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國學與「國粹」

國學與「國粹」

劉夢溪

國學一詞,是與另外兩個相近的語詞聯繫在一起的,檢討國學,不能不提到另外兩個辭彙,這就是「國故」和「國粹」。國學和「國故」的關係,我已作專文論述,這裡且談「國粹」。

「國粹」一詞出現最早,專事此一領域研究的鄭師渠先生,且在其《晚清國粹派》一書中,考證出該詞的中文文本出處首推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也就是說,是在1901年。而任教美國康奈爾大學的馬丁·伯納爾(Martin Bernal)教授,在1976年撰寫的《劉師培與國粹運動》長篇論文中,對國粹一詞1887至1888年在日本流行的情形,作了豐富的引證。他寫道:

1887年,國粹一詞開始在日本普遍使用。這是針對明治維新而發的一種反動。他們企圖

說服西方勢力,日本已經文明——也就是西化——地足以重訂條約、廢止外國租界的治

外法權。其實,自1850年代開始逐漸擴展的西化浪潮,由於政府積極地推動各種歐式習

俗而達於顛峰。(傅樂詩等著《中國近代思想人物論·保守主義》,台北時報出版公司,

1985,頁94)

又說:

在這種氣氛下,以維護國粹為職志的團體也形成了。在知識分子方面的鬥士首推三宅雪

嶺與志賀重昂。1888年後者發表新刊物《日本人》的出版方針時表示:「長久以來,大

和民族的成長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它玄妙的孕育出自己獨有的國粹(nationality),此

一國粹在日本本土髮長,隨著環境而有不同的迴響。從孕育、出世、成長到發揚,經過

不斷地傳承與琢磨,它已經成為大和民族命脈相系的傳國之寶。」(同上)

然而如果把「國粹」一詞用更明白的語詞加以置換,它到底是什麼涵義呢?志賀主張將「國粹」解釋為民族性,但伯納爾認為解釋為「民族精髓」也許更合適一些。後來日本的國粹派們尋找到一種容易被廣泛接受的解釋,即國粹指一個國家特有的財產,一種無法為其他國家模仿的特性。

伯納爾毫不懷疑,1898至1905年這一時期活躍於中國政治文化舞台的知識分子,比如梁啟超等,明顯接受了日本國粹派的影響。他引用了任公先生1902年寫給黃遵憲的信,其中直接使用了「國粹」的概念。梁的觀點系黃致梁的信中所保留,關鍵語句是:「養成國民,當以保存國粹為主義,當取舊學磨洗而光大之。」黃有出使日本的經驗,他給梁的信里,也曾略及日本「國粹之說起」的原因。章太炎1906年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里,也提出了「用國粹激動種性」的問題。

而1905年在上海創刊的《國粹學報》,更以刊發、探討關於國粹的問題為中心旨趣。圍繞《國粹學報》的一批學人以章太炎、鄧實、劉師培為代表被稱作「國粹派」。另一國粹派的代表人物為黃節,他在寫於1902年的《國粹保存主義》一文中,明確表示,他們倡議此說,是受到日本明治維新時期保存國粹思潮的影響。他寫道:「夫國粹者,國家特別之精神也。昔者日本維新,歐化主義浩浩滔天,乃於萬流澎湃之中,忽焉而生一大反動力焉,則國粹保存主義是也。」(《壬寅政藝叢書》「政學編」卷五)可知「國粹」一詞確來自日本。但一種思潮能夠引起廣泛響應,光是外來影響不足以成為原動力,主要還是晚清時期中國自己的文化環境使然。西潮來的太猛烈了,國人迎之不暇,退而無路。故重新從自己文化傳統中尋找精神的支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對此有天然自覺的是章太炎先生。他自稱:「上天以國粹付余。」(《絕命書》)1903年寫給宋恕的信里也說:「國粹日微,歐化浸熾,穰穰眾生,漸離其本。」(《書信集》頁17)同年致劉師培論經學則說:「他日保存國粹,較諸東方神道,必當差勝也。」(同上,頁71)而早此五年的1898年2月,在《與李鴻章》書里,太炎先生已然提出:「會天下多故,四裔之侵,慨然念生民之凋瘵,而思以古之道術振之。」(同上,頁19)流露出以古學起今衰之意。

至於國粹的內涵,章太炎認為主要在歷史,具體說包括語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三項,也就是歷史和文化。章的學問根基在小學,故一向重視文字語言的研究,以為:「董理方言,令民葆愛舊貫,無忘故常,國雖零落必有與立。」(同上,頁250)不過太炎先生的「故常」,是不把滿清算在內的。所以唐以前的歷史輿地,他格外看重,認為可以作為「懷舊之具」,而其「文章之雅馴,制度之明察,人物之高量,誦之令人感慕無已」(同前)。至於周秦諸子,太炎先生認為「趣以張皇幽眇,明效物情,民德所以振起,國性所以高尚」(同前,頁151)。要之歷史文化和學術思想,在章太炎那裡,被視做國粹的主要內容。

《國粹學報》的另一作者許守微,曾試圖給國粹下一明了的定義,曰:「國粹者,一國精神之所寄也,其為學,本之歷史,因乎政俗,齊乎人心所同,而實為立國之根本源泉也。」(《國粹學報》1905年第1期)與太炎先生所論實無不同。但揆諸歷史,我國精神之所寄也多矣,語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也多矣,難道都可以稱做國粹嗎?所謂粹者,應該是同樣事物裡面的特別優秀者,也即精華部分。世界上所有文明國家,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但並不都一律以「粹」相許。

所以許地山1945年連載於《大公報》上的一篇文章,對此一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意思,既然叫粹,就不能太降低條件,標準應該是很高的,不能光是特有的事物就叫做粹,久遠時代留下來的遺風流俗不必是粹,一個民族認為美麗的事物也不一定是粹。他舉例說,比如當年北平的標準風俗,少不了六樣,即天棚、魚缸、石榴樹,鳥籠、叭狗、大丫頭,如果把這看作是北平的「六粹」,那隻不過是俗道而已。因此他說:「我想來想去,只能假定說,一個民族在物質上,精神上與思想上對於人類,最少是本民族,有過重要的貢獻,而這種貢獻是繼續有功用,繼續在發展的,才可以被稱為國粹。」(許著《國粹與國學》,台灣水牛出版社,1987,頁162)

許地山把有沒有功用和國粹聯繫了起來,而且側重物化的文明型態方面,比如書畫、雕刻、絲織品、紙、筷子、豆腐,以及精神上所寄託的神等等,不完全同於太炎先生的立說。所以他說:「國粹在許多進步的國家中也是很講究的,不過他們不說是『粹』,只說是『國家的承繼物』或『國家的遺產』而已(這兩個詞的英文是National Inheritance,及Leagcy of the Nation)。文化學家把一國優秀的遺制與思想述說出來給後輩的國民知道,目的並不是『賽寶』或『獻寶』,像我們目前許多國粹保存家所做的,只是要把祖先的好的故事與遺物說出來與拿出來,使他們知道民族過去的成就,刺激他們更加努力向更成功的途程上邁步。」(同前,頁165~166)

許地山是小說家兼比較宗教學學者,燕京大學神學院畢業,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宗教、哲學和民俗學。長期執教燕大,逝世前任教香港大學,1941年逝世,只活了49歲。《國粹與國學》就是他逝世的前一年所寫,《大公報》為之連載。許對國粹問題發言,他講的肯定不是外行的意見。他沒有完全否定「國粹」一詞,但學理和事實上的保留態度昭然可見。他強調要把「粹」和「渣」分別開來,再把「粹」和「學」分別開來。

對「國粹」的概念贊成也好,不贊成也好,何以要用「渣」這個不甚雅馴的概念來和「粹」相對應?而且並非許地山一人,包括魯迅、胡適在內的許多文化身份顯赫的批評者,都有此想。胡適說:「現在許多人自己不懂得國粹是什麼東西,卻偏要高談『保存國粹』。林琴南先生做文章論古文之不當廢,他說,『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現在許多國粹黨,有幾個不是這樣糊塗懵懂的?這種人如何配談國粹?若要知道什麼是國粹,什麼是國渣,先須要用評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胡適全集》第一卷,頁699)

關鍵是「國粹」一詞傳到中國,它的詞義已發生變化。日本明治維新時期以志賀為代表的本國主義者,是將「國粹」解釋為民族性的,或者他們更願視為一種無形的精神。如果把這樣的解釋移用到中國,我認為會發生困難。因為我們無法把中國或者中華民族的精神,用最簡潔的話語來加以概括。已往人們常掛在嘴邊的「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吃苦耐勞」,以及「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或者現在說的「中庸為大」、「和而不同」、「天人合一」等等,當然都是有根據的好的語詞,但如果說這就是中國的無形或者有形的精神,這就是中國的「國粹」,我們自己能認可嗎?

我們的歷史太長了,期間民族與文化的變遷太頻繁了。本來是漢族為主體的社會,可中間卻多次被少數民族客換主位。因此唐朝、宋朝的精神和元朝、清朝就大不一樣。尤其清朝,已經讓民族精神的託命人知識分子沒有了精神。另外的一些概括,例如說中國傳統社會是以家族為本位、家國一體,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核心價值,三綱六紀是中國文化抽象理想的通性,這倒是真實不虛,學術界未嘗有疑義。但這些可以稱做我們的「國粹」嗎?

請末民初以來,隨著傳統社會的解體,現代社會的始建,「家國」早已不「一體」了。儒家思想的核心價值地位已經崩塌。「三綱五倫」在沒有皇帝的社會裡,還能夠發用嗎?孔、孟、荀,易、老、庄,管、孫、韓,的確是我們的偉大的思想家,是我們的驕傲,是我們民族的榮譽,是中華文化的經典之源,但他們是我們的,也是整個人類的,如果我們僅僅視為自己的「國粹」,不是太小氣了嗎?況且學術思想就是學術思想,哲學就是哲學,作為「文明體」國家,那都是題義之中的事情,無非你有我也有,我的和你的「心理攸同」,思想的理性表現型態卻不相同——何「粹」之有。

所以,自太炎先生開始,中國早期談「國粹」的學人,已經悄悄把「國粹」的內涵,置換成與中國傳統更相吻合的內容。章太炎的語言文字、典章制度、人物事迹「國粹」三項說,已經不能簡單用民族精神或中國的無形精神來範圍,與其稱這三項為「國粹」,不如叫「國故」更為恰當。事實正是如此,章太炎最喜歡的語詞是「國故」,而非「國粹」。所以他自己頗看重的一本書是《國故論衡》,而沒有叫《國粹論衡》。「國粹」一詞來到中國以後,如同明以後的儒學,走的是下行路線(余英時先生的觀點),其精神價值層面逐漸淡薄,物化的價值大大提升。

這就是為什麼許地山盡量想舉一些可以稱做「國粹」的例證,卻只舉出書畫、雕刻、絲織品、紙、筷子、豆腐等少數幾項的原因。而吳稚暉則說:「這國故的臭東西,他本同小老婆、吸鴉片相依為命」。此本不學之誑語,不作數,但思考的方向,是下行而不是往精神層面走應是事實。如今有把京劇、中醫、國畫作為我們的「三大國粹」的流行說法,也體現了同樣的意思。當然京劇、中醫、國畫這三項,我想是可以叫做國粹的,不過不應該漏掉書法,還有中國功夫

這樣看來,許地山也許說對了,是否仍然活著還真的是構成「國粹」的一個要件。光是作為遺產保存的文物,比如甲骨文、青銅器、秦磚、漢簡、兵馬俑、宋版書、武則天墓,還真的沒有人叫他們「國粹」。


推薦閱讀:

讀《鵲巢》:最美的你遇見最愛你的人
《 國學大師之死(百年中國的文化斷裂)·02》
為什麼古人將16兩定為1斤
中國學生不要奢望把第二語言變成母語
國學共讀 | 時勢造英雄

TAG:國學 | 國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