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家」還是輸家?從「美洲白銀」到「張獻忠沉銀」| 檀財史
財經歷史,明心見性。在財經的歷史與現實之間,有許多似曾相識的故事,也有許多穿越時空的細節,把這些舊聞與新聞揉成一道小點心,不只求趣味,亦求回味,是為檀財史。—— 四海夕陽
文|四海夕陽
今年考古界最吸引眼球的事情莫過於「張獻忠沉銀」了。4月13日,在四川眉山市舉行了「彭山江口沉銀遺址水下考古發掘成果通報會」。目前已發掘出水文物超過3萬件。包括金幣、銀幣、金冊、銀冊、金印,以及各類金銀首飾。其中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銀元寶(銀錠)。
(「張獻忠沉銀」現場出土的銀錠)
不過各位考古(盜墓)迷,在對藏寶「流哈喇子」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張獻忠沉的是銀子,而不是鈔票?——你看當代的「大老虎」可都是「面幣思過」的呀。
別以為古人沒見過鈔票,其實,按照最初的設計,大明帝國本該是一個用鈔票的社會。然而,一個來自新大陸的精靈取代了貶值的鈔票,成為主流貨幣,並且帶來了開放與繁榮,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貧富分化與動蕩不安,最終,天災人禍與「錢荒」合力葬送了大明王朝。這個精靈,就是那些沉睡在江底的白銀。
誰是主流貨幣:寶鈔與白銀「爭上位」雖然古裝片里總是用銀子付賬,但實際上,中國使用白銀作為主流貨幣的歷史並不久遠,甚至還遠不及紙幣。在南宋和元朝,主流的貨幣都是紙幣,輔之以銅錢。洪武八年(1375年),新成立不久的大明王朝開始實行紙幣制度(鈔法),發行了人類有史以來塊頭最大的紙幣:大明寶鈔,並且規定鈔票的法定價值,一貫寶鈔=1000文銅錢=1兩白銀。
(一貫面值的大明寶鈔尺寸是34*20厘米,比A4紙還大一點)
按照開國領袖朱元璋同志的設計,從此以後,大明朝就是一個不用金銀,只用寶鈔(主幣)和銅錢(輔幣)的社會。然而大明寶鈔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或者發行者認為是優點),它是完全沒有準備金的,這使得紙幣發行變得非常簡單,就是三部曲:印票子;規定票子價值;最後把票子用出去。政府想印多少就發行多少。很少有哪個政府能抵禦超發貨幣的誘惑——最後的結果必然是通貨膨脹。
發行15年之後,寶鈔相對於銅錢已經貶值4倍,20多年之後,寶鈔貶值了10倍。朝廷也不是沒想過法子,禁止金銀流通,通過收稅、交罰款等方式加大寶鈔的回籠力度等等,但是還是趕不上印票子的速度,到了發行70多年之後,寶鈔已經貶值了1000倍,它的市場價值已經趕不上印刷成本。紙幣實際上已經無法流通,從而使得中國從世界上第一個使用紙幣的國家,變成了第一個停止使用紙幣的國家。
(明代官員面幣無感,因為鈔票太不值錢了)
然而市場總需要一個交易媒介,鈔票不行了,用什麼呢?黃金數量太少,銅錢價值低不方便,白銀最合適,但是當時中國銀礦不多,產量跟不上需求。《明史 食貨志》記載:嘉靖二十五年至三十六年的十二年中,朝廷投資三萬兩銀子開銀礦,結果只產銀二萬八千五百兩,得不償失。就在犯愁的時候,轉機來了,朝廷發現,在東南沿海地區,民間交易中大量使用白銀作為貨幣,更讓朝廷驚異的是,那裡的商人好像找到了沈萬三的聚寶盆,手上的銀子竟然越來越多。銀子當然不是聚寶盆里冒出來的,而是做外貿生意掙回來的。而這些海外白銀的最終來源:指向大洋彼岸,一個神秘的新大陸。
哥倫布發現美洲,中國或成最大「銀家」
我們都知道,當初支撐哥倫布遠航的最大動力,就是東方的黃金白銀,結果他沒有達到東方,卻找到了美洲的黃金白銀。特別是16世紀,西班牙人在秘魯和墨西哥先後發現了兩座超級大銀礦。從此美洲生產的白銀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通過歐洲的商人們帶向全世界。而在當時,全世界商人們最嚮往也是最頭疼的市場,就是中國。說嚮往,因為中國物產豐富,尤其絲綢、茶葉和瓷器,是通吃各國的硬通貨,而頭疼的是中國人幾乎不需要外國貨,生意沒法做。現在有了銀子,事情就好辦了:中國人要銀子,外商要貨,各取所需。
面對送上門的銀子,朝廷也動心了。1567年,隆慶皇帝開放海禁和「銀錢兼使」:老百姓做外貿生意和用白銀當貨幣,都不算違法。1581年,改革強人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它的核心就是把過去的田賦、徭役和各種雜稅全部統一折算成銀子徵收。從此,白銀正式取代寶鈔成為大明朝的主流貨幣,中國開始進入銀本位時代。
(16世紀的西班牙大帆船主宰全球貿易,也給中國帶來了美洲白銀)
到底有多少美洲白銀通過外貿流入了中國?學者們估算的數字各不相同。庄國土等中國學者估計,從隆慶元年(1567年)到崇禎十六年(1643年)的77年間,海外流入中國的白銀約為2.5億兩。換言之,在明代晚期,差不多有一半的美洲白銀最後都流到了中國。套用一個句式:哥倫布發現美洲,中國或成最大「銀(贏)家」。
美洲白銀的流入不是簡單的銀子搬家,它實際上是整個生產和貿易體系的變動,「中國和其他地方一樣,新增的貨幣造成了有效需求的增長,刺激了生產和消費的增長,從而支持了人口的增長」。在出口換銀子的刺激下,江南人開始大量種桑養蠶,紡紗織布,安徽人大量地種茶,江西人把瓷器的生產規模進一步擴大,廣東福建人更是直接做起了跨國貿易商,以前只會種地的農村剩餘勞動力,現在有了新的行當,替作坊打工或者替商人當夥計。
有了白銀這種公認的交換媒介和價值標杆,不僅海外貿易如火如荼,國內貿易也被激活起來。後來赫赫有名的晉商、徽商、洞庭商幫、福建商幫、寧波商幫、潮汕商幫都開始展露頭角。甚至城市化的曙光也開始出現,蘇州、杭州、淮安、揚州、臨清、徐州這些運河沿線的大碼頭,因為商業貿易的發達而日益富庶繁華。白銀也對社會風氣產生巨大影響,翻開《金瓶梅》或是《三言二拍》,不難想見當時追求物慾、放縱聲色的風氣。社會階層更容易標識了,人際關係也更「簡單」了,正如一句俗語所說:「不怕天大的官司,只要有地大的銀子」。
(崇禎版《金瓶梅》,該書反映的是明代中晚期的經濟社會生活)
中國社會擁抱白銀,進而又改變了世界經濟的格局。按照經濟史學者吉拉爾徳茲的說法:中國如果不用白銀,就不會出現西班牙帝國,歐洲就不會有 「價格革命」。弗蘭克的《白銀資本》則認為,在整個明代和清代前期(1400—1800年),世界貿易和金融體系都是以中國為中心開展的,有四個地區「長期保持著商品貿易的逆差」,它們是美洲、日本、非洲和歐洲,其中美洲和日本靠出口白銀來彌補貿易逆差,非洲靠出口黃金和黑奴彌補逆差,而歐洲本身沒有什麼商品足以彌補其長期貿易赤字。
於是,歐洲人靠「代理」其他三個地區的出口來過日子,比如把非洲的奴隸賣到美洲,把美洲的白銀賣到中國,再把中國的商品賣到美洲和非洲,歐洲成為全球貿易網路中的中介。而 「為了平衡,中國似乎永久保持著的順差,世界白銀流向中國」。這幾乎與21世紀初的世界經濟分工如出一轍:美洲(美國)向世界提供貨幣,中國向世界提供商品,其他國家提供原材料或技術設備。所不同的僅僅是白銀換成了美元而已。
一片繁華之中,大家都不願意考慮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銀子斷流了,該怎麼辦?
白銀斷流,「錢荒」來了然而,好運氣總是有限的,1610年開始,特別是崇禎皇帝上台以後,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美洲銀礦的產量下降了;荷蘭和英國海盜騷擾運銀的西班牙船隊; 1634—1635年西班牙國王出台貿易政策,限制白銀外流; 1639—1640年西班牙在菲律賓屠殺2萬多名華人等。這一系列事件導致進口白銀大大減少, 據估計,1620年代流入中國的數量為178 噸,1630年代為 162噸,到了1640年代下降到每年 89 噸。
但是這時候,大明帝國已經是一個「白銀帝國」,國家的財政,軍事,產業和社會分工等都依賴白銀運轉。白銀減少就像後來的美聯儲縮表,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因為海外流入的白銀變少了,導致「錢荒」,物價下跌,產業萎縮了,失業增加了,朝廷的稅收也得不到保障。
錢荒已經夠頭疼了,偏偏崇禎皇帝攤上了更嚴重的事情,天災!崇禎年間發生了明清時期最嚴重的小冰期,500年一遇的超級寒冷+超級乾旱,隨後還引起了特大蝗災和瘟疫的流行。在這些天災人禍面前,實體經濟崩盤了。用大學者宋應星的話說:普天之下,「民窮財盡」四字而已。而朝廷卻需要大量的銀子,賑濟災荒,支付軍餉,都是剛需。
面對這個局面,崇禎皇帝不是沒有想過辦法,平心而論,他是少有的勤儉節約型皇帝,他甚至把宮裡的金銀首飾都當掉了,充作軍餉。但是偏偏節約過頭也會遇見鬼,比如他聽從建議,下令裁撤驛站(郵局),據說每年可節省68萬兩白銀。誰知精簡人員的結果,驛卒(郵遞員)李自成同志成了一名光榮的下崗職工。因為驛站拖欠工資,他還不上地主的高利貸,在債主的侮辱催逼之下,李自成「激情自衛」殺死債主,隨後,他揭竿而起,開始造反。後來,退伍老兵張獻忠也加入了造反者的行列。在這幾位的折騰下,崇禎皇帝在位十多年,就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當時有一種用作輔幣的崇禎銅錢,背後有一匹馬,後人以為這是預示著闖王李自成,稱為「跑馬崇禎」。
(「跑馬崇禎」銅錢)
最後的努力:崇禎版「金圓券計劃」和大明滅亡崇禎十六年(1643年),有一位秀才蔣臣給皇帝上書,提出了一個大膽的金融改革計劃,能夠使得朝廷彌補財政赤字,滿足軍費需求,那就是:廢除白銀流通,恢復大明寶鈔。蔣臣估計民間藏銀約2.5億兩,每年發行發五千萬貫大明寶鈔,按1:1兌換民間白銀,五年可以收盡天下白銀,發鈔的收入可以用來賑災和軍費。
按照蔣臣的設計,以鈔代銀的這個方案有十大妙,一是節省白銀鑄造提煉費用,二是使用範圍廣,三是重量輕,四是收藏簡便,五是沒有白銀成色高低的問題,六是沒有稱重量不準的問題,七是防止銀匠偷工減料,八是減少盜賊窺伺,九是減少銅錢使用,可以節約銅材做兵器,十是既然銀子不流通了,這些銀子可以放到皇上您的私人小金庫(內帑)!
崇禎皇帝聽了彙報,十分滿意,馬上指示戶部準備印鈔收銀。為鼓勵大家積極性,他還特意強調,首批交銀子買鈔票的,可以享受九七折優惠。對於這個方案,現代讀者想必似曾相識,三百年後,另一位蔣先生不是搞過類似的東西么?它叫金圓券。
然而崇禎版「金圓券」的運氣還不如民國版金圓券。經歷了上百年的白銀流通之後,大明王朝早就把銀子當成了最重要最可靠的財富,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商人平民,沒有例外。現在要大家把白花花的銀子交出來,換成不能兌現的愛國鈔票,誰也不樂意。內閣官員蔣德璟就說: 「百姓雖愚,誰肯以一金買一紙?」到了寶鈔試點推行的時候,招募承銷商,無一人應徵,甚至有不少北京富商怕被強征,連夜捲鋪蓋跑路。甚至負責印鈔票的戶部也給崇禎出難題,說是多少年沒印過鈔票了,印鈔廠根本沒那麼多工人,至於原料更是沒法子解決——印鈔票需要桑皮紙,眼下鬧饑荒,桑樹皮都快被饑民啃完了,哪裡還有桑皮紙呢。
一直拖到第二年的二月初八,崇禎皇帝終於認輸,宣布「停鈔法」。面對進逼北京的李自成大軍和空蕩蕩的國庫,崇禎皇帝也想過別的法子籌錢發軍餉,他放下九五之尊,去哀求皇親國戚和大臣們捐款,得來的卻是滿朝文武裝呆賣傻,各種花式哭窮比慘,就連皇帝的岳父也是一毛不拔,不願救女婿,更不肯救大明。
宣布「停鈔法」40天後,1644年農曆三月十九,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自殺,大明王朝滅亡。那些哭窮比慘的王公大臣落在李自成、張獻忠以及滿清軍隊手上,經過一番拷打,紛紛現了原形。據說李自成在北京搜出了7000多萬兩銀子,張獻忠後來在四川沉掉」千船金銀「。而此時先帝崇禎爺的葬禮,全靠十三陵所在的昌平縣地方官向社會各界人士眾籌,有人計算過,全部費用合計238兩銀子(約合5萬元人民幣),不僅創下歷代帝王葬禮最節約記錄,甚至不夠在今天的北京買一個公墓墓穴。
2017年4月,北京警方發布公告,公眾關心的明代崇禎皇帝思陵被盜案成功告破,警方已控制了犯罪嫌疑人,並追繳回此前被盜的石頭燭台(清初重修時製作)。歷史專家感慨:同樣是盜墓賊,為什麼有人能想到下水撈「張獻忠沉銀」,而有人居然笨到去偷一無所有的崇禎墓呢?
(崇禎皇帝思陵,兩邊內側的清代石燭台2016年被盜,只剩下底座)
——銀子很重要,腦子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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