會有點失落,還意味著要繼續不斷努力。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每次對方一說OK就第一時間答應,不讓自己有考慮、畏縮的餘地。有時候放下電話就整理背囊出發,過境深圳找人。面對強勢的大姐大和好不容易找來的去「紅燈區」的機會時尤其要這樣,才能馬上堅定自己的決心。
奇特的是,每一次出去,我都如同初生牛犢附體,完全不知害怕,什麼地方都鑽,什麼人都見,他們帶我去哪兒就去哪兒,跟著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包括到黑老大們長期包下的夜場里看他們耍鬧、嗑藥、爭鋒吃醋,或者到紅燈區的小巷子里跟雞頭喝酒、嘮嗑。
我打破了很多自己的「局限」,經歷了很多人生的第一次,比如在小街巷幾角旮旯裡頭的小店踩著滿地垃圾大快朵頤,在怎一個亂字可以形容的場所里坐看幫派處理內部事務,看他們嗑藥吸毒之後玩命蹦迪而後嗨到昏厥,看小姐繞著老大們耍心機,酒店後場休息室里幾十號姑娘等派任務,跟小姐一起混到客人包房裡看點人的場景,到小姐家裡跟她們同住……
幾乎所有的見聞都是新鮮的。川哥第一次帶我去沙嘴時就說,看不出來你一個小姑娘還挺大膽的!沙嘴這麼亂的地方你倒是鎮定,我跟我的女同事說這個地方她們都絕對不敢來的,更別說在這裡吃飯聊天,他告訴我以前他去那裡做深度報道,經常見到幫派揮西瓜刀砍人。
當時我確實沒感到害怕,也不知是不知者不怕,還是心太粗神經大條,覺得有人帶著,有人介紹,有人「罩著」,壓根沒想過害怕這兩個字。膽大心細,是我認為能做好田野工作最重要的一個特質。
其實很多害怕是因為不了解。在我的經歷里,所有的緊張、不安、糾結都是因為想像中的差異和由此帶來的偏見。在沒有接觸之前,我認為小姐和這個圈裡的人都是亂糟糟的,我和她們一定是非常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背景經歷不同、思維語言不同,那怎能談到一塊去呢?談不到一塊,訪談怎麼做呢?那麼不同,我怎麼理解他們呢?對於他們的選擇和經歷,我是要表示同情呢,還是表示理解呢?我的世界和他們的相差太遠,他們也一定會不習慣有我這樣一個人出現吧?這大概是我最初的自反性。
然而,當我帶著不安被逼著進入了田野,我才發現,在浩大的世界面前我是多麼稚嫩,有時簡直稚嫩到無知。我面對的大部分女孩兒都跟我同齡或者比我小好幾歲,她們正在煩惱什麼呢?吃什麼。穿什麼。男友怎麼樣。今天過得開不開心。現在流行怎樣的手機、飾品、妝容,怎麼打扮才好看。
我的天,我是把她們想像成了怎樣的妖精!摒除偏見,用孩童的好奇心去擁抱所見所聞,對一切保持敏感與開放,記下有意義的細節,不被瑣碎纏繞,不被刻板印象束縛,才能享受田野,把它當作自己生命中的一段成長,而不是覺得那只是一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可是,如果研究者覺得自己必須保持中性的態度而隱藏田野中的這些個人情感,不僅是一種扭曲,是一種傷害,更是一種虛偽。深入的交往需要真心實意,這必然會帶來真情實感和即時的情緒反應。在田野中我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對某些人更有好感,對某些人有自己的一套評價方式,對某些行為不能認同,或對某些場所仍有不適應,但這也是一種經歷,我會把它當作資料收集的一部分,將之融入我的反思與解讀中,而這恰恰可能帶來全新的主題與觀點。
五、我研究中的小姐
我研究的一個有意思的發現是,小姐們其實是更喜歡被稱作或自稱作「小姐」的,她們不喜歡「性工作者」這個稱謂。「性工作者」雖已廣泛被研究者和行動者接受並賦予了進步意義,但女性從業者本身卻對之有不同的理解。
她們認為這個稱謂只突出了「性」,抹煞和隱藏了她們工作中的大量甚至有時是絕大部分非性的內容,反而帶有污名性質。而且,部分人並不認同這是一種工作,它不能保證穩定收入、沒有帶來尊嚴感、不需要責任心、沒有帶來目標與方向感,而這都是她們考量和理解「工作」的「指標」,因此正式的工作應有不同的性質與含義。
相反,「小姐」一詞的含義比較模糊,涵蓋性強,既可以特指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又可以用於日常的稱呼,符合這群女性目前流動性、變化性大的特點。她們不認為自己是在工作,而是在「玩」,在「做生意」,還有的人總是用「出來」代替其他說明狀態的詞語,形容自己的流動性與變化性。她們認為自己當下的狀態是暫時的、開放的,對未來的想像與定位也不清楚。部分人還表達了對「工作」的抵觸,這也是由她們的資源決定的,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沒有技術,沒有特長,即便是工作也找不到好的。血汗工廠的惡性性質已經令她們失望,只能另闢蹊徑做小姐。
物質利益對於大多數相當於第二代農民工的小姐來說並非進入性產業最重要的目的。錢固然是一個不可否認與低估的重要因素,但從她們的敘述與日常實踐中我看到更多的是對於參與國家現代化進程、分享到進步果實的急切。城鄉二元與不平衡發展的狀況加劇了這種渴望。別的打工方式都不能滿足這樣的慾望,她們便尋求了另一條路。唇膏、眼影、假睫毛等各種化妝品,面膜、體膜等護膚品,高跟鞋、塑形內衣、時尚服飾,手機、網路、健身房,這些都市生活的表徵物是這群女性都市化慾望的物質表現,有著重要的情感意義,使得她們至少表面上和生活方式上是都市化、時尚、先進的,是性感的、開放的,而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土包子。這在更深層的權益還不能實現的時候至少帶來了正面的體驗。
親密關係對小姐來說具有持續而廣泛的影響力,與她們流動遷移與進入性產業的選擇互相影響。然而,戀愛、婚姻的「失敗」與「不幸」並非導致她們做小姐的唯一原因,那些有著良好關係、對婚姻尚感滿意的女人也會出去做小姐,深究下去,我看到了女人們成為性主體的慾望。她們的一些「非常規」的性實踐,比如婚外情/性、消費式的性活動、「一腳踏n船」等也被賦予了現代、開放與都市化的意義。掙脫傳統性別角色和地位,擁更多的個人空間,實現經濟獨立,得到尊重,提升自信與自尊,保有生活中的安全感,有選擇或重新選擇的機會等,這些都是現代女性可以有的權利。進入性產業當然是在現有條件下的一種無奈之舉,但它畢竟提供了一個空間讓這群女性去爭取這些權利,對親密關係作出反思、嘗試和改變。在性產業中的經歷和起伏又讓她們積累了新的經驗,對於親密關係也便有了更深的體驗。
因為身份、資源等各方面的問題,小姐並不能通過集體抗爭的形式來爭取她們想要的東西。對於她們來說,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通過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逐步積累、逐步改變,也在此過程中實現了自我的表達與轉變,一點點實現著這些慾望。這些自我實踐包括性實踐、消費、外表管理、都市生活方式、夜場的小戰術與應對技巧等等,都是在日常生活層面上的,微小、平凡,大都不具有意識性與策略性,更多是應對性和反思性的。
六、在批評中成長
這也進一步啟發我從親密關係、日常消費、對工作的理解和日常經歷/技巧等方面去看她們的日常生活。為什麼她們言必談男友或老公?為什麼穿什麼衣服、用什麼手機、皮膚怎麼樣、上哪兒吃飯、甚至是用什麼牌子的捲紙對於她們來說那麼重要?為什麼她們不想去打工,比如做工廠、保姆、銷售?她們怎麼應對不同的客人、媽咪和公司的種種要求與規定?年齡大了她們要怎麼辦?
日常中的「小姐」,作者提供
隨著田野的深入,日常生活、生活經驗的概念逐漸浮現出來,我開始專註於小姐們有什麼慾望,她們的表達方式,以及各種大的社會背景如何影響慾望的表達與實現。說實話,理論框架的搭建是很困難的事情。當論文的幾大板塊一一出現、完善,結構日益清楚的時候,理論框架依然是我最頭疼的,沒有一個好的框架,所有的內容都只是鋪陳而已,無法與現有理論發生關係。
而導師天天在我們耳邊喊「要對話!對話!」,我都不十分明白到底怎樣才能對話,直到她有一天發給我一篇關於在全球化時代該如何理解女性生活經驗的文章,我讀完才有了一種頓悟:這不是現成的好框架嗎?我與導師討論,覺得文章里所寫的分析框架於我是十分合適的,決定用它來分析我的材料,這麼一來,所有的概念都串到一起了:慾望、自主性、認知的能動性、女性生活經驗,我的材料也終於有了「歸處」,而不是散落在那裡。
我忽然明白了理論框架的作用,它猶如一條堅韌的魚骨線,把所有的珠子都串起來,形成首尾相接的一條鏈子;或者說,它就像論文的骨架,撐起材料、論證等等的「肉」,這樣整個論文看起來才會有結構、有邏輯、有主線,讓人明白為什麼你要用到這些材料,為什麼要這樣布局,你的思路和邏輯的發展是怎樣的,否則,即便材料再多再精彩,人們讀完之後可能還是會問,那又怎樣?主線清楚了,對話就出來了:這些關鍵概念有誰講過?怎樣講的?你的和他們的有什麼不同?為什麼這個議題別人做過了你還要做?你補充、完善了什麼?而這些不同就是你的貢獻。
所有這些關鍵問題,我都是在寫作的那一年中,在導師「無情」的評論和修改轟炸下悟出來的。我的論文從稿一到稿十一,不停地改。我知道自己導師的風格,她會不斷發問,為什麼你要這樣說,你怎麼論證這一點,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認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這樣解釋……每次寫完東西發給她的一瞬,不是解脫,而是靜待「剝皮削骨」的到來,而這種批評同門的每一個人都不可能躲開,也別想著自己這次做得已經夠好了應該不會被削之類的,圖樣圖森破。
打開回郵的時候就是另一種痛苦的開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密密麻麻甚至比自己寫的還多的紅色高亮顯示的評語,然後就會迷失在連珠炮一樣的問題中,最後頭皮發麻、血管突突直跳,掩面卒。這樣的鍛煉從到香港讀博就開始了,到寫論文的時候已經被練得皮韌骨硬。這樣的密集轟炸式提問雖然讓人感覺很挫敗,卻也讓我學會了從讀者、旁人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東西。要回應那些問題就得細細思考,捋順邏輯,然後發現,其實根本就是自己沒想明白、沒寫清楚,完稿的時候有僥倖心理而又被眼尖的導師發現了,於是不得不正視問題,逼著自己把那些結解開。就好像,別人問你,你的論文是做什麼的?你能不能在幾分鐘內跟他講清楚?如果不能,那就是你自己還沒想清楚。
就這樣,在無數個來來回回後,我按自己的步伐把論文初稿寫完了,再回過頭來一次過狠狠地回應導師的挑戰。直到上交論文的前一天,我還在導師家裡,看她把一頁頁列印出來的文稿劃花;然後我們一起到樓下的日料吃晚餐,席間她給我倒了一杯清酒,跟我說加油,然後繼續批評;回到住處,我敲著鍵盤,看時針走過一圈又一圈,對著文檔的編輯功能發愁,格式的調整都快把我弄瘋。第二天,當我步入大學門口的列印店,又捧著一摞幾近300頁一本的大厚論文走到研究生處上交的時候,我的心才開始明快起來。我留了一張交完論文兩手空空的照片,我的二十年讀書生涯即將要告一段落了!
導師曾說,你們要在讀博期間練就深厚的批判能力,比如聽完他人的彙報,你能馬上清楚他的要點與論述方法,有針對性地提出問題;另外,還要善於面對別人對自己的批評。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之後有了給期刊投稿的經驗,我才覺得,漫長的學術生涯中,這是很重要的能力。文章評審給出的意見肯定是從自己的角度沒想過或解決的不好的問題,他們會一針見血,不留情面,而你面對這些評語決不能一刪了事或避而不答,因為有評審意見至少說明你的稿子還有希望,再痛苦也要啃下去。如果能在讀書的時候就著力鍛煉,態度上會有很大的不同——人家那是愛你,不是針對你。作為審稿評閱了很多文章之後更是覺得,能在百忙之中詳細給你寫意見的一定是真愛!
七、研究即日常
有很多人問我做這個研究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可能不同於其他學科的學術研究,與自己的日常生活可能分得很開,性別研究給我的感覺就是研究、生活融為一體,研究使人能以更明晰、公正的視角去看待周圍的人和世界,挑戰那些可能已經固化得大家都不會去質疑可是又充滿了偏見的觀念,處處與之作對。當你的眼界變了,視角變了,理論強大了,你的實踐也會強大起來,不安也會多起來。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很多以往糾結的、想不清楚的事情,比如對於自己的感情和戀愛,對於婚姻和各種親密關係中的各種坑,對於身為女生需要經歷的很多事情等等,以至於聽情歌時會不經意就留意到裡面虐戀般的歌詞,看電視時就時常覺得這個劇的境界怎麼這麼低那個廣告怎麼可以那樣刻板,聽有些人說話會覺得充滿了深深的偏見,看娛樂八卦看到很多不良媒體別有用心地渲染各種性別、年齡、職業、種族上的歧視。
有一個學生在課堂上曾經問我,你還能與這個世界安然相處么?我覺得是不行了。我看到了太多不公允和偏見,更多的是人們習以為常的冷漠。傳統有時是件太可怕的事情,這兩個字彷彿一把枷鎖把所有所謂不合常規的東西排除在外,使一切掙扎和努力都變得困難。我花了十年時間修鍊出了這樣的眼睛和腦袋。
但我依然深愛這門功夫。它不是一個學科。不是一個專業。國內甚至幾乎沒有專門的機構去做它。很多人對它有深深的誤解,最大的一個是把它與婦女學划上等號。性別研究有更為廣闊的視域,它帶給我的不僅是學術上的鍛煉和學術能力的增長,更重要的是它改變了我整個人。從小姐研究開始,我見到了很多不是因為這個研究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見到的人,目睹了很多人的日出日落、生生不息,看到了城市裡的另一面,聽到了很多各不相同的故事,我逐漸變得包容、樂於接受不同與多元,學會了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而不是只看到事情的一面就下判斷。我開始思考原本不曾去想的那些事情,開始梳理生活中僵化的觀念並嘗試從自己開始改變。
改變是異常艱難的,我意識到觀念的固化就如銅牆鐵壁,你身處其中不得不左突右撞,出不去還可能渾身是傷。但沒有人去撞它就會越發堅硬,我做的只能是一點一點的鬆動。我感激那些願意與我分享他們人生中那一段經歷的人們,在那個時候,是他們成就了我,不僅幫助我完成了博士論文,還讓我的知識有了一個質的飛躍。我感覺這是讀博士最重要的一點——我的知識架構發生了一些改變,雖然我做的是很小範圍的一個很專的東西,但為了它,我改變了半個人生,還有半個,待我慢慢開發。
作者的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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