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潔︱我們對白樂天的愛

黃軒扮演的白居易

唐朝的故事其實不需要批評,展現出來就是美。所以陳凱歌導演的《妖貓傳》一出來,我就把一年也沒幾次的觀影活動,毫不猶豫地貢獻了出來。進了影院才知道,主角是詩人白樂天先生。這就對了,說起大唐,他才是當之無愧的主角。電影里楊玉環是人見人愛的「大唐之魂」,楊玉環又表揚李白,說:「大唐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英俊小生白樂天,則對這兩位都傾慕不已。這無限循環的愛遞降下來後,白樂天先生就成了真正的大唐代表,「雞林重金、歌女增價」的故事,竟然不是李白而是他,可見他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程度。甚至現在到西湖去,白堤就是要比蘇堤奔放,艷麗一點,讓人感嘆愛的偏心,還具有延續性。

張雨綺扮演的楊玉環

宋代有很多白樂天的迷弟(迷妹肯定不少,奈何有天然的記載短板),比如蘇軾。「蘇東坡」這個號,就為仰慕白樂天而來,洪邁在《容齋隨筆·東坡慕樂天》里作了整版考證。白樂天有《東坡種花詩》:「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 「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又有《步東坡》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 從偶像的口裡,聲聲都出來自己的名字,想想都激動。記了白樂天不知多少條花邊的洪邁,毫無疑問也在迷弟之列。

明代對白樂天的愛稍顯扭曲,其實這是從宋代就開始的一個現象,雖然理由各有不同,但都是藝術評論中的不滿。宋人集中在對他《長恨歌》的討論。張邦基《墨庄漫錄》:「白樂天作《長恨歌》,元微之作《連昌宮詞》,皆紀明皇時事也,予謂微之之作過樂天。白之歌止於荒淫之語,終篇無所規正。」張戒《歲寒堂詩話》甚至結論:「《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為最下。」殊不知,白樂天一直視《長恨歌》為最得意篇章,壓卷之傑構,是當時人極賞,流播最廣作品(陳寅恪語),卻被宋代人從頭到腳批得一無是處。這與當時的理學思潮有關,後來的革命樣板戲,作為第一要素考量的並不是藝術,看來也不是思想的發明,而是一種常見的思維圈套。

明代復古派興起,「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一個「盛唐」標準,把白樂天劃在「最愛」榜之外,白先生地下得知,恐怕也只能同電影中一樣,感嘆「沒有生在李白那個年代」。復古派「後七子」王世貞、李攀龍主盟文壇時,陽明心學已是主流思潮,對白樂天的批評,自然與宋儒不同,但批評標的還是《長恨歌》。詩中「沒有諷諫」的政治不正確,雖然有人提,但不是主流。主流批評針對的是他「平易」的寫作特點,這在復古派看來,有點下里巴人似的「不入格」。所以王世貞的評語是:「《連昌宮辭》似勝《長恨》,非謂議論也,《連昌》有風骨耳。」(《弇州山人四部稿》)胡應麟作為盟友,品評也差不多:「《長恨歌》妙極才人之致,格少下耳。」(《少室山房筆叢》)

還有一派是索隱派,以楊慎為代表,指出《長恨歌》中與史實不符的地方,說:「《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升庵集》)索隱派的方法為陳寅恪先生繼承並發揚,解讀《長恨歌》中的史實與人文關係,是其名著《元白詩箋證稿》中的開卷第一篇。但要說他們不愛白樂天,那是假的。王世貞最愛的詩人,唐代是白樂天,宋代是蘇東坡。什麼是愛?念念不忘,最是長情。人們對《長恨歌》的批評,可作如是觀。

唐人張為在《詩人主客圖》里說白樂天是「廣大教化主」,指的是他的詩歌成就。但白樂天的魅力顯然是超出詩歌界的,據說他離世,唐宣宗為作悼詩:「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唐摭言》)又由於他習禪理,也曾在詩中記「樂天院」的故事,所以就連佛、道兩界,也爭著拉他做形象代言,有僧人效樂天詩體作偈,道教則封他做「蓬萊長仙主」(白玉蟾《海瓊白真人語錄》)。

還有一種傳言,說白樂天其實跟霉霉(流行樂創作歌手泰勒·斯威夫特)一樣,愛寫「鄙視詩」。不過一是鄙視「前男友」,一是鄙視「前政敵」。憲宗皇帝想讓白樂天當刺史,王涯卻說他資歷太淺,只好做江州司馬,與歌女同成了「天涯淪落人」。但不要緊,甩了前男友,就可以開始寫歌鄙視了。政敵也有落敗的時候,王涯落職了,白樂天就有詩:「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又說李德裕看不慣白樂天,但李德裕也敗了,被貶崖州,白詩人當然不能放過,連作三首詩表達快意,其一篇云:「樂天嘗任蘇州日,要勒須教用禮儀。從此結成千萬恨,今朝果中白家詩。」(語出《韻語陽秋》)有人考證李德裕被貶在白居易卒後,所以覺得傳聞不可信,並連帶懷疑其他的「鄙視詩」。考證的局限,是忽視了一種心理:人們願意讓這位才子來代表,寫一些暢快的「鄙視詩」。況且像這樣的詩句:「今日憐君嶺南去,當時笑我洛中來。」(《閑卧有所思二首》)或許只是調侃朋友的,但聯想起愛恨情仇來,也未免不可。又或許,被超級偶像寫進詩歌里傳唱,連「前男友」、「前政敵」,都要被圍觀艷羨呢。

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里說:「白居易對後世文學影響最深的不是『直而切』、『核而實』的諷諭詩,而是他的表現了士人人生態度和心理特徵的閑適詩。」筆者暗中揣測,士人最嚮往的,不是他能寫閑適詩,而是他能跳「霓裳羽衣」舞。

宋、元、明、清而降,家裡有點餘糧、願意偷懶的,還是可以躺在後堂的睡榻上,花園的亭子里裝睡的。睡醒了,展紙研墨寫一首閑適詩,和陶,和元白都沒關係,風輕雲淡,其實心裡愁得要死。范仲淹《木蘭堂》詩寫:「堂上列歌鐘,多慚不如古。卻羨木蘭花,曾見霓裳舞。」這是羨慕木蘭花,還曾見盛唐光景。到宋代,霓裳羽衣曲還有流傳,但舞已失傳(歐陽修《六一詩話》)。白樂天會霓裳羽衣舞,他在蘇州任刺史時,曾親自教會歌女這支「神舞」。依據應是來自他的《霓裳羽衣歌和微之》詩:「若求國色始翻傳,但恐人間廢此舞。妍媸優劣寧相遠,大都只在人抬舉。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

筆記也遞相記載。宋范成大的《吳郡志》,明王鏊的《姑蘇志》,宋、明人的詩注,都對白樂天曾任舞蹈教習這事念念不忘。可見士大夫能舞蹈已經成了稀有之事,既不受道德上的評價約束,又有那心情,確實不易。盛唐之所以可艷羨,就是那麼一段可以跳舞的時光。明王世貞《答王貢士文祿》:「每辱足下一賜書,輒浮白呌舞至醉。」場合在私人宅邸,可能只是手舞足蹈,並不成藝術欣賞之舞。到了清代,甚至都不能跟明代文人一樣打秋風了(容易出事),大學問家們也要輾轉教館間,謀生尚且不及,哪有心情舞蹈。所以,流行樂作家、「鄙視詩」發明者、舞蹈教習白樂天,沒有理由不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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