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文學二十年及其走向（文論經緯）

　　20年來，中國網路文學彰顯蓬勃生命力，豐富了社會文化生活，既生動鮮活也不免魚龍混雜。如何在與時代同行中不斷進化提升，推出更多雅俗共賞的大眾文藝精品，是正在走向成熟的網路文學必須承擔的歷史使命

　　從《第一次的親密接觸》1998年在台灣成功大學網路論壇上發表以來，中國網路文學已經走過20年歷程。1999年12月，世紀之交的日子，痞子蔡《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由知識出版社出版發行，幾萬冊在大江南北很快銷售一空。當時的讀者很難想到，這部描寫男女主人公痞子蔡與輕舞飛揚通過網路相識相愛過程的小說，正在開啟一個全然不同的網路文學時代。

　　20年來，我國的網路文學已發展為擁有近4億讀者的龐大文化領域，湧現眾多網路文學作家以及眾多上市公司，熱鬧非凡。但社會對網路文學的認知依然並不清晰。基於此，中國作協網路文學委員會、上海市新聞出版局、上海市作家協會等單位近日聯合發布「中國網路文學20年20部作品」榜單。各級作協與政府有關部門參與，吸納業界意見，邀請多位網路文學評論家評選出20部作品。這些作品不能說都是優秀作品，但可以說是20年來網路文學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通過這個榜單，一定程度上可以透視網路文學20年歷史脈絡及文化特點。

　　網路文學渴望經典化

　　這份榜單最有新意之處，是將作家貓膩《間客》排在第一位，《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與《悟空傳》這些網路文學開創期作品排在其後，《斗破蒼穹》《盤龍》等粉絲眾多的大熱門敬陪末座。這顯示出網路文學20年來，最大焦慮始終是自身文學地位的經典化。將《間客》置於榜首，可見評委們希望在網路文學中發現另一個「金庸」，以此確證網路文學具有超越時間的價值。

　　作家貓膩受到當前評論界熱捧，比如北京大學中文系邵燕君認為，《間客》等作品在金庸之後繼承和發展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現代類型小說傳統，其寫作代表目前中國網路小說最高水平。這種評價在網路文學評論界有一定代表性。《間客》勝出，也意味著在網路文學評價體系中，素有分歧的「文青文」對「小白文」的勝利。所謂「小白」指代網路文學初級讀者，一般來說文化層次不高，他們對於網路文學的要求往往是文字簡單情節直白，看重即時快感。如果說「小白文」代表網路文學相對「俗」的一脈，與之相對，「文青文」代表網路文學相對「雅」的一脈，指代依然追求文學性與思想性的網路文學作家，他們的作品在網路文學模式外更注重情懷，蘊含著一種理想主義色彩。在「文青文」這個脈絡上還有驍騎校、徐公子勝治、煙雨江南、酒徒等作家。《間客》被奉為20年來首位，正是基於其精神力量。誠如有評論所言：《間客》力圖在浮躁功利的社會氛圍中力書「大寫的人格」，樹立起文明信仰。

　　無獨有偶，位列前三名的今何在《悟空傳》也是如此。就社會影響力而言，《悟空傳》恐怕還要在《間客》之上，長期被視為網路文學平台商業化運營之前的代表作品。作品藝術層面儘管有值得商榷之處，但整體而言，酣暢淋漓地表現出世紀之交青年一代的自我意識。不惟網路文學界，就是在純文學界做到這一點的也不多見。可以說，迄今為止《悟空傳》依然是網路文學20年來最具情懷之作。

　　想像力和舒壓是首要特徵

　　和《間客》《悟空傳》這種「文青文」相比，更為大眾所熟悉的是「小白文」。 「小白文」因其閱讀門檻不高，讀者眾多。今天網路文學產業蓬勃，甚至有人認為可以和好萊塢電影、日本動漫、韓國電視劇並列為全球四大文化現象，這一部分主要依託的還是商業平台上連載的以眾多「小白文」為塔基的網路文學。在20年20部作品榜單中，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2006年作品入選最多。在2005年、2006年前後，伴隨資本注入，如2004年盛大文學收購起點中文網，網路文學網站商業模式走向成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一時期「榕樹下」等比較抵觸商業化的文學網站開始衰落。

　　這次入圍的作品中，2005年《步步驚心》、2006年《回到明朝當王爺》是網路穿越小說代表，讀者跟隨主人公一起穿越到另一個世界，藉此逃避現實世界中的矛盾與麻煩。在新的世界裡，主人公平凡灰暗的人生煥發出魅力。這種穿越小說突出強調網路文學對讀者的撫慰功能，但這種撫慰中也有消極逃避現實的一面，歷來爭議比較大，也導致很多人對網路文學評價不高。

　　從2005年、2006年的穿越小說發展到2008年、2009年的玄幻小說，比如本次榜單上的《斗羅大陸》《斗破蒼穹》《盤龍》，這是網路文學更大一脈，其主要特徵是架空性，在現實世界之外打造另一個世界，滿足讀者幻想與想像。和好萊塢電影強調夢幻氣質相似，網路文學也是「夢工廠」。玄幻小說主要敘述模式是「升級」。比如在《斗破蒼穹》中，一度淪為人生失敗者的主人公不斷修鍊法力，不斷獲得超能力升級，最終成為「大神」。這種「升級模式」荒誕不經，但滿足了部分網路文學讀者胃口。網路文學讀者群受教育程度和經濟能力普遍不高，面對以「成功」為標準的現實生活，通過一個架空的想像世界宣洩生活壓力，這種壓力緩解方式塑造了架空世界中的升級模式。

　　事實證明，這種壓力緩解方式是超越語言和國界的，海外讀者同樣「吃這一套」。目前海外讀者自發成立了wuxiaworld等網站，翻譯大量網路文學作品，這類翻譯作品偏重玄幻小說，西方元素較多的《盤龍》最受歡迎。就目前全球市場來看，網路文學是為數不多依靠民間力量與文化市場機制就能走向國際並吸引大量海外受眾的文藝形態，是走出去規模和讀者接受程度相對較高的部分，這也反映了中國網路文學的鮮活生命力。

　　期待豐富內涵、雅俗共賞

　　一個不可忽視的現象是，以往被視為與網路文學絕緣的現實主義，近年來也異軍突起。本次榜單共有5部側重表現現實的作品入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與《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都是觸及現實的青春題材；《大江東去》與《復興之路》聚焦改革開放歷史進程；《繁花》表現上海幾十年來的市民生活，橫跨網路文學與純文學，以網路連載方式造就一部純文學精品。

　　這批作品受到了有關部門與市場雙重肯定，《大江東去》在2009年獲得「五個一工程獎」，這是網路文學首部獲得該獎項的作品。《繁花》在2014年獲得「五個一工程獎」後，還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等獎項。《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等作品影視改編影響更大，尤其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成為近年來青春懷舊電影中知名度最高的代表作品之一。

　　當下網路文學生產方式偏於鼓勵玄幻和舒壓，本不利於現實主義作品大規模出現，而上述入選作品則證明，現實主義在網路文學環境中並不一定水土不服，加以引導依然可以出現佳作。這份榜單中的最新作品，即發表於2015年的《復興之路》，是上海「網路原創文學現實主義題材徵文大賽」首屆特等獎作品，這是有意識地推動網路文學品質提升而通過徵文大賽推出的現實主義佳作之一。

　　由這份榜單追溯網路文學20年發展，各路網路文學潮流一路匯聚至今，多元一體，雅俗共生。就文學領域而言，網路文學進一步發展，有可能改寫目前網路文學與純文學的二元對立格局。同為大眾文化的好萊塢電影既有藝術性強的作者電影，也有完全為票房服務的爆米花電影，但其中堅力量，恰恰是《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燃情歲月》《泰坦尼克號》這類兼顧藝術性與通俗性的電影，這是我們比較缺乏的。文學界幾十年來，除了《平凡的世界》等不多的作品做到雅俗共賞外，往往先鋒的過於小眾，大眾的過於淺白。一部分網路文學作家對此有所自覺，比如《間客》作者認為路遙是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作家，《平凡的世界》是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作品。網路文學進一步發展，能否經由現實主義的滋養，湧現出網路文學界的《平凡的世界》，表現時代史詩性變化，很值得期待。

　　站在歷史潮頭展望網路文學下一個20年：一方面要在堅持正確價值導向、公序良俗基本前提下，尊重大眾文藝基本規律，將網路文學做大做強；另一方面要重視網路文學作為「社會心態風向標」的意義，政府、業界與評論界通力合作，藉助文學獎項與文學評論等加以引領，發掘精品、提升境界，不斷提煉網路文學文化內涵。20年來，網路文學彰顯蓬勃生命力，豐富社會文化生活，既生動鮮活也不免魚龍混雜。如何在與時代同行中不斷進化提升，推出更多雅俗共賞的大眾文藝精品，這是正在走向成熟的網路文學必須承擔的歷史使命。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